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唐游侠诗与和亲公主诗的刚与柔

2022-06-10 08:28兰卡塔西藏民族大学文学院陕西咸阳712082
名作欣赏 2022年17期
关键词:和亲游侠离家

⊙兰卡塔[西藏民族大学 文学院,陕西 咸阳 712082]

不同于游牧民族逐水草而居,也不同于海洋民族靠航海贸易生存,农耕民族对土地高度的依赖,一年四季都得牵挂着土地,“夫春生夏长,秋收冬藏,此天道之大经也”。长期的农耕生产活动,需要一个稳定的社会态势,故而农耕民族大都向往稳定,这也催生了华夏民族爱好和平的民族性格。不论面对天灾,还是人祸,古代先民为了生存发展,往往需要团结协作,这也铸造了华夏民族注重集体,强调集体利益的民族性格。

一、初唐边塞诗中的“游侠”叙述传统

在传统文学上,为“大家”奉献的精神是文学作品中常见的情感特征。初唐边塞诗中多有此类诗句,虞世南“轻生殉知己,非是为身谋”(《结客少年场行》),郑愔“子卿犹奉使,常向节旄看”(《塞外三首》之三),骆宾王“为国坚诚款,捐躯忘贱贫”(《咏怀古意上裴侍郎》),“由于唐太宗至武则天时期对外战争的自卫性质更突出,军政方面腐败因素较少,初唐边塞诗的献身精神,表现得更为集中感人”。

初唐边塞诗的奉献精神集中表现在“游侠”形象上。借游侠杀敌戍边以抒发自身报国之志,可追至曹植《白马篇》。在曹诗中树立了一个骑着饰金羁的白马,驰骋与西北边塞的幽并游侠少年形象。游侠少年勇武过人,有左右开弓之能,如履平地般的骑术。边关告急,贼寇犯境,“羽檄从北来,厉马登高堤”,此句与孟浩然“一闻边烽动,万里忽争先”气概相通。“父母且不顾,何言子与妻”句,呼应霍去病“匈奴未灭,何以为家”之慨,家国大义面前,个人小家岂能兼顾。末句“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锻造了游侠少年的艺术形象,将传统先秦燕赵游侠的个人勇武,江湖义气升华为“为国为民”的“大侠”形象。“白马者,见乘白马而为此曲。言人当立功为国,不可念私也”。曹诗歌颂为国捐躯的游侠少年,赞扬他们共赴国难的赤子之心,诗歌给游侠形象增添了崇高和奉献精神,为后世游侠诗歌之模范。

鲍照《结客少年场行》,《代陈思王白马篇》和《拟古诗》之三,袁淑《效曹子建〈白马篇〉》等诗,都受到曹植的影响。后世孔稚珪《白马篇》,沈约《白马篇》,吴均《结客少年场行》,刘孝威《结客少年场行》,徐悱《白马篇》及杨广《白马篇》诸篇,从南朝跨越至隋代,游侠形象延续着曹植《白马篇》的传统,中间有诗人们各自的创作发挥,至唐初,《白马篇》的基调大体定型。俄国民俗学家普洛普在童话研究中提出“功能”说,即在一段故事中,角色发生变化,但它们的基本动作则大致相同,而这些动作,叫作功能。(《故事形态学》)历代《白马篇》等游侠诗篇中的基本动作则是一个英武非凡的少年侠客,听闻边关告急,立即奔赴边塞,舍身报国。而此类诗歌中的功能,也就成为一种游侠传统叙述。至初唐,游侠题材又有一些发展。虞世南“轻生殉知己,非是为身谋”(《结客少年场行》),卢照邻“横行殉知己,负羽远从戎”(《结客少年场行》)中“殉知己”的精神境界超越一般游侠,承接“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的游侠形象。此时“游侠”诗篇较有特点的还有:张柬之《出塞》,上半部分沿袭游侠传统叙述,下半部分则抒发思妇之怨;王勃《陇西行》十首,虽未明言“游侠”二字,诗句中却有侠气纵横;骆宾王《送郑少府入辽共赋侠客远从戍》,借“侠客戍边”以写送别友人。另有虞世南《从军行》之二,孔绍安《结客少年场行》,杨炯《紫骝马》等诗中“游侠”大都沿袭游侠传统叙述。

自先秦至唐,游侠形象从聂政,朱亥等侠客的快意恩仇,转变到曹植《白马篇》中捐躯报国的侠士,游侠的形象经历了好为私斗到为国而战的历程。在初唐的游侠诗篇中,陈子昂笔下的游侠的思想境界更胜一筹。不同于前代《白马篇》《结客少年场行》等游侠戍边的传统叙述。“每愤胡兵入,常为汉国羞”表达了游侠诗歌中少有的悲愤情感,游侠的形象也更加丰满。

二、初唐和亲公主诗中的“哀音”

从《诗经·采薇》等篇至曹丕《燕歌行》,闺妇哀怨征夫泪,不绝如缕。边塞诗歌中,无论战争正义与否,是胜是败,征夫闺妇往往是受害者。他们在正史中没有传记,他们在历史长河中没有姓名,他们是历史的基础,又是历史易忽略的部分。

据相关统计,有唐一代,“真正嫁到少数民族地区去的和亲公主有16位”。在《全唐诗》中收录有题为《奉和送金城公主适西蕃应制》的诗共18首,《旧唐书·中宗》载:“(神龙三年)夏四月辛巳,以嗣雍王守礼女为金城公主,出降吐蕃赞普……(景龙四年)春正月己卯,幸始平,送金城公主归吐蕃。”又,《册府元龟·外臣部·和亲二》载:“(景龙四年)辛巳……远嫁之日,帝悲泣虚欷久之,因命从臣赋诗饯别。”在《奉和送金城公主适西蕃应制》诸篇中除对和亲的称赞、对中宗悲痛的描写外,还有诸多篇幅抒发公主远嫁的哀伤。崔湜“箫鼓辞家怨,旌旃出塞愁”,李峤“曲怨关山月,妆消道路尘”,韦元日“琴曲悲千里,箫声恋九天”等,凄凉琴、箫声,抒发帝女再难回长安的哀婉。诸篇中,马怀素“望绝园中柳,悲缠陌上桑。空余愿黄鹤,东顾忆回翔”借汉代乌孙公主“居常土思兮心内伤,愿为黄鹄兮归故乡”(《汉书·西域传》)的诗句以古喻今;李适“主歌悲顾鹤,帝策重安人”,苏颋“旋知偃兵戈,长是汉家亲”等诗中都流露出此次和亲带有一定的政治意味;崔湜“顾乏谋臣用,仍劳圣主忧”更有几分不得已而为之的感伤。这18首应制诗中的伤感情绪是显见的,古人“安土重迁”(《汉书·元帝纪》),即使流落在外,也要落叶归根,平民百姓尚且如此,何况帝女、公主。

三、游侠与和亲公主的人文意蕴

从“家”的位置、有声与无声两个角度,逐渐确立游侠与和亲公主“刚”与“柔”的形象特点,呼唤二者所蕴含的人文关怀的归来。被迫戍边而不得回家的游侠、征夫,被迫牺牲自身,远嫁边外的和亲公主,二者虽然在社会地位上有所差别,但又同是受到时代的压迫,在当时社会规则下,二者往往没有个人选择的权利。正如历代创作的和亲公主诗,或是赞扬,或是同情,值得注意的是,这些诗歌创作者,不是和亲公主本人,她们在历史中,鲜有“声音”留存,与游侠、征夫、征妇一样,同是时代的弱势群体。因此,对于二者的讨论,不是宣扬快意恩仇的游侠精神,也不是赞扬牺牲自己的和亲公主,而是对受到压迫的弱势群体的进一步观照。

(一)“家”的位置

游侠与和亲公主对于家而言,都是流浪者,都有“离家——想家”的文学叙述。二者同是“离家”,在“想家”层面,一个是有家难回,一个是有家归不得,如下图:

游侠的“离家—想家”具有内在主动性。游侠的离家是为了杀敌报国,是为了快意恩仇,这是曹植笔下的“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是陈子昂笔下的“赤丸杀公吏,白刃报私仇”。换而言之,它是自我选择的结果,“一闻边烽动,万里忽争先”中的“争”字,“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中的“赴”字等等,它们的隐含前提就是主人公的离家是主动的。与之相对,和亲公主的离家则是被动的。《册府元龟·外臣部·和亲》云:“非惟解兵息民,亦欲渐而臣之,为羁縻长久之策耳。”出于现实因素,往往需要服务于政治,或者说,她们经常被“牺牲”。离家之后,则引发对家的思念。陈子昂《感遇》三十四中的“幽燕客”被羁役边州,“故乡三千里,辽水复悠悠”身处异乡,乡愁似辽水般悠悠不尽。汉代刘细君远嫁乌孙王,作《黄鹄歌》,发“居常土思兮心内伤,愿为黄鹄兮归故乡”(《汉书·西域传》)的愁思。二者“离家—想家”叙述中,又有不同之处,诚如上述,“离家”有主动、被动的分别,“想家”方面也有有家难回、有家归不得的区分。这些游侠离家是为了“寻源博望侯,结客远相求”(虞世南《结客少年场行》),而大多数人的现实境遇是“何知七十战,白首未封侯”,“但见沙场死,谁怜塞上孤”等,这些壮志难酬、历史车轮的推动等因素,都导致他们有家难回。稍后的岑参发出“愁里难消日,归期尚何年”的感叹,正是他们真实的内心写照。“以诸女皆厘降于宾附之国,此乃深识从权济时之略焉”(《册府元龟·外臣部·和亲一》)。和亲公主天然的带有政治、外交的标签,为了结盟、求和、妥协等政治需要,她们的离家意味着从此故乡路断。《册府元龟·外臣部·和亲》载:“昆莫年老,欲使其孙岑陬尚公主。公主不听,上书言状,天子报曰:‘从其国俗,欲与乌孙共灭胡。’”为了政治等现实需要,和亲公主往往要背离自身传统的婚姻观念。如此,和亲公主的“离家”不仅仅是身体离开家乡,在观念、思想上也是一种“离家”。

(二)有声与无声

在游侠诗中,为了表现出主人公的英勇,常常会出现一些标准的意象,诸如剑、马、弓等。譬如“控弦破左的,右发摧月支”,“满月临弓影,连星入剑端”等等诗句,从中可以听见利剑出鞘声、弓弦开合声、烈马嘶叫声。这些声音汇成一个游侠儿的长啸,成为游侠诗特有的声音。和亲公主诗的声音主调是萧索,从“箫鼓辞家怨,旌旃出塞愁”,“琴曲悲千里,箫声恋九天”等诗句中不难看出和亲公主诗中的萧索之声的载体是萧、琴等乐器。同样是萧索之声,在和亲公主诗中是“吾家嫁我兮天一方”,在游侠诗中是“风萧萧兮易水寒”,同样的萧索给读者不同的感受,这与“离家—想家”中的不同叙述不无关系。

在二者诗歌中还有一些无声之“声”,首先体现在叙述者的角度,此处将其分为自我叙述及他人叙述两部分。自我叙述主要体现在游侠诗,游侠诗的有些作者具有游侠、边塞的经历,诸如卢照邻之西北、骆宾王之西域、陈子昂之幽燕。换而言之,游侠诗的作者与主人公是相通的,而和亲公主诗则不然。和亲公主诗是他人叙述,诗的大部分作者与诗的主人公是分离的。这些作者尽管对和亲公主心怀同情,但这种旁观者的角度,天然地限制了他们无法与和亲公主感同身受,所作诗歌自然流于表面。由此看来,刘细君之《黄鹄歌》则显得弥足珍贵。其次,还体现在诗外之“声”,即诗歌话语中的价值导向。在游侠诗中“言轻生重义,慷慨以立功名也”(《乐府古题要解》),和亲公主诗中“从权济事之略”(《汉书·西域》)等,都隐含着一种价值导向,在初唐游侠诗中是“殉知己”、“赴国难”,和亲公主诗中是“偃兵革”“重安人”。

(三)刚与柔

从上述的二者的叙述中,对游侠与和亲公主逐渐的建立起“刚”与“柔”的形象。此处的“刚”与“柔”有两个层面的含义。其一,游侠是刚,和亲公主是柔。游侠的刚表现为“殉知己”“赴国难”的一腔热血,抱着“视死忽如归”的心态。这是一种热血的、不顾生死的冲劲儿,是一种青春的、蓬勃的力量。这种“刚”气也是初唐前后社会结束动荡、分裂,走向统一、繁荣前夕百废待兴的社会风气在文学上的具体表现。和亲公主的柔是柔弱。这种柔弱直接体现在对强加的劫难没有拒接的能力,换而言之,正是因为她们的这种柔弱,常常遭受强加的劫难。值得注意的是,这些和亲公主大多都是假公主,是为了应对和亲而临时册封的公主。这也是她们的另一个悲剧色彩,不仅要为和亲做牺牲,而且连这公主的身份都是假的。其二,二者共同体现刚与柔。对于游侠而言,刚是显性的,柔是隐性的。在一些游侠诗篇中已经出现思乡思人的哀伤,甚至有更深的反思,譬如陈子昂“谁言未亡祸,磨灭成尘埃”,骆宾王“昔时人已没,今日水犹寒”。游侠的形象不再是单纯的热血青年,也包含对前途的迷茫、对现实的思考,人物形象也逐渐立体、丰满。对于和亲公主而言,柔是显性的,刚是隐性的。柔弱中自带刚强,是和亲公主刚强的一面,诗中所塑造的和亲公主是一个充满伤感的人物形象。诗中的伤感是从作者的角度看到分别场景而抒发,鲜有从公主的角度抒发感情。她们“被”和亲、“被”文学赞扬,是无声的、沉默的群体。

四、结语

以今人的视角观照游侠诗与和亲公主诗,一方面,我们与这类诗歌的时代背景有着历史隔膜,无法近距离体验其中的悲愁;另一方面,我们也抛却了历史的羁绊,可以客观地从文本、人性的角度阐述诗歌。对于二者的诗歌讨论,其着力点已经不是二者本身,是“殉知己”“赴国难”的游侠精神的重振,是对弱势群体的进一步观照,是二者形象经过文学处理、加工后所表现的文化蕴意。不满足于从诗歌文本中瞥见游侠的身影、听见和亲公主的悲吟,面对这些有家难归、有家归不得的流浪儿,在沧海桑田之后,完成了对“离家—想家”叙述的最后一环,即“回家”,是文学的归来,也是人文关怀的一次归来。

①高春燕:《唐诗类型的文化阐释》,九州出版社2018年版,第75页。

②周佳荣:《唐代“和亲”考略》,《陕西师范大学学报》2000年第1期,第12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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