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阿西姆·杜贝莱于1522年左右出生于安茹的里雷市,是冈诺勋爵让·杜贝莱和蕾妮·夏博的儿子。他十岁时父母双亡,杜贝莱跟随哥哥热内·杜贝莱长大,然而兄长并未给予应有的照料。少年的杜贝莱身体孱弱,性格孤僻,常独自在树林里或卢瓦河边一待就是好几个小时,他过早地经历了人世间最残忍的骨肉分别和亲人的疏离。提及自己的青春年少,诗人说道:“我的童年时代和青春期最美好的时光是多么无用……”“无用的”青春年少造就青年杜贝莱细腻敏感的性格,诗歌创作成为他自抚创伤的良药。
一、为诗而狂的青年时代
杜贝莱出生于大家族,但生活并不阔绰。1546年左右,杜贝莱前往普瓦捷大学学习法律,在那里结识了拉丁诗人马克·安东尼·穆雷和萨尔蒙·马克林,学习了古希腊文和拉丁文,萌生了对文学的热情。次年,他结识了龙沙,两人决定加入巴黎的科克勒学院的文人圈子。在科克勒学院院长、希腊语老师让·多拉的影响下,组成了一个名为“诗队伍(La Brigade)”的诗人团体。1547年,在另外四位成员的加入后,“诗队伍”更名“七星诗社(la Pléiade)”,诗成了安茹青年的“恶癖”。
而在十六世纪的法国,希腊语和拉丁语依旧占领语言高地。“七星诗社”力图推广法兰西语言进行文学创作。1549年3月,27岁的杜贝莱执笔并以大写字母I.D.B.A.署名,发表了人生中第一部作品——《保卫和发扬法兰西语言》。作为“七星诗社”的宣言书,该文将法兰西语言与法国文学命运相联系。来自安茹的青年诗人摇旗呐喊:“不应褒扬一门语言,又贬低另一门语言”,因为“它(法语)具有与其他语言同等的生殖能力”且“并非不能探讨哲理”。法兰西语言的贫瘠应归咎于“对它有保护之责的人们犯有过失,没有充分的耕耘和栽培它”。宣言抨击法国文坛轻视、拒绝用当时被称作是“俗语”的法兰西语言写作的风气,主张取古希腊罗马语言文学之精髓以滋养本国语言,对法国文学批评和诗学发展产生了深刻而久远的影响。
其实,《保卫和发扬法兰西语言》并非是法国文学史上第一篇用法语创作并发表的为法兰西语言和文学下注的作品。1539年,弗朗索瓦一世颁布维莱科特雷法令后,法兰西语言作为法律和行政上的第一用语地位被全面确立起来。彼时,对语言极其严苛的神学领域也陆续出现了法语译本的宗教作品,在法国社会,尤其是在法国文人中,对民族语言的呼声渐高。约1548年6月底,有巴黎书商开始发售名为《法国的诗学》的作品,尽管未署名,但没过几天作者便浮出水面:托马斯·赛比耶。这部先于杜氏公开发表的作品也许才是真正意义上的第一篇用法语创作,并公开发表的关于法语文学创作的论著。赛比耶建议年轻人以克雷蒙·马洛及其门徒,那些“优秀古典主义作家们”为榜样,从他们身上汲取灵感,进行法语诗歌创作。他的出现引得科克勒学院侧目。大约8个多月后,杜贝莱执笔的宣言面世,激起法国文学批评史上第一次论战。
宣言分上下两卷,上卷围绕如何丰富法兰西语言这一问题进行论述,提出“模仿”的必要性。杜贝莱强调各种语言之间的平等性,认为“法语并非如认为的那样贫瘠”“翻译作品不是唯一和足够的做法”,而因“绝大部分的艺术手法蕴含在模仿之中”,所以要“向希腊和拉丁最优秀的作家学习”,并且“钻研出一个属于自己风格的文学形式”。诗歌作为中世纪以来备受推崇的文学形式,其创作者们被赋予了这项捍卫和丰富法兰西语言尊严的崇高任务。下卷着墨于诗人与诗歌,探讨如何撰写诗文,重点言及韵律、自然天性与写作技巧之间的关系、诗歌体裁、新词的发明、节奏、诗歌当中运用的一些古代技法、诗句的发音和诗歌艺术中需要的其他技艺等内容,提出今人在模仿的基础上超越古人的传统。宣言著成之际,杜贝莱寻得三样护身符:一是将宣言致敬给亲戚让·杜贝莱,以为处女作增添无上荣光,二是请科克勒学院院长让·多拉批准以院章加持,三是以写字母缩写署名I.D.B.A.发表,营造集体宣言之感。杜贝莱的一鸣惊人实非偶然,尽管很难将他的体弱多病与慷慨陈词联系起来,但他在宣言中多次提到“不朽(immortalité)”,他积极出世,认为诗人身份的最高企望是创作出不朽的作品和博取不朽的名声。出生名门,半世坎坷,初登文学舞台,杜贝莱便实现了名垂千古的愿景。
二、被误解的法兰西诗歌捍卫者
宣言的成功给杜贝莱饰以爱国者的伟大形象,但这部最重要的代表作自发表以来却饱受争议。1549年底,赛比耶首次做出回应。在自己翻译的古希腊悲剧家欧里庇得斯作品《伊菲革涅亚》的卷首献诗中,他将杜贝莱比作“放肆的批评者”。然而两人观点与其说相左,实则大同小异。驳斥赛比耶《法国的诗学》的同时,杜贝莱又展现出对对方观点的吸收:他们都认为应该将所有语言一视同仁,翻译是有必要的,诗人须效仿古人,认可灵感在创作中的重要性,推崇十四行诗等。赛比耶赞美马洛特使用的法国古典传统诗歌形式,让龙沙和杜贝莱这样的年轻诗人不能苟同,他们要求革去自己民族的传统诗歌,于是在宣言中,杜贝莱有如复制粘贴再重新编辑了赛比耶的清单,留下了代表古希腊罗马传统的十四行诗、哀歌、颂诗、牧诗、史诗、悲歌及喜剧,将“杂诗”驱逐出境:“未来的诗人,请你再三阅读,日夜翻阅希腊和罗马的经典范本,然后替我将这些陈旧的法语诗留给图卢兹的花赛诗社和鲁昂的诗歌评委会:回旋体诗、三联韵诗、两韵诗、十音节诵诗、歌谣体诗,以及其他杂诗,他们败坏了我们语言的美感,除了为我们的无知作證其他并无裨益。”“七星诗社”企想摈弃法语传统诗歌形式、创造新的诗学、归还法兰西语言美感与优雅。相较之下,赛比耶更像一个纯粹的法兰西语言和文学传统捍卫者——他维护了在十五世纪由法国修辞学派和里昂派制定却被杜氏宣言驱逐出境的法国本土文学传统,对意大利传统诗歌形式也采取包容采纳态度。杜贝莱似乎与自己的爱国卫士形象相悖,“它一方面极力主张提高法语的地位,宣称今人绝不亚于古人……另一方面它又主张模仿古人,要人们日夜翻阅希腊拉丁的著作;它一方面提倡用法语写民族的新诗,另一方面却蔑视本民族的文学传统……”,甚至有学者认为“杜贝莱在保卫和发扬雄心壮志下,掩藏的是一颗在意大利文化面前无地自容的心”。也确实能在宣言上卷第二章看到诗人承认“祖辈因为风俗粗野而被希腊人称呼为野蛮人”,全文多次使用“俗语(vulgaire)”一词(该词本就带有些许贬义,表示“通俗的,大众的”,甚至“粗俗的”之意),而表达“法语”这一概念的方式有多种,用“法语”(le français),“法兰西语言(la langue française)”“传统语言(la langue traditionnelle)”等。
宣言在谋篇布局的不尽人意和自相矛盾,不禁让人们疑惑:为何在他的第一部作品中展现出一种热情有余而严谨不足?兴许是因青年诗人散发出的那份对民族语言的热切愿景,故而让人读来有身临精彩的“即兴演说”之感;兴许仅是文本体裁之故——这是一部宣言书,代表那个时代的一群新兴法国诗人对民族语言和法国本土文学的呼唤。纵使稍显仓促和马虎,但这部“七星诗社”众星捧月而出的宣言也应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即兴演说”,它并非作者恣意笔墨的随性而作。在杜贝莱看来,当时的法语不论是词汇和表达方式都不能与希腊语和拉丁语比拟,更无法作为高级诗歌形式的媒介,但通过适当的培养,法兰西语言可能会达到古典语言的水平。出于“对祖国天然的爱”,杜贝莱将语言与民族认同联系起来,呼唤“保卫”和“发扬”法兰西语言,建立法兰西诗学新传统并力求超越古人。此外还应该看到,杜贝莱面对古希腊罗马文化的惭凫企鹤,除去他自身便受希腊、拉丁语启蒙之故,还因“罗马人的雄心和贪婪对所有相邻的民族极具蛊惑性,让他们蔑视自己的语言文化变得更加低劣无耻”,在长久的语言文化入侵下,杜贝莱也无可避免地受“蛊惑”,但在这样的“蛊惑”之下,隐藏的应是一颗企望弘扬民族文学的心。
在赛比耶回应后,宣言遭到纪尧姆·德·奥特尔兹和巴泰勒米·阿诺的轮番攻击。在1908年,法国学者皮埃尔·维利的发言引起了对杜贝莱作品原创性的讨论。他指出宣言直接翻译了意大利作家斯佩罗勒·斯佩罗尼代表作《语言的对话》中的部分段落,“《保卫和发扬法兰西语言》的原创性远不及我们所认为的那样。实际上,它什么也没有。不再是拾起一些古代回忆的问题,必须承认它所有的观点都是借用的。”皮埃尔没有直接指控杜氏抄袭,措辞时使用了emprunté(借用的)一词,没有直接说杜氏的作品是“一部抄袭斯佩罗勒《语言的对话》的法兰西语言捍卫宣言”,自此,关于1549年宣言的原创性质疑声不绝于耳,普遍认为杜氏这部作品中的内容确与同时期已出版的多部诗歌、书信以及著作前言在内容上雷同。剧作家莫里哀在面对指控他将西拉诺·德·贝尔热拉克剧作中的一整幕搬到自己的作品中时说:“我不过就地拾起了我的东西”,杜贝莱拾起了斯佩罗勒和赛比耶的作品,和同伴一起审视它,为了创造不朽的法兰西文学,去了他们认为的糟粕。应该看到,杜贝莱所处的时代是经历了沉重压抑的中世纪之后百废待兴的时代,理应正视它对法兰西诗学和文学批评的推动作用,它出现的意义高于原创性的讨论。正如V.L. Saulnier所言,“《保卫和发扬法兰西语言》属于那种稀有的作品,即使每个细节在独创性或价值方面都存在争议,但整体是有意义的。对这类作品来说,基调甚至比内容更重要,因为它们是用来搅动和更新气氛的”。
三、以诗慰藉的暮年时光
杜贝莱一生发表诗作数余部,如1549年出版的《橄榄集》《抒情诗》和献给玛格丽特公主的一部诗集,早期作品带有强烈的彼特拉克風格。《橄榄集》发表后,他因积劳成疾患上严重的肺结核,卧床休养两年,不幸于1552年耳聋。次年随亲戚让·杜贝莱前往意大利,在那里创作了《悔恨集》,《罗马怀古》和《村戏集》,还用拉丁文撰写了一部诗集。诗集的名字也反映了诗人的心境:失落,怀古,这一时期的作品摆脱了初期的模仿作风,写出了内心的郁结和悲伤。看不惯佞臣,他创作出《宫廷诗人》(1559),关心法兰西人民疾苦而写下《关于法兰西王国四个等级呈国王的时论诗》(1559)。
在杜贝莱的诗作中,《悔恨集》最为成功。现实中不复往昔的罗马让诗人感觉似被流放,就像罗马诗人奥维德创作《忧郁集》时一样,《悔恨集》是《忧郁集》的十六世纪版本,而杜贝莱就像是另一个奥维德,他也被流放在外,背井离乡,尽管二者所处环境截然不同,但杜贝莱仿照了《忧郁集》中的一些元素。《悔恨集》的191首十四行诗描写了远离故乡的忧郁,其中最著名的是《尤利西斯的幸福》,安茹诗人哭诉旅居罗马的无聊。他本希冀借助意大利语言复兴典范,为法兰西语言重生助力,早在《橄榄集》中就汇集了模仿彼特拉克风格而作的十四行诗,尽管他宣称这种模仿是出于对彼特拉克风格的嘲讽,但十四行诗在法国的兴起确是由他点燃。罗马在杜贝莱心中的辉煌无可比拟,他对罗马始终怀有憧憬。可来到意大利之后,他见到的是罗马的陨落,失落难捱,在《悔恨集》中写下《诗是我的寄托》:
现在我原谅那种甜蜜的狂热,
它耗尽我一生最美好的时光,
这漫长的谬误结果是空虚一场,
除了抛掷光阴我毫无收获。
现在我原谅这愉快的劳作,
因为只有它抚慰我心中的创伤,
而且由于它,我一如既往,
不会在暴风雨中丧魂落魄。
虽然诗是我青年时代的恶癖,
但它也是我暮年的慰藉:
它曾是我的疯狂,它将是我的理智,
它曾是我的创伤,它将是我的阿希尔,
它曾是戕害我的毒液,但我的沉疴
只有这灵验的蝎子才能救治。
这首十四行诗描写了看到日薄西山的罗马现实,杜贝莱无比痛心的心境。理想与现实巨大的差异勾起了诗人心底浓重的忧郁,他明白罗马最后的废墟很快就会化为灰烬,罗马成为一个传说。梦想破灭的烦忧和失望让他无时无刻思念自己的故乡,唯在诗中能找到慰藉,获得疗愈,重拾理智,“只有它抚慰我心中的创伤”,让他“不会在暴风雨中丧魂落魄”。如果时间摧毁了罗马,那只有“诗”能够救治他的“沉疴”。1558年,他回到了日思夜想的安茹,但身体的疲乏加上心力交瘁,次年末,杜贝莱身体状况每况愈下。
四、结语
杜贝莱是十六世纪伟大的诗人,尽管文学成就不及龙沙,但他呼吁法兰西语言改革,撰写的《保卫与发扬法兰西语言》让他千古垂名。创作《橄榄集》后双耳失聪,客居罗马多年,然而这座仅由废墟构成的城市最终让他生出厌恶,面对曾经的梦寐以求,深深的失望从心底弥漫,散结成解不开的郁结。英年早逝总是让人唏嘘,杜贝莱的溘然长往不能只用“悲剧”二字感喟,因为诗人业已实现“不朽”之愿,他有诗为伴,心有珠玑。
(作者简介:戴艾,女,硕士研究生,乐山师范学院,助教,研究方向:法国文学)
(责任编辑 刘月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