何嘉欢
(江苏师范大学敬文书院,江苏徐州 221000)
崔溥(1454—1504),朝鲜朝中下级官吏,明弘治元年,35岁的崔溥在前往济州岛奉差途中突闻父丧,在返回途中遭遇风暴漂流至浙江台州府,他与随行人一路沿着运河水路,途径苏州、杭州、扬州、淮安等地,最后从北京渡鸭绿江返回朝鲜,历时四个半月,回国后他奉命将所见所闻记录在《漂海录》中。
崔溥有着深厚的国学底蕴,且接受儒家思想熏陶,《漂海录》以汉文写成,全书五万余字,描绘了明弘治初年及明朝前中期的社会生活情况,内容包揽山川形变、民俗风情、政治经济、军事防御、水利漕运等各方面,对研究明朝前中期运河城镇有着重大价值。本文选取崔溥笔下的苏州,从四个方面对其笔下的苏州进行更深一步的探讨研究。
在崔溥眼中,身处江南运河段的苏州因趁天然水道,在航运方面有着独特的便利。在他们的笔下,对苏州的川、桥梁、驿站记载较多,并且对苏州漕运深深肯定。然而,有泽国之称的苏州,东接五湖,地势卑下,水灾往往给沿岸居民以贸易经济上的沉重灾害。
《漂海录》中极言太湖盛景,称之为“震泽底定”;形容为“江湖众流通贯吐纳乎其中”;提到了七堰、八门、六十坊、三百九十桥;游览了全国七大钞关之一的浒墅镇,对苏州河道纵横,桥梁林立所带来的便利交通和频繁贸易由衷赞赏。水乡是苏州的代名词,然而大自然的馈赠另外一方面也带来了巨大的自然隐患,北宋郏亶曾上书言太湖“大概以为环湖地低,故常多水;沿海地高,故常多旱。”水旱频发伴随着沿河人家,而这一点为崔溥所忽视。
据《洪武苏州府志》载,明洪武九年,有长洲县民告言苏州之东、松江之西皆水乡,且地势低下,今年夏季又逢淫雨,山水奔注,江湖增涨,虽有刘家港可以达海,但是仅仅一个港口难以泄流,田地时常被淹。《姑苏志》载,明正统七年,吴中大水继以七月十七日飓风;明景泰五年夏,大水淹浸田禾,经久不退,如若要开浚,则堰下民田便会被淹,民生哀怨。由于自然天气的影响,货物运输经常出现失陷现象,自元朝末年,中央不得不增加脚。
崔溥所见到的桥梁不单单点缀了江南风景,其背后的原因,更离不开泄涝防淤。单锷曾云“庆历二年,以松江风涛,漕运多败官舟,遂筑长堤,界于松江、太湖之间,横截五十六里。”震泽吐纳众水,是水涝灾害频发的源头。过去因地势险峻不能筑堤,故作吴江长桥,以泄湖水,冲激三江之潮淤。之后域外人士所见太湖上建造的石堤,下作小洞门一百五处出水,是后来为了当洪涝灾害来临时分流水势而修筑。
崔溥眼中大多称赞苏州河道纵横,航运便利,小桥流水,风景如画,但大多没有注意到这便利与美丽背后的代价。防洪抗涝是苏州历代官员所不容忽视的问题,苏州的每一座桥,每一条河流,每一座驿站的设计都凝聚着苏州人民的智慧,兼具审美与实用性价值。
在崔溥眼中,得天独厚的地理优势给苏州带来经济贸易的繁荣,他们眼中的苏州府是一个吃喝不愁,生活无忧的精致城市。但是生活豪奢出入勾栏瓦肆之间的只是少数的官僚大贾,普通百姓实际上并没有什么积蓄,日子只够温饱,无所盈余。
《漂海录》言苏州城内繁华壮丽。“闾阎扑地,市肆夹路,楼台相望,舳舻接缆,珠、玉、金、银宝贝之产,稻、梁、盐、铁、鱼、蟹之富……甲天下”,在域外人士眼中江南地区产物丰富,可谓“江南佳丽地”,此外人口也众多。崔溥笔下富裕的苏州,人口密集,少则3、4里,多则间隔20里便有人家。
崔溥眼中苏州不仅物种品类繁多,而且生活精致:“江南盖以瓦,铺以砖……皆宏壮华丽”“江南人皆穿宽大黑襦裤,做以绫、罗、绢、绡、匹缎者多……或戴观音冠饰,以金玉照耀人目,虽白发老妪皆垂耳环”。建筑上,江南的屋舍多以瓦砖建盖,房屋精巧华美;服饰上,无论是二八少女还是白发老妪皆佩戴耳饰,穿着绫罗绸缎,江南居民审美意识较高,也反映出他们生活的富裕美好。
然而崔溥短短几日的暂留并没有看到富裕背后的艰辛生活,苏州自古泽国,岁频于潦,田地贫瘠,缺乏粮食,且耕夫多无积蓄加之赋税繁重,历年中央多次开仓赈贷。
《书》曰“苏则滨三江、傍大湖,东极于海,厥土涂泥,故田为第九等而下下也。”《禹贡》载“九州之地,人功多则田下而赋上,人功少则田上而赋下。”苏东濒于海,控带三江,环距震泽,多水而土淖,田虽下下,赋税则倍于他郡。据《苏州府志》载,明洪武年间夏税秋粮岁赋具有定籍,从洪武初年夏税二十五万四千三百两、秋粮正耗二百一十四万六千六百石,到弘治十六年夏税三十二万八千四百六十两、秋粮正耗三百五万六千一十四石有奇可见,夏税逐年提高,秋粮耗费逐年增大。同时洪武年间的税粮、商税、茶课、荡课、酒醋、房地赁钱,农桑蓝靛、抽分所收之税均有提高。此外,农桑是衣食之本,由于战乱,元时有二十七万余株,明时所剩仅十五万余株。
由于水旱灾害频繁,苏州多次赈贷。明洪武六年,苏州松江、昆山等县小民缺食,奉旨开仓接济,原借米粮不须还官;七年下诏因苏州百姓好生缺食生受,免除今年夏税合纳的丝绵钱麦等物。明永乐以来漕运愈远,消耗更大,明宣德朝怜悯苏州百姓,下诏捐减官田重额,尽管如此,民间重额犹未尽除,百姓生活依旧贫困。
虽说天下财富多仰于东南,而苏为甲然,苏州地区每年的赋税上贡朝廷,供给国库,苏州人民的生活较之江北人民过之,但也并没有域外人士所说的那么普遍的富裕,他们多食鱼与稻,以渔猎为业,只够温饱,没有什么积蓄,除去个别官员大贾,普通百姓生活还是清淡的。天然的水旱灾和繁重的赋税挤压着普通的苏州百姓,热闹繁华的勾栏瓦肆之间,依旧有为生存而挣扎着的普通大众。
域外人士眼中的苏州等江南地区的人们相较于江北人更加重视教育。崔溥《漂海录》记载“江南人以读书为业,虽里閈童稚及津夫、水夫皆识文字”。江南人重视教育,当崔溥问及人山川古迹、土地沿革,当地人都能“晓解而详告”。而江北学者不多,当崔溥问当地居民相关事宜时,皆回答“我不识字”即无识人也。
据《苏州府志》记载,苏之学,由范文正公典乡郡捐宅为之。在明洪武年间,每五十家设学一所,请秀才来教授军民子弟,城乡各处都有学校,共计学舍七百三十七所。《洪武苏州府志》中记载了长洲县学、吴县学、吴江县学、震泽镇学、昆山县学、常熟县学、嘉定县学等的地理位置、建造历史、教学特色。自汉而下,历宋元至明,贡举提名的人若干,“盖以礼仪之邦,际文明之运,宜其彬彬向风矣”。苏州等江南地带教育水平很高,由此带来良好的家风,尊事耆老,兄弟和顺,邻里友爱,土风笃厚,与北方地区民风形成鲜明对比。
崔溥记载“江南和顺……无男女老少皆踞绳床交椅以事其事”,而他笔下的江北人心性强悍,山东以北斗殴吵闹不绝,而且多有劫盗杀人之事发生,山海关以东,人的性情更为暴悍,有胡狄之风。《隋书•地理志》言苏州“风俗澄清而道教隆洽”。明朝时,每年在孟春、孟冬之际,在乡村市镇举行行乡饮酒礼,让当地的居民都知尊长养老之义。
为何在域外人士笔下苏州为代表的江南人与江北人在文化和性情上有如此大的差异。
第一,地理上的分割使得文化断层。长江分割出两个截然不同的文化圈(崔溥以扬子一江分南北)。江南属于吴越文化圈子,江北则有胡狄之风。江南受到战乱较少,生活较为安定,因此种族比较单一,大多是古百越后人;而江北受战乱多,如汉朝与匈奴的战争,西晋的五胡乱中华,宋金斗争等因此,江北各地融合了很多少数民族的血统,自然也就带来了很多少数民族相对未开化的文化传统。在永嘉之乱北方世族南迁后,江南、江北文化上便出现了断层。
第二,经济差距带来的性格悬殊。以苏州为代表的江南等地因江南运河的优势,较之江北水路便捷,江南人民食鱼与稻,捕鱼为业,少受战乱干扰,从追求“生存”的阶段发展成为追求“发展”阶段,这也就造就了江南商贾多思维开阔,性格开朗,文化发达。苏州地带水网密集、人流量大、商贾云集,逐渐形成商业圈,利用天然水运航道将货物销售四面八方。大多数生意渠道都控制在苏浙一带江南人手中,而本地规模民营很少;即便本地企业,其生意眼光亦较短浅,多是在本地开个酒店,借江北官场盛行的“吃喝风”发点小财,罕有做实业者。加之,连年的战乱,使得百姓疲于奔波,更别谈教育了,他们骨子里形成了一种安于天命、随波逐流、不思进取的性格特征。
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运河影响了江南江北之人的文化和性情,域外人士笔下对两地风土人情的记载正是印证了运河即地理方位的不同对区域文化、区域人物性格影响的深和广。
崔溥的《漂海录》描写苏州等江南地带的丧葬制度“江南人死,巨家大族或立庙、旌门者有之,常人略用棺,不埋委之水旁,如绍兴府城边白骨成堆……江南丧者、僧人或食肉,不食荤”。这一纪录切实地反映了明朝中期苏州等江南地带丧葬注重形式奢华、违反传统礼仪的现象,是明朝社会中期社会风气摇摆不定的一种体现。
明太祖朱元璋在总结元朝灭亡时认为元朝“法度日弛,纪纲不振”,强调“厚教化”的观念。明朝代初期,江南地带有改宋元时代丧葬的奢侈背礼之风,丧葬淳朴自然。永乐时期的《乐清县志》载“冠婚丧祭,临里相资,虽闾口之家颇存揖让之风焉”。而明代中后期,宋元奢靡之风复燃,江南地区丧礼中的各种违礼现象又频发。其最直接的表现即埋葬方式的违礼。
传统方式是要求土葬,即入土为安,而明代中期江南等地人多信风水说,为了让子孙后代财运亨通,亲人离世一定要寻风水宝地即“龙脉”,不惜停葬数年。也有一些贫民因为无财力而导致亲人棺椁停葬数年。如崔溥所见“常人略用棺,不埋委之水旁,如绍兴府城边白骨成堆”数年不葬、数棺不葬的现象屡见不鲜。
同时,明朝的丧葬活动也融入了大量的宗教成分。如明万历《余杭县志》记载“俗渐奢侈,亲死则延僧道作水路斋醮”。江南等地一些人为使亲人死后不受苦难,大作佛事、道事。富裕的商人甚至同时延请僧人、道士做法事,崔溥笔下“巨家大族或立庙、旌门者有之”,这样一来,大大增加了葬礼的支出,为了夺得“孝子”的名头,不惜倾家荡产大有人在。
从元人的马蹄下夺得的明朝,经历长期战乱,开创初期都厉行节俭,而经济一旦得到恢复,奢靡之风便会摇摆节俭的标杆。域外人士记录的以苏州为代表的江南丧葬,便是这一时期的最好证明。
崔溥在进行《漂海录》写作时,态度严谨。书中所述都是自己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他询问中国官员的内容均注明“以上……皆……所与臣说话”“臣又传闻……然未可得知”。因此该书具有一定的真实性。其次,崔溥学识渊博,在写作时常常旁征博引,如他经常引用《禹贡》中的例子,因此该书具有一定的文学性。
笔者在对《漂海录》进行阅读后,发现崔溥作为朝鲜人对苏州的记录有些仅仅停留在现象,并没有更加深入的认识。第一,他本人因回家奔丧途中遭遇海上风暴巧合之下漂流至浙江台州,展开了一段奇幻冒险。他盛赞苏州河道、桥梁众多、航运发达,只看到航运的便利却没有注意到地势卑下的水乡之地常年的水旱灾害频发所带来的经济损失,对苏州桥梁的认识也仅仅停留在审美上,没有弄清其建造原理与实用价值。第二,他认为苏州人民生活水平普遍极高,但是他并没有了解到历年增加的赋税给百姓带来的沉重压力,明朝的苏州中央曾多次开仓赈贷,大部分百姓生活仅仅停留在温饱状态,绝对算不上富裕。第三,他没有注意到苏州丧葬风俗背后的僭礼逾教行为,可见他作为一个朝鲜人对这一风俗背后所表现的文化现象的认识还是有局限的。
但同时他有些记录能与明朝地方志形成相互补充印证关系。如他笔下的苏州等江南地区人们对教育的普遍重视与苏北人民缺乏道德修养形成鲜明对比,这一点与两地地方志相互补充得到印证。
崔溥的《漂海录》对苏州城的山川形变、水道漕运,百姓经济水平、生活状况、教育程度、品行修养、民风民俗等都有一定的记录,为我们研究明代的苏州提供了重要的参考。但美中不足的是苏州最为盛名的园林在他的行记中并没有记载,这是一大憾事。
《漂海录》的价值可贵在以朝鲜人的眼光来看待明前中期的社会风土人情,角度新颖,真实再现了当时的社会风貌,能与苏州地方志形成相互补充印证。虽然其历史学研究似乎深刻程度有限,从朝鲜人的视角看弘治中兴,往往忽视了一些现象背后的社会历史因素,但是该书对研究明代运河城镇提供了一手史料。此外,该书中多处含有人物对话,有着语言学研究价值;从书中记录的风土人情中亦可以发掘中国文化的传承;也可以看出明朝前中期中国、朝鲜两国政治外交的关系等等。该书涉及的内容多维度,包含我国明代政制、海防、司法、运河、交通、城市、地志、民俗以及两国关系等,提供了史籍不载或未悉的资料,有更高的价值等待后人发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