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谷丰
在人前下跪,我一直以为是奴才的姿势,是软骨的病状。1912年,中华民国政府以庄严的法律形式正式废除延续了千年的跪拜礼,和1949年毛泽东在天安门城楼“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的国家宣示,都为我的观点提供了有力的例证。
清华国学院的学生刘节,也是一个灵魂永不下跪的人。男儿膝下的黄金,在这个读书人心中早已种下了拒绝屈膝的种子。但是,1927年6月清华园中的一幕,重新塑造了他的膝盖。
清华国学院导师王国维的投湖自尽,犹如在平静的颐和园里投下了一颗威力巨大的炸弹。刘节随同导师陈寅恪等人赶到那个悲伤的地方。除了那份简短从容的遗书之外,再也没有找到一代大儒告别人世的任何因果。
刘节在王国维的遗容中看到了拒绝生还的决绝表情,遗书中那些平静的文字从此就一直刻进了他的脑海:“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经此世变,义无再辱。我死后当草草棺殓,即行藁葬于清华茔地……书籍可托陈、吴二先生处理……”
刘节参加了王国维遗体的入殓仪式。曹云祥校长,梅贻琦教务长,吴宓、陈达、梁启超、梁漱溟以及北京大学马衡、燕京大学容庚等名教授西服齐整,神情庄重,他们头颅低垂,弯下腰身,用三次沉重的鞠躬,向静安先生作最后的告别。
陈寅恪教授出现的时候,所有的师生,都看见了他那身一丝不苟的长衫,玄色庄重,布鞋绵软。陈寅恪步履沉重地来到灵前,缓缓撩起长衫的下摆,双膝跪地,将头颅重重地磕在砖地上。所有的人都被这个瞬间惊呆了,校长、教授、朋友、学生,在陈寅恪头颅叩地的三响声中,突然清醒过来,一齐列队站在陈教授身后,跪下,磕头,重重地磕头。
刘节,就是此刻在教授们身后跪倒的一个学生。当他站起来的时候,突然间明白了,在向他的导师、一代大儒王国维先生告别的时候,下跪,磕头,才是最好的方式,才是最庄重的礼节。这样的仪式,才能和先生的马褂以及头上那根遗世的发辫融为一体。望着陈寅恪教授远去的背影,刘节想,陈先生用了一种骨头触地的姿势,完成了对王国维先生的永别。陈寅恪教授,不仅仅是王国维先生遗世书籍处理的最好委托之人,更是对死者文化精神和死因的理解之人。
王国维先生纪念碑上的文字,此刻穿透时光提前到达了刘节身边。两年之后才出现在陈寅恪教授笔下的王国维先生纪念碑碑文,突然在陈寅恪教授下跪的瞬间落地。刘节成了这段碑文的催生之人。
王国维先生纪念碑,经过时间的打磨,两年之后,屹立在清華园中。在以刘节为首的学生们的请求下,陈寅恪教授提起了那支沉重的羊毫,用金石般的文字,破译了王国维的殉世之谜,用独立精神自由思想的主张彰显了学术人格的本质精髓。
陈寅恪教授的一个肢体动作,无意中改变了刘节对“下跪”这个词的认识和理解,并从此以后影响他的终生。陈寅恪教授,把对王国维的纪念,刻在了坚硬的石头上,刘节先生,则把那段文字刻进了柔软的心里。
许多年之后,当刘节教授在岭南大学的校园里见到陈寅恪的时候,他没有想到“跪拜”这两个汉字组合的仪式就这样突然来临了。
在国民党败退逃往台湾的混乱中,陈寅恪拒绝了蒋介石的重金诱惑,在岭南大学校长陈序经的礼聘中来到了温暖潮湿的广州。而他的学生刘节,则早他三年到达广东,在并无约定的时光中等候同老师的再度相逢。
在美丽的康乐园里,学生们知道历史系主任刘节和历史系教授陈寅恪,似乎没有人了解他们过去的师生关系。但是,每逢传统节日,学生们都可以看到令他们惊诧的一幕。
节日来到陈寅恪教授家里的系主任,彻底脱去了平日西装革履的装束,一袭干净整洁的长衫,布鞋皂袜,一派民国风度。见到陈寅恪先生的刹那,刘节教授便亲切地喊一声先生,撩起长衫,跨前一步,跪拜行礼。
在刘节教授庄重的磕头礼中,学生们终于知道了刘节主任和陈寅恪教授的师生因缘,也知道了这对师生1927年6月在王国维先生遗体入殓仪式上通过庄重的下跪产生的心灵交集。
学生们从刘节主任的磕头下跪中完成了对旧时代的认识。当握手成为一个时代礼节的惟一标志,在鞠躬的身影都只能在教科书中寻找的现实中,大学生们开始了对长袍、马褂、布鞋的重新打量,他们的目光看到了陈寅恪教授1927年下跪磕头的情景。
刘节教授用跪拜的仪式展示尊敬和感恩的时候,岭南大学的长衫被时代的世风脱下了,康乐园里换上了中山大学的新装。在课堂上,刘节教授将陈寅恪撰写的王国维纪念碑文移到了黑板上。刘节教授眨眼之间,新旧两个时代的交替就像时光从沙漏中间穿过,然后又聚集在他的掌上。
刘节教授说,骨头虽然坚硬,但一定得用皮肉包裹。深刻的思想精髓,必定在文字的深处。下跪,磕头,站立,鞠躬,已经不再常见,但当它出现的时候,一定比握手高贵。
选自《视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