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梦令(上)

2022-06-09 07:36冷弦
今古传奇·武侠版 2022年11期
关键词:西西

冷弦

第一章 秦西西

星月退隐,风雷呜咽。夜似女妖的独舞,忽而袍袖挥洒,如长空泼墨;忽而面纱卸去,余电光惨白。眼看雷雨将至,家家户户无不紧闭门户。深巷中偶尔传来几声犬吠,转瞬四面便又死寂一片。

在这样一个野狗也不愿出门的夜晚,瓜州城外的官道上却有一名书生在艰难前行。

这书生背上负着行箧,一面还在抹着脸上的汗珠。只因一个多月后要到省城参加当年秋试,连日来他兼程赶路,不知不觉竟错过了今天的宿头。

夜色更深,几滴黄豆大小的雨点落下来。书生抬头望了望半空乌云,眼中透出一丝惶急。忽见前方路边一座阴森大宅,宅中黑沉沉的并无一星灯火,两扇大门也已破败腐朽,似是久无人居。那宅旁恰有几株巨大的老槐树,枝叶茂密,亭亭如盖,他心念一动,急冲几步来到树下避雨。

一声霹雳,暴雨终于倾泻而下,像是在狂吻大地。雨水透过枝叶落在他的头上,有几滴更顺着发丝流到了他脸上。他奔走半日,早已口干舌燥,这时适逢天降甘霖,便伸出舌头去舔那雨滴,聊以解渴。

雨滴入口,舌尖竟尝到了怪异的铁锈味,仿佛一股血腥之气。

雨水怎会有血味?他疑惑地抬头望去,赫然瞧见树梢垂下一条白生生的手臂,正好悬在他的头顶!血水混着雨水,还在沿着手臂往下滴,电光闪过,将手腕上一只金镯子映得分外耀眼。

老槐树上,怎么会有人的手臂?

书生骇得魂飞魄散,大喊一声:“妈呀!”整个人如筛糠般剧烈颤抖起来。

“轰隆”之声响彻耳膜,几道闪电划破天际,照得四周明晃晃的,犹如白昼。借着这一瞬间的亮光,他突然看到一幅极其诡异的画面,心脏也仿佛停止了跳动!

他看到,远方雨帘之中,一个黑漆漆的影子正向他悠悠飘来。

之所以说“飘来”,是因为那影子不但来得奇快,而且轻飘飘的似无半分重量,黑夜中瞧去,直如鬼魅一般。

来的若是一个人,哪能那么快,那么轻?除非“它”并不是人……难道这世上真的有鬼?

书生怕得哭都哭不出来,只想不顾一切撒腿逃命,可是两条腿偏偏完全不听使唤。

那“鬼”到了离他一丈开外的地方,蓦地停下不动。

书生再也支撑不住,“扑通”一声跪倒,身子匍匐在雨水积成的泥泞中,叩头如捣蒜:“无……无常鬼大人,你我往日无冤,近日无仇,求您老人家高抬贵手,饶过小人性命吧……小人家中还有老母,还有叔婶姨舅……”

他絮絮叨叨地还未说完,那“鬼”却开口了。

“鬼”若是会说人话,本来已够奇怪的,更奇怪的是,那“鬼”居然一开口便对着他唱起歌来。

尽管雷声震耳欲聋,书生仍能听到那一缕游丝般缥缈的声音:“黄叶无风自落,秋云不雨长阴。天若有情天亦老,摇摇幽恨难禁。惆怅旧欢如梦,觉来无处追寻……”

歌声百转千回,似是鲛人的夜泣,又似是亡灵的叹息,仿佛要把整个人间的悲苦和绝望都倾吐出来。

书生虽在惊惧之中,仍不知不觉为曲中强烈的情感所吸引,忍不住问道:“这……这是什么曲子?”

那“鬼”止住歌声,徐徐道:“你想知道?”

书生颤声道:“我……我……”

那“鬼”无声地叹了口气,幽幽说道:“以前也有很多人问过这个问题,但后来他们都不再问了。”

书生本想问:“为什么?”

这句话他却没有说出口,因为死人是没有机会再问任何问题的。

当他看到黑夜里掠过的那道青碧色光芒时,光芒已落在他的身上,他整个人就仰天倒了下去。

那究竟是电光,是剑光,还是……

没有人知道。

书生直挺挺地躺在树下,身上覆着几片落叶。在他上方,一条白生生的手臂被风吹得轻轻晃动起来。

雨后,晴天。

太阳已升起好久了,阳光照在这片一望无际的麦田上,犹如黄玉般金光闪耀。有风拂过,麦浪便如金色的鸟儿翩然起舞,掀起一阵浓烈的麦香。

正是农忙时节,麦田里人头攒动,一群牧民正忙着丰收。加苏拉从人群中抬起头来,张开双臂,深深吸了口气,似乎要把这自由的空气装满自己的身心。

这女孩子年方十八九,身量已高如寻常男子。一双剑锋般的长眉斜飞入鬓,双眸清亮如电,眉宇间透着一股逼人的英气。当她转头望向身边的秦西西时,眼中的英气却已转为温柔的友爱之色。

到明年,她和西西相识就要跨入第十个年头了。时间过得飞快,这十年中,她们不但是彼此最好的朋友,更是彼此最亲密的姐妹、亲人。

西西没有觉察她的目光,仍旧伏低身子,手中镰刀如燕子般灵巧地穿梭着。刀光闪动中,一茬茬麦子接连不断地倒了下去。忽然之间,西西身子一震,整个人跳了起来,大声叫道:“咦?这可奇了!”

加苏拉凑近她身旁,诧道:“怎么了?”

西西停下动作,一双大眼睛瞪着手中镰刀,好像在看一件极其古怪的物事:“就在刚才那一阵子,好像并不是我的手拿着镰刀,而是镰刀拿着我的手在割麦子。或者说,我的手已根本不存在了,是镰刀自己在那儿割着……你说奇怪不奇怪?”

她伸手捋了捋额前汗湿的秀发,额角露出一道醒目的胎记。那胎记颜色绯红,呈不规则的三角形,像是一块被咬了一口的西瓜。

加苏拉忍不住“扑哧”一笑,道:“镰刀没手没脚,哪能像人一样自己割起麦子来?除非……”

西西好奇道:“除非怎樣?”

加苏拉掩着嘴,哧哧笑道:“除非是大白天闹鬼啦!”

西西伸出舌头扮个鬼脸,也笑道:“你说得不错,光天化日的,世上又哪来的鬼?”

加苏拉忽然敛了笑容,正色道:“可是我却知道,这世上的确有‘鬼,至少有一种……”

西西诧道:“哪一种?”

加苏拉道:“饿鬼。”

在她说话的时候,一阵低沉而绵长的轰鸣声已响了起来,仿佛闷雷在咆哮,竟然是从西西的肚子里传出来的。经过半日的劳作,它已忍不住要发出不平之鸣。直到西西笑嘻嘻地接过加苏拉递来的干粮口袋,一口气吃光了四块馒头、五只烧饼和六根山芋,肚中那闷雷似的声音才心满意足地平息下去。

像西西这个年纪的女孩子,胃口好像总是比一般人要好一些。当一个人的肚子还从来没有被忧愁和烦恼占据过时,岂非就只有食物才能将它填满?

加苏拉似已看得呆住了,半晌才道:“我简直从来没有见过,甚至想也没有想过,一个人居然可以吃得这么多、这么快……”

西西睁大了眼睛,惊讶道:“你刚才这番话,怎么跟我师父说的一模一样?你莫非已被他老人家附身了不成?”

加苏拉道:“他老人家也说过?”

西西点了点头:“那日他老人家原本好端端地吃着饭,向我看了一眼,便放下筷子,叹着气道:‘徒儿,假若你背起经文、学起武功来,也像你每日吃饭一样又多又快,如今大概也已得到为师的半成真传了……”

她口中瓮声瓮气地模仿师父说话,一面还作出老气横秋的样子,不断用手捋着自己下巴,就好像在捋着几绺并不存在的胡须。

加苏拉被她的神情逗乐了,大笑道:“说起你学武功的那些故事,当真是三天三夜也说不完。你还记不记得那一次为了逃避练武,竟瞒着师父逃下山来,躲在猪圈里跟母猪睡了一夜……”

西西笑嘻嘻地接口道:“还有一次,却是被师父逼着在蒲团上打坐,我实在气闷不过,坐着坐着就睡了过去,连口水都流了下来,结果被师父撞见,吃了好一顿暴打……哈哈!”

提起童年丢人丑事,她竟也毫不脸红,好像说的是旁人的事情一般。

加苏拉无奈地看着她,道:“挨了打还能笑得这么开心,宁可和猪睡也不愿学绝世武功,能做出这两件事来的,除了你大概也找不出第二个了。”

西西居然也并不否认,仍然嬉皮笑脸地道:“知我者,莫如加苏拉也。假若在练一个时辰武功和喂一个月猪之间选择一样,我一定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

当她笑起来时,满天的阳光好似一下子都落到了她的眼睛里。

烈日下,她晒得通红的脸庞由内而外散发着明净的光芒,看起来就像草原上刚结出的一枚鲜活水灵的浆果。

加苏拉忍不住叹了口气,苦笑道:“有时我真觉得咱们俩生错了地方,你本该生在这草原上,一辈子做个没心没肺的牧民,而我,就该顶替你在山上练武学艺……”

西西不禁又惊又喜:“好姐姐,你是说真的?”

她不等加苏拉回答,又自顾自地笑道:“是了!等师父这次回来,我干脆央他收你为徒,往后咱们就能天天住在一起了。不过话说回来,先入门者居其长,到时候你可要尊称我一声‘师姐哟……哈哈!”

山中日子岑寂,她自幼便孤独无伴,这时幻想着与这位新“师妹”同门学艺的情景,不由得越想越是开心,越说越是眉飞色舞:“对了加苏拉,原来你这么喜欢学武的,以前怎么从没听你说起过?”

加苏拉没有回答,她的脸色变得有些异样,清亮的眸子里竟似隐隐掠过一丝杀气。

一片祥和的麦田中,人群忽然发出一阵骚动。一些人大声惊呼,更多的人已抛下农具,没命地四处狂奔逃窜,仿佛见到了什么极为可怖的物事。

西西惊讶看去,只见远方大路上尘土飞扬,来了浩浩荡荡数十骑。当先一人鲜衣怒马,服饰作哈萨克族打扮,口中呜里哇啦地呼喝着,神情极是凶悍猛恶。

此时双方距离尚有百步之遥,那哈萨克男子的声音却已掠过田野,震得她耳鼓嗡嗡作响,其内力之深湛,竟是极为惊人。

加苏拉将她手腕一拉,神色看上去十分惶急:“西西,咱们快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西西呆了呆,问道:“去哪儿?”

加苏拉截然道:“去‘幽谷!快!”

西西下意识地托住她肩,身形闪动,两道白影已没入麦浪之中。

山谷深处。

一方湖水静静躺在茂林丰草之间,湖面澄澈宁谧,倒映着天光云影,温柔如情人的眼波。

山间微风拂过,湖面上泛起了一圈浅浅的涟漪。

这时,涟漪中突然浮上来一个头颅!

那是加苏拉的头。

她一头乌黑的长发已然散开,湿漉漉地披在裸露的香肩上,更衬得肤光胜雪,有如羊脂白玉一般。

天时酷热,她劳作半日,已累得香汗淋漓,浑身筋骨像要散了架。这时沐浴着清凉的湖水,山风送爽,四下里野花吐蕊,鸟语间关,只觉得心怀舒畅,如同置身仙境之中。

加苏拉将长发一甩,伸手抹了抹面上水珠,含笑道:“西西,你怎么还不下来,在那儿磨蹭什么呢?”

西西倚着岸边一块巨大山石,手指却停在衣纽上不动。她面上发红,笑道:“你先转过头,闭上眼睛再说。”

加苏拉撇了撇嘴,依言转过身子,道:“转头就转头,当我喜欢看你不成?”

“扑通”一声,西西跃入她身旁水中,含笑问道:“加苏拉,你大老远拉我来‘幽谷,总不至于就为了洗个澡这么简单吧?”

加苏拉取笑道:“你瞧瞧你自己,浑身脏兮兮、臭烘烘的,简直像只泥潭里刚打过滚的小猪,不洗澡还想做什么?”

西西啐了一口:“你才像小泥猪……”

她正待再说,忽觉平静的湖水起了一阵震颤,接着树林中马蹄声大作,似有大队人马正往这里赶来。

几个凶神恶煞般的声音高喊着哈萨克族语,虽然隔得老远,却仍能听见其中竟夹着几句“加苏拉”。

西西心中惊疑,加苏拉更是面色驟变,低声急道:“这帮人阴魂不散,竟又追到这里来了……你我先下水躲躲再说!”

二人潜入水中,刚藏好身形,喧哗的人声、马蹄声由远及近,转眼已来到湖岸上。

西西心中怦怦乱跳,只听那帮人马在湖畔左冲右突,似在四处搜寻什么。过得片刻,一人操着生硬的汉语叫道:“在这里!在这里!”

另一个粗鲁的声音也狂叫着:“衣裳,两个!姑娘,两个!”

西西这才想起,她和加苏拉换下的衣裳还留在岸上,心中更是暗暗叫苦。

众哈萨克人既已发现二女踪迹,料定她们无路可逃,倒也并不急于下水,只围住湖水纵声嬉笑,不断往湖心投掷石块,仿佛有意要将她们戏耍个够。

几颗石块穿过水面,将西西的身子打得又疼又麻。她本来武功平平,这时在水中憋气已久,渐渐透不过气来。再看加苏拉,一张俏脸更是涨得通红,眼看再过片刻,便要活活窒息而死。

西西胸中热血上涌,再也忍耐不住,“哗啦”一声从水下钻了出来。

她像赶苍蝇似的用力一挥手,怒叱道:“滚开,快滚!你们这帮人统统给我走远些!”

众哈萨克人非但没有走远,反而围得更近了,十余道目光犹如饿狼一般,紧紧盯住她露出的肌肤。

有人拍掌喝彩,有人哈哈大笑,还有的人,已在跃跃欲试地准备向她扑去。

西西听着那些粗野淫猥的笑声,不由得又羞又气,愤怒得全身血管似欲爆裂。

这热情而冲动的女孩子,不顾一切地怒视着他们,厉声骂道:“恶贼、畜生、猪狗不如的东西!你们要看,索性就看个够吧!但早晚有一天,我要让你们一个个都……都……”

她正要把她能想到的最恶毒的言语都骂出来,突然之间,人群中却有一人尖叫道:“鬼!有鬼啊!”

凄厉的声音,充满了极度的惊骇和恐惧,令人毛骨悚然。

几乎就在同一时间,拍掌声、浪笑声已戛然而止,就好像他们的脖子齐齐被人掐断了似的。

西西讶然四顾,依稀瞥见树林中一道黑影如輕烟般掠过。岸上却是人仰马翻,那帮哈萨克人竟已昏死在地上,个个人事不省。

这时候,加苏拉也已浮上水面。她披头散发,面色惨白,模样倒真如水中的女鬼一般。

西西转头看了看她,拍手大笑道:“好啊,妙啊!想不到你这位‘女鬼神通广大,竟把一帮凶巴巴的大男人都吓得晕过去了。”

加苏拉半是惊讶,半是惶惑,迟疑道:“当真……当真是这样吗?”

她虽然竭力挤出一个微笑,面色却更加苍白,眼中更已显出几分黯然之色。

西西心中一动,看着加苏拉道:“这帮哈萨克人是冲着你来的,对不对?他们为什么要抓你?”

加苏拉低垂着头,檀口微张,似乎欲言又止。过了半晌,终于低声道:“有一件事,如今也该告诉你了。不过你可得答应我,千万不要说给第二个人知道。”

西西不假思索,举掌立誓道:“要是我说出去,就罚我一辈子苦练武功,直到老死!”

加苏拉长叹了口气,垂首道:“我相信你的。其实,过不了多久,我……我便要嫁人啦。”

西西“咦”了一声,只见加苏拉神色凄楚,与平时的爽朗磊落大相径庭,不由得疑惑道:“嫁人本是喜事,姑娘们到了嫁人那天,哪个不是欢天喜地的,你却为何如此为难?”

加苏拉望着平静的湖面,面无表情:“嫁的若是个人,也还没什么,只可惜我要嫁的根本不能算是个人……”

西西大惊道:“他……他究竟是谁?”

加苏拉徐徐道:“他叫马木尔别克,号称当今哈萨克第一勇士。这个人,喝起酒来好似一匹蛮牛,嘴巴里永远散发着垃圾堆一样的味道,在三丈开外就能闻到。”

她目中流露出无限恐惧之色,低声接道:“最可怕的是,据说附近一带的女孩子,十个里倒有八个都被他玷……玷污过,就连七八岁的小女娃也未逃过他的毒手。有的女孩子性情刚烈,拼命反抗,最后死得惨不忍睹,连一点尸骨都找不回来……”

西西听得头皮发麻,全身战栗,颤声道:“真……真的吗?我实在不敢相信,世上怎会有这样的恶……恶人?”

加苏拉叹息道:“人心的黑暗与邪恶,本就远远超乎你我想象。将来你遇到的人多了,也许有一天便会明白。”

西西吐出口长气,怔怔道:“我倒希望,这一天还是永远不要来到才好。”

加苏拉摇了摇头,道:“世间大奸大恶之徒,所在多有,一味逃避又哪是个办法?只可惜我半点武功也不懂,否则定要擎起三尺长剑,将世上该杀之人斩尽杀绝,以泄心头之恨!”

说到后来,她面色如挟寒霜,眼中又已现出浓烈的杀气。

西西霍然抬起头,满面俱是惊讶与钦佩之色。

她握住加苏拉的双手,激动道:“我认识你快十年了,但直到今天,似乎才第一次真正了解你。记得师父说过,一个人武艺高低其实并不要紧,行走江湖,最重要的是本着一颗侠义之心。不如你跟我逃走吧!咱们一块儿去找师父,他老人家一定会很喜欢你的。等咱们学好了功夫,再一道回来,联手惩恶除奸……”

加苏拉眼中燃起一丝希望,但很快又暗淡下去,仍旧摇头道:“不成!”

西西急道:“为什么不成?”

加苏拉垂首道:“我若一走了之,自己倒是解脱了,家中父母弟妹却又如何?那恶贼权大势大,决计不会放过他们的……”

听她这么说,西西也知不妥。她脑中飞快地一阵运转,忽然灵光一现,大喜叫道:“我又有了个好主意!”

加苏拉道:“是什么?”

西西喜滋滋地道:“明天一早我便下山去找师父,只要他老人家一出马,那恶贼立时便得完蛋。只是这段时间,你一定要尽量拖住那厮,尽可能延迟婚期,知道吗?”

加苏拉暗暗叹了口气,心道远水救不了近火,那恶贼又三天两头前来滋扰,看来逼婚之事,实在已无可挽回。

她这么想着,却不忍拂了西西好意,当下温言笑道:“就是这样,我拖住恶贼,你去找师父。只是这一路上,你一定要多加小心才是。找不找得到还在其次,只要你平安无事,我也就阿弥陀佛啦。”

西西的眼睛突然有些红了。

面对邪恶的强敌,她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害怕,但朋友间那种温暖真挚的情意,却总是很轻易地让她落泪。

她仰起头,深深看进加苏拉的眼睛里,郑重道:“你放心,我一定回来,一定把你救出来!”

二人四目相投,心中同时涌起了一股奇怪的感觉,仿佛西西这一去,从此就再也见不到面了。

西西眼中一阵酸热,泪水已悄然涌出了眼眶。目光迷离中,她忽然瞥见茂密的草丛间,竟似有个黑影一晃而过。

“鬼!有鬼啊!”

她失声惊叫起来,一双胳膊紧紧搂住加苏拉,再也不肯松开。

加苏拉吃她一吓,面色变得煞白,战栗道:“什……什么鬼?鬼在……哪……哪儿?”

其时日影西斜,天色已昏,树林里一片黑漆漆的。冷风阵阵,吹得湖边长草摇曳不定,暮色中看去竟充满森然鬼气。

西西惊魂未定,忽然忆起那帮哈萨克人倒地之前,她也依稀看见一个黑影闪电般掠过,当时还只道自己眼花看错了。

她努力回想先前情形,那奇诡的黑影在眼前只一闪就不见了,真不知究竟是人,还是鬼魅?

二人仓皇四顾,只见空山寂寂,万壑无声,哪里看得到半个影子?

正在胡乱猜想着,忽听草丛中“扑啦啦”一声怪响,一只黑漆漆的斑鸠腾空而起,扑了几下翅膀,眨眼已没入郁郁林木之中。

西西吓了一跳,接着马上又吁了口气,笑道:“原来是只斑鸠‘鬼,差点儿没把人吓死!”

加苏拉半信半疑,声音仍有些颤抖:“真的是……是斑鸠?但愿如此……”

话虽这么说,二人心中始终有些忐忑,又担心马木尔别克携党羽随后赶来,再也不敢在这日暮荒山多做停留。

当下二人爬上湖岸,穿好衣裳,一路穿行在一人多高的长草中,往山下走去。

走了不多时,忽听得前方山道上传来一阵辚辚车声,随即响起一个粗鲁的男子声音:“他奶奶的!那龟孙子,仗着自己马快,一溜烟跑得龟影子都看不见,也不知上哪儿风流快活去了!”

西西向加苏拉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二人便悄悄在草丛间伏低身子,屏息细听。

车声渐近了,纷乱的脚步声杂沓而至,听上去来人竟有数十个之多。一面赭色镶金边的大旗从山坳转了出来,旗上绣着一只大红蝙蝠,飘扬在半空中,被风刮得猎猎作响。

另一个又尖又细的声音笑道:“牛通,你这句‘龟孙子一骂,岂非连咱们总镖头也一块儿骂进去了?想那‘龟孙子的老子,不就是……不就是‘龟儿子么?嘿嘿,嘿嘿!”

先前那名叫“牛通”的汉子啐了一口,粗声道:“屠老三,你少来乱嚼舌根。局里人人都知道,我牛通生平唯一敬重的人物,便只咱们总镖头一个。至于那龟……那臭小子,老子可不必买他的账!”

一个苍老的声音缓缓道:“少镖头年纪尚轻,年少贪玩,不知世故也是有的。牛贤弟你大人有大量,看在总镖头他老人家份上,就不要再气恼了吧。”

屠老三阴恻恻地一笑,道:“郝大哥忒会说话了,什么‘年少贪玩,不知世故?大伙儿心里都雪亮着,明明是‘年少风流,不知检点才对!”

“郝大哥总是这样,一辈子滥好人。”牛通粗大的嗓门又囔了起来,“老子可偏偏是个火暴脾气,越瞧那小子越不顺眼。那小子打五六岁起就生得鬼头鬼脑,一对贼眼色迷迷的,一看就不是个好东西!”

屠老三阴阳怪气地附和道:“可不是吗?咱们总镖头这般英雄人物,竟生了这么个宝贝儿子,也不知是不是亲生……”

那郝镖师听他们越说越是不堪,忙打圆场岔开话头:“即便少镖头小有不妥之处,咱们做叔叔伯伯的,也该多多提点他才是。再说大伙儿一道出来保这趟镖,也算得缘分一场,正该勠力同心,以和为贵。”

牛通冷笑道:“鬼才跟他有缘分!若不是这趟保了这么个宝物,不得不以大局为重,老子早跟他撕破脸皮了……”

听到“宝物”二字,其余两人不约而同都是“咦”了一声。

屠老三疑惑道:“什么‘宝物?”

牛通一不小心说漏了嘴,一时答不出话来。只听脚步声一阵轻响,似是那三人为避人耳目,有意落在了镖队后面。

屠老三道:“牛兄如此神秘兮兮,不知在闹些什么玄虚?”

他见牛通支支吾吾的,似是欲言又止,又怪笑着道:“临行前,咱们早已检查过车中物品,这回送往瓜州城风亲王府上的,左右不过是些绸缎布匹之类寻常物事,哪来什么‘宝物了?牛兄你莫非宿醉未醒,大白天说起了梦话么?嘿嘿,嘿嘿!”

牛通见他意似不信,大声申辩道:“是夫人房里的小怡亲口告诉我的,那还能有假?”

他顿了顿,似乎犹豫了一下,终于忍不住将一切和盘托出:“那天夜里,姓关的小子喝得大醉,大约是酒后忘形,便把口風漏了出来,说什么‘爹爹一再嘱咐,这宝物世间罕有,事关重大,一路上切记小心行事。他老人家对我委以重任,我定不能负了他云云。小怡正要细问时,这厮却已醉得人事不省,呼呼大睡起来了,当真是酒胆还不如色胆大……”

屠老三又“咦”了一声,怪笑道:“这可奇了,夫人房里那小怡姑娘,据说乃是牛兄的相好,何时跟少镖头这般熟络了?少镖头睡觉时她竟也在旁服侍,莫非……”

牛通咬着牙,恶狠狠道:“那小淫贼仗着自己高高在上,成日里作威作福,早就把小怡给强……强占去了!”

屠老三假意叹气道:“这就怪不得了,牛兄对少镖头怨毒如此之深,原来事出有因。可惜,可惜啊!又一朵被糟践的鲜花……”

他话锋一转,接着道:“可是我还是想不通,那‘宝物究竟藏在何处?总镖头又何以如此保密,竟连咱们几个老弟兄也瞒过了?郝大哥,你以为如何?”

那郝镖师一直没有吭声,这时也只淡淡道:“受人之命,忠人之事,甭管什么宝物不宝物的,咱们只管尽心尽力押好这趟镖,莫要堕了总镖头和关西镖局的威名,也就是了!”

三人赶上镖队,一路行去。牛、屠二人一时胡乱猜测所谓“宝物”,一时又将那关少镖头暗中谩骂一番。只是这一路上,那关少镖头却是影踪全无,也不知究竟上哪里去了。

这日,镖队来到山脚一处岔路口,路旁恰有一座偌大茶肆。那茶肆依山而立,屋顶茅草覆盖,门前鸡鸭成群,粗陋中自有一番野趣。

三人便命镖队留在树阴下纳凉,自己自去茶肆中喝茶歇息。

暑天酷热,又值正午,茶肆中已坐了不少过路旅人。最里面的座位上,五六条大汉围着大桌,一面喝茶一面下棋,不时爆发出一阵鼓噪声;西首,一名身穿水红衫子的女子临窗而坐,身姿婀娜,头上却戴了顶垂着轻纱的斗笠,遮住了大半面目;她斜对面是个青年公子,一对耳朵像蝙蝠般又长又大,极为惹眼,双目却不住瞟着那女子。

三人见了这大耳青年,不由得都呆了一呆。片刻后,屠老三终于喊了一声:“少镖头!”

关少镖头随口应了一声,看也不看他们,目光仍像是粘住了一般,牢牢盯在那红衫女子身上。

红衫女子这时已喝完了桌上的一壶茶,提声叫道:“伙计,结账!”声音又甜又脆,直如新摘下的蜜枣。

关少镖头听见这声音,眼珠子更是快要冲破眼眶掉下来了。

红衫女子结完了賬,仿佛不经意般从他身边经过。关少镖头眼前掠过一片艳如朝霞的红云,鼻中嗅到一阵甜香,中人欲醉,一颗心仿佛已长出翅膀,飘飘然似要从身体里飞出。

红衫女子走出茶肆的时候,门口恰好有个人正要进来,两人便打了个照面。

那是个十八九岁、腰悬长剑的少年。

他身上的黑衣比墨色更浓,一张瘦削的脸却比宣纸更苍白。

他的眼睛有时清澈如阳光下的湖泊,有时却又神秘得像是森林里的深潭。

这双眼睛里,沉思与天真、冷酷与热情、邪气与温柔……几乎可以在同一时刻浮现、交织变幻着。各种迥然不同的情感,犹如大风天里的云影,不断从他波光粼粼的眼中掠过。

谁能说得清楚,这黑衣少年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黑衣少年不声不响地走进茶肆,要了一盅茶,坐在红衫女子坐过的窗户旁,慢慢喝了起来。

这时候,只听一声霹雳般的暴喝猛地响起:“杀!杀!杀!”

众人吃了一惊,回头望去。原来下棋人群之中,那执红大汉一路势如破竹,连吃黑方二象一士,眼看就要将死对方老将了。他杀得兴起,手足一阵乱舞,口中连连发出怪叫。

牛通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低声嗤笑道:“嘿,原来是个莽汉。”

桌旁观棋的一名疤面大汉笑道:“老徐这嗓门,简直跟天上打了个暴雷似的,险些把老子的耳鼓都震破了。”

另一名龅牙大汉笑道:“可不是?就拿前几夜那场大雷雨来说,若比起老徐的嗓门来,只怕也要逊色不少。”

执黑大汉见己方棋势不妙,再过几着便要大败亏输,赶紧拿话头引开众人注意力:“前几夜的大雷雨?你说的莫非是城外鬼宅发现两具死尸那晚?”

听他这么一说,其余大汉果然都围拢过来,个个伸长了脖子,一脸好奇与探询之色。

龅牙大汉道:“近日城中风传此事,大伙儿议论纷纷,可是谁也没个确切说法。难不成竟真的死了人?死的究竟是什么人?”

疤面大汉也道:“老耿,你在衙门里混得人模狗样的,这种隐秘之事,你若不知道,还有谁能知道呢?”

那“老耿”其实只是个最低级的衙役,这时被他一捧,干脆棋也不下了,得意道:“小弟知道的虽然不太多,但也还算消息灵通。”

他不慌不忙地呷了一口茶,这才慢悠悠地接道:“说到那晚的两具死尸,其中之一乃是个过路的书生,生得白白净净,模样么,倒有那么几分像前头这位公子哥儿……”

他将眼珠子一转,斜斜瞟向了邻桌的关少镖头。

关少镖头听他拿自己与死尸相提并论,登时大怒,当场便要发作,肩头却已被郝镖师按住了。

他缓缓摇了摇头,低声道:“少镖头且慢动怒。以少镖头身份之尊,何至于纡尊降贵,与莽汉村夫一般见识?”

又听疤面大汉问道:“那另一具死尸呢?又是何人?”

老耿这次却长长叹了口气,接道:“说来实在让人料想不到,另一名死者,居然是西门外赖老汉家那如花似玉的独生闺女!不知怎的,她的尸身竟被人藏在鬼宅外的大树上,并且死时衣衫不整……”

众大汉同时“噫”了一声,声音中充满了说不出的惊异和惋惜。

他们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什么“禽兽书生逼奸未遂,反遭少女垂死一搏,双双倒毙鬼宅之外”,当真是越传越邪门,有如天方夜谭。

疤面大汉咳了一声,向老耿问道:“那你知不知道,是什么人犯下了这案子?”

老耿朝四周望了望,面上显出极度神秘之色,声音也压得更低:“有人说,那鬼宅荒废多年,夜里常有狐精作祟;还有的人说……”

说到后来,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几与耳语无异。他目光转处,忽然忍不住惊叫起来:“咦!少镖头,你怎么啦?”

关少镖头脸色白得像个死人,声音听上去十分虚弱:“没……没什么。连日来兼程赶路,几夜不得好睡,多少总有些劳累过度。”

牛通翻了翻白眼,冷笑道:“有人一定是夜里遇上女狐精,还跟她大战了三百回合,否则怎会‘劳累过度?”

关少镖头一脸神不守舍的样子,无心与他抬杠,挥了挥手道:“时辰已经不早,咱们也该启程了……小二,结账!”一面说着,一面伸手在怀中掏摸钱囊。

可是摸了半天,他的脸色却越来越白,越来越窘迫。

郝镖师见状,忙低声问道:“少镖头,怎么了?”

关少镖头汗如雨下,茫然道:“钱囊……我的钱囊怎会不见了?”

其余三人都是一怔。郝镖师心念电转,刹那间已恍然大悟,沉声道:“是那女子!”

屠老三也反应过来,尖声叫道:“刚才那红衫女子经过时,我似乎瞧见她衣袖动了一动,看来便是那时……”

话未说完,眼前人影闪动,关少镖头已向茶肆外奔出,口中犹在骂骂咧咧:“小娘皮!小贱人!待会儿落在我手里,看少爷我怎么对付你!”

门外,一只花斑母鸡悠然走在太阳下,正好挡住了他的去路。关少镖头盛怒之下,厉声暴喝道:“滚,滚远些!”

他凌空抡起一脚,那母鸡便像出膛的炮弹一般,远远飞了出去。

西边的大路上,一阵辘辘车声由远及近,一辆青油马车驶了过来。

这竟是一辆无人驾驭的马车,前座上虽然看不到赶车的人,但当它行驶在坑坑洼洼的山道上时,却是又快又稳,如履平地。

母鸡尖叫着向前飞去,眼看就要撞上这奇异的马车。正在这时,车中忽然蹿出一个青衫人影,在半空中伸手一抄,已将它稳稳接住。

可是那几匹拉车的马儿,却仍在毫不知情地向前疾奔,飞驰的马蹄已堪堪要从这人身上踏过,呼啸的车轮也即将把他碾成肉泥。

眼前这惊魂的一幕,令所有人都忍不住失声惊呼——这人竟用自己的性命来救一只鸡,莫非是个疯子不成?

忽然之间,众人眼前又是一花。那青衫人竟在间不容发的瞬间,游鱼般从马儿身下钻过,接着单掌在马腹上一按,身子已轻轻巧巧地翻上马背,借着马车前冲之势,又已回到了車中。

这几下身法之惊险、变招之巧妙,实是迅疾无伦,就连这人的模样,众人也几乎来不及看清楚。

车中的人一声呼哨,马车已在路旁停下。

关少镖头气冲冲地奔过去,正要提声喝问,忽听得马车中传出了一个声音:“这位朋友,你还好吗?”

他的声音温柔而充满关切,仿佛具有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无论什么人听了也很难再动怒。

关少镖头全未料到他会问出这样一句话,不由得呆了呆,答道:“我有什么不好?自然好得很。”

那人轻轻叹了口气,柔声接道:“以后你若再遇到乱发脾气的疯子,千万记得要躲远些,否则下次可能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

车窗开启一线,那只母鸡从车内飞了出来,轻飘飘地落回鸡群之中,就好像有一只无形的手将它轻轻放下一般。

众人这才知道,原来那人竟是在跟母鸡说话,一个个低声窃笑起来。

关少镖头只道他有意戏弄自己,面上青一阵,红一阵,猛然喝道:“臭小贼目中无人!有种就马上滚出来,看老子一拳打掉你的鼻子!”

那人“咦”了一声,道:“阁下莫非不喜欢我的鼻子?但在下对自己的鼻子却满意得很,只想让它永远长在脸上。”

关少镖头目中透出恶毒之意,冷冷道:“可惜今天是你最后一天拥有它了!”

说到最后一个字,他的身形箭一般掠出,一股雄浑刚猛的拳风向那马车直击而去。

这一天中他迭遭挫折,事事不顺,正欲将满腔怒气全部发泄在那人身上,是以一出手竟用上了十成内劲。

在他身旁三丈以外的人,只觉锐风割面,几乎透不过气来。以这一拳的力道来看,不但那人的鼻子要遭殃,整个马车也难免被他打成碎片。

在这电光石火的瞬间,车窗忽又开启,窗内伸出了一只洁白修长的手。

这只手的食指上,套着一个精巧的玉指环,色泽翠绿莹润,在午后阳光下散发着柔和的光辉,衬得手上的肌肤也更加苍白了。

这只戴玉指环的手指,在关少镖头的拳头上轻轻点了一下。

关少镖头那快逾闪电、势若雷霆的一拳,不但一下子被化解于无形,他整个人竟也像那只母鸡一般,轻飘飘地飞了出去。

他在空中一连翻了七八个筋斗,落到地上后,又跌跌撞撞地后退几步,这才勉强站稳身形。

这时他不但羞恼得涨红了脸,更已杀红了眼睛,狂吼着又再扑上:“躲躲藏藏,偷施暗算,算什么英雄好汉?今天不是你杀了老子,就是老子杀了你!”

那人长叹了口气,苦笑道:“杀人本是人类一大蠢事,无缘无故地杀人更是蠢上加蠢,恕在下实在不能奉陪了。”

他一声清啸,拉车的马儿便扬起四蹄,绝尘而去。

关少镖头跺了跺脚,奔向茶肆后的马厩,跳上坐骑随后追出。

直到马车已驶出里许之外,那人的长笑声依然清晰地传来:“在下又非窈窕淑女,这位老兄何必定要穷追不舍……”

两人一前一后,一阵风般去得远了,三位镖师面面相觑,都感无可奈何。郝镖师长叹一声,道:“罢了,咱们也走吧!”

片刻之间,茶肆中的客人已走了大半。那黑衣少年一直静静坐在一旁,自顾自地凭窗远眺,悠然品茗,对周围发生的一切,仿佛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只有当马车里那人出手时,他的眼中才隐约流露出一种沉思的神情。

青油马车早已向东驶远了。

这里本是一处岔路口。

马车若已驶往向东的路,也就不可能驶往向西、向北、向南的路。

假若它走的是另外一条路,后来发生的许多故事,是不是便会完全不同了?

黑衣少年眺望着远方的青山,似已想得出神。

青山脚下,隐隐传来一阵马蹄声。

黑衣少年将杯中茶一饮而尽,起身踱到那群下棋大汉桌旁,静静观看片刻,眼中流露出炽热之色。

为首的疤面大汉斜睨他一眼,含笑道:“看这位小兄弟跃跃欲试,莫非也想玩上两手?”

黑衣少年近乎羞涩地笑了笑,缓缓点了点头。

此时恰好一局终了,疤面大汉使了个眼色,众大汉心领神会,便七手八脚摆弄棋子,片刻间已布了个残局出来。

疤面大汉笑道:“小兄弟神清骨秀,想来必是此中高手,咱们今日便来玩玩残局如何?”

黑衣少年还未答话,身旁的龅牙大汉已抢着笑道:“这位小兄弟年纪尚轻,咱们自然得让着他,由他执红先行好了,省得叫人笑话咱们一群大人欺负个小孩儿。大伙儿说是不是这样?哈哈,哈哈!”

众大汉齐齐放声大笑起来:“不错,不错!正该如此!”

黑衣少年懵懵懂懂的,也跟着他们傻笑一阵。看那残局时,见红方尚有两车两炮一兵,黑方却仅有一车一马,外加两个小卒,从棋子数量来看,红方自是大占优势。

他含笑道:“多承诸位大哥善意,小弟有僭了。”说着便要去移动其中一枚红炮。

疤面大汉拦住他的手,笑道:“小兄弟先别着急。咱们这儿的规矩,下棋可不是白下的,多少总要‘意思意思。”

黑衣少年呆了呆,茫然道:“‘意思意思?那是什么意思?”

见这少年浑然不通世故,龅牙大汉笑眯眯地替他解释道:“‘意思有小意思,也有大意思,譬如铜钱、银子、珠宝之类的值钱物事,俱可作为棋局之赌注……”他说着话时,茶肆外似乎传来几声马嘶。

黑衣少年终于恍然大悟,笑道:“原来如此。只是小弟现下却没带得碎银,诸位看看这个可还过得去?”说罢从怀中掏出一物。

众大汉盯着他手心,霎时间一双双眼睛都瞪直了,脸上满是难以置信的神色。

摆在黑衣少年手心里的,竟是砖头厚的一沓银票,看起来至少有上千两。

疤面大汉悄悄咽了几口唾沫,赶忙道:“那么便是这样,假如红方赢,自然算你赢;和局,也算你赢……小兄弟,老哥哥对你够仗义了吧?”

黑衣少年一笑,随手将银票抛在案上,又要伸手去移那棋子。

一阵银铃般清脆的笑声,忽然自身后响起:“你们这帮人好不知羞,又在这儿坑蒙拐骗……”

众人循声回头,看到一个眼睛很大的姑娘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

这姑娘一脸笑嘻嘻的神情,额角上有一块扎眼的红色胎记,形状像是块咬了一口的西瓜。

疤面大汉霍地站起来,沉声道:“女娃儿莫要胡说八道。咱们兄弟几个自在这儿切磋棋艺,怎么就坑蒙拐骗了?”

大眼睛姑娘瞥了一眼案上棋盘,咯咯笑道:“几年前,本姑娘随师父路过喝茶,当时你们几个摆的就是这局‘马跃檀溪;谁想过了这么久,还是这局‘马跃檀溪,骗人也骗不出新花样!一把年纪的人,一点儿长进也没有,羞也不羞?”说罢,伸出食指在自己面颊上刮了几下。

疤面大汉心中暗暗吃惊,嘴上却仍在逞强混赖:“女娃儿满口胡言!什么‘马约唱戏‘牛约唱戏的?简直连听都没听说过!”

大眼睛姑娘嘻嘻一笑,人已到了案前,运指如风,连连移动棋子,不多时便将红方杀败。

她扬眉笑道:“不论红先黑先,这就是个黑棋必胜的局面。现在如何,还用不用我把其他变化演给你们瞧?”

疤面大汉被她道破隐秘,沉着脸“哼”了一声,冷笑道:“你莫非认识这小子?”

大眼睛姑娘摇摇头,笑道:“我以前从来没有见过他,他也从来没有见过我。”

疤面大汉道:“既然如此,你何必非要管这闲事不可?”

大眼睛姑娘笑眯眯地道:“天下人管天下事,况且路见不平,本该拔刀相助……”

疤面大汉冷冷道:“那你的刀呢?现在已可拔了!”

他使了个眼色,其余大汉便齐刷刷站起,个个虎背熊腰,布成了一堵密不透风的人肉围墙,明晃晃的兵刃也亮了出来。原来这帮大汉仗着人多势众,当场便要硬抢那银票。

大眼睛姑娘暗呼不妙,拉了拉黑衣少年衣袖,想拉他一道往大门方向逃跑,口中犹在胡言乱语着:“姑娘今日有事在身,不跟你们打。倘若不小心打赢了,岂不让江湖上的好汉笑我人少欺负你们人多……”

忽然之间,那帮大汉齐齐发了一声喊,接着又是“哐当”“呛啷”幾声,似是兵刃坠地。

大眼睛姑娘惊讶回头,只见那帮大汉已跳出窗外,正在旷野里四散奔逃,每个人的双手却都紧紧提着自己裤子,模样又是怪异,又是滑稽;再看他们刚才站立的地面上,却躺着一堆横七竖八的刀剑,以及五六截被割断的裤带。

至于那黑衣少年,仍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静静呆立一旁。

大眼睛姑娘又惊又喜,伸了伸舌头,笑道:“乖乖不得了,小兄弟,原来你功夫这么厉害?倒是我多管闲事啦。”

黑衣少年拱手作礼,含笑道:“刚才若不是姑娘及时出面,再过一时半刻,在下便要输得倾家荡产,连裤子都要当掉了。”

大眼睛姑娘嘻嘻一笑,道:“那帮大汉明着摆棋局,其实不过是借机骗人钱财而已,你怎么那么呆,竟然乖乖送上门给人骗?”

黑衣少年苦笑道:“不瞒姑娘,在下山野村夫,自幼随师父住在深山之中,到今天为止,下山也不过才十一天而已。”

他眼中露出茫然之色,接道:“未曾想山下花花世界,样样都贵得惊人,日前在街边小摊吃个肉包子,竟也花了在下一锭金子……”

大眼睛姑娘瞪大了那双本来就很大的眼睛,打断他道:“你说什么?一锭金子吃个包子?”说完,就弯下腰哈哈大笑起来,仿佛刚刚听到了一生中最好笑的一件事。

过了半晌,她才勉强忍笑道:“我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见过像你这样傻……这样有趣的人!”

她想到这少年傻里傻气,胸无城府,与自己性子颇多相似之处,一时大感气味相投,忍不住伸出右手食指,在他面颊上轻轻戳了几下,仿佛逗弄猫儿狗儿一般。

黑衣少年见她取笑,又被她纤纤玉指连戳面颊,心中登时泛起了一股异样的感觉,讷讷道:“江湖人心难测,以至令在下屡屡受骗,倒让姑娘见笑了。”

大眼睛姑娘止住了笑,面色已变得十分庄重,叹道:“不错,你的武功固然高得出奇,人却也呆得出奇,看来这辈子注定要吃足苦头了,除非有个老江湖带着你……”

话未说完,黑衣少年眼中已放出了光:“姑娘岂非正是这样一个老江湖?”

大眼睛姑娘见他称赞,不由得甚是得意,又想苦旅无聊,若得这呆傻少年一路做伴解闷,倒也不失为一件乐事,当下笑吟吟道:“‘老江湖三个字可不敢当,不过说到江湖上那些花哨伎俩,我倒是全懂全会……你若不嫌弃的话,咱们就一块儿上路好了,彼此也有个照应!”

黑衣少年大喜,笑道:“如此实在是太好了。对了,在下段天仇,还未请教姑娘芳名。”

大眼睛姑娘含笑道:“我叫秦西西,‘秦是秦少游的‘秦,‘西是西瓜皮的‘西。”

二人喝了茶,结了账,西西便先去门外牵马。

段天仇望着她纤弱的背影,嘴角突然泛起了一丝难以觉察的笑意。

刚才喝茶那段时间,已足够他们聊很多事情。但还有一些事情,他并没有打算让她知道。

那是在他下山的第八天。

那天的天气很热,太阳像火炉一样在头顶炙烤着。

当时,他正独自一人穿行于一座寂静的大山中。

那大山林壑幽深,古木参天,满目清凉,盛夏之中犹如世外桃源一般。

日长人倦,夏虫的低吟更唱得人昏昏欲睡。

他赶了半天路,早已走得乏了,眼见四下无人,便躺倒在柔软的长草间睡了过去。

就在他迷迷糊糊快要睡着的时候,忽然听到“扑通”一声,似乎有什么东西掉进了水里。

他觉得很奇怪,睡意也一下子消失了大半,于是轻轻拨开草丛,透过茂密的草叶循声望去。

然后他的心脏就开始狂跳起来。

他看到,远处一汪仙境般的湖水中,有两位姑娘正在那里沐浴。

其中之一,是个眼睛很大、总是笑嘻嘻的姑娘。

不知为什么,从那一刻起,他对这位眼睛很大、总是笑嘻嘻的姑娘,便生出了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所以那天下午,他不但偷看了她半天,而且她们说的话,也一字不漏地被他听了进去。

最可笑的是,临走前她们竟然把一只黑漆漆的斑鸠当作是他。他实在忍耐得很辛苦,才没有当场笑破肚皮。

第二次见到她,是在今天下午。

那时,他正在茶肆中喝茶,一面远远眺望着窗外的风景。

然后他忽然就看到了她,骑在一匹蓝紫色的瘦马上,正从南面那一脉青山下风风火火地往这边赶。

天很热。

方圆二十里内只有这么一家茶肆。

所以她十有八九会到这里来。

他心中电光石火般想到这些,于是离开窗旁,故意去撩拨那帮大汉。

后来的事,当然也是故意做的了。

但无论如何,他毕竟没有对她说过半句假话。

他下山确实才只十一天,也确实被人蒙骗,吃过一锭金子一个的包子。

不过他一向认为,人生在世,总要不断长进,不断学习。所以同样的错误,他决不容许自己再犯第二次。

上一次既然被人騙,这一次当然就该轮到他骗别人了。因为人世的机巧诈伪,岂非本来就是一个人不得不学习的东西?

第二章 春姑俏

牛通抬头看了看天空。

乌云像石板一般压在头顶,低垂而沉重,几只蜻蜓有气无力地低低飞过。看样子又有一场雷雨要来了。

他的衣襟已敞开,露出大半个生满黑毛的胸膛。虽然如此,黏腻的汗水仍像蠕虫一般爬了满身。他恨不得眼前立刻出现一口井,好让自己一口气喝上三天三夜。

正在这样想着的时候,前面那片光秃秃的山坡上,居然真的出现了一口井。

牛通早已渴得像一只炙炉上的烤鸭,当下领着关西镖局的人马,三步并作两步地赶到井边。

清凉又甘醇的井水,每打上来一桶,马上就被众人哄抢一空。

在这样的天气里,能喝到一瓢清凉又甘醇的井水,的确是一件非常享受的事。

一名趟子手递来一瓢井水,道:“牛镖师,请用。”

牛通接过来一饮而尽,瞬间感到身子凉爽了许多。他看了看远处的屠、郝二人,问道:“二位镖师怎么说?”

那趟子手模样甚为精干,麻利地答道:“二位镖师言道,大伙儿早已疲惫不堪,况且照这天气来看,今晚想来也已赶不了多少路。小的打探过,前面松林中恰有一家客栈,咱们不如进去借宿一晚,明儿一早顶多再走两个时辰,便能抵达瓜州城了。”

牛通抬头眺望,果然望见远方暮色中一片偌大松林。林中松树一棵棵都生得甚矮,好似被阴沉的天空所挤压。一面青帘斜挑出林外,帘上三个金漆描红大字,上写“春姑俏”。

他点点头,又挥了挥手,示意那趟子手退下。

谁知过了许久,那趟子手竟然还是没有退下,仍一动不动地立在他身后。

牛通莫名其妙,转身奇怪地打量了他一眼。

然后他就看到了自己一生中看过的最可怕的一幕。

那趟子手呆立原地,僵硬的脸上已露出死色,一双惨白的眼珠子如死鱼般凸了出来。

牛通惊骇莫名,试探地伸出手,轻轻碰了碰他的身体。

那趟子手经他这么一碰,就像个轻飘飘的稻草人一般,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等他倒下去后,牛通才发现,在他身后,关西镖局所有的人都横七竖八地倒在了地上。

就像那趟子手一样,每一个人的身体都已变得僵硬,眼珠凸出,那景象实是说不出的诡异。

在不到一炷香的时间里,难道他们竟全部变成了死人?

牛通只觉得自己的胃在收缩,眼前金星乱冒,“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眩晕中,他隐约看到远方的大路尽头,有个人影正慢慢朝他走过来。

那人手里拿着一根细长的树枝,枝上绿叶繁茂,仿佛一弯碧绿的长虹。

等到牛通终于看清楚那人的样子时,猛然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吼叫:“是你!”

那人到了他面前,静静地站着,却不说话。

牛通喘息着,嘶声叫道:“你……你这样害我们,究竟是……是为了什么?”

那人俯身看着他,眼中露出一种残酷的笑意。

他一字一字道:“害死你们的并不是我,而是一件东西……现在你明白了吗?”

牛通用尽全身最后一点气力,从地上一跃而起,怒吼道:“你是为了那件宝……”

他很想扑过去扼住那人的喉咙,可是还没来得及挪动身子,就感到自己的喉咙已被一双看不见的手扼住了。

他倒了下去。

那晚的第一滴雨点落在牛通身上时,他的身子虽然还在地上,可是人头却已不见!

密不透风的乌云,凝固不动的空气,雷雨前的郁热让人透不过气,西西的嗓子也干得要冒烟了。

所以当她看到前面山坡上的那口井时,就好像快要溺死的人,突然发现了一座海中的孤岛。

井里的水很满,也很清澈。水面上漂浮着几片不知哪里来的树叶,像是几叶悠闲的小舟。

西西欢叫一声,人已向水井飞奔过去。

就在她的脸堪堪要贴到水面时,她突然发现,井水下竟有一双眼睛瞪着她。

那双眼睛离她只不过数寸,死鱼般的眼珠子几乎完全从眼眶凸了出来,灰败的脸孔上肌肉扭曲,看上去实是说不出的狰狞可怖。

接着她发现,在山坡的另一侧,又有几十个人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下。

这些人穿着清一色的镖局服饰,显然都已死去多时了。

西西惊骇得叫也叫不出来,不由自主踉踉跄跄地后退几步,直到“砰”的一声撞上了段天仇的身子。

西西惊魂未定,像是攀住大树的常春藤一般紧紧贴住他,声音还在发着抖:“这些人怎会……怎会死在这里?他们是什么人?”

段天仇叹了口气,沉声道:“他们全都是关西镖局的人。”

西西心中突地一跳,只觉得“关西镖局”这个名字熟悉至极,似乎不久前曾在什么地方听过。

段天仇接着道:“关西镖局是函谷以西名头最响、势力最大的镖局,总镖头关老英雄更是当今武林中有数的高手。想不到数十年赫赫声名,今日竟毁于一旦。”

所有的镖车都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就连地下的车辙也被人清理得干干净净。

看来劫镖之人不但凶残,手法也相当纯熟而老练。

段天仇走到那口井边,伸手拈起一片漂浮在水上的树叶,翻来覆去地打量了许久。

然后他的眼睛里就露出了一种很奇异的神情。

这一片平平无奇的树叶,莫非有什么古怪?

西西向他凑过来,问道:“你是不是已看出,他们是怎么死的?”

段天仇摇了摇头,道:“我看不出,也不想看。现在我只想快点离开这地方,走得越远越好。”

西西“咦”了一声,道:“这里一下子死了这么多人,你却说要走?难道你一点也不觉得,这件事情奇怪得很?”

段天仇淡淡道:“死人有什么可奇怪?你可知道,我自己還是个孩童的时候,几乎就死过一次,却侥幸在死人堆里活了下来。”

西西吃了一惊,想不到他竟有这样一段悲惨的身世,她实在已不忍再追问。

段天仇望着满地的死尸,徐徐接道:“一个人自从踏入江湖的那一天,就已该做好随时赴死的准备。至于他是怎么死的、为什么而死,并不见得那么重要。”

他的语气中流露出一种异乎寻常的淡漠,幽深的眼睛里更看不出一丝情感,似乎不要说别人的生死,就算是自己的生死,他也从来不放在心上。

西西却与他正好相反。她全身上下流淌的都是好奇和热情的血液,想要她不多管闲事,不寻根究底,简直比杀了她还难受。

她飞快地道:“你难道就看着这些人不明不白地死在这里?你难道不想查明真相?不想把那杀人的凶手找出来?”

段天仇苦笑道:“多管一分闲事,就多增加一分烦恼,何况这件事本来与你我毫不相干……”

忽听得一个声音道:“谁说这件事与二位不相干?”

荒凉的大路上,本来一个人都没有,这时却忽然出现了两个矮小的人影。

这两人,一个瘦得像没毛的鸡毛掸子,一个胖得像成了精的冬瓜,身高却都不及四尺,竟是一对天生的侏儒。

他们各自啃着一根油腻腻的鸡腿,身形微微一晃,已到了二人面前。

胖侏儒眯起一对小眼,似笑非笑地道:“二位走得这么匆忙,莫非现在就想逃么?”

西西怔了怔,反问道:“逃?我们为什么要逃?”

瘦侏儒冷冷道:“二位做下了这滔天巨案,不逃之夭夭,难道还留在这里,等着过年不成?”

他似是觉得自己十分风趣,努力想挤出一丝笑意,一张僵尸般的脸上肌肉颤动,简直比哭还难看。

西西心中大惊,急忙申辩道:“我们路过的时候,这些人已死光了……”

胖侏儒笑眯眯地打断道:“路有成千上万条,二位哪条路不好走,偏偏从这条满是死人的路上经过,你说世上有没有这么凑巧的事情?”

瘦侏儒接道:“况且最先发现死者的,十有八九便是杀人的凶手,这个道理连三岁小孩也该懂得。”

西西一时语塞,气得涨红了脸。

胖侏儒拊掌笑道:“姑娘的脸红得像生猪肝似的,‘做贼心虚四个字岂非已明明白白写在脸上。”

西西瞪着眼睛,大吼道:“你们讲不讲道理!无凭无据,你凭什么说我们是凶手?”

胖侏儒笑嘻嘻地道:“无凭无据,你凭什么说你们不是凶手?”

西西不由得又怔住了。

要证明一件做过的事也许不难,但要证明一件从来不存在的事,却并不那么容易。

她横了段天仇一眼,道:“你怎么一声也不吭?”

段天仇叹了口气,道:“这两位老兄既然认定我们是凶手,无论我说什么,好像都是多余的。”

西西也叹了口气:“不错,看来我们只能束手就擒了……”

刚说完“束手就擒”,她向段天仇打了个手势,猛然向右冲出。

谁知刚冲出两步,胖侏儒挥舞着鸡腿,从天而降,差点跟她面对面撞上。

她向左急退,瘦侏儒那张僵尸般的脸又挡在眼前。不论她如何东奔西突,两人的身影始终不离她左右,仿佛在四面八方筑起了一道无形的围墙。

西西奔得上气不接下气,终于抚着胸口,站住不动了。

胖侏儒笑眯眯地道:“你走到哪里,我们就跟到哪里,就算你吃饭睡觉,我们也不离开你半步。”

西西气极,反而大笑道:“好,好极了……我养了两条这么忠心的狗儿,简直开心得要发疯。”

瘦侏儒冷冷道:“现在你尽管多笑一笑,等你们落入了正道人士手中,看你还笑不笑得出来。”

胖侏儒也道:“像二位这样的元凶巨恶,正是武林公敌,人人得而诛之,江湖同道绝对不会放过你们的!”

西西已有些笑不出来。

她只觉得嘴里发苦,像是吞下了十斤黄连。

就在这时,远方忽然传来“啊”的一声凄厉惨呼。

惨呼声过后,又听得一阵微弱而断续的呼救声:“救命……救命……”

声音是从前面那片松林中传出来的。暮色中看去,林中松树一棵棵都生得很矮,好似被阴沉的天空所挤压,以致生长不高。一面青帘斜挑出林外,帘上三个金漆描红大字,写着“春姑俏”。

段天仇还没动,西西已飞身掠了出去,大声道:“那才是真正的‘凶手!现在你们两个还有什么话说?”

她当即向松林中发足疾奔,百忙之中,还不忘回头瞪了二侏儒一眼。

二侏儒不声不响,紧跟在她身后。

“春姑俏”的门口,果然有个人倒在地上。

那竟是个几乎完全赤裸的女人。

赤裸的女人通常有两种——要么美得惊人,要么丑得惊人,这女子就属于后一种。

她的白发已萧疏如残雪,脸色灰暗如破抹布,刻满皱纹的肌肤赛似风干的核桃,整个人就像一片枯萎的烂菜叶子。

她的一只眼眶,竟是空洞洞的,好像不曾长过眼球,只剩下一个幽深的大黑窟窿!

现在她全身上下被人捆得结结实实,就像只五花大绑的粽子。

段天仇走了过来,却紧紧闭着眼睛,仿佛看也不敢看这赤裸的女人。

西西瞥了他一眼,道:“看不出你这人呆呆的,居然还是个君子。”

她脱下外裳,披在那女子身上,又将捆缚的绳索解开。

独眼女子颤巍巍地施了一礼,以一种干草般枯涩的声音道:“难女顾情,不幸遭奸人暗算,多谢几位施以援手。”

胖侏儒笑眯眯地道:“你莫非就是‘春姑俏的掌柜?”

顾情点点头,道:“正是。”

西西道:“顾大嫂,你怎会被人绑起来的?”

顾情战战兢兢地道:“今天下午,我好端端地坐在家中,忽然间眼前一花,屋子里已多了个黑衣人。我刚来得及惊叫一声,就被他点倒在地……”

西西忙问道:“那凶手是什么人?你可看清了他的样子?”

顾情垂下了头,嗫嚅道:“我……我不敢说……”

瘦侏儒道:“但说无妨。”

西西也道:“有我们几个为你做主,你不必顾虑,也不必害怕。”

顾情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咬了咬牙,霍然道:“好,我说。那凶手就是……是他!”

她伸出的一只手,竟然指向了段天仇。

西西吃了一惊,失声道:“他?”

顾情道:“的确是他!他不但打倒了我,将我用绳索捆起来,而且他……他还要非礼我……”

她说得斩钉截铁,就好像亲眼看见了似的。

西西厉声叱道:“你……你胡说!你怎能如此含血喷人……”

她气冲冲地瞪着顾情,顾情也目不转睛,以一只独眼凝眸注视着她。

在这一瞬间,西西忽然发现,这相貌奇丑的女子,竟有一只世界上最明亮、最动人的眼睛。

那简直像是掉落在阴沟里的一颗钻石。

她的眼波无比温柔,又充满哀怜,就算石头见了,也不能不为之心动。

当她的眼睛注视着你时,似乎有着某种奇异的魔力。

西西与她对视着,不知为何,目光竟无法移开,眼皮也渐渐沉重起来,整个人仿佛沐浴在暮春午后的暖阳中,四肢百骸无不舒服至极。

她舒服得几乎马上就要睡着了。

正在这时候,她忽觉掌中一紧,左手已被段天仇握住。

一股柔和的内力由掌心“劳宫穴”传入,沿手厥阴心经一路上行,心中登时清醒过来。

她一个激灵,恍恍惚惚地睁眼道:“咦,刚才……刚才是怎么回事?”

两个侏儒看起来也有些不对劲,他们身躯微晃,似已昏昏欲睡。

西西心中一凛,大声道:“二位小心,这女子有些邪门!”

瘦侏儒跳了起来,叫道:“的确邪门得很。”

胖侏儒道:“大家一起上啊!”

叫声刚响起,他们已同时出手。

一盏茶工夫前,二人还晕乎乎的,仿佛刚喝下了十斤烧刀子,这时却像完全換了个人似的,变得像猎犬般机敏、灵活。

他们突然四臂暴长,手中两只鸡腿如暗器一般脱手飞出。

鸡腿挟着劲风,以雷霆万钧之势,竟向着段天仇射来。

他们为什么要突下杀手?难道他们和顾情本来就是一伙的?

其时双方距离只不过三四尺,眼看段天仇已避无可避,却见他倏地伸出一只手,凌空挥了一挥。

只听“噗噗”两声闷响,两只鸡腿在半空中相对一撞,方向登时改变,正打在二侏儒的“印堂穴”上。

他们同时惨叫一声,又同时摔在地上,一动也不能动了。

一条闻声赶来的野狗喜滋滋地叼起鸡腿,转身没走两步,白眼一翻,便四脚朝天地倒了下去。

顾情心中有些吃惊,面上却仍神色不变。

她一只独眼凝注着段天仇,幽幽地道:“这样的好东西竟用来喂狗,阁下未免太暴殄天物。”

段天仇避开她的目光,微笑道:“幸好在下对鸡腿从不感兴趣……假若不用它喂狗,此刻倒在地上的,恐怕就是在下了。”

顾情道:“不知阁下对什么感兴趣呢?”

段天仇道:“粽子,而且一定要人肉馅儿的,因为像这样的粽子才最聪明。”

顾情吃吃笑了起来,仿佛觉得他的话实在有趣:“我一向只知有咸粽子、甜粽子,聪明的粽子却是听也未听说过。”

段天仇道:“那么你现在已听说了。”

顾情道:“哦?”

段天仇道:“世上大多数粽子,总要人来捆它,此间的粽子却是自己把自己捆了个结结实实。你说它是不是很聪明?简直聪明极了……”

顾情道:“我却觉得简直笨极了。除了最笨的人之外,有谁会笨到把自己捆起来?”

段天仇道:“笨人虽然也常常做一些很笨的事,但最笨的事却永远都是聪明人做出来的。所以聪明人只要偶尔做一件笨事,下场便会比做了十件笨事的笨人都悲惨得多。”

顾情道:“有多悲惨?”

段天仇道:“比如,被人吃掉。”

顾情道:“看来你已打算非吃我不可?”

段天仇笑道:“你果然是个聪明人,这次又猜对了。”

顾情虽然也在笑着,眼里却已没有一丝笑意:“想不到二十年后,还有男人看上了我,我倒真是荣幸之至。”

西西眨了眨眼睛,突然大笑。

顾情道:“你笑什么?”

西西忍住笑,道:“哪个男人若看上了你,他一定是眼睛或脑袋出了毛病。”

顾情道:“你觉得我很丑?”

西西闭着嘴,表示默认。

顾情忽然叹了口气,道:“在二十年前,看上我的男人有多少,你只怕永远也想象不到。”

她的独眼中流露追忆之色,幽幽接道:“那个时候,他们整天在我身后排成长龙,只为了能沾到我的一角裙裾,就连我走过的地面,他们都崇拜得不得了,简直恨不得用舌头去舔……”

西西上下打量着她,目中满是怀疑之色。

顾情道:“你一定很奇怪,我既然从前是那样一个有名的美人,现在又怎会变成了独眼的丑八怪?”

这实在是件怪事,西西想不通。

顾情面无表情,徐徐道:“一个人坠下百丈悬崖,眼珠被沼泽中的怪鸟啄食,十年里只能靠腐烂的枝叶和动物的尸体充饥,她若不变成丑八怪,那才真的是怪事了。”

她的声音平平淡淡的,仿佛只不过在讲述别人的故事。

无论什么人,只要经历过她那种悲惨的遭遇,都已该学会将所有痛苦藏在心中。

西西却已忍不住打了个寒噤,颤声道:“你坠下悬崖,又困在沼泽里十年,居然活了下来?”

顾情道:“你很惊讶?”

西西道:“我……我的确想不到。但你又怎会坠入那沼泽呢?”

顾情冷冷道:“我總不会是为了好玩,自己跳下去的。”

西西道:“你难道是被人害成这样的?是什么人下的毒手?”

顾情的独眼中突有火焰燃烧起来,目光充满了无比的怨毒和仇恨。

她咬着牙,一字一字道:“我一直在找寻这人的下落,已找了整整十年,他……他……”

刚说到这里,她突然发出一声尖锐的惊叫。

她颤抖的指尖,指向西西背后,仿佛看到了某个极为可怖的人。

西西不由得大吃一惊,慌忙转身张望。

暮色深沉,风动林梢,四下里却看不见一个人影。

她怔了一怔,随即醒悟自己又上了人家的当。

等她再转回头时,顾情的身形果然已掠起,如乳燕投林一般,纵上了旁边一棵松树。

她左手抄起树上的一只包袱,右手一扬,两枚松果“嗖嗖”飞出,打在二侏儒身上,已将他们的穴道解开。

这几个动作不但一气呵成,妙到毫巅,而且快如闪电。

可惜有个人却比她更快。

顾情刚蹿出几丈,一个声音忽在她背后响起:“人可以走,包袱不能走……”

她大惊回头,只见段天仇神情悠闲,像影子般紧贴在身后。

她勉强干笑着,笑声却已有些僵硬:“刚才你还要我的人,现在却又要这包袱……大丈夫岂能出尔反尔?”

段天仇笑道:“刚才是刚才,现在是现在。”

最后一个字刚说完,顾情臂上一麻,那包袱落了下来,被段天仇伸手夺过。

他停下脚步,摇了摇头,叹道:“卿本佳人,奈何做贼?”

须臾间,松林中人影闪动,顾情已去得远了。只听一阵凄厉的笑声自林外远远传来,笑声之中,也不知是愤恨,是怨毒,还是悲苦。

西西赶了过来,只觉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疑惑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段天仇不说话,随手将那包袱抖开。

一瞬之间,二人都是眼前一亮,原来包袱里竟装满金银珠玉,宝器珍玩,另有几只大小不一的锦盒。

那几只锦盒内,有一叠八篇羊脂白玉雕刻的《金刚经》,有粗如儿臂、已成人形的千年老参,有海碗大一朵冰山雪莲花,花色晶莹剔透,三尺开外便令人遍体生寒。此外,更有一件雪白锦袍,一小段通体乌黑的木头,如此种种,不一而足。

西西瞧得眼睛都花了,叫道:“乖乖不得了,原来这包袱里别有洞天,竟藏了这么多宝贝……别的也就罢了,藏这发霉的烂木头又做什么用?”

段天仇手指那截乌黑木块,微笑道:“若我没看错的话,这‘烂木头应该名叫‘蜜结迦南,产自南海琼岛。岛上大黑蜂最爱在这种树上筑穴,它们采食仙花异草后,花蜜浸渍树干,年深日久,木头本身便带上了百花香气。置诸室内或佩在身上,可使蛇蝎远避,百毒不侵,乃是一件最上乘的辟毒之物。”

西西吐了吐舌头:“这木头这么厉害,我倒也想弄一段来防身……”

段天仇笑道:“你当它是白菜帮子,说弄一段就能弄一段?据说迦南木生长极为缓慢,像这样短短一截,往少里说也得上百年才长得出来。”

西西道:“上百年?看来等不及木头长成,我自己都要先到木头棺材里去了。”

段天仇道:“若说罕有,它却又远不及这件锦袍。”

西西转头看去,只见那锦袍中隐隐透出五色宝光,光芒流动变幻,有如云霞明灭,令人神驰目眩。

她问道:“这锦袍又有什么玄机?”

段天仇道:“古书记载,东海元峤山上产有一种冰蚕,其长七寸,全身莹白通透。冰蚕作茧时,以千年不化之玄冰覆于身上,结出的蚕丝不但刀剑不入,经火不燃,暑天置于案上,更能使满室生风。传说上古唐尧执掌天下时,他那身黼黻帝袍,便是以冰蚕丝制成。自唐尧逝后,这宝物便下落不明,想不到今日竟又重现人间。”

西西听得张口结舌,半晌才道:“这包袱里的每一件宝物,的确可说是价值连城,真不知顾情都是从哪里找来的。”

段天仇笑道:“那全要多亏了她那两位得力的手下……”

趁着他们争抢包袱的时候,两个侏儒当然早已溜得人影都看不见了。

西西恨恨地道:“原来顾情一伙老早就串通好了,只为了将你我引来这里?但她又为什么要诬陷你是凶手呢?”

段天仇含笑道:“当时你被她恶意中伤,一定觉得很愤怒、很生气,气得向她怒目而视,对么?”

西西只有点了点头。

段天仇道:“顾情正是要你如此,她天生目力过人,练的功夫就叫‘摄魂之瞳,能以瞳术迷人魂魄,摄人心智。任何人只要与她对视片刻,没有一个不着了她的道儿。”

西西恍然大悟,道:“怪不得刚才你一见到她,便闭目不看,那自然也是为了不与她目光接触。”她想了想,眉头又皱了起来,“可是我们跟她无冤无仇,她这般处心积虑地暗算,又是为了什么呢?”

段天仇叹了口气,道:“也许她想制住我们,从我们身上找到什么物事。要知道有些賊偷瘾极大,见一个就要偷一个……”

西西惊讶起来,打断他道:“你说顾情是贼?”

段天仇道:“是。”

西西迷茫道:“她不是‘春姑俏的掌柜吗?”

段天仇道:“不是。”

西西更迷茫了:“她若不是掌柜,那么真正的掌柜又在哪里?”

段天仇道:“在睡觉。”

“春姑俏”里除了胖胖的女掌柜,居然还有三个人,都在昏睡不醒。

第一人是个须发皆白、其貌不扬的老和尚,一身旧得褪色的灰色僧袍上,处处打满了补丁。

另外那两人,却是一对年轻而美丽的少女。

其中那位一身白衣的少女,仿佛山巅的一朵白云,又像是深谷中刚盛开的百合花,美得纤尘不染,令人见之忘俗。

她蜷缩在地上,双目紧闭,看起来是那样娇弱而楚楚动人。

段天仇握住她柔若无骨的双手,将内力徐徐注入。

那少女悠悠醒来,茫然张望片刻,突然“啊”的一声娇呼,身子已倒入了他的怀抱。

她颤抖得就像一只在暴风雨中迷了路的羔羊。

段天仇轻抚她的肩头,柔声道:“不用害怕,一切都已过去了,这里再也没有什么人会伤害你。”

那少女怔了怔,这才发觉自己竟在一名陌生男子怀中,登时满面绯红。段天仇安抚好她,又将另一位年纪更小的少女救醒。

过了很久,白衣少女脸上的红潮才褪了下去,垂着头低声道:“多谢二位救命之恩……”

只不过说了这短短一句话,她就停顿了三次,脸又红了两次,却连眼睛也不敢抬起来一次。

那刚刚醒来的另一位少女才十来岁年纪,是这白衣少女的丫环,名叫笙儿,说起话来语声清脆。

现在他们终于知道,那白衣少女名叫云岫,是云麓山庄云老庄主之女。这半年她正跟着瓜州城的大梦楼主学琴,最近只因老父六十大寿将至,带着笙儿赶回山庄,岂知途中误入“春姑俏”,当场就被顾情迷晕,随身行囊也差点被洗劫一空。

笙儿连说带笑,叽叽喳喳地道:“我们小姐虽然学了一身武功,却是个最爱脸红、最容易害羞的性子,小时候家中一来客人,她便马上钻进衣柜里去,在里面至少躲上两三个时辰……”

云岫的脸已红到了脖子根,含嗔道:“小鬼,你怎的越来越没规矩了?”

笙儿扮了个鬼脸,笑道:“小姐既然没有小姐的架子,丫环又怎会有丫环的规矩呢?”

云岫还在努力板着脸,西西却已“扑哧”笑了出来。于是云岫也忍不住笑了,跳过去要拧笙儿的嘴。

愉快的笑声好似伤风一般,总是很容易地从一个人传染给另一个人,在年轻女孩子当中就更是如此。

有时候她们大笑,是因为见到了可笑的人和事,有时候她们笑,却连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

通常来讲,她们根本就很少有笑不出来的时候。

可是当那灰袍老和尚走过来时,云岫主仆却马上收起了嬉闹之色,神情变得十分庄重。

她们恭恭敬敬地道了一声:“止止大师……”

老和尚只不过平平常常地站着,模样也是平平常常,并不比路边的一块石头更引人注意。

西西看得纳罕,悄悄拉了拉段天仇的衣袖,附耳问道:“这白胡子老和尚是什么来头,怎么人人见了他,竟似大气都不敢喘一口似的?”

段天仇也压低了声音,怪道:“你是第一天出来行走江湖么?连当今武林第一人、少林达摩院首座止止大师的名头也未听说过?”

西西一脸恍然大悟状:“原来是少林大师,久仰久仰,失敬失敬!”

她随着众人胡乱施礼一阵,心中暗忖道,这位大师模样瞧来平平无奇,便如一名最寻常的老庄稼汉一般,谁知竟是少林高僧?

转念又想,难道高僧的脑门上都贴着“高僧”二字不成?越是得道之人,外表越是无异于常人。返璞归真,正是其过人之处。

段天仇笑道:“大师与云老庄主平素交好,天下皆知,此行莫非也是为了他老人家的寿诞而来?”

止止大师缓缓点了点头,神色看起来却似颇为凝重,双手合十道:“老衲这回下山,正是要前往云麓山庄,与云老庄主参详一件极为重大之事……”

云岫盈盈施了一礼,柔声道:“大师与家父乃是几十年的交情,此番有劳大师法驾,不远千里而来,云岫代家父谢过了。”

西西又疑惑起来,低声道:“这位云老庄主究竟是何方神圣?就连少林大师也亲自出马,千里迢迢来为他过生日?”

她声音虽低,身旁的笙儿却已听见了,见她无知至此,暗中翻了个白眼,面上显出不豫之色。

段天仇微微一笑,道:“说到云麓山庄,那可是当今武林中最负盛名的世家,自二百年前云天随大侠创立基业,至今已传下整整七代了。这一代的云老庄主,当年曾于一夜之间扫荡‘太行十二煞,威名早已远播海内。时至今日,江湖中黑白两道的朋友,但凡遇到云麓山庄的子弟家人,甚或只要听到‘云麓山庄四个字,无论谁也不得不卖几分面子的。”

云岫的脸忽又有些红了,低声道:“好在二位及时出手,大梦楼主托咱们带给爹爹的寿礼才能够失而复得。否则的话,那可……那可真是丢人至极。”

段天仇叹了口气,幽幽说道:“丢了人倒不算什么,若是丢了命,可就大大的不妙了。”

笙儿“咦”了一声,道:“‘丢了命?那是什么意思?”

西西便将他们如何遇见镖局死尸、如何被引来“春姑俏”等情形,详详细细描绘了一番。

谁知她说完这番话后,众人居然丝毫也没有露出惊讶的神色,似乎这些事早已在他们的意料之中。

云岫细声细气地道:“我离开瓜州城以来,沿途便听见传闻,说是瓜州一带近来出现了一名神秘凶手,在短短数日内已做下七八件巨案,就连‘天山一剑吴少昊大侠、丐帮帮主范祖谋这样顶尖的高手,也不幸惨死在那人手中。”

她轻轻叹了口气,又接道:“如今看来,江湖上的传闻竟是真的了。据说那凶手不但行蹤诡秘,武功更是高得不可思议,可谓是近二十年来武林中难得一见的辣手人物……”

笙儿性子急躁,忿声叫了起来:“那独眼妖妇顾情就是凶手!是她杀了人,劫了镖,再设局引人上套……”

云岫却摇了摇头,道:“她若是那杀人的凶手,要害死咱们自是易如反掌,为什么刚才只以迷药暗算,却留下了咱们的性命?”

这个问题的确十分奇怪,一时之间,竟没有一个人接话。

段天仇忽道:“我也正在奇怪一件事。”

西西道:“什么事?”

段天仇道:“不知你刚才有没有注意到,关西镖局那些人沉尸的井中,居然有不少树叶漂浮在水上。”

西西疑惑道:“几片树叶而已,有什么奇怪?”

段天仇不紧不慢地道:“树叶当然不奇怪,可树叶要是会走路,岂非就太奇怪了?”

西西愕然道:“走路?”

段天仇道:“那水井周围乃是一片寸草不生的荒地,距离它最近的林木也有百步之遥。所以,树叶若不是长着脚自己走过来的,你觉得又是从何而来呢?”

西西思索片刻,脑中忽然灵光一现,叫道:“我知道了!树叶一定是跟着那些人的尸身一齐来到水中的!”

她虽然解答了这个问题,心中马上又升起了另一团疑云,皱眉道:“尸身上有树叶,那又是什么缘故呢?难不成树叶也会杀人么?”

段天仇笑了笑,正待答话,忽见止止大师身子竟在轻轻颤抖,面上神情十分怪异。

他低声道:“杀人的树叶?莫非……莫非那人果真尚在人世?”

他口中喃喃自语,一面不由自主地转头看向窗外,就好像那个神鬼莫测的人下一秒便会在那里突然出现。

窗外却一个人影也没有。

只有风。

风呼啸着掠过林间,松林深处仿佛传来一阵似有若无的歌声。

歌声缥缥缈缈,如叹息,又似鬼哭。

止止大师忽觉脊背上冰凉一片,竟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西西道:“那独眼女子顾情不知是什么来历,那诡秘的凶手,究竟是不是她呢?”

这些问题早已在众人心中盘旋,这时西西提了出来,大伙儿面面相觑,却没有一个人答话。

过了半晌,众人的目光终于都集中到了止止大师身上。

西西道:“大师,此间以您老人家威望最高,阅历最深,您一定知道那女子的来历吧?”

止止大师吐出一口长气,低眉沉吟片刻,缓缓道:“不瞒诸位,那位女檀越的确是老衲昔日的一位故人。早在她还是个髫龄女童的时候,老衲便已与她熟识了。”

这句话说出,众人都是怔了一怔。西西讶然道:“髫龄女童?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止止大师并未回答,却又将目光投向窗外。

只见乌云被不安的风所驱动,在半空中越聚越多,天色却已一点一点暗了下来。

他长叹一声,沉声道:“往事如云烟过眼,本已不必再提。只是此事关乎武林兴衰气运,老衲也不敢隐瞒,只有将当年经历据实说出,以供各位参详。”

众人见他神情极是凝重,心中好奇更甚,个个竖起了耳朵,屏息静听。

止止大师话锋一转,道:“众位檀越可知道,大约二十年前,江湖中曾经出现过一个很特别的门派,它的人才之盛,名头之响,在当时甚至一度胜过了四大门、七大帮……”

段天仇目光闪动,忽道:“大师所说的,莫非便是昔日竹溪老人门下,人称‘竹溪六逸的那几位奇人异士?”

止止大师颔首笑道:“段檀越年纪轻轻,却也博闻广识,熟知武林掌故。”

他停顿片刻,接着道:“竹溪门下‘鹰目蝠耳,犬鼻蛇信,豹胎鹤龄六君,大约早在二十年前便已名动江湖。这六人又恰好对应人身‘六根——眼为视根,耳为听根,鼻为嗅根,舌为味根,身为触根,意为念虑之根。人之感觉六尘、形成六识,无非都由此六根而起。只因收了这几位弟子,竹溪老人晚年便常常自嘲,自称为‘六根未净老人。”

段天仇道:“我曾听人论及中原武林人物,据说‘竹溪六逸不但个个人物风流,惊才绝艳,武功之高更是深不可测,年纪轻轻,便已成为当时江湖中最如日中天的后起之秀。我不能亲见一代名侠之风采,实为可惜。”

西西听到这里,遥想前辈侠士莽莽苍苍的英雄气概,眼中也不禁流露出神往之色。

她心念一动,脱口道:“顾情便是‘竹溪六逸其中之一,对吗?”

止止大师微笑着看了她一眼,徐徐道:“姑娘莫要心急,容老衲慢慢道来。”

他目光悠远,似乎陷入往事的回忆之中。

“大约三十年前,老衲还是个刚过而立之年的青年僧侣,一次下山办事途中,路经河南境内的王屋山。当时我并未想到,只因那晚的一次遭遇,生出了一段可惊可怖、可歌可泣的武林传奇……

“那晚天色已昏,天边闷雷隐隐,眼看一场大雨即将来临。那王屋山方圆百里渺无人烟,我无处投宿,只得在道旁找了个山洞,寻思着在此胡乱将就一夜,待天明接着赶路。

“山洞里漆黑一片,四处杂草丛生,草中窸窣作响,似乎藏有小蛇小兽。我也不在意,以禅杖随手挑开杂草,意欲将蛇兽吓跑。

“谁知禅杖落处,竟然软绵绵的,似乎触及了一个人的身体,同时更响起‘啊哟一声尖叫。

“我吃了一惊,拨开草丛看时,只见其中伏着个瘦瘦小小的女娃儿,约莫六七岁年纪,身子颤抖得有如风中芦苇。她虽然衣衫褴褛,蓬头垢面,一双眼睛却是水汪汪的,灵动至极,顾盼之间,黑漆漆的山洞仿佛也为之点亮。

“荒郊野外的深山洞穴中,怎会藏着这么个女娃儿?我正待询问,这时候,山道上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跟着响起一个凶狠的男子声音:‘臭丫头,死哪儿去了?识相的便赶紧滚出来……一时半刻找到你,看老子不剥了你的皮!”

止止大师一代高僧,性子却极为平易,这时模拟那男子声口,更是惟妙惟肖,百无禁忌,虽听到紧张处,众人仍不禁暗自好笑。

止止大师接道:“那男子骂声中气充沛,竟是个功力不俗的内家高手,当时我便心中一凛。只听那女娃儿低声急道:‘那恶人快要找来了,大和尚,这可如何是好?

“我听得‘大和尚三个字,又是怔了一怔。试想那山洞中黑暗得伸手不见五指,即便以我当时的修为,要看清周遭物事亦是极为吃力。这小小女娃儿能有多大点年纪,竟能一眼瞧清楚我的样子,岂非怪事?”

西西道:“这女娃儿天赋异禀,目力过人,料来便是顾情了。不知后来又发生了什么事?”

止止大师接道:“其时大雨渐密,那男子在附近叫嚷一阵,一无所获,只得悻悻走了。我担心他去而复返,待第二日天明雨霁,便携着女娃儿匆匆离去。一路上我与其攀谈,方才知道了她的身世来历。

“原来,这女娃儿名叫顾情,还未出世便没了爹爹,不出几年,母亲也染病身亡。幸得附近有一大户人家,家中主母怜她孤弱,将她收为养女。谁知没过多久,主母不慎误食砒霜,竟七窍流血死了。顾情失了庇护,为家人所不容,大伙儿竟在一天夜里,趁她熟睡之际将她卖给了人口贩子,便是那叫嚷的男子了。

“许多年后回想起来,当日她这番话中其实蹊跷甚多。譬如,一个寻常人贩如何会身负武功?那主母好端端的,如何会突然一夕暴卒?只是顾情遭际虽惨,却是聪敏倔强,任何人见了,都不免对她又怜又爱,是以当时我对这些细枝末节并未追究。

“我一介青年僧侣,带个女娃儿千里同行,总是多有不便;带回少室山就更不像话了,寺内清一色出家男子,平白无故多出个女娃儿,那成何体统?看来只有将其托付于附近可靠人家,方为妥当。然而此行匆匆,又如何断定某一户人家是否靠得住?当时思来想去,百般踌躇之际,忽然想起一个人来。”

段天仇含笑道:“大师所说的这个人,莫非便是住在王屋山脚下那位竹溪老人?”

止止大师颔首道:“檀越所料不差。竹溪老人与家师乃是至交好友,老衲年轻时亦曾随家师面见过几回,是以当时便想到了这位前辈。”

段天仇道:“竹溪老人宁一篁年轻时凭一根竹杖,横扫大江南北,一时风头无两。只是这位前辈性情恬淡,正当盛年便归隐林下,醉心于字画古董,久已不问世事了。大師若能将那女娃儿安置彼处,远离江湖纷争,的确不失为一件美事。”

止止大师微笑道:“檀越所言,跟我当时心中所想,简直分毫不差。当下主意既定,便携着顾情前往寻人。

“这日行至山下,远远看见前方大片竹林中,一条小溪潺潺而出,逶迤西注。溪畔有一巨岩,岩石纹理有如片片竹叶,便知是竹溪到了。

“我二人一路缘溪而行,路上溪水萦回,淙淙有声,四周凤尾森森,龙吟细细,更有青草葳蕤,杂树生花,端的是好一处清幽所在。

“正行路间,顾情忽将我僧袍拽了一拽,欢笑着喊道:‘大和尚快瞧,那两个人飞在半空,像不像两只纸鸢儿?黄的一只,粉的一只,当真好看极了!

“我瞠目张望半晌,哪有两个‘飞人、两只纸鸢儿?女娃儿莫非眼花了吗?当时只向她微微一笑,并不理会。

“又行了约莫一里路,转过山坳,眼前豁然开朗,现出竹林环抱中一方偌大草坪。草坪尽头,一男一女两名小童四掌翻飞,斗在一处,似是同门间演习武艺。两小童看起来不过七八岁年纪,功夫已颇有根底,男童着姜黄衫子,女童着桃粉衫子,二人不时凌空跃起,映着翠绿的青草,飘飘然如神仙中人,望之煞是赏心悦目。

“武林中,不同门派间往往门户森严,窥探他人习武更是江湖大忌。我对这些条条框框虽然不以为意,却也不愿多生事端。当时见两名小童正在切磋,便有心回避,悄悄折回了竹丛背后。

“正在这时,忽听那黄衫男童吸了吸鼻子,叫道:‘四妹快罢手,有人来啦!

“那粉衫女童并不停手,只一个劲儿娇笑道:‘柳师哥又骗人,打不过就认输呀,使这鬼把戏来唬人,要脸不要?

“那‘柳师哥一个筋斗落到地上,急道:‘真的有,这回真没骗你!骗你,我就是阿黄!他口中‘阿黄,想来是只小狗的名字了。

“粉衫女童终于也站住了,拍手笑道:‘瞧你一身黄衣裳,可不就是阿黄?快叫唤几声,让本姑娘高兴高兴。叫呀,叫呀……汪!汪汪!

“黄衫男童由着她胡闹,哼了一声,道:‘爱信不信,不信拉倒。你若有胆子,咱们不妨来赌上一赌……

“粉衫女童奇道:‘赌?赌什么?

“黄衫男童道:‘赌两件事:来的有几人?分别是什么人?

“粉衫女童笑道:‘去你的!谁不知道,你那鬼鼻子比阿黄还灵巧百倍。我若跟你赌,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脸吗?

“她绕着弯儿骂人,那黄衫男童却似并未听出,兀自得意大笑道:‘四妹,今日你终于也承认技不如人了吗?哈哈!

“粉衫女童啐了一口,又道:‘说正经的,柳师哥,哪有什么人来了?我找了半天,半个人影也没见着呀。

“但听‘嘶嘶声响,那男童似在用力抽动鼻子,一面笑道:‘你才有几年道行?今日便让师哥给你开开眼。听好了——来的总共二人,其中一个全身臭烘烘的,少说已有半个月没沐浴了,一身酸臭中混着斋饭味儿和香火味儿,料来是个和尚;至于另一个么……

“他长长吸了一口气,慢条斯理地接道:‘这人就更臭了,只不过臭中又带点儿香,这香味好生熟悉,倒有点像你身上的味儿似的……是了,这人定是个小姑娘!

“二童谈话之前,我便已藏身密竹背后,自忖绝无可能被他们瞥见。那黄衫男童侃侃而谈,尽数落在我耳中,起初还以为他故弄玄虚,胡吹大气。这时见他显露了这一手‘闻风辨物的神奇功夫,将我二人特征说得毫厘不差,不由得大吃一惊。

“我被他识破了行踪,出去不是,不出去也不是,一时大是尴尬。正踌躇间,竹林中倏然传来一阵‘呼呼巨响,平地里竟刮起了一股妖异的狂风。

“狂风过去,便听见飞禽惊飞、走兽奔逃之声大作,四下里鸟雀、猴子、野猪、山羊等动物连连哀鸣惨叫,仿佛正被什么猛兽追赶,没命地乱飞乱蹿,惊惶逃命。

“我心中又惊又疑,忽听得背后‘扑地一响,接着又是‘嗷呜一声,竟似一只凶猛大虎蹿了出来。

“这一下只将我骇得魂飞魄散,一把拉过顾情,忙不迭地跳出了竹丛。

“待我回头张望时,整个人却一下子如石像般愣住。只见竹林寂寂,阳光满地,莫说什么大虎,那些奔逃的飞禽走兽也丝毫不见踪影。

“难道就在这一瞬间,它们便已消失得干干净净?可刚才那阵可怖的声响又是怎么回事?

“我正在莫名其妙,竹林中忽然响起一个苍老的声音:‘四儿、柳儿,这大和尚乃是我的忘年小友,你二人切不可顽皮胡闹。倘若将他吓得屁滚尿流、半身不遂,那可如何是好?

“乍听得‘竹溪老人现身,我不由得大喜过望,向着声音来处躬身施礼道:‘少林弟子止止,参见竹溪宁前辈……

“话刚说完,那苍老的声音戛然而止,转瞬竟变成了一个笑嘻嘻的孩童声音:‘前辈我在这里,大和尚不必多礼。

“这声音虽然稚嫩,然而说话者内力所到之处,林中竹叶竟然应声四落,犹如雨点般纷纷扬扬,无边无际。

“见此情景,我更是吃了一惊,急忙循声望去,却见竹林深处已转出了一个人。

“那人一身青衫,身量瘦小,居然只不过是个十岁出头的少年。他……他……”

止止大师说到这里,声音轻轻颤抖起来,仿佛对这青衫少年充满了说不出的恐惧。

云岫一直沉默着,这时面色似也有些变了,变得比窗外的乌云更阴沉。

止止大师深吸了口气,接道:“那青衫少年生得眉清目秀,面上笑吟吟的,好似那笑容天生便长在他脸上一般,嘴边却衔着一片碧油油的树叶。

“原来刚才狂风大作、鸟兽奔逃,乃至后来的虎啸声,居然无一不是他以吹叶之技模拟出来的,就算是真正的老虎,只怕也无法叫得比他更逼真了。”

西西拍手笑道:“这少年真是胆大包天,外加天生的鬼灵精,不过小小年纪,已将少林大师捉弄得团团转,若是长大了,那还了得?”

止止大师莞尔微笑道:“姑娘说得不错。我生平痴迷武学,自负已得窥少林武学之堂奥,那日见竹溪门下神技一至于斯,心中亦是暗自叹服,当下合十道:‘这位小檀越好厉害的功夫,大和尚服了你啦!

“青衫少年笑嘻嘻地應了一声,正眼也不看我一眼,一双俊目只在顾情这女娃儿身上转悠。

“我禁不住好奇,悄悄观察他那张神奇的嘴。这张嘴也无甚稀奇之处,只不过弧线俊美得宛如刀刻一般,为他稚嫩的小脸平添上几分阳刚之气。

“先前那‘柳师哥被他抢尽风头,大约心中不大自在,低低哼了一声,不屑道:‘一个耍猴戏的,也不知得意个什么劲儿?

“那粉衫女童似已全然忘了他这个人,一见青衫少年现身,便飞扑过去,笑道:‘陆师哥好不害臊,这大和尚的年纪当你叔叔伯伯还嫌太老,你却觍着脸假扮人家‘前辈!还有,若是让爹爹知道,你又冒充他招摇撞骗,你猜他老人家这回要打你几记板子?

“她叽叽喳喳地连说带笑,那青衫少年却并不理会,兀自盯着顾情出神。

“粉衫女童皱眉道:‘陆师哥,你瞧什么呢?瞧她多脏啊。我真怕多看她几眼,把自己的眼睛也看脏了……说罢,举起一双小手拼命揉着眼睛,仿佛要把脏了的眼睛弄干净。

“这时我才注意到,那女童的双手竟都缺了一指,只剩下四指,想来是自娘胎里带来的天生残疾。

“青衫少年随口笑道:‘那天我和关师弟玩泥巴回来,比这小姑娘还脏十倍呢,溪水里泡泡不就干净了?顿了一顿,又痴痴地道,‘你瞧她的眼睛多漂亮,简直像粪堆里落了颗鸽子蛋似的……

“这比喻不伦不类,委实叫人哭笑不得。粉衫女童眼珠一转,人已轻盈地奔了过来,亲热地拉住顾情的小手,笑道:‘好妹妹,你叫什么名字?我叫四姑娘,那穿黄衫的是柳师哥,大名叫柳闻风;穿青衫的是陆崇吾陆师哥,他的模样好似一条青蛇,舌头更是比蛇还要厉害得多……

“顾情看看四姑娘,又看看柳、陆二人,自始至终痴痴呆呆,面无表情,也不知是旅途劳顿,还是怕生所致。她低声说了自己的名字,便被三位新朋友簇拥着,一路叽叽喳喳地跑远了。

“当晚拜见了竹溪老人,他老人家对这女娃儿也十分喜爱,当场收为入室弟子。那女童四姑娘原来是竹溪老人年近花甲才收养的宝贝闺女,柳、陆二人则是其门下弟子,自此与顾情同门相称。

“我住了几日,见她与同门小友已十分熟络,这才放下心来,便欲告辞回山。谁知就在离开的前一天夜里,在那世外桃源般的竹林中,却发生了一场凶险可怖的血战,竹溪一门更几乎惨遭灭门之灾……”

说到这里,止止大师的声音不觉又有些颤抖,似是事隔多年之后,对当晚的恐惧仍然记忆犹新。

第三章 如梦令

段天仇沉吟道:“莫非顾情的身世来历,竟有什么蹊跷不成?”

止止大师缓缓点了点头,道:“那天夜里,山下忽然闯入几十名武功奇高的蒙面人,将竹溪上上下下包围得密不透风,指名道姓要咱们把顾情交出来。

“直到那时,大伙儿才终于得知了她身世的真相。原来顾情哪里是什么穷苦人家的遗腹女?她居然是昔日魔教教主的私生女,还在襁褓中时,生母便被教主夫人害死。这女娃儿为报母仇,多年来苦心孤诣,终于等到机会,盗走教中独门剧毒‘滴水观音,将教主夫人毒毙。之后她连夜逃亡出教,沿途不断遭魔教高手追杀,机缘巧合之下,却在王屋山的山洞中遇见了老衲。”

众人听了这番话,不约而同吸了一口长气,心情俱是惊讶至极。

笙儿第一个忍不住叫了起来:“那妖妇自小便惯会骗人,装模作样地扮可怜,大师好心搭救她,她却满口谎言,处处欺骗大师,当真可恶!”

段天仇道:“魔教的人半路上丢了要犯,决不会轻易善罢甘休,他们耳目又广,自然很容易打探到顾情的下落。竹溪一门虽是好心收留她,却糊里糊涂与魔教结下了梁子,那可棘手得很了。”

止止大师叹息一声,道:“当晚那帮蒙面人,便是得到风声前来捉拿她的魔教高手。以竹溪老人六十余载的功力,加上我,若是一对一的单打独斗自然不在话下,但对方一拥而上,咱们在人数上便已大大吃了亏。一夜恶战下来,他老人家与我虽然重创对方七八名高手,可我二人也早已浑身浴血,伤重难支。“当时竹溪门下,只有大弟子石鹤龄已年届弱冠,不过此人生性闲云野鹤,一年倒有十个月云游在外,向来甚少在师门中露面。除他之外,其余几人却都只是稚弱小童。是以当晚竹溪老人重伤后,竹溪一门,已无一人能与魔教相抗。

“他老人家眼看大敌当前,满门弟子马上要尸横当场,心中实是痛如刀割。我看着这番景象,也是心中惨然。正在大伙儿一筹莫展、束手无策之时,忽听得一个娇滴滴的声音‘咯咯笑了起来。

“众人循声看去,只见陆崇吾笑嘻嘻地越众而出,模样却甚是古怪。他穿着一身女孩儿衣裳,眉眼竟已大大改变了模样,黑夜中瞧来,似与顾情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一般。

“竹溪老人见了他这副尊容,身子一震,颤声道:‘这易容术,莫非是鹤儿教给你的?

“陆崇吾含笑点头道:‘大师哥与弟子一向交情不错,平日里拉屎也一块儿拉,功夫也一块儿练。只是未想到,这门功夫这么快便派上了用场。

“原来,他见当时敌我悬殊,情势凶险万状,为了保全师父和众同门的性命,竟自愿要做出一件最残酷,却也是最伟大的事情……

西西听得入神,急忙问道:“他做了什么事情?”

止止大师缓缓接着道:“只因他容貌俊美,比女孩儿还要清秀几分,又善于模仿他人声音,在那最危急的关头,他竟不声不响地将自己易容改扮一番,之后便要出去顶替,以自己的生命来交换顾情的一条命。”

众人听到这里,齐齐都是“啊”了一声,心中的震动实是难以言表。只有云岫仍是容色淡漠,仿佛全然无动于衷。

众人神色各异,止止大师却只如不见,接道:“竹溪老人深知这位弟子心志坚韧,只要打定主意做一件事,任何人都无法令他回心转意。当时他老人家惨笑道:‘你父母临死将你重托于我,可恨为师无能,今日竟无力维护你平安周全。到了黄泉路上,哪里还有面目再见他们?

陆崇吾正色道:‘师父身子健朗,定能长命百岁,何出此伤感之言?倘若爹爹妈妈今日在场,他们二老也一定会支持弟子这般行事。”

“说完,他伏在地下拜了三拜,便迈步向门口行去。

“其余小童虽然年幼懵懂,当此生离死别之际,也不禁潸然泪下。顾情与四姑娘更是一齐奔了过来,抱住他号啕大哭。

“陆崇吾笑道:‘姑娘家怎能随便哭鼻子?一哭,就不漂亮了,一不漂亮,将来就嫁不出去了。小姑娘生生熬成个老姑娘,那多可怕?

“二女闻言一呆,果然马上收了眼泪。陆崇吾却已一声长笑,转身消失在门外黑夜之中。”

西西听得热血上涌,动容道:“这陆崇吾年纪虽轻,却已大有英雄气概……”

笙儿却颤声道:“他难道不知道,去了魔教后,等待他的就只有可怕的折磨与死亡?顾情与他非亲非故,同门相处也不过短短几日,他……他这么做究竟为了什么?”

西西接口道:“有的时候,人可以为了什么而做一件事,有的时候,人也可以不为什么就做一件事。”

如果做一件事情之前,总要问问“为了什么”,那么这件事也就大可不必再去做了。

而她,和那姓陆的少年,却偏偏都不是那种喜欢问“为什么”的人。

不知如何,西西心里忽然涌起一股奇异的感觉,对故事中那名叫陆崇吾的少年,莫名生出了一种极其亲近、极其关切的感情,就好像他是一个很多年前就已认识的、很熟悉的朋友,让她不由得很想去了解他的故事、他的人生。

她心中思潮起伏,也就并没有注意到,段天仇一直在旁边若有所思地望着她。

她当然更没有注意到,每当段天仇听到“竹溪六逸”和“陆崇吾”的名字时,在他那深邃的眼睛里,总会闪过一丝谜一般的光辉。

这谜一般神秘的少年,与故事中那些人物,莫非也有着某种很特别的联系?

他在看着西西,西西却看着止止大师,急切地问道:“不知陆崇吾后来如何?他可还安好?”

门外的松林中,突然响起一阵大笑:“他自然很好,简直好得不得了……有道是‘好人不长命,恶人活千年,你想,他能活得不好吗?”

夜枭般的怪笑声中,一个人从外面慢慢走了进来。

西西只看了这人一眼,马上便转过脑袋,不忍再看。只因这人的身子竟只剩下半截,腰部以下却已完全不見了踪影,只能用两只手支撑地面,跳着走路。

他的相貌也着实丑得骇人,眼睛像烂掉的桃子,千疮百孔的肌肤仿佛炮弹打过的地面,就算是鬼也总该比他好看几分。

这个只剩半截身子的怪人,背上却背着一口一人多高的棺材,比他的残躯整整长出了一倍,也不知当中装的什么物事。

他见了西西的神情,阴恻恻地笑道:“小姑娘,你干吗转过了脸不看我?你觉得我这模样好生丑怪,心中嫌恶,是也不是?”

西西听他问话,心中对这怪人忽然升起满腔怜惜之意,当下鼓起勇气,转头正视着他。

哪知那怪人却更显恼怒,两眼恶狠狠地一瞪,厉声叱道:“你这般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定是在心中暗暗可怜我,就像可怜一条满身脓疮的丧家狗一般,是也不是?”

此人性子乖戾至极,换作别人早已忍不住要发作了。西西却仍旧看着他的眼睛,柔声说道:“我并未嫌你丑怪,也并未可怜你,只是觉得你……你伤成这样,身上和心里,一定都痛得很。”

那怪人似未料到她会这般回答,面上神情变了数变,蓦地狂笑道:“小姑娘有点儿意思。你却不知道,二十年前,有许多像你这么大的小姑娘,恨不得将眼珠子挖出来摆在我的床头,只为了日日夜夜都能亲眼看我一看。可是到了后来……后来……”

西西道:“后来如何?”

那怪人虽然还在笑着,笑声却已冷得令人肌肤起栗:“后来,那些小姑娘见我成了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瞧着我的眼睛里便再没有爱意,只剩下惊恐与嫌恶。我心中气不过,便将她们美丽的眼珠子挖出来,一颗颗摆在床头,让她们日日夜夜陪伴着我……”

西西直听得毛骨悚然,不禁失声惊呼。

止止大师口宣佛号,合十道:“这位檀越,莫非便是昔日人称‘人面桃花的邢玉郎邢公子?”

那怪人仰天打了个哈哈,道:“大师端的好眼力。只不过时至今日,邢某这个诨号却早已改了,改叫作……”

他的话还未说完,那女掌柜突然冲了过来,骇叫道:“你……你当真是那闻名天下的武林第一美……美男子?”

据说在邢玉郎声名最盛的时候,即使出自最拙劣的画师笔下,他的画像亦是千金难求。他的风神宛如雨后的月亮那般澄明,他的微笑能令桃花在寒冬腊月里开放,他无心的一瞥也足以让每一个怀春的少女晕厥过去。女掌柜年少之时,也像当时几乎所有的少女一样,闺房里张贴的,绣枕上梦见的,全是这位“第一美男子”绝世无双的姿容。

可是现在,她却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更无法把当年魂牵梦萦的梦中情人与眼前这丑怪的废人联系在一起。

她结结巴巴地问道:“你怎会成了这……这副模样?”

邢玉郎眼中流露出无比怨毒之色,厉声道:“除了陆崇吾那魔头,还有谁人能有这般手段?”

他嘿嘿冷笑几声,接道:“大约二十年前,当时武林中但凡有头有脸的成名人物,十有八九都被陆崇吾那厮杀得满门不留,你道他何以对我一人手下留情,只断我双腿,毁我容貌,却并未取我性命?”

西西抢着问道:“那是为什么?”

邢玉郎丑脸上一阵抽搐,咬着牙道:“那当然不是因为他突然良心发现,想要放我一条生路。而是因为,他一定要看着我继续活下去,只因这般活下去,实在是生不如死,比死还要难过得多……嘿嘿,他号为‘蛇信,厉害的又岂止是口舌?这副心肠也简直比蛇蝎更毒辣一万倍哩……”

说到后来,他的声音便愈来愈喑哑低沉,残废的身躯也好似承受不住那莫大的痛苦,渐渐皱缩成小小的一团。

在场众人虽然大多与他素昧平生,这时眼见此人悲苦的情状,心中不由得都是一阵恻然。

西西忽然问道:“你说的那个陆崇吾,难不成就是那个……那个陆崇吾?”

这句话本来问得含糊不清,可是邢玉郎却已听懂了。

他并没有回答,只从鼻子里发出了一串冷笑。

冷笑的意思,通常便是表示默认。

西西心中忽然有些恍惚起来——

杀人如麻的“魔头”陆崇吾,与当日那侠义可爱的少年竟是同一个人,这样一件怪异绝伦、匪夷所思之事,就算杀了她也无法相信。

可是她却不得不信。

她心中疑云大起,又问道:“陆崇吾如此残害武林同道,不知是为了什么缘故?”

邢玉郎还未答话,止止大师忽然面色微变,沉声道:“俗话说‘冤有头,债有主,阁下既与陆崇吾仇深似海,不去寻正主的晦气,却来此间与咱们为难,这算是哪门子江湖规矩?”

原来就在这时,不单是他,西西等人也都听到了一种很奇怪的声音。

声音是从邢玉郎背上那口棺材里传出来的,时而沉沉轰鸣,时而嗡嗡有声,仿佛风暴来临前自天外传来的异响,让人陡然而生不祥之感。

“春姑俏”的店小二正歪在屋角,睡得口水四溢,这时却浑身一激灵,猛地一拍自己面颊,口中含糊不清地咕哝道:“咦,哪儿来的蚂蚁?”

止止大師心中蓦地想起一人,失声道:“莫非……莫非阁下竟是那号称江湖三大毒君之首的‘人面蚁君?”

听到最后几个字,众人不约而同都是倒抽了一口凉气。邢玉郎怪眼一翻,阴阳怪气地笑道:“昔日的‘人面桃花竟成了‘人面蚁君,只怕是诸位做梦也未想到之事……”

笑声未歇,他背上棺材中突然喷出一黑一白两团烟雾,眨眼间已在狭窄的厅堂中弥漫开来。

黑的那团如洪水般涌向地下,竟是一群密密麻麻的黑蚁;白的那团如雪片般飘在半空,却是一群密密麻麻的白蚁。

这些蚂蚁乃是邢玉郎穷十余年心力搜罗来的蚁中之王,从它们体内分泌出的腐尸般的气息,又将方圆几里内不计其数的蚁群源源不绝地吸引过来。片刻之后,非但众人落脚处黑压压的几无立足之地,就连窗缝、瓦隙也被蚁群填得严严实实,一丝风都透不进来。

每一寸空气几乎都为蚁群所占领,屋中立刻变得窒闷异常。众人闻着那腐尸般的令人作呕的气息,眼看面前的白蚁近得几乎挨着自己鼻孔,地上的黑蚁更已跃跃欲试地攀上鞋尖,全身汗毛登时一根根都竖了起来。

这种平日里看都懒得看一眼的微小生物,此时他们竟不敢动一动手指去驱赶。

笙儿暴躁起来,厉声骂道:“狗贼!咱们几个与你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你这贼厮鸟究竟打的什么主意?”

邢玉郎已被漫天蚁群遮蔽,连人影都看不见了,阴恻恻的声音却远远传出来,看上去倒好似蚁群在说话一般:“姑娘快人快语,咱家也打开天窗说亮话。说白了,咱家今日与这班蚂蚁朋友跋涉千里,不为别的,只为了一件东西而来。”

止止大师心中一动,反问道:“一件什么东西?”

邢玉郎嘿嘿冷笑着,以双手慢腾腾地“走”出蚁群,一字一字道:“大师何必明知故问?这东西你知、我知,天下皆知,正是陆崇吾当年留下的那件宝物……”

听得“宝物”二字,众人都是耸然动容,彼此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色。

因为他们终于都已明白,邢玉郎也好,顾情也好,他们要找的根本就是同一件东西!

也只有那样一件东西,才能引动这些绝迹已久的前代高手,令他们纷纷在江湖上重新露面。

邢玉郎的目光已变得十分奇异,像是梦呓一般,喃喃道:“二十年了,仿佛只是一瞬间的事。这二十年来,武林中不知多少英雄豪杰甘冒生死之险,只为一探它的下落。只因陆崇吾当年留下的那物事,本就是一件世间重宝,得之者可得天下……”

笙儿冷笑着,打断他道:“想不到阁下已成了这副尊容,对于逐鹿天下竟还有如此浓厚的兴趣。雄心壮志,实在可感可佩。”

她向来牙尖嘴利,这几句话更说得极为尖刻。

邢玉郎面上变色,马上便要发作。只见止止大师默然掐指计算,接着长叹了口气,徐徐说道:“时光的确过得飞快,一晃又到了‘如梦令重现江湖的时候了。”

西西本已听得云里雾里的,这时终于忍不住插口道:“那宝物的名字莫非就叫作‘如梦令?它究竟是件什么玩意儿?”

止止大师目注远方,缓缓道:“‘如梦令本是魔教中至高无上的圣物,原本一直封存在魔教禁地,直到二十年前陆崇吾无意中将它挖掘并盗走。后来陆崇吾下落不明,这件武林至宝也便随之流落江湖。时至今日,江湖中真正见过这件宝物的人,可以说少之又少,而唯有最终得到它的幸运儿,才有资格前去面见那位传说中‘无所不知的贺先生……”

西西更好奇了,问道:“‘无所不知的贺先生?他又是什么来头?”

止止大师微微一笑,道:“说到这位贺先生,乃是近百年来江湖上一位最特别的怪人。据说此人自幼患有一种嗜睡怪病,一天十二个时辰俱都在睡梦中度过。一旦睡着之后,人们用尽种种手段也没法让他醒过来,诸如拿锣鼓在旁猛敲,或是拿冷水当头泼下,一概无用。这么一睡便是三年过去,只有到了每隔三年的八月初三那天,贺先生才会有一炷香的时间醒着。”

他停顿片刻,又道:“至于那‘如梦令,便是由贺先生所颁发的令牌,每三年一次,持令者可在八月初三这天,前往他居住的明镜谷,向他问一个问题。不论多么艰深、多么古怪的问题也好,贺先生永远能够给出一个令人满意的答案。”

西西笑道:“问一个问题?这主意倒别致得紧。这位贺先生既然懂的那么多,什么都回答得上来,莫非他是一位饱读诗书的鸿儒?”

止止大师摇了摇头,沉声道:“若仅仅如此,‘如梦令也就不至于令武林中人人梦寐以求、你争我夺,更不至于成为武林中无数腥风血雨的祸根了……”

他口中低诵佛号,面上已充满沉痛悲悯之色。

西西惊讶道:“那‘如梦令也只不过能问一个问题而已,什么问题又值得那么大的代价?”

止止大师徐徐道:“要知道世上最珍贵的东西,通常都是一些看不见的东西,比如生命,比如情感……还比如消息。”

西西道:“消息?那是什么意思?”

止止大师道:“待老衲举几个例子,姑娘便会明白。十几年前,那一届的‘如梦令落入一个姓风的后生手中,他问贺先生道:‘如何取得富可敌国、八辈子也花不完的财富?当时,贺先生便指点他去往建康府南郊的天盘岭,找到从北往南数的第一千二百七十九棵老柏树。

“这后生带了铁锹铁镐,满心指望挖掘出一处巨大宝藏。谁知到了老柏树下,却见一名男子口中塞着破布,一颗脑袋露在地面上,脑袋以下的身体四肢却被人埋在土中。

“这后生挖地三尺,好容易将男子掘出,攀谈之下,才发现此人竟是当朝皇帝。日前他微服出游,路遇山贼抢掠,险些丧命于人迹罕至的荒山之中,哪知无巧不巧,竟被这后生救回性命。

“皇帝龙心大悦,当场跟他结成拜把兄弟,不但封王封侯,更拿出皇宫里一半的金银珠宝赏赐给他。这姓风的后生,便是当今天下最富有、权势最大的风亲王了。

“另有一次,轮到一个姓关的后生得到‘如梦令。他问贺先生的问题则是:‘如何能够拥有超凡入圣、无敌于天下的武功?得到的回答是下个月月圆之夜,去往衡山回雁峰之巅。

“这后生只道回雁峰藏有絕世秘笈,果然依言去了。岂知刚攀到峰上,便见四个人披头散发,满面血污,浑如厉鬼一般向他扑过来,前胸后背要害之处,登时结结实实挨了几掌。

“这后生骇得魂飞魄散,只道自己今夜要毙命于此,正在心中痛骂贺先生。忽然之间,他只觉周身大穴一热,几股内劲迅疾无比地在体内扩散开来,丹田中真气弥漫,竟似无穷无尽,浑厚至极。

“原来,那日恰好是魔教教主与东海无诸岛‘蓬莱三仙决战之日。这后生抵达时,正赶上正邪双方斗得两败俱伤。那几位绝顶高手自知命在顷刻,又不甘心一身神功后继无人,只得将毕生功力传送给他,传完便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昔日这位姓关的后生,便是如今大名鼎鼎的关西镖局总镖头,关老爷子了……”

西西听得张口结舌,半晌才叹道:“这些问题,问的人固然问得刁钻至极,答的人却也答得奇诡至极。一个答案便能得到富可敌国的财富和独步天下的武功,这样说来,‘如梦令的确不是任何人间的珍宝能比得上的。”

止止大师也是一声叹息,徐徐接道:“不错,它的魔力如此之大,只引得江湖中人人垂涎三尺。但凡每届‘如梦令一出,必然引起江湖人士争逐抢夺。一方小小令牌,往往辗转多人,几易其手,因它丧命者更是不计其数。

“有一年临近八月初三,当时持着令牌的‘百胜刀安老英雄,好容易逃过沿途无数次追杀,来到明镜谷口。谁知黑白两道早已埋伏了数百人在此,一场混战下来,那数百人连同安老英雄在内,竟是死伤殆尽,无一活口,鲜血将谷口溪水也染得一片殷红……”

众人遥想当日那惊心动魄的惨况,心中既震骇,又恻然,不由自主都屏住了呼吸。

一片寂静中,止止大师接着道:“当时众人既已全军覆没,阴差阳错下,‘如梦令竟被路过的一个完全不通武功的没牙老太婆拾了去。她颤巍巍地来到谷中,问了这样一个问题:‘我儿子阿狗今年已是第八次考秀才啦,请先生算上一算,今年的考题出的是什么?竟把一代高人当作了江湖算卦的。而那贺先生竟也毫厘不差地将当年考题答了出来。”

西西挠了挠头,问道:“可是这些奇奇怪怪的问题,那贺先生又是如何知道答案的呢?他莫非是神仙下凡不成?”

止止大師微微一笑,道:“贺先生何从而得知,这就不是我辈凡夫俗子所能揣度的了。相传他虽然一睡经年,睡梦之中却也并不闲着,四海五湖、十洲三岛、六合八荒尽数入其梦中,故而遍识人间悲欢,能知过去未来。又有人说,他在殷墟的出土古书、敦煌的史前石壁上,都曾经见过与贺先生一模一样的画像,似乎自开天辟地之初便生有此人,而且他永远不会老去。只不过,这两种说法虽然流传甚广,贺先生自己却从未认可过其中任何一种。”

这一番话下来,众人无不听得心驰神往,挢舌难下。

西西叹道:“那贺先生既是世外高人,颁下‘如梦令本意当在于为世人排忧解难。谁知人性贪婪,为图一己私利不惜互相残杀,好端端一方令牌,竟成了个不祥之物。贺先生号称‘无所不知,料事无有不中,却是无论如何也未料到这一节了。”

止止大师摇了摇头,道:“那却也不尽然。须知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如梦令本身不过是个无知无觉的死物,祥或不祥,全看人们如何使用,它本身又有何辜?”

西西道:“大师的确言之有理。以‘如梦令的神奇魔力,也无怪乎那么多人甘冒奇险,前仆后继地为它赴死。‘如梦者,如其所梦也,无论谁得到了它,梦想都可以成真,试问世上还有什么比这更有吸引力呢?”

止止大师道:“女檀越所言不谬,可惜只道出了‘如梦令一部分的意义。”

西西道:“哦?还有一部分是什么?”

止止大师合十道:“那贺先生一生长在梦中,便是梦中之人;不独他是梦中之人,那位风檀越、关檀越,以及没牙老妪等人,也无一不是梦中之人。经云:‘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此之谓‘如梦也。”

西西听得半懂不懂,低着头怔怔思索。

邢玉郎已笑着替她解释道:“大师的意思是说,世人想要的,总不外乎名利场中那些乌七八糟的东西,所以无论是王侯霸主,还是田夫村妇,谁也不比谁更强一些……”

他阴阳怪气地笑着,接道:“不过区区在下却志不在此,因此诸位将‘如梦令交到在下手上,可说是为它找到了一个最好的归宿。”

西西好奇问道:“前辈不要财富,不要武功,不要功名,不知你想要什么?”

邢玉郎嘿嘿一笑,伸手在背后棺材的一角按了按。棺材中机栝触发,便露出当中藏着的夹层。

摆在那夹层中的,竟是两条人腿。

如大理石柱一般修长挺拔的双腿,本该长在昔日翩翩佳公子玉树临风的身躯上,可是现在,却装在了棺材里。

那双腿上穿的长袍早已敝旧得看不出原本的色泽,可腿上的肌肉却依旧新鲜饱满,也不知他用了何种神奇的药物,时隔多年之后,仍将其保存得如此完好。

邢玉郎面上现出恍惚的笑容,痴痴地道:“荣华富贵、绝世武功,那些有什么稀罕?我只想将断掉的腿接回身上,将过去的容颜找回来。到了那时,昔日那些小姑娘又会重新回到我身边,仍旧像从前那般爱我了……”

此人处心积虑找寻“如梦令”下落,为的却只不过是这样一个奇异的心愿。西西虽觉他邪气十足,但在这个“痴”字上,却大合自己脾胃。

她柔声说道:“西西答应前辈,‘如梦令若侥幸被我得到,一定双手奉上,让你了却心愿。”

邢玉郎连连怪笑,道:“小姑娘心肠倒好,不过你这几位朋友却未必都有你这般好心。此间藏龙卧虎,说不定有人心怀不轨,早已神不知鬼不觉地将那宝物藏在身边……”

段天仇忽道:“不知阁下何以一口咬定,那宝物眼下便在此间呢?”

邢玉郎悠然一笑,道:“我有一位很可靠的朋友,最近告诉我一个很可靠的消息,说是‘如梦令眼下便在前往瓜州城的路上,而这条路上的客栈不多不少,偏偏又只有这么一家。”

段天仇“哦”了一声,又道:“这般隐秘的消息,知道的人自然越少越好,可是阁下却何以随随便便就告诉了咱们?”

邢玉郎笑得比刚才更轻松:“说给诸位听又有什么打紧?只因今日之后,诸位已再没有机会将这件事说出去了……”

他的笑声虽然轻松,语气却是狂妄至极,仿佛在场众人在他眼里都已板上钉钉是些死人了。

笙儿也突然放声大笑起来,笑得比他还要响亮:“这狂徒莫非失心疯了吗?此间既有止止大师这般前辈名宿,又有段公子这样的少年英雄。凭你一个破残废、几只破蚂蚁,也想奈何得了咱们?”

她最后几句话说得甚为尖刻,岂知邢玉郎却并不着恼,仍旧笑道:“你认为我在说笑话?”

笙儿白眼向天,表示对他说的话一个字都不相信。

邢玉郎叹息一声,喃喃道:“我实在不明白,为什么女人不该相信男人说话的时候,总是很容易就相信了;应该相信男人说话的时候,偏偏又总是不信……”

说到这里,他唇间忽然发出一声怪异的呼哨。

听见这呼哨声,蚁群立时起了一阵骚动。其中一簇黑蚁和一簇白蚁仿佛认识路似的,一从地下,一从空中,齐刷刷向屋角拥去。

那店小二在屋角正睡得迷迷糊糊,忽觉周身奇痒难耐,似被虫蚁叮咬。

他不耐烦地抓挠痒处,不留神却在肌肤上抓出了几道血痕。血腥气一出,更多的蚁群仿佛着了魔一般前赴后继,须臾间已像条毯子似的,将他全身裹了起来。

众人骇然看去,只见他在蚁群包围中,起初尚拼命挣扎呐喊,片刻后,那撕心裂肺的惨叫便愈渐微弱,到最后已是声息全无,死寂一片。

蚁群散处,一件染血的衣裳“嗒”地落了下来,那店小二却仿佛凭空消失了一般,连骨殖皮毛都不剩半点。

这蚁群噬人的惨状,直把众人瞧得心惊肉跳。笙儿面色惨白,身子摇摇欲坠,西西更已扶住墙壁干呕起来。

忽听得“咕咚”一声,似有什么重物坠地。众人循声看去,原来那女掌柜惊骇过度,居然当场晕死过去。

邢玉郎又是一声呼哨,将蜂群唤回,好整以暇地笑道:“现在,我终于又已确定了另一件事。”

止止大师心中一凛,沉聲问道:“什么事?”

邢玉郎笑道:“我终于试出来,各位的功力一定还未完全恢复。否则的话,像各位这样的侠义道中人,绝对不至于眼睁睁看着一个无辜百姓活活送命……”

止止大师闻言,登时心头剧震。先前他们被顾情暗算后,的确只恢复了不到一成功力。刚才他竭力东拉西扯地讲述武林掌故,便是为了以缓兵之计拖延时间,哪知仍让邢玉郎看出了破绽。

邢玉郎眼中露出恶毒的笑意,悠然道:“话已说得够多了,请各位趁早将东西交出来,否则在下就只能……”

他说到这里,便打住不再说下去。

可是每一个人也都已明白他未说出口的意思。

他们都已明白,再过一时半刻,在场的每个人便要与那店小二一般,成为蚁群果腹的晚餐!

饶是这些武林高手大多身怀绝技,胆色绝非常人可比,今日亲眼见到这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惨景,仍令他们感到自然之力的强大可怖,同时,更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与绝望!

可是过了良久,仍没有一个人将“东西”交出来。

不仅如此,甚至没有一个人动弹,没有一个人发出声音,仿佛每一个人连呼吸都已停止。

一片死寂中,止止大师转向云岫,低声道:“云姑娘,烦借宝剑一用。”

云岫一怔,解下佩剑递了过去。

止止大师拔剑在手,猛然倒转剑尖,横在自己颈项上,低声说道:“老衲将蚁群引来后,便请大伙儿尽快离此险境,越快越好……”

原来他见众人命在顷刻,竟要以自己的鲜血吸引嗜血的蚁群,好让其他人有机会逃出生天。

西西和笙儿骇得花容失色,齐声叫道:“大师,不可……”

正在这个时候,只听“哐当”一声,止止大师手中长剑已坠下地来。

他呆了一呆,沉声道:“段檀越这是什么意思?”

除了他本人之外,居然没有一个人看清楚段天仇刚才是以什么样的手法击落了那柄长剑。

段天仇将声音压得极低,笑道:“大师即便要效仿尸毗割肉喂鹰、佛陀舍身饲虎之举,也不妨稍待片刻。因为片刻之后,说不定便有一台好戏要登场了。”

他瞬也不瞬地盯着前面一处地方,目中似有异光闪动。

止止大师一怔,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然后,他脸上的神情也一下子变得古怪起来。

邢玉郎似已成竹在胸,磔磔怪笑道:“诸位可已考虑清楚,究竟要死,还是要活?”

段天仇道:“当然要活。活着本是一件最有趣的事情,你永远猜想不到,下一秒又会发生什么有趣的意外。”

邢玉郎冷笑道:“莫非你还在等着什么‘意外不成?只可惜,现在就算是神仙下凡,也救不了你们的性命了!”

段天仇淡淡道:“神仙虽然救不了我们,世上却有一个人可以。”

邢玉郎道:“哦?这个人是谁?”

段天仇又露出那种古怪的神情,盯着他,慢慢吐出一个字:“你。”

邢玉郎闻言一愕,接着,便像是看到了世界上最可笑的傻瓜一般,以手指着段天仇,仰天狂笑起来。

但他的笑声才刚刚发出,马上就戛然而止。

不知什么时候,他脸上的肌肉竟已变得十分僵硬,一双眼珠如死鱼般凸了出来。

他突然用力扼住了自己的喉咙,嘶声狂呼道:“井……那口井……”

他想起今天下午经过附近的时候,因为口渴难耐,在路旁的一口井中喝过水。

直到现在,他仍记得那井水的清凉和甘醇。

难道那井水早已被人下了剧毒?

他心中电光石火般转过这个念头,胃已在一阵阵地收缩,“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云岫突从地上拾起了那把剑,挺剑向邢玉郎直刺。

她的功力未复,这一剑虽然全无力道,却是去势甚急。

谁能想到,这个白云般温柔、羔羊般腼腆的女孩子,竟然也会杀人?

邢玉郎自己就更没有想到,即使想到了,他现在也根本无力闪避。

剑锋“扑”地刺入肌肤,鲜血渗出。

血腥气一出,蚁群仿佛发现了诱人的猎物一般,居然齐刷刷地掉头涌去,将自己的主人围在垓心。

众人骇然看去,却看不见邢玉郎的人影,只听见他在疯狂的蚁群包围中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呼。那惨呼声愈来愈微弱,终于声息全无,死寂一片。

只听“嗒”的一声轻响,一件空荡荡的衣裳落了下来,不偏不倚,正好落在那口同样空荡荡的棺材里。

于是,邢玉郎背负了半生的棺材,就真的成了他自己的棺材。

蚁群饱餐一顿,大感心满意足。那些在空中飞的,渐渐便飞不动了,在地上爬的,渐渐也爬不动了。

它们当然不知道,免费的晚餐虽然不要钱,却要命。

这种生性喜好群居的昆虫,不论生或是死的时候,总要抱团成群。所以现在,它们的尸身也都不约而同地聚集到一起,堆成了小山那么高的一堆。

掌柜的仍昏迷不醒,众人只好合力焚化了那棺材与蚁堆,又在外面找了块空地,将其掩埋。

望着林中新添的坟头,众人也不知心中是何滋味。这回他们虽然死里逃生,侥幸捡回一条性命,却连自己也觉得莫名其妙。

西西心有余悸,连声音都还在发抖:“那……那位前辈好端端的,怎会忽然中了毒?”

笙儿也并不比她好多少,颤声道:“他在来到这里之前,应该便已中……中了毒。那毒当真霸道得紧,以至于蚁群吃……吃了他的血肉后,也一块儿被毒死了。”

止止大师口宣佛号,垂首合十道:“邢檀越长年浸淫毒物,想来体质已有别于常人,是以中毒后并未当场发作,却一直挨到了此刻。未料到一代怪杰,今日毙命于此……”

段天仇忽道:“邢玉郎临死前说的那句话,不知诸位有没有听清楚?”

西西抢着答道:“我记得他好像提到了一口井,可那又是什么意思呢?”

众人面面相觑,你一言我一语地参详了半天,仍然不得要领。

这时候,外面松林中传来一阵马蹄声,到了门外便停住了。随着马儿长嘶之声,一个人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

那是一名高鼻深目的异族男子,一头卷曲长发如兽毛般乱蓬蓬地堆在肩上。虽在炎夏,头上却戴一顶羊羔毛翻边白毡帽,乃是哈萨克人特有的一种毡帽,既可防暑,兼能防雨。

“春姑俏”的女掌柜原本昏死在地下,这时却一骨碌翻身而起,满面堆笑地迎了上去。

原来,先前她见了蚁群噬人的惨状,情急之下,忽想起动物大多只食鲜肉,对死尸却是毫无兴趣。她灵机一动,居然就地卧倒装死,只盼能以这个法子逃得性命。

长发哈萨克人进门后,看也不看众人一眼,只大喇喇地往椅中一坐,以胡语呜里哇啦地向掌柜交代了几句。

哪知他刚说完这几句话,那掌柜一声惨呼,应声而倒,这次却是真的昏死过去了。

众人看得又是惊奇,又是好笑,实在猜不透这长发哈萨克人究竟是何方神圣,对那掌柜又施了何种神奇的魔法。

止止大师略通胡語,已将他们的对话听了个大概,当下莞尔笑道:“原来这胡人来头可不小,乃是此地哈萨克第一勇士帐下的一名武将。据他言道,两日后便是那位第一勇士马老爷大喜的日子,来往贺客络绎不绝,故须将整间客栈包下来,并且还不付一文银子……”

一番话还未说完,西西已从人群中飞身而出,转眼便到了门外!

她跃上坐骑,正要扬鞭纵马,谁知那马儿蹬着蹄子,竟然半天迈不开步。低头看时,才发现辔头已被段天仇拉住了。

段天仇道:“你忽然不告而别,这是要上哪儿去?”

西西杀气腾腾地道:“去找师父,收拾一个人!”

段天仇道:“收拾一个人?这个人是不是得罪了你?”

西西正要开口,蓦然记起当日答应加苏拉,决不将她的隐秘泄露出去。料不到一别数日,婚期竟倏尔迫近,实不知能否帮好友逃出劫难。

她眼眶发红,忍泪道:“这个人,做过很多很多坏事,伤害过很多很多无辜的人。若留他在世上,一定还会有更多人身受其害……”

段天仇叹了口气,道:“马木尔别克这奸贼,的确罪大恶极,不死不足以平民愤。”

西西惊讶道:“咦,小段,怎么你也知道这奸贼的名字?”

段天仇心道,怎么知道?当然是偷听来的。口中却道:“此人恶名远播,一路上行来,早已听人提起多次了。”

他赶忙转移话题,问道:“不知你师父现在何方?如今又上哪儿去找他老人家呢?”

西西张口结舌,竟答不出一个字来。

她苦笑着道:“老实说,他老人家的下落,我也不太清楚。”

段天仇道:“你不知道?”

西西秀眉微蹙,目中满是困惑之色:“说来奇怪,以往师父下山,最多不出一个月就回来了,这次一别经年,他老人家却一点消息也没有……”

她叹了口气,接道:“从前师父在的时候,天天都凶巴巴地抓我练武,老实说,那时真巴不得他赶快再下山去。可是这回,他老人家离家这么久,我心中却又好生记挂,盼着他早早回来。”

段天仇道:“你师父有没有透露过,他每次下山都去了哪里?”

西西摇了摇头,道:“从我很小的时候起,每年秋冬,到了第一场雪落下的日子,师父总会望着窗外的雪出神很久,神情也变得悒悒不乐,之后便冒着大雪下山去。有一次我实在耐不住好奇,问他去了什么地方,师父也只回答说,他是去看望一位远方的朋友。”

她低头沉吟着,接道:“他老人家这回一去不归,难不成竟是被我这不成器的徒弟气跑了?又难道……”

她伸出舌头扮了个鬼脸,眼中却浮起一抹淡淡忧色。

段天仇微微一笑,道:“俗话说‘有其徒必有其师,或许他老人家玩心大起,正在朋友那里玩得乐不思蜀。以他老人家的武功,你又何必为他担心呢?”

西西却又叹了口气,心想天下之大,人海茫茫,要在两日之内找到师父,简直比大海捞针还困难得多。

段天仇道:“除了找师父之外,还有没有其他路可走?”

西西摇头叹道:“我考虑过了,似乎没有。因为马木尔别克那厮武功既高,人又机警,手下党羽也是高手如云,要接近他身旁都是难如登天。只恨我学艺不精,如今走投无路,也只有找师父……”

她眼波一转,忽然叫了起来:“咦,‘紫电青霜看起来倒很喜欢你……”

段天仇倚着她的紫马,正用手轻抚它脖颈上的鬃毛。那马儿生得又干又瘦,毛色青不青,紫不紫的,而且浑身上下毛皮零落,仿佛得了癞皮一般,模样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可是说来也怪,在段天仇抚摸下,马儿的眼睛却变得极其温柔,还将头颈挨着他身子轻轻摩擦,情状十分亲热。

段天仇笑道:“原来它名叫‘紫电青霜?这马儿体气高爽,模样虽不起眼,却是匹千里挑一的好马,也只有‘紫电青霜这样的名字才配得上它。”

西西嫣然道:“你真有眼光!‘紫电青霜跑起来时,连风儿也追不上它。不过加苏拉就老笑话它丑,差点没把我气死。只有你,非但不嫌它丑,还疼它、夸它,怪不得它跟你这般亲热。”

段天仇淡淡笑道:“人不可貌相,任何一个人都不像他表面看上去那样简单。对于马儿来说,也是一样的道理。”

他一只手抚着马儿,又道:“刚才我忽然想到,除了你师父之外,咱们或许还可以去找另外一个人。”

西西道:“另外一个人?这人是谁?”

段天仇道:“你想想是谁?”

西西想了片刻,大喜叫道:“是了,是止止大师!以他老人家武功之高,只需动动小手指头,那奸贼立时便要吓得抱头鼠窜了……”

段天仇摇头道:“止止大师与咱们不过萍水相逢,况且以他老人家的身份地位,哪能随随便便找上门去,收拾一个地方恶霸?牛刀杀鸡,岂非抬举了那厮?”

西西又胡乱猜道:“难不成是云岫姑娘,又或者是笙儿?”

段天仇苦笑道:“真是愈发的不着边际了。此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你怎么就瞧不见?”

西西呆了呆,猛地一拍自己脑袋,喜道:“我果然愈来愈糊涂了!小段,你是说真的?你果真愿意出手相助?”

段天仇慢悠悠地道:“愿意是愿意,只不过……”

西西道:“只不过什么?”

段天仇淡淡一笑,道:“只不过,我这个人一向独来独往,从来不要人帮,也从来不帮人。”

西西“咦”了一声,道:“不要人帮,也不帮人?那是为什么?”

段天仇道:“你若帮人,人便须帮你;人帮了你,你便须帮人,一来二去,彼此间便有了情义。一旦牵扯到‘情字上头,烦恼便无穷无尽,永无断绝了。”

西西道:“所以你为了没有烦恼,宁可无情?”

段天仇道:“一点不错。”

西西睇了他一眼,忽道:“我倒认识一个人,他也像你一样,一点儿烦恼都没有。”

段天仇道:“哦?这个人是谁?”

西西道:“他叫阿里西瑛。”

段天仇道:“阿里西瑛?那又是谁?”

西西道:“阿里西瑛是加苏拉的哥哥。他出生时被脐带缠住脑袋,成了个痴子,老大年纪还不会自己吃饭穿衣,话也说不清半句。不过,他永远乐呵呵、笑嘻嘻的,十几年来,从未见他脸上露出过半点愁容。”

段天仇笑了起来:“你的意思是不是说,彻底没有烦恼,仅仅是傻子才享有的特权?”

西西嘻嘻一笑,道:“咱们怎的越扯越远了……话说回来,你到底帮忙不帮?”

段天仇叹着气道:“既是你百般哀求,看来我也不得不破例一回,勉为其难帮上一帮了。只不过……”

西西急道:“这回又‘只不过什么了?”

段天仇看着她,慢慢道:“只不过,来而不往非礼也,若要我出手,你须得答应为我做三件事。”

西西大喜道:“但凡能给那奸贼一点颜色看看,别说三件事,就是三十件事、三百件事,姑娘也照做不误……”

段天仇笑道:“你倒答应得痛快。可是你似乎还没有问我,这三件事是什么事?”

西西道:“不管什么事,总之一定不会是对我不利的事。咱们既然是好朋友,所以你一定不会忍心害我的,是不是?”

她又没心没肺地笑了起来。

三月里的春风,也并不比她此刻的笑容更动人。

通常来说,一个人只有在无忧无虑的少年时代,才会流露这种不知人间愁苦为何物的笑容。

只不过,人的少年时代往往也总是过得飞快。在你意识到之前,它已经蹑手蹑脚地溜走了,匆忙得连一声告别也来不及留下。

那样的时代,一去便不会回头。

或许正因为如此,人生的愁苦才总是远远多于欢乐。

段天仇定定地看着她,仿佛也已被她的笑容所感动,过了半晌,终于说道:“你说的不错。咱们是好朋友,从今天下午开始,直到生命的尽头,永远如此。”

西西嫣然一笑,牵过“紫电青霜”,二人便并肩返回客栈。

乌云翻滚,夜幕已临。黑暗的松林中,忽然有个人影向他们走来。

這人竟是云岫。

她刚才是不是一直在窗旁,将他们的对话全部听了进去?

段天仇目光闪动,看着她笑道:“云姑娘莫非有什么指教?”

云岫接触到他的目光,不知为何,脸又有些红了。

她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细声细气地道:“本月廿八是家父华诞之期,二位若闲来无事,还请大驾光临云麓山庄,好让云岫稍尽地主之谊。”

西西笑嘻嘻地道:“好,我们一定前来叩祝。”

三人刚走入客栈,忽听一声惊雷,漆黑的夜幕已被电光切开……

雷雨过后,照例又是个大晴天。

火辣辣的日头高悬着,不但吸走了树梢的雨滴、草上的晨露,连雨后泥泞的地面,也已被烤得干巴巴、硬邦邦的。

要不是空气里还残留着雨后特有的清新湿润的味道,简直要让人怀疑,昨夜的雷雨莫非只是人们做的一场梦?

一清早,西西的肚子又唱起了空城计。

今天,便是他们去决战马木尔别克的大日子,此事关乎加苏拉一生的命运和幸福,容不得有分毫闪失。

所以她必须养精蓄锐,尤其必须填饱肚子,才能带着一个各方面都已达到最好状态的自己,去打这样一场凶险的硬仗。

一到前厅,她便连声一直喊,让掌柜上包子油饼。

谁知喊了半天,直到她的嗓子几乎喊哑了,那掌柜的还是没有露面。

不但掌柜的没有露面,其他人的房间里也都静悄悄的,看上去不像有人住在里面。

这时西西才发觉,今天的“春姑俏”似乎静得不同寻常。

四下里,只听见自己的呼吸声,以及远处林间的风声,此外就再无一丝声息。

这是一种让人窒息的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

整个“春姑俏”犹如一座空荡荡的坟墓。

掌柜的、止止大师、云岫主仆,还有那戴毡帽的哈萨克人……这些人难道也像昨夜的雷雨一样,只不过是她做的一场梦?

西西恍恍惚惚,像梦游似的,穿梭在这梦境般的地方。

然后她就发现,她并不是“春姑俏”里唯一的活人。

段天仇的房门内,隐约传出轻微的鼾声,似乎他还在酣睡之中。

这多少让她感到了一丝安慰。

可是,太阳早已升得老高了,此人何以仍高卧不起,熟睡如猪?

刚才她在外面喊了半天,喊声吵得整个客栈地动山摇,以他的修为和警觉,又何以直到现在还没有醒来?

西西心中疑云大起,几次想冲进去看个究竟,却又生生忍住,只急得上蹿下跳,活像是一只烧着了尾巴的猫。

过了半晌,她终于心下一横,飞起右腿,堪堪就要踢开那房门。

她还未把段天仇的房门踢破,忽听得“轰”的一声巨响,“春姑俏”的大门已被人踢破了。

西西大惊看去,来的原来是昨日那哈萨克人。他跌跌撞撞地扑进门内,头顶毡帽已不知去向,眼中神色灰败,浑如死人一般。

西西惊异地打量着他,只觉得此人的模样似有哪里不大对劲。

她又细瞧半晌,忽然惊得叫了起来:“咦,他的头发是怎么回事?”

那哈萨克人兽毛般的一头长发竟已荡然无存,脑袋光溜溜、明晃晃的,有如去了壳的熟鸡蛋,散发出柔和的青白色光泽,看起来简直比止止大师的光头还要光洁一些。

西西又是惊疑,又是好笑,顾不上语言不通,问道:“你怎么啦?”

那哈萨克人一副丧魂落魄的样子,操着生硬的汉语,颤声道:“死……死人……树上全……全是死人……”

他惊恐的眼睛越过西西,直勾勾地望向她背后的窗外,仿佛看到了鬼一般。

西西又惊又怕,壮起胆子转身看去。

窗外,一大片松林静静兀立,林中似有人影闪动。

她再也顾不上害怕,不由自主地往外走去。

小路的尽头,是一条大路。

掌柜的、止止大师、云岫、笙儿……这些人一个个站在路旁,仿佛全部被施了定身法,就像那哈萨克人一样,每个人的眼睛好似都被一条看不见的绳索牵引着,齐刷刷、直勾勾地盯着路边的一排大树。

树上有什么呢?

西西顺着他们的目光看去。

只看了一眼,她的脸便一下变得煞白。

大树上,一个人的尸身直直垂了下来,看起来已死去多时。那尸身服饰考究,体格出奇胖大,一张狰狞变形的脸上须发怒张,眼中满是愤怒惊惧之色,似乎到死还无法相信自己竟然命丧人手。

这死尸的脸虽扭曲得不成人形,西西一见之下,却觉得十分眼熟,似乎从前曾在哪里见过。

再看旁边一溜大树上,也都依样挂着一具具死尸,粗略算来,竟达十七八人之多。

这些死者身上大多只罩着一件单薄的睡袍,面上神色安详而平静,似乎正在睡梦之中,连一丝痛楚也未感受到,便无知无觉地被人取了性命。

一夜之间,树上何以挂满了这许多死尸?

死的这些人又是什么人呢?

笙儿道:“听附近村民言道,这胖大死者乃是当今哈萨克第一勇士,名叫马木尔别克。这人仗着武艺超群,十余年来为害一方,方圆百里内向来无人敢惹,谁知昨夜竟离奇横死。而且不单是他,他手下心腹党羽也无一幸免,一夜之间尽数给人取了性命,却将尸身吊在此处悬挂示众。”

西西听到这里,一颗心登时扑通扑通跳得厉害,急问道:“但昨日那长发哈萨克人又是怎么回事?”

笙儿道:“据说那厮手下的小喽啰,昨天夜里竟也个个中了暗算,不是被拔光了胡子,便是被削光了毛发。出手之人或念在他们只是帮凶,所以从轻发落。杀鸡骇猴,以儆效尤,谅他们今后是再也无胆作恶了。”

西西正感又惊又喜,忽听得云岫问道:“下手之人是何方神圣,诸位可瞧出了些端倪吗?”

她转头看着笙儿,笙儿看着西西,西西只好看向止止大师。

止止大师虽然缓缓摇了搖头,目中却似有一丝奇异的光芒一闪而过。那光芒也不知是惊异,是恐惧,还是……

云岫道:“那厮势力分布极广,而下手之人竟能在一夜间奔袭数百里,取人性命如探囊取物,看来不但手上功夫了得,脚力之惊人更是不可思议。”

她沉吟着,接道:“寻常江湖中人,一夜奔袭几十里已是极限,即便如武林中轻功第一人,人称‘峨眉圣手的公羊大夫,当其盛年之时,至多也不过夜行百余里而已。真不知那人是如何做到这般神出鬼没的。”

西西骇然道:“莫非……莫非当真是鬼魅所为?那么多尸身,从那么多地方运来,本来就不是件容易的事。难道这一路上,就没有一个人见过那……那‘鬼的模样?”

刚说完这句话,一个声音忽在她耳边响起:“有倒是有,只不过见过那‘鬼模样的人,现在都已经是些死人了!”

第四章 瓜州城

西西听到这个声音,吓了一大跳,看其他人却是一副浑若不闻的样子。原来说话之人以内力直接将声音逼入她耳内,她虽听得分明,旁人却丝毫没有觉察。

她回过头,就看到段天仇已来到了树下,一面还在懒洋洋地打着哈欠,看起来似乎刚刚睡醒。

仿佛一道霹雳照彻了夜空,西西心中蓦地一片雪亮,失声叫道:“是你……”

这两个字刚出口,她的嘴已经被一只手牢牢捂住,接着整个人便被段天仇拖入树林中。

一直到了僻静无人处,他们才停了下来。

西西这次居然很难得地没有说话。

她在等他先开口。

她知道,两个人若是同时闷不作声,过不了多久,总有一个人会沉不住气,率先打破这种令人难堪的沉默。

可惜段天仇似乎比她还要沉得住气。这种时候,他竟然还在树下好整以暇地捡着松果,再把里面的松仁一颗一颗挖出来,摆在自己掌心。

昨夜雷雨过后,这片松树林中遍地落满了松果。没多大工夫,松仁在他掌心里已经堆得像座小山那么高,散发出诱人的清香之气。

西西终于忍不住先开口了:“你又不是松鼠,怎么这么喜欢吃松仁?”

段天仇连头也没有抬起来,答道:“你又不是我,怎么知道松仁是给我吃的?”

西西说不出话了。隔了半晌,才道:“那……那是给谁?”

段天仇向她看了一眼,道:“‘紫电青霜虽然极是神骏,这一夜几百里路奔波下来,却也早已累得腿肚子打战。若不好好犒劳一下,它心里定要怪我施虐于它了。”

西西脱口道:“但你又怎么知道,它喜欢吃松仁?”

段天仇苦笑着,道:“昨天夜里在路上遇见一群母马,它正眼也没朝它们看上一眼;但一看到这里的松果,它却好似连路也走不动了。”

西西忍不住笑了起来。

她勉强忍住笑意,绷着脸道:“你要我做的那三件事,第一件是什么?现在你总可以说出来了?”

段天仇一笑,道:“想不到你竟然比我还性急。”

他作势思索片刻,接道:“第一件事么,便是……”

说到这里,一双眼睛上上下下直打量西西,仿佛她是个长着三头六臂的怪物。

西西的脸突然有些红了。

她想起戏文之中,男子若给女子帮了大忙,接下来便该让那女子以身相许了。

眼前这个人莫不会……

若是他果真漫天要价,自己又该如何应付?

她的心开始狂跳起来,扑通扑通的,像是住进了一只兔子。

只听段天仇慢悠悠说道:“戏文之中,男子若给女子帮了大忙,接下来便该让那女子以身相许了……”

西西只觉得全身血液一下子冲上脑袋,心脏也几乎要从腔子里跳了出来。

段天仇却已话锋一转,接道:“然而段某岂是那种趁人之危的小人?施恩而图报,与行贿又有什么区别?”

西西吁了口长气,笑道:“莫怪我事先没有提醒你,你要是再这般唠叨个没完,说不定我马上便要耍赖不认账了。”

段天仇果然马上停止了唠叨,正色道:“你要做的第一件事是:我去什么地方,你须得跟着我去什么地方。”

西西惊讶道:“就这么简单?”

段天仇道:“你觉得很简单?”

西西吐了吐舌头,笑嘻嘻地道:“想不到你的心肠倒还不坏,原先我还以为,你要我做的一定是上刀山、下油锅这类苦差事……”

段天仇也在笑着,笑容看起来却似有点奇怪:“等你去了咱们要去的地方,就会发现刀山和油锅,简直像是人间的天堂了。”

西西怔住了,问道:“咱们要去哪儿?”

段天仇目注远方,一字一字道:“瓜州城。”

瓜州城东连嘉峪,西接敦煌,南靠祁连,北望大漠,自秦汉以来便是河西走廊上东进西出的必经之路,同时也是古丝绸之路上的商贾重镇。

城门外,一队队骆驼和毛驴驮载着圆滚滚的口袋,随着服色各异的商队络绎而来。它们背上形形色色的货物里,不仅有蜀中清茶、洛下黄醅、两浙布帛、岭南珠玉,更有来自遥远西域的核桃、石榴、香料、犀角、葡萄酒……

城门内,熙熙攘攘的人群塞满了道路,路旁遍布各色吃食,诸如水晶脍、爊团鱼、煎白肠、糖叶子、新藕、紫菱、碧芡、金桃……

至于数量最多的,还要数卖蜜瓜的。

六七月间,正是蜜瓜成熟的季节,各处瓜摊上摞满了蜜瓜,夕阳下看去,有如一座座纯金打造的小塔。

这里的蜜瓜号称“黄金蜜”,皮色黄亮似金,瓜瓤碧翠如玉。古人有诗赞曰:“冰泉浸绿玉,霸刀破黄金;凉冷消晚暑,清甘洗渴心。”其甘甜诱人可见一斑。

西西手捧一大块蜜瓜,一路行来,瓜瓤早已被她啃去十之七八。她嘴里一刻也闲不住,一面嚼着瓜肉,一面还在含糊不清地讲解着:“‘瓜州城之所以叫‘瓜州城,主要便是得名于这里的蜜瓜。传说当年周穆王西巡,西王母在仙宫内设瓜宴款待。一名仙子途经瓜州上方时,不留神滑了一跤,手里捧着的蜜瓜从天上撒落下来,从此便在这里生根播种,安家落户……”

段天仇微微一笑,道:“你却不知道,当日从天上掉下来的,并非只有你手中的仙瓜。”

西西好奇道:“哦?还有什么?”

段天仇斜觑远处,含笑道:“还有一位落入凡尘的仙人。”

西西顺着他目光看去,便看到街角高墙边有棵蓊蓊郁郁的大樟树,倚树挂着一幡一人多高的硕大招牌,正中五个斗大汉隶,写着“神算吕半仙”。旁边另有两列小字,写着“机无须隐,彼时转圜无难事;数不必定,此地回天有神人”。

树下长桌后头,坐着一位身穿破道袍的老先生,一双眸子中暗淡无光,竟是个不折不扣的瞎子。

看这模样,此处必是个算命摊子,老瞎子当是那自称半仙的算命先生了。

其时集市上人来人往,川流不息,唯独这算命摊子前冷冷清清,一个客人都没有。那瞎子吕半仙大约半日来尚未开张,身子斜倚树干,嘴半张着,上下眼皮直打架,看起来已清闲得快要睡着了。

西西心中一动,附在段天仇耳旁低声说了几句话,二人便朝算命摊子走去。

到了攤子前,还未说话,那打着瞌睡的瞎子吕半仙竟然先开口了:“客官路经此地,可需要老朽替您推推造命啊?”

段天仇笑道:“不瞒先生,在下今日乃是受一位朋友所托,为其算命而来。只是初来乍到瓜州,不知此地算命有什么讲究没有?”

吕半仙懒洋洋地坐正了身子,伸出两根手指道:“有,有两点讲究。”

段天仇道:“哪两点?”

吕半仙不紧不慢地道:“第一,卦银十两,先交银,后算命。第二,老朽算命,既不问人八字,更不摸人骨相,仅只替人测字。一人一字,可知一生;铁口直断,保无一失。客官可有兴致试上一试?”

段天仇一笑,随手往长桌上抛了一锭银子,道:“可以开始了。”

吕半仙摸索着接过银子,放在掌心掂了几下,立时换上了一副笑脸:“不是老朽夸口,若算得不对,不但卦银全数退还,老朽还要加倍地赔偿客官哩……”

说着,他将银子往怀里一塞,问道:“敢问客官的朋友想要测什么字?”

段天仇转头看去,见西西朝手中蜜瓜指了指,心下会意,含笑道:“在下的朋友要测的,便是‘瓜州城的‘瓜字。”

吕半仙哦了一声,两只神采全无的瞎眼直视着前方,徐徐道:“客官这位朋友,想来是一位妙龄少女吧?”

西西惊讶得差点跳起来,忍不住叫出声来:“这可奇了!先生如何知道的?”

吕半仙淡淡道:“姑娘不必惊怪。这‘瓜字拆开来便是二个‘八字,若非二八年华的丽质佳人,又是何人?”

听他不露痕迹的恭维,西西心中大乐,嘻嘻笑道:“对极,对极。还请先生再说。”

吕半仙慢慢摇晃着脑袋,道:“此时姑娘身旁站着个男子,‘瓜旁加‘子,那是个‘孤字。若老朽所料不错,姑娘应当父母双亡,自幼孤苦伶仃,委实可怜,可叹啊!”

他像唱戏似的重重叹了口气,接着道:“‘瓜字去掉顶盖,又为‘公字。姑娘虽然幼失怙恃,却幸得一位年长男子抚养成人。这年长男子,大约不是姑娘的恩公,也是姑娘的师尊一辈了。”

西西睁大了眼睛,连连点头道:“先生功力不凡,这回又让您说中啦。”

吕半仙面露得色,笑着接道:“这还不算完。‘瓜字分去一笔,便成‘爪字。姑娘是女子,‘爪加‘女为‘妥字。如此看来,姑娘命中必然还须经历一次分离,此后方能得以安宁……”

西西听得懵懵懂懂的,喃喃自语道:“一次分离……那是什么意思?难不成师父这次下山便不再回来了么?”

她心中胡乱寻思着,一面捅了捅段天仇,道:“小段,不如你也测测?看看你的命运比起我的来,是好一些还是差一些?”

段天仇淡淡一笑,道:“我自己的命运,自然在我自己手里,不在算命先生的嘴里……”

在他身后,忽然响起一个声音:“阁下此言差矣。命运若真在自己手里,不论算命先生说些什么,对命运本身也毫无妨害。彼姑妄言之,我姑妄听之,听罢一笑置之,又有何不可?”

说话之人走近了,那原来是个年近四旬、面如冠玉的中年文士,高大的身躯裹在一身紫金华服当中,手持一根镶玳瑁紫檀木手杖,看上去通身的华贵之气。

吕半仙笑得满脸都是褶子,道:“这位官人既然这么说了,何妨也为自己测上一测?”

那中年文士微微一笑,随手用木杖在地下画了一横,道:“鄙人要测的,乃是个最简单的‘一字,还请先生指点一二。”

木杖画地之时,吕半仙便已拉长耳朵谛听;这时听了那中年文士一番话,猛然间神色大变,整个人飞快地从椅上滚将下来,一言不发,朝着他纳头便拜。

那中年文士由着他跪拜,身子仍旧岿然不动,含笑道:“先生何故行此大礼?”

吕半仙伏在地下,头也不敢抬起来,颤声道:“‘木下加一,那是个‘本字;‘土上加‘一,那是个‘王字。先生必为本地一人,王侯之尊无疑了。小人有眼无珠,拜见风亲……”

他的话还未说完,忽然感到一股极强的气流扑面而来,后面那几个字竟硬生生吞回了肚子里,跟着身子一轻,臀下一疼,不知怎的便已坐回了椅上。

那中年文士朗声笑道:“先生神技,果然不愧‘半仙二字,鄙人佩服至极。”

吕半仙刚才那一跪,已引起了不少过路行人的注意。

这时便有一名满头大汗的年轻后生奔了过来,扔下银子,气喘吁吁地道:“吕……吕先生,小人的内人好端端地在家中,忽然无缘无故晕迷过去。请您算上一算,主何吉凶?”

吕半仙漫应了一声:“好说,好说……”跟着便换上一副倨傲的神色,接道,“先前那位先生测了个‘一字,不知阁下想测哪个字?”

那后生四下张望,待要找“那位先生”时,那中年文士却早已走得不见了踪影。

好在他刚才曾见吕半仙伏地跪拜,心想“一”字必是个极不寻常的字眼,脱口道:“小人测的跟那位先生一样,也是这个‘一字。”

吕半仙不动声色道:“敢问尊夫人贵庚几何?”

那后生恭恭敬敬地答道:“内子生肖属牛,今年刚满二十。”

吕半仙闻言,拱手道:“恭喜阁下,贺喜阁下!”

那后生不由得一呆:“喜从何来?”

吕半仙悠然道:“尊夫人既然属牛,‘牛字加‘一,不就是个‘生字?无故晕迷,自然是孕妇生产之兆了。”

那后生喜从天降,对着吕半仙又是作揖,又是称谢,折腾半天,这才欢天喜地地去了。

他前脚刚走,又有一名精赤着上身的壮汉挤了过来,蒲扇般的大掌在吕半仙肩头用力一拍,高声道:“先生再世活佛,救苦救难!也为咱家测个‘一字吧?”

吕半仙吃他一拍,肩头疼得几欲裂开,心下怯了几分,既不敢发作,更不敢催他缴银,颤声道:“阁下……阁下所问何事?”

那赤膊大汉火急火燎地道:“数月之前,小儿忽然身染恶疾,自此一病不起。家中请了几十位大夫,喝了上百贴药方,也全然未见好转。请先生就这‘一字推上一推,如何才能够治好小儿的病?”

呂半仙道:“仍是那个问题:敢问令公子贵庚?”

赤膊大汉答道:“小儿生肖属龙,今年刚刚五岁。”

吕半仙缓缓摇了摇头,道:“五岁吗?那只怕是治不好了……”

赤膊大汉闻言大惊,厉声道:“如何治不好了?你这厮若不给咱家说出个道理来,今日咱家必是饶你不得!”

吕半仙被他恫吓,也不慌张,面无表情地道:“‘一字乃是‘十字的一半,十岁取半,那不正好是五岁?想多活一岁也不能够了。况且‘一又为‘生字末笔,‘死字起笔,分明为生从此尽、死从此至之兆。令公子生机已无,奉劝阁下还是节哀顺变吧……”

赤膊大汉慌得六神无主,两只大手连连乱摇,赔笑道:“刚才说错了,咱家不测‘一字了,改测个……测个‘生字便是!这‘生字总该是个好彩头吧?”

哪知吕半仙仍在摇头,道:“‘生字上半为‘牛,下半为‘土,地支中牛为丑牛,那即是丑日入土的意思。”

他掐指一算,接道:“算来明日便是丑日,依老朽之见,阁下也不必再测了,还是趁早回家预备后事要紧……”

赤膊大汉再也忍耐不住,霍地暴跳起来,一脚踢翻面前长桌,顺手将那硕大招牌也一并扯倒,又揪住吕半仙衣领,怒声叱道:“天杀的老瘟神!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小儿就算不治,也得拉上你这老东西一道陪葬!”

他还未骂完,便发觉集市上行人不约而同都站住了脚步,齐齐朝他所在的地方望来,一个个长大了嘴巴,瞪大了眼睛,神色便如白日见到了鬼一般。

赤膊大汉刚要骂道:“看什么看?没看过打死人呀?”

忽听人群中不知谁发了声喊:“死人!死人啦!”

赤膊大汉怔了一怔,只道自己真的打死了人。低头看时,只见吕半仙虽被提在半空,却兀自手足乱舞,挣扎着想要逃走,无论如何都还不能算是个“死人”。

他莫名其妙,顺着人群目光方向,往自己身后看去。然后他便看到了一个货真价实的“死人”。

在他身后,刚刚被扯倒的算命招牌背后,竟有一具青年男子的尸身从树梢吊了下来。

这人一身白衣,一对耳朵像蝙蝠般又长又大,赫然是那关西镖局的關少镖头!

他的衣裳上还留着几片雨后的落叶,面孔却已成死灰,看起来至少死了好几个时辰。

只因吕半仙双目皆盲,又是一大清早便已到来摆摊,无巧不巧地,竟将他的尸身挡在了一人多高的招牌之后,直到这时,才给那赤膊大汉无意间撞破了隐秘。

是什么人杀了关少镖头?

杀人之后,为什么要将他的尸身吊在这里?

从他的死状来看,跟吊在树上的马木尔别克等人岂非如出一辙?

西西蓦地心中一动,转头看着段天仇,失声叫道:“是你……”

这两个字刚出口,她的嘴忽然被一只手牢牢捂住,整个人堪堪要被拖走。

可惜已太晚了些。

刚才她那一声惊叫,直把周围每个人都吓了一大跳,几十道目光齐刷刷聚拢到他们所在之处,闻声而来的人群更是一拥而上,将他们团团围住。

见这里一片闹哄哄的,远处不明真相的过路人也禁不住好奇,纷纷赶来看个究竟。霎时之间,西西和段天仇身旁人头攒动,里三层、外三层地围得水泄不通,看起来就连一只苍蝇也别想从这里飞出去。

大伙儿一面奋力往前挤,一面交头接耳地问着身边认识或不认识的人:

“怎么了,前头发生了什么事?”

“好像是杀人凶手给抓住了!”

“凶手在哪里?凶手在哪里?”

“奶奶,我的鞋挤掉了……呜呜……”

一名虎背熊腰的大婶两手叉腰,站成一个“中”字,如同门神般拦在当路,声若洪钟地道:“是他,就是这穿黑衣的小子!他就是杀人凶手!”

人群一片哗然,惊呼声、怒骂声此起彼伏。

不知谁问了一句:“他当真是凶手?”

那大婶提高嗓门叫道:“不错,我什么都瞧见了!这大眼女娃儿大喊‘是他,谁知这小子好生凶残,一下便将她口鼻狠狠捂住,竟要当街闷死女娃儿,杀人灭口!”

一名胡子拉碴的大叔手摇蒲扇,绕着圈子打量了段天仇片刻,摇头晃脑地道:“说书的都说,江湖上夜行刺客穿有夜行衣,这小子一身黑衣,定是行凶之后还未来得及将衣服换下……”

他俯下身子,凑到段天仇的佩剑前猛瞧了一阵,接道:“至于这柄黑黢黢的玩意儿,显然便是杀人的凶器了。此时人证物证俱在,瞧他还有什么话说?”

正在这时,人群外忽响起一阵叱咤呼喝声。这声音在人群中开出一条路,把他们分成两半,原来是几名巡街的捕快闻讯赶了过来。

为首的一名捕快目光四下一扫,冷然道:“小姑娘,据说你指认这黑衣男子是凶手,可有此事?”

西西正百口莫辩,见他问起,急忙道:“我没有指认他是凶手,我只是问他……问他是不是凶手!”

那捕快乜斜着眼睛,道:“这就奇怪了,满大街上来来往往那么多人,何以你偏偏只问他是不是凶手呢?”

西西道:“因为他昨晚一夜间刚杀了十几个人,之后也将尸身吊着,所以……”

话未说完,她仿佛意识到什么,猛地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

可惜已太晚了些。

听到“一夜间杀了十几个人”,人群登时炸开了锅,似乎随时都有可能扑上来啃这“凶手”的肉。

捕快已将枷杻亮了出来,马上便要安在段天仇身上,口中冷冷道:“说不得,你小子可得往衙门里走一遭了。”

西西皱着一张脸,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懊恼得只想踢死自己。

她哀声道:“小段,我……我对不住你。”

段天仇道:“你没有。”

西西道:“我绝对不是成心想害你。”

段天仇道:“你当然不是。”

西西道:“就算你进了监牢,也还会当我是朋友,对吗?”

段天仇苦笑起来,道:“好在我早已了解你是个什么样的人,否则的话,简直要以为你是我的敌人,而不是我的朋友了。”

路旁一扇高高的窗户里,忽然有人高声大笑道:“小兄弟言之有理。一个人究竟是敌人还是朋友,本来就不是一件能够轻易弄清的事。”

二人循声抬头,就看见一个虬髯大汉探出头来,正咧开嘴冲着他们笑。

那汉子约莫三十来岁年纪,满头乱发如杂草,满腮乱蓬蓬的深红胡子,模样虽比要饭的还要肮脏潦倒,一双眸子却光华湛然,顾盼生威,满是睥睨自雄的豪迈之气。

众人眼前一花,那红胡子大汉已从楼上落到跟前,含笑问道:“捕快大哥,这位小兄弟不知犯了什么事,你老人家要将他带回官府?”

那捕快干笑几声,态度稍见和缓,道:“既是萧大哥见问,小弟不敢不答。只因短短半个月来,瓜州一带竟接连发生了十几桩命案,一时间闹得谣言四起,人心惶惶。这不,今儿衙门里悬赏榜文都出来了……”

他展开手中榜文,凌空一抖,只见上面写道:

“近日城内外频发命案,为保民安,特悬赏缉挈杀人者。如有人捕获前来,或首告到官,支给赏钱一千贯文。瓜州府示。”

这几行字墨迹未干,看起来才刚刚写好不久。那捕快指了指正被抬走的关少镖头的尸身,又指了指段天仇,接道:“咱家正要将榜文贴在街口,谁知又有个小白脸被人发现死在这儿,看模样当死于昨夜,料来也是这黑衣恶贼干的好事了。”

红胡子大汉听到这里,蓦地仰天大笑道:“若这么说起来,这其间原有些误会,天大的误会!”

捕快眨了眨眼睛,道:“误会?”

红胡子大汉连连点头,笑道:“只因这几天夜里,这位小兄弟始终和在下在一起,连半步也不曾分离。我二人在城中‘听雨楼酒家剧饮千杯,秉烛达旦,直喝至烂醉如泥,人事不省,之后更睡在同一张床上,脚挨着头,头枕着脚,直到第二天日上三竿才起身……”

他迈近一步,亲热地握住那捕快的手,又扬眉笑道:“世上能瞒过萧某耳目,夜半悄悄溜出去行凶的人,或许还可数出那么一两个;可是在对饮之际,能将萧某灌醉而自己未醉的,这样的人只怕还未打娘胎里生出来哩……”

那捕快一只手被他握住,感到掌心多了件硬鼓鼓的物事,暗想這银子定然分量不轻,立时换上了一副笑脸。

他赔笑道:“萧大哥怎么不早说?这位小兄弟既是萧大哥的好朋友,当然也就是咱们的好朋友,好朋友又怎会是杀人凶手?果真是一场误会,误会!”

他向围观的人群挥了挥手,高声叫道:“看什么看?没事了,都散了吧!”

吆喝声中,人群终于散去。那红胡子大汉,连同段天仇、秦西西三人,也混入人群,走得不见了踪影。

“听雨楼”的老板娘听见雨声时,已是入夜时分。

雨像个幽灵一般,蹑手蹑脚地潜入那些古老昏暗的街巷,就连远处的几点灯火,也似被夜雨所沾湿,看上去充满了说不出的蒙眬与神秘。

老板娘望望窗外,无声地叹了口气,放下手中正在缝补的破袜子,向大门口走去。

雨水一多,酒客就少,这是世上任何一个老板娘都该懂得的道理。所以现在的天色虽然还不算太晚,她却打算早早关门打烊。

因为她也懂得,酒家里没有了酒客,就好像钱袋里没有了银子、嘴巴里没有了牙齿一样,并不是一件让人愉快的事情。

她走到门口,正要掩上门板的时候,却差点儿跟外面进来的三个人撞了个满怀。

这三个人当中,为首的是个凶神恶煞般的红胡子大汉,后面两个,却是一对神仙也似的少年男女。

这样的三个人走在一起,本来已够令人纳罕的。更奇怪的是,虽然这三人全身上下都淋得湿透,模样比落汤鸡还要狼狈几分,可他们的笑容居然还是开心得很,就仿佛落在他们身上的根本不是雨水,而是金子。

好在老板娘开酒家多年,无论多奇怪的客人都已见怪不怪了。当下她默不作声,很快端上来几只酒碗,几方手巾。

酒虽然不是陈年的佳酿,手巾看上去却很像是陈年的破袜子。那三人仍是浑不在意,拭去面上身上的雨水,然后齐齐举起了酒碗。

红胡子大汉似是早已心痒难耐,一仰脖子,一大碗酒便咕嘟咕嘟地灌下肚中。

他将碗底一亮,这才朗声笑道:“在下姓萧,单名一个‘放字,这厢先干为敬。还未请教二位高姓大名?”

段天仇同样一饮而尽,笑道:“小弟段天仇,这位是秦西西秦姑娘。今日得萧兄出面解围,本该咱们先敬萧兄一杯才是。”

西西眨着眼睛,看看段天仇,又看看萧放,突然“扑哧”一笑。

段天仇道:“西西,你笑什么呢?”

西西笑道:“还能笑什么?当然是笑你和萧大哥了。”

段天仇道:“我们两个很好笑?”

西西伸了伸舌头,笑道:“原来你们两个先前便来过这里,还一起喝酒,一起睡觉,看来早已是一对老朋友了。这会儿却又正儿八经地你介绍我,我介绍你,文绉绉的,跟唱戏一般,岂非好笑得紧?”

段天仇却摇了摇头,道:“在我看来,一点儿也不好笑。”

西西诧道:“哦?”

段天仇道:“因为在今天之前,我根本从未来过‘听雨楼,也从未见过这位萧兄,更不用说跟他一起喝酒,一起睡觉了。”

西西惊奇地睁大了眼睛,只觉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萧放笑眯眯地道:“西西姑娘可知道,萧某自幼练过的功夫总共有一十三门之多。其中最厉害的一门,却当数‘厚脸皮神功。”

西西好奇道:“‘厚脸皮神功?这功夫的名字何以如此古怪?”

萧放笑道:“只因练就这门神功后,人的脸皮便能厚如城墙,不论是喝一千碗酒也好,还是撒一千句谎也好,面色连红也不会红一下,所以刚才不费吹灰之力,便将那捕快糊弄了过去。”

西西忍不住失笑。她在集市上得萧放相助,早已心下感激,这时见他言笑无忌,性情直爽,对其不免又增加了几分好感。

说话间,窗外的雨已越来越大。雨点像是密集的鼓点,一下一下地落在檐上,也似落在人的心上。

萧放望着檐前白练似的雨滴,喃喃道:“瓜州城地处西北,向来干旱少雨,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今年的雨水却似格外的多,简直多得有些不同寻常了。”

段天仇淡淡笑着,道:“像这样不同寻常的年头,岂非总是会发生一些不同寻常的故事?”

萧放双眉一轩,虎目中精光四射,大笑道:“让段兄弟说中了,近来江湖中最轰动人心的一件大事,的确便发生在咱们此刻所在的瓜州城中……”

段天仇微笑着,在等他说下去。

萧放却突然停住了语声,转头又往窗外看去,仿佛生怕有什么人正躲在那里窥探。

等他再开口的时候,声音已变得十分干涩:“两位可知道,二十年前横行江湖的大魔头陆崇吾,最近又在瓜州一带出现了!”

听得这句话,西西与段天仇不约而同交换了一个眼色。

“陆崇吾”这个名字他们虽已不是第一次听说,可是此刻由萧放口中说出来,二人仍感到心头震动。

萧放沉声道:“陆崇吾活跃的年头,你们两位大约尚未出生,更从未见识过他的可怕,可是如今健在的老一辈江湖人士,却没有一个不知道他的。据说他武功之高,可称百年来武林中第一人,就连昔日最负盛名的‘四大门派的掌门人,也都丧命在他手上。”

他长长叹息一声,接道:“十几年前,陆崇吾突然销声匿迹,所有人都以为他恶贯满盈,早已不在人世了。但就在最近,他竟又重现江湖,不到半个月的时间里,已接连做下了十几件巨案……”

段天仇忽道:“那陆崇吾既已失踪多年,生死不明,你却何以认为凶手一定是他?”

萧放道:“那只因为,凡是死在他手里的人,全身上下绝无一处伤痕,可是他们的尸身上……”

他目中突然流露出恐惧之色,接道:“他们的尸身上,却无一例外都留下了一片碧绿色的树叶,那仿佛已不是普通的树叶,而是一封来自死神的信笺。这一手‘飞叶杀人本来就是陆崇吾的独门武功,除他以外,普天之下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人来。”

段天仇动容道:“陆崇吾纵然武功高绝,但以萧兄的武功智计,再联合各路江湖同道,难道还无法对付他吗?”

萧放摇了摇头,叹道:“瓜州城中有位鼎鼎大名的丁一捕头,乃是萧某多年老友,同时也是当今最机警过人的名捕,可如今就连他也一筹莫展。只因那人精擅易容之术,不但能模仿各种人的模样,学人神态、言谈、动作,也是惟妙惟肖,就算他此刻就坐在你对面,你也未必能认出他来。”

段天仇不由得也叹了口气,幽幽说道:“此人行踪诡秘莫测,的确有如鬼魅一般。他可能是男,也可能是女;可能远在天边,也可能就在你我身旁……”

西西听到这里,心中忽然没来由地闪过一个极可怕的念头,全身肌肤也起了一层寒栗,却是再也不敢细想下去。

段天仇看了萧放一眼,忽道:“今日在算命摊旁被害的那位关少镖头,萧兄对他可有了解?”

萧放不答,却反问道:“他尸身后面的高墙,段兄弟可知道属于何处宅院?”

段天仇摇了摇头。

萧放徐徐接道:“那宅院叫作‘沉香院,乃是瓜州城中最繁华的一处妓院,院内佳丽如云,每日里来来往往的客人,更是多得有如过江之鲫。”

段天仇哦了一声,道:“莫非關少镖头……”

萧放颔首道:“那关少镖头昨日刚只身来到瓜州,当晚便在沉香院内梅卿姑娘处度宿。据梅姑娘言道,昨天夜里,关少镖头原本好端端睡在床上。到了二更左近,她忽然被一阵隆隆雷声惊醒,蒙眬中看去,只见关少镖头正自床头跳起,‘嗖地一下跳出窗外,跟着便有个黑衣人影尾随着他,闪电般也往窗外跃去。那人身法如鬼似魅,只把梅姑娘吓得心胆俱裂,直到天明也未敢合眼。过了半日,听得院外喧嚣声大作,才知关少镖头已遇害惨死……”

西西托着腮帮子出神半晌,口中喃喃低语道:“关少镖头……关少镖头?这个名字好生熟悉,我似乎在哪里听过来着?”

萧放神情凝重,忽又长叹一声,道:“那关少镖头本来带领镖队运镖,现在不单是他,镖队上下数十人也在一夜之间死于非命,而在他们的尸身上,竟都不约而同出现了那诡秘的树叶!”

段天仇道:“所以你认为,杀人和劫镖这两件事,都与陆崇吾有关?”

萧放慢慢点了点头,沉声道:“能吸引陆崇吾这般人物也为之动心,那镖队中押运的物事,想必一定惊人得很……”

忽然之间,西西猛力一拍桌子,大声道:“是了!我想起来了!”

二人吓了一跳,同时转过头看着她。

萧放环眼圆瞪,凝目道:“西西姑娘想起了什么?”

西西想起那日和加苏拉在山道间听见的对话,脱口道:“我也是无意中听来的,据说,他们这趟镖中似乎有一件宝……”

说到这里,她突然“啊哟”一声惊叫,原来段天仇在桌子底下踩了她一脚。西西悚然惊觉,后面没说出口的半句话便硬生生吞了回去。

萧放似乎并未觉察到异样,也是“啊哟”一声惊叫。

他用两只大手连连揉着肚子,咧嘴笑道:“大事不妙,萧某今日灌多了黄汤,肚中翻江倒海,连闸门也险要被冲破了……二位在此稍坐,容我去趟茅厕便回!”

他一阵风似的奔了出去,店内便只剩下西西、段天仇和老板娘三个人。

老板娘仍旧坐得远远的,也仍旧埋头专注地缝着破袜子,仿佛这么长时间以来,她的姿势连变也没有变过。

段天仇看了看那老板娘,又转头看了看西西,忽道:“你会不会针黹女红?”

西西闻言一怔,干笑着道:“针黹女红这么简单的事情,我勉强算是会一些……”

她想了一想,又道:“你问这个干吗?莫非你也有破袜子要缝?”

段天仇摇了摇头,道:“我不缝破袜子。”

西西道:“那你缝什么?”

段天仇道:“缝你的嘴。它破得厉害,简直像个筛子一般,什么话都往外漏。”

西西嘻嘻一笑,道:“萧大哥既是咱们自己人,说给他听,那又打什么紧,犯得着这般大惊小怪?”

段天仇见她维护萧放,刚才喝进肚子的酒好像一下子全变成了醋,冷冷道:“今天不过是你第一次见到他,便将他算作‘自己人了?你知道他是什么来头?家住在何处?找上咱们又有何目的?就连他是不是名叫‘萧放,那也难说得很。”

他连珠炮般追问下来,西西却似一句也没有听进去,仍旧大大咧咧地笑道:“萧大哥好心出面替咱们解围,总是对咱们有恩,况且我瞧他言语神情豪爽洒脱,令人好生心折,无论如何不会是个坏人。若是胡乱猜疑,处处设防,岂非辜负了朋友之间这份情义?”

段天仇似乎想说什么,却又忍住,睇了她一眼,轻喟道:“你可知道,你这个人最大的缺点是什么?”

西西道:“是什么?”

段天仇长叹了口气:“你最大的缺点,就是逢人便轻信。这样做人岂非危险得紧?”

西西眨了眨眼睛,道:“你可知道,你这个人最大的缺点是什么?”

段天仇道:“是什么?”

西西也长叹了口气:“你最大的缺点,就是逢人便不信。这样做人岂非无趣得紧?”

段天仇哂然一笑,喃喃道:“你只知道人可以有多善良,却不知道他们同时也可以有多邪恶,等你知道的时候,只怕已经太晚了。”

西西却似忽然有些感伤,叹息着道:“短短几日之前,我还亲眼看见关西镖局的人活蹦乱跳地押着镖,谁知一夕间竟尽数死于非命。人生之际遇,当真难以逆料……”

段天仇幽幽说道:“可怜他们虽被害死,却是临死也不知道,自己只不过做了别人的替死鬼罢了。”

他说这句话时,以上乘内力直接送入西西耳中,在旁人看来,却只见他口唇似动非动而已。

西西惊异地往四周扫了一眼,疑惑道:“这里除了咱们,又没有第三个人,你这般神秘兮兮的作甚?还有你说的‘替死鬼,那又是什么意思?”

段天仇使出那“传音入密”的功夫,悄声道:“防人之心不可无,须防隔墙有耳……”

他无声无息地一笑,接道:“我的意思是说,劫镖之人图谋的那物事,其实根本不在镖队之中。所以那些人自是徒然做了替死鬼,妄自送了性命。”

西西这次终于学乖了,压抑住惊讶之情,以一种比耳语更细微的声音道:“你说那宝物不在镖队之中?镖队中若没有宝物,又白白出动那么多人马做什么?”

段天仇低声笑道:“这便是那位关老镖头的过人手段了。他知道一支镖队声势越壮、人马越多,那些道上的硬手越是要不惜一切代价,前来一探究竟。他老人家正是利用这种人类最普遍的心理,安排下镖队这个鱼饵,看似诱人,实际上却一文不值。”

西西更惊讶了,声音也压得更低:“所以说,那镖队根本只是个幌子?”

段天仇点了点头,叹道:“至于真正的宝物,自然老早便藏在了其他地方。只可惜这藏宝之处,就连那凶手也尚未猜到,明明入了宝山,竟与那件东西擦肩而过。”

西西急忙问道:“说了半天,那宝物究竟藏在什么地方呢?”

段天仇嘴角泛起一丝异样的笑意,幽幽说道:“那宝物藏在哪里,本来我也未能十分确定。直到刚才听见萧放无意间的一句话,我才突然醒悟过来,它竟然是在……”

这时候,门外远远傳来一阵豪迈的大笑声,将他们二人的说话声也盖住了。原来萧放已出清了肚子里的存货,满脸如释重负的愉悦神情,施施然大步迈了进来。

他将两只大手相对搓着,朗声笑道:“段兄弟想来已歇息得差不多了,咱们这便启程如何?”

段天仇道:“萧兄打算上哪儿去?”

萧放满脸堆笑道:“到我的老朋友丁一丁捕头那儿去。”

段天仇道:“这么说来,我二人与萧兄并不同路,还请萧兄先行一步便是。”

萧放仍是笑眯眯的样子:“如何不同路了?咱们自然是同路的。”

段天仇道:“萧兄的意思,是不是要带咱们去见那位丁一捕头?”

萧放笑道:“段兄弟这次终于猜对了,正是如此。”

段天仇道:“萧兄与丁一捕头虽是老朋友,我二人却与他素昧平生,贸然前往,岂非有些唐突?”

萧放笑道:“不唐突,一点儿不唐突。”

段天仇道:“哦?”

萧放笑道:“捕头乃是抓贼的,抓到了贼,便应交给捕头,这个道理连三岁小孩也该懂得。”

段天仇道:“抓到了贼?”

萧放笑道:“不错,那是个杀人的恶贼。”

段天仇道:“杀人的恶贼?他是谁?”

萧放面上的笑容突然不见了,从牙缝中冷冷迸出两个字:“是你!”

段天仇张口结舌,脸上的表情就好像被一记霹雳击中了似的。

萧放的目光已变得像出鞘的刀光一般,冷冽而锋利。他逼视着段天仇,一字一字道:“你这厮瞒得过别人,却休想瞒得过我。我早已看出,你正是陆崇吾那魔头易容改扮而成!”

在这刹那之间,西西紧张得几乎连呼吸也停住了,转头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段天仇。

萧放也正在恶狠狠地瞪着他,瞪了片刻,蓦地出手,在他脸庞周围上上下下地揉捏起来,仿佛马上就要把这张脸上的人皮面具给撕下来。

可是过了许久,段天仇的脸皮几乎快被他撕掉了一层,所谓的“人皮面具”却仍是不见踪影。

西西心下大宽,暗暗吁了一口长气。

她有样学样,也煞有其事地在自己脸上东摸西摸,一面嘻嘻笑道:“莫忘了算上我一个,我也是那魔头易容改扮而成……啊哟,魔头怎么越来越多了,这可如何得了?”

段天仇一动不动,闭着眼睛任由萧放摆布,口中却唉声叹气地道:“现在我担心的倒不是什么魔头,而是萧大哥。”

西西讶然道:“你担心他?”

段天仇又长叹了口气,道:“我只担心,他这辈子十有八九是讨不到老婆了。”

西西更好奇了:“为什么他讨不到老婆?”

段天仇连连苦笑着:“只因他的兴趣实在太过独特,见了男子便凑上去抚摸他的脸。这样一个人,若还有哪个女孩子敢嫁给他,那才是一桩怪事。”

萧放的面色居然还是红都不红一下,兀自冷笑道:“我讨不讨得到老婆,跟你半点关系也没有;可是你跟陆崇吾之间的关系,却是极为可疑!”

段天仇终于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笑了足足有一袋烟的工夫,笑得紧紧捂住了自己肚子。

因为他突然感到肚子一阵生疼,不知是笑疼的,还是……

萧放面无表情地道:“你笑什么?”

段天仇勉强忍住了笑,正色道:“笑你。”

萧放道:“我有什么好笑?”

段天仇笑道:“萧兄莫非已忘了,刚才是谁煞费苦心,将小弟从那衙门捕快手中救出?”

萧放道:“是我。”

段天仇笑道:“现在一口咬定小弟是凶手,要将小弟送回衙门的人又是谁呢?”

萧放道:“是我。”

段天仇笑道:“萧兄一时救人,一时抓人,行事颠三倒四,岂非可笑?”

萧放冷冷道:“刚才是刚才,现在是现在,情势已不可同日而语,那又有什么可笑?”

段天仇笑道:“情势如何不同了?小弟愿闻其详。”

萧放道:“先前在集市之中,萧某便已看出,凭那捕快跟他手下那班饭桶,一千个加起来也绝对困不住你一个。”

段天仇笑道:“可是那时萧兄既已窥伺在旁,岂非随时可以出手抓人?”

萧放眼中微露犹疑之色,片刻间便一闪而过,昂然道:“不必瞒你,只因刚才与你动手,萧某自忖并无十足的把握,纵能倚仗人数优势,侥幸取胜,也未必能够将你当场擒住……”

段天仇笑道:“所以萧兄便假意出面解围,取得了咱们的信任之后,料来咱们必已对你毫无防范之心了?

萧放道:“不错。”

段天仇笑道:“然而现在出手,萧兄便有必胜的把握不成?”

萧放道:“不错。”

段天仇笑道:“小弟斗胆请教,萧兄何以突然有了这样的自信?”

萧放冷冷道:“刚才你是不是觉得肚子疼?”

段天仇心中一凛,已有些笑不出来。

萧放道:“若觉得肚子疼,那就对了。你再提口真气试试。”

段天仇依言运气,遽然之间,面上肌肉已变得僵硬至极,涩声道:“那碗酒……”

他话音未落,身旁的西西也捂住了自己肚子,额上更冒出了颗颗黄豆大的汗珠。

她心中又惊又怒,银牙一咬,一只手悄悄摸向了腰间暗藏的软剑。

萧放似已看穿了她的心思,冷笑道:“沾过了那酒,十二个时辰之内,二位便与一个丝毫不通武功的常人无异。所以奉劝二位,还是乖乖地听你萧爷爷的话,不必浪费气力,做徒劳的挣扎……”

那老板娘这时也放下了手中针线活儿,张大了嘴,露出一口黄牙,定定地看着这一幕突变,似已吓得呆住了。

西西怒火攻心,骈指骂道:“姓萧的!亏咱们这么信任你,拿你当朋友,拿你当英雄好汉,谁知你……你竟使这等手段暗算人,跟下三滥的无赖有什么两样?”

萧放仰天大笑起来,两只手抱在胸前,悠然道:“西西姑娘这可说对了,只因萧某本来就是个无赖。一个无赖,不使无赖手段,还能使君子手段不成?”

西西未料到他厚颜至此,竟然自承无赖,怔了一怔,一时答不出话来。

段天仇幽幽叹道:“这回你学了个乖,下回便该记住,一个来历不明的陌生人的酒,并不是随随便便可以喝得的。”

西西茫然道:“可是他……他刚才岂非也跟咱们一样,喝下了满满一大碗酒?”

段天仇苦笑道:“可是喝下那碗酒后,他却又借故去了趟茅房……”

萧放笑着接道:“去茅房的目的,自然不是为了拉屎撒尿,而是为了将含在喉里的酒尽数吐出来。”

西西用力咬住下唇,恨恨道:“你这厮如此处心积虑,究竟打的什么主意?”

萧放耸了耸肩膀,咧嘴怪笑道:“不打什么主意,只不过将凶手送到衙门,换那一千贯文赏银而已。”

西西气极反笑,从眼角斜睨着他,冷冷叱道:“姑娘这回彻底看走眼了,先前只道你还算是个人物,原来你……你不过是个见钱眼开、见利忘义的小人!”

萧放傲然一笑,鼻子里冷哼了一声,昂然道:“你这女娃儿又懂个屁?拿了那赏银,萧某手下弟兄便个个有鞋穿了,城郊吴寡妇一家八口更能一整年不用挨饿了……哪轮得到你啰里啰唆?”

段天仇叹道:“小弟既已沦为阶下囚,本该自认倒霉,任人宰割。然而小弟心中,有一件事却无论如何也想不通,还盼萧兄不吝指点一二,也好让小弟死得明明白白,不至于到了那阴曹地府还做个糊涂鬼……”

萧放冷笑着截口道:“有话快说,有屁快放,不必婆婆妈妈,废话连篇。”

段天仇苦笑道:“小弟只想知道,萧兄凭什么认定小弟便是那杀人的凶手呢?”

萧放并不答话,一双虎目中炯炯生光,直盯着段天仇脚下。

西西顺着他目光看去,只见段天仇的靴子、裤腿乃至剑鞘上,狼藉一片,到处沾满干了的泥浆,看起来便似从烂泥潭里跋涉过来一般。

萧放冷笑道:“看阁下这副尊容,昨天夜里一定忙碌得很吧?”

西西忍不住申辩道:“那是因为……”

话音未落,萧放出手如风,已将她哑穴封住,冷冷道:“多言無益。这厮危险得紧,你莫要再被他蒙蔽了。”

他转头看向那老板娘,又道:“大姐,还需劳驾你替萧某照看这位姑娘,十二个时辰之后将她放了便是。”

老板娘忽道:“你不要这女娃儿,我却要了。”

萧放呆了一呆,横眉道:“你要她做什么?”

老板娘面无表情地道:“准确说来,要她的人不是我,而是我家主人。”

萧放面色变了一变,冷冷道:“人是萧某带来此间的,你家主人即便有意,也得先问问萧某给或不给,岂能说要便要?”

老板娘仍旧面无表情:“给或不给,如今也由不得你了。”

萧放皱起了眉头:“你这是什么意思?”

老板娘生满横肉的脸上忽然露出诡异的笑容,徐徐道:“我是什么意思,你只要提口真气试试,马上便会知道。”

萧放依言运气,遽然之间,面上肌肉已变得僵硬至极,涩声道:“那碗酒……”

老板娘柔声笑道:“你现在才发觉,其实也还不算太晚。”

萧放道:“可我不是已经……”

老板娘不紧不慢地道:“你是不是想问,你明明已将那碗酒全吐了出来,现在为什么还会痛得像条死狗一样?”

萧放满头冷汗,已说不出话。

老板娘叹了口气,道:“那高粱酒好歹也值三文钱一斤,若在其中下毒,未免也太浪费了些。”

萧放汗如雨下,嘶声道:“那……那毒原来在……”

他正要说出“酒碗”二字,哪知老板娘却已笑着接道:“毒不在酒中,自然是在你们用过的手巾之中,透过你们的毛孔,无知无觉地沁入肌肤血液。”

她慢慢走近萧放,悠然笑道:“沾过了那手巾,十二个时辰之内,阁下便与一个丝毫不通武功的常人无异。所以奉劝阁下,还是乖乖地听你姑奶奶的话,不必浪费气力,做徒劳的挣扎……”

西西穴道受制,口不能言,心中又气又急,更没想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转瞬间萧放竟也被人擒住,面上不禁露出极度惊恐之色。

只见老板娘一步一步向她走来,口中梦呓般喃喃有声:“女娃儿莫要惊慌,让姐姐带你去个地方快活一下。那实在是一个很好很好的地方……”

喃喃声中,老板娘忽以手中破袜子向她兜头罩了下来。西西眼前登时一片漆黑,后面的事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第五章 笼中对

世界上有一种人,他们死后看起来就像睡着了一般。

这类死者的面色通常平静而安详,嘴角甚至还挂着浅笑,仿佛正做着一场好梦,梦里正在另一个世界中徜徉……

另一种人则正好相反,他们睡着后就好像死去了一般。

秦西西本来正是这样一个睡得极死的人。一旦进入梦乡,不管是半夜被人装进麻袋,还是天塌下来掉到身上,她连眼皮都不会抖动一下。

可是,凡事也都有例外的时候。

这一天她便睡得很不好。

睡不好的时候,总是会做一些离奇古怪的梦。

起先,她梦到自己的身子变得轻飘飘的,轻得如一朵云,悠悠地升到了天上。

天上全都是像她一样的白云,白得像新绽的梨蕊,像十一月的初雪,没有一丝杂质。

不知何时,云堆里多出了一朵黑云,竟然长着段天仇的脸,而且还在向她微笑。

她大喜过望,奋力向他飘过去。哪知刚到他面前,段天仇忽然不见了,那黑云又变作了一头乱糟糟的黑发。

那黑发一扬,便露出一张鲜红的血盆大口,一开一阖地发着空洞的声音:“女娃儿,让我带你去个地方快活一下……那是一个很好很好的地方……”

她吓得正要逃走,忽见那血盆大口中结出一枚碗口大的水蜜桃。那水蜜桃不但大得出奇,红得出奇,而且香得出奇,甜丝丝的香气似蜜糖,又似甘露,令人馋涎欲滴。

西西登时感到一阵说不出的饥饿,肚子也开始咕噜噜地叫唤。

她竟然硬生生被饿醒了。

睁开眼睛时,种种幻象早已不见,却被一张秀美无俦的脸挡住了视线。

那是一个年轻女子的脸。那女子一身水红衣衫,长长的睫毛覆在眼皮上,看起来睡得正酣。

刚才那阵似蜜糖、又似甘露的甜香,不断地从她的鼻息、粉颊、发梢、衣裳……散发出来,使这睡梦中的美人平添上几分撩人心扉的魅力,仿佛已化身梦中那诱人的水蜜桃,呼唤着人们去采摘。

若是男子见了,只怕当场便要扑过去,啃上这“水蜜桃”一口。

好在西西是个女子,也从来没有啃过人。

所以她只推了推那红衫女子,轻声唤道:“姑娘,姑娘……快醒醒……”

那女子双眼虽还紧闭着,鼻翼却动了动,接着深深吸了一口长气,仿佛闻到了什么气味。

她口中喃喃道:“银鱼紫鲍,犀尾鳖裙,牛唇彘首,鹿胎熊掌……蔷薇露、秦淮春、蓝桥风月……”

念完这一串佳肴美酒的名字,她的气息更绵长,似乎睡得更沉了。

西西听得莫名其妙,只好伸手在她几处穴位推拿起來。可是推拿半天,全然未见奏效,只不过将那女子衣裳揉乱了些而已。

忽听得“嗒”的一声轻响,一样物事从那女子怀中跌了出来。

那原来是一只软缎制成的钱囊,不但做工精细,质料也相当高贵。

缎面上以金线绣了个“关”字,里面却瘪瘪的空无一物,居然连一文铜板也倒不出来。

钱囊空荡荡的,已让人不太愉快;肚子若也空荡荡的,就更让人难以忍受了。

西西放回钱囊,慢慢坐直身子,由于极度的饥饿,眼前登时铺天盖地冒出了一阵金星。

等到金星消失的时候,她突然发现,自己身子下面竟然是一张床。

这张床比一间寻常房间还大得多,睡上二十个人还嫌太宽敞。床上的锦被绣褥,更是轻得像云堆,柔得像水波,暖得像情人的怀抱。

呆在这样一张床上,无论是闭着眼睛睡觉,还是睁着眼睛做白日梦,无疑都是一件非常惬意的事,惬意得让人简直舍不得从床上爬下来。

可是西西却马上爬了下来。

因为她已发现,比起屋子里其他一些东西,这张华丽的大床又算不上多么了不得了。

比如床前那张七弦琴,样式奇古,断纹隐起如虬,竟是那名唤“枯木龙吟”的前朝名琴。

壁上挂的卷轴,笔势圆劲古雅,那是书圣王羲之的《快雪时晴帖》。

除此之外,又有龙脑香一炉、紫檀桌椅一套、和田玉围棋一局,以及秦铜、汉玉、周鼎、商彝……

这些器物看似东一件、西一件的,但每一样东西恰好都出现在它最应该出现的位置上,每一寸空间也都得到了最巧妙的利用,一点也没有被浪费。

梦中那个声音没有骗她,这果然是个“很好很好的地方”。即使最挑剔、最吹毛求疵的人也不得不承认,这里几乎已是一个人所能想象到的最完美的居所。

若说它还有什么美中不足,也许只是少了些吃的……

西西念头刚起,那张紫檀桌子就像是听到了她的心事,忽然轧轧响动起来。

刚才还空空如也的桌面上,瞬间变出了十几道奇珍美味——银鱼紫鲍,犀尾鳖裙,牛唇彘首,鹿胎熊掌……

佐食的酒,是蔷薇露、秦淮春、蓝桥风月……

这些美酒佳肴,岂非就是红衫女子刚刚念过的?难道她在睡梦之中,就已闻到了这形形色色的气味?

西西已无心细想这些问题,蓦地一声欢叫,人已如下山的饿狼般冲了过去。

假如有人看到她当时的样子,一定会认为,她不但能一口气吃光桌上的酒菜,简直连那张桌子也能一并吃下去。

但她还未来得及拿起筷子,目光又被另一样东西吸引住了。

此时此刻,还有什么东西比一桌好菜更有吸引力?

这间屋子很长,也很大,三面是墙,一面敞开。从敞开的那面望出去,屋外竟是一片白皑皑的雪原。

那雪原茫茫千里,尽头与天相接,直似无边无际。

雪原上,孤零零立着一座小亭。

一名面如冠玉、身穿紫金华服的中年文士,正在亭中凭栏闲眺,望向远方穹窿下一只翱翔的苍鹰。

中年文士虽然闲闲负着双手,看他神情,却仿佛这广袤大地的无上主宰。

那苍鹰虽然只不过小小一个黑点,当它高高盘旋时,仿佛也已是统领整个天际的王者。

一人一鹰,在这世界尽头的冰天雪地里,形成了一种奇异的对峙。似是一对狭路相逢的敌手,又似一对惺惺相惜的朋友。

因为他们二者看起来,岂非同样的骄傲,也同样的寂寞?

这种骄傲中的寂寞,和寂寞中的骄傲,本来就只有另一个同样骄傲而寂寞的人才能了解。

西西现在当然还远不能了解,她简直连自己是如何来到这里的都闹不明白。

不久之前,她明明还置身于烈日炎炎的瓜州城中,身边是那黑衣少年段天仇,敌友莫辨的萧放,还有缝破袜子的老板娘。

谁知一觉醒来,那三人竟好似梦中的幻影般消失不见,她自己更已来到一个全然陌生的所在。

无边的雪原,华美的广厦,睡梦中的神秘美人……

这岂非是神话中才有的国度?这里莫非已不属于人间?

西西霍然盯住小亭中那中年文士。这个人的模样无比眼熟,似乎不久前曾在哪里见过……

心念刚动,她已向着雪地飞奔而出。

忽听得“砰”的一声巨响,西西的身子不知撞上了什么硬物,登时脑袋剧痛,鼻子也差点撞歪了,整个人重重摔在地上。

她吃惊莫名,试探着伸手推了推前方。

前方,雪原静谧地沉睡。除了微带凉意的空气,再也没有别的。

可刚才撞得她浑身骨头几乎散了架的又是什么?

一推之下,西西却已震惊得无以复加。原来在她和雪原之间,竟然隔着一道看不见、却摸得着的透明“屏障”。

那“屏障”也不知是什么材质做成,异常冰凉坚硬,刚才那么一撞,片刻间已在她脑袋上撞出了一个大包。

西西又惊又疑,举目向雪原中细看。只见那苍鹰虽然飞在半空,却似被钉子钉死了一般,纹丝不动。她又盯住天上流云,直到盯得眼睛都快瞎了,那些流云却未见流动,仿佛已在同一个位置牢牢生了根。

至于小亭中那中年文士,当然也自始至终保持着同样的姿势。

在这一霎,西西已明白了一件事——一件非常可怕的事。

那冰凉坚硬的物事哪里是什么“屏障”,根本就是一幅画!

那高天厚地,茫茫雪原,雪上的苍鹰、小亭,乃至那中年文士……这一切根本只不过是画中的景象。

即使用“惟妙惟肖”“巧夺天工”来形容这幅画,也嫌太辱没了它。

这样一幅画,只可能诞生于神灵的笔下,所以它才能够骗过每一个人的眼睛。

十几年来,西西对自己那双大眼睛一直非常满意。

她一向认为,有一双比常人大得多的眼睛,看到的东西也总该比常人更多一些。

但是现在,她自己也不敢再相信自己的眼睛。

因為她隐约懂得了,一个人若想看到更多的东西,光用两只眼睛是远远不够的——还得用心来看。

莫非她竟已变成了画中的人,永远也无法回到真实的世界?

无论什么人发现自己被困在“画”中,难免都要恐惧得发疯。

西西觉得自己简直要疯了,像躲避瘟神似的,从那巨画前远远跑开,向屋子里的其余三面墙冲了过去。

其余那三面却不是画,而是更加坚硬的石墙。西西撞上去后,石墙连一道缝儿也没有裂开,只不过徒然让脑袋又多出了三个大包而已。

一个蜜糖般甜美的声音忽自身后响起:“真好看,好看极了!”

西西循声回头,原来那水蜜桃般的红衫女子也醒了,正盘腿坐在床上看着她笑。

西西问道:“你在说什么好看?”

红衫女子笑嘻嘻地道:“你,你好看。”

西西见她夸赞,嫣然笑道:“其实,你也很好看……”

红衫女子摇了摇头,只一蹦便蹦下了床,娇笑道:“我的脑袋上又没有顶着几个大包,肿得像猪头一般……自然是你好看得多了。”

西西这才知道她是打趣自己,不由得面上一红。

她干咳了一声,道:“我叫秦西西。关姑娘,你也是被人抓来这里的吗?”

红衫女子看看左面,又看看右面,东张西望了一阵,问道:“关姑娘在哪儿?你在跟她说话么?”

西西道:“我就站在你面前,自然是跟你说话了。你……你不是关姑娘吗?”

红衫女子呆呆地看着她:“我为什么是关姑娘?”

西西怔了怔,道:“那钱囊……”

红衫女子“啊”了一声,仿佛突然想起什么,从怀中摸出钱囊,玉手一扬,已将它远远扔到墙角。

她伸手在衣裳上抹了几下,像是要抹去什么秽物似的,一面笑道:“是那小淫贼的脏东西,用完忘了扔了,怪不得姑娘这几日晦气连连。”

西西不解道:“什么小淫贼?”

红衫女子一脸厌恶的表情,撇嘴道:“小淫贼就是那姓关的小子,据说还是个什么破镖局的少爷……”

西西失声惊呼道:“是关少镖头!”

红衫女子横了她一眼:“咦,莫非你从前就认识那小淫贼?”

西西摇头道:“不认识。从前不认识,以后也不可能认识了。”

红衫女子想了一想,道:“你的意思是不是说,他已经……”

西西道:“不错,他已经死啦。”

红衫女子好像捡着了宝贝一般,拍手欢呼道:“死得好,死得妙!现在才死,岂非已大大便宜了那厮。”

西西听她语气,似是对那关少镖头深恶痛绝,心中不由得暗暗纳罕。

红衫女子笑道:“我已知道了你的名字,你却还不知道我的名字。我叫董糖,‘董是董糖的‘董,‘糖是董糖的‘糖……”

说完这句话,董糖就背着双手,大摇大摆地在屋中四处巡视起来。

她时而提笔蘸墨,往墙上画只大乌龟;时而在那“枯木龙吟”古琴上胡乱拨弄,发出一阵刺耳的噪声;时而抄起一卷古书,摇头晃脑地低诵几句,转眼又抛去书卷,将面颊整个儿贴到那幅《快雪时晴帖》前,口中啧啧有声,装模作样地连连点头……如此折腾半晌,没片刻消停。

最后,她身子往椅中一歪,两条腿已舒舒服服地高高架起,看模样仿佛要在那里歪上一辈子。

看她样子,简直比在自己家中还要逍遥自在。西西忍不住问道:“这里莫非……莫非是你家不成?这究竟是什么地方?”

董糖闭着眼睛,悠然道:“无论它是什么地方,至少总不是个太坏的地方。既然来了,就不妨当它是自己家,好好快活快活。”

忽然之间,她整个人跳了起来,伸长鼻子,这里闻闻,那里嗅嗅,循着食物的香气,终于寻到了那张摆满佳肴美酒的紫檀桌前。

西西只道她马上要扑过去吃喝一顿,谁知董糖向桌上扫了一眼,却冷冷“哼”了一声,道:“现在,我终于知道这是个什么地方了。”

西西大喜道:“你知道?”

董糖面无表情地道:“这里是个猪圈。”

西西诧道:“猪圈?”

董糖冷冷道:“不错,若不是猪圈,桌上又怎会摆着这么多猪食?”

西西只能瞠目看着她。

这些奇珍美味若是猪食,这华美广厦若是猪圈,只怕天上的神仙也要争着下凡间来,投胎做一只猪了。

董糖不断摇着头,冷笑道:“看这屋中陈设,我还只道此间主人是个风雅之士,岂料他在‘吃字上品位竟然糟糕至此。大鱼大肉,胡吃海塞,好像跟钱有仇似的,跟乡下的土财主有什么两样?”

她这番话说得异常响亮,仿佛有意要让什么人听到。果然话音未落,那张紫檀桌又是一阵轧轧响动。

二人眼前一花,先前那十几道酒菜倏地沉入桌下,另换上了四样精致小菜。

两只月白瓷碟中,盛着红如胭脂的炙云腿和熏雁翅,两只梅子青的瓷碗中,盛的却是雪一样白的荔枝甘露冻和奶房玉蕊羹。光看那食物与食器间色彩之调和,已令人赏心悦目,食指大动。

董糖眼中已放出了光,夹起一片云腿放入口中,嚼了一阵,啧啧赞道:“大理‘合香楼这道蜜炙云腿,腿质瘦中带肥,又浇上木樨莲子汁取其清香,红肌白理,腴而能爽,酥而不糜,清淳浥润,端的堪称腿中上品……”

她抛下筷子,这次索性用手提起一只熏雁翅,啃了几口,面上神色更似已飘然欲仙。

她闭起了眼睛,徐徐道:“熏雁翅最宜下酒,更宜秋雨……那年九月初三,终南山中第一场秋雨才刚刚落下,师父与我也像这般吃着雁翅,一面喝着‘莲花白,一面听着雨打在芭蕉叶上的声响,那滋味当真妙不可言。”

最后,她又拈了颗荔枝,向西西问道:“你可知道,这荔枝有何特别之处?”

西西不知道。

在她看来,所有荔枝都像是和尚的念珠一般,每一颗都完全一样。

董糖悠然一笑,慢条斯理地品评道:“荔枝以福建产者声名最著,品质最佳,这种‘陈紫荔枝香气清远,当推为其中佼佼者。所谓‘膜如桃花红,核如丁香母,剥之凝如水晶,食之消如绛雪,古人诚不我欺……”

她这番话还未说完,屋中忽然响起了一阵轻轻的拍掌声。

一个男子声音笑道:“这年头,知味者已比美味本身更难得……董姑娘年纪轻轻,已不愧是吃中老饕,食中行家,在下佩服至极。”

这声音仿佛就在耳边,但西西张望许久,屋子里却明明只有她与董糖二人,怎么也找不出第三个人来。

西西心中有些发毛,颤声道:“你……你是什么人?”

那男子朗声长笑,半晌才道:“区区在下,便是此间的主人,也即是这一切的创造者和拥有者。这里的每一样东西,每一个人,甚至二位每时每刻呼吸的空气,统统都属于在下。”

董糖“哧”了一声,冷笑道:“这狂徒好大的口气……你莫要忘了,我也是人,可我似乎并不属于你。”

那男子并不着恼,仍旧温言笑道:“董姑娘这却错了。二位既已来到‘人笼之中,全身上下、从头到脚,当然都属于在下所有,连一寸肌肤也不可漏掉。”

他的声音虽然温柔如春风,西西却好似寒冬腊月掉进了冰窟窿一般,全身都战栗起来。

她颤声道:“‘人笼?那是什么?”

那男子悠然笑着,道:“鸟有鸟笼,兽有兽笼,人自然也有‘人笼。西西姑娘冰雪聪明,不必在下多费唇舌,当能一点便通。”

西西惊怒交迸,大骂道:“你简直一派胡言!人又不是禽兽,哪能像禽兽一样关在笼子里?”

那男子轻笑一声,道:“人虽然不是禽兽,却也远远比不上禽兽。要知道禽兽永远是禽兽,人有时候却未必是人……”

他笑着接道:“所以说比起禽兽,人岂非更有理由被关进笼中?”

西西气得张口结舌,一时答不出话来。董糖却已咯咯笑道:“这位先生的意思莫非是说,咱们两个娇滴滴的姑娘家,竟连凶残的禽兽都不如吗?”

那男子柔声道:“董姑娘这是说笑。像在下这样一个古往今来最懂怜香惜玉的男子,豈会有这种唐突佳人的想法?”

董糖冷笑道:“你若懂得怜香惜玉,又怎会将咱们关进什么鬼‘人笼?”

那男子道:“董姑娘却又错了。在下正是因为怜香惜玉,这才冒昧请来二位姑娘……”

他笑了笑,接道:“在下请二位到此,乃是因为二位堪称人中之翘楚,造物之精华,上天眷顾之宠儿……简单来说,便是‘美之化身。”

董糖道:“就算你说得再天花乱坠,你那些奉承话,我也一个字都不相信。”

她口中虽这么说着,面上却已露出愉悦之色。

因为奉承话正如漂亮衣服一样,无论对哪个女孩子来说,总是多多益善的。

那男子笑着接道:“要知‘美之一字,虽然是世上最迷人的物事,却也是世上最脆弱的物事。譬如这桌上瓷器,虽然精洁,却是一碰就碎;又如皑皑雪原,只需一个脚印便能将它弄脏……像这般世间大美,倘若不好好保护起来,岂非大是可惜?”

董糖道:“所以你将雪原长存画中,便是为了保护它的完美?你将我们掳来这里,也是为了保护我们?”

那男子哈哈大笑,半晌才道:“二位这样的女子,本就不该来江湖中摸爬滚打,更不该混迹于世俗男子堆中,受那浊秽之气玷污。只不过,像在下这般男子却是个绝无仅有的例外,放眼普天之下,也只有在下才当得起保护、爱惜二位之责,永生永世,给二位无微不至的关怀和宠溺……”

这番话若由旁人说来,难免会让人觉得又狂妄,又肉麻,但从他口中娓娓道来,却是自然而然,带着令人不容置疑的强烈自信。

他的声音优雅至极,和婉至极,仿佛有一种令人难以抗拒的魔力,像最温柔的情人、最忠实的朋友,又像最慈爱的父兄、最睿智的师长,由不得人不对他心生信赖。

董糖眼珠子一转,咯咯笑道:“看起来你倒的确是一片好心,对每个女孩子都好得很了。”

那男子似是看穿了她的心思,悠然笑道:“在下早已说过,只有极少数女子才配享受这里的一切。要知道芸芸众生之中,俗物居其千百,像姑娘这样的女子却是万中无一……”

他愈说下去,董糖的神色便愈见和缓,面上渐已现出微笑。

这个人果然十分懂得女孩子的心理。

夸奖一个女孩子美丽、聪慧、温柔……都远不如夸奖她“与众不同”来得高明。

因为每个女孩子都很不情愿有人将自己跟其他女孩子混为一谈,每个女孩子也都认为,只有自己才是世界上最“独一无二”的那一个。

董糖叹了口气,哀声道:“住在这里虽然也不算太坏,但每天对着这几面光秃秃的破墙,见不到蓝天,晒不到阳光,闻不到花香,日子一久,简直让人气闷死了……”

话未说完,只听头顶一阵响动,屋顶裂开一道口子,果然马上见到了蓝天,晒到了阳光,闻到了花香。

那屋顶距地面至少有十丈高,四周石墙犹如镜子一般,光溜溜的毫无着力之处,寻常人根本不可能徒手攀缘而上。

那男子笑道:“二位待在此间,可以读书写字,可以鼓琴吹笙,可以围炉对弈,可以焚香煮茗,实在有数不清的赏心乐事可做。姑娘若长日无聊,想要找人攀谈时,在下也自当随时奉陪。在下虽然不才,但于诗赋辞章、琴棋书画、天文地理、医卜星相、丝竹弹唱、五行八卦、奇门遁甲、膳食烹调、经济兵略、掌故秘史,乃至男欢女爱之道,可说无一不晓,无一不精,不论什么话题,都能滔滔不绝地聊上十天半个月。姑娘虽只跟在下一人聊天,却胜似与百十位智者同时聊天,保管你一生一世都不会寂寞。”

他这番话的确充满了诱惑,更带着一种说不出的煽动力。

西西却一字一字道:“我不要呆在‘人笼中……我要出去。”

那男子似已料到她会这么说,想也未想,便即笑道:“姑娘就算出了‘人笼,到了外面,也不过是从一个小笼子逃到另一个大笼子罢了。”

西西只觉他话中隐有深意,却是懵懂未解,怔怔道:“外面的世界那么广大,怎能叫笼子?”

那男子哂然一笑,道:“姑娘试看那空中苍鹰,它就算飞得再高,焉能高到冲破天外?再看看在下……在下虽然富有四海,钱财多得八辈子也花不完,权势大得打个喷嚏便可倾覆天下,可是在这世上,却有一个最大的劲敌,它比在下还要富有得多、有权势得多……”

西西惊讶起来,问道:“世上竟有这么厉害的人?这人是谁?”

那男子这次却沉默了许久,涩声道:“它不是人,它的名字叫‘时间。无论你有多少钱、多少权势,在‘时间面前总要败下阵来,这便是老天爷跟人开的一个大玩笑……在下要是不知道这些,还可以每日醉生梦死,过得逍遥快活;可一旦知道了这些,活着便成了一件最痛苦的事……”

说到后来,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含糊不清,几与梦呓无异。

西西对这无影无形的陌生人,忽然生出了些许同情,低声道:“就算你自己心里痛苦,但将咱们抓来做你的宠物,陪着你一道痛苦,却也大不应该。”

那男子缓缓道:“西西姑娘此言差矣。世人豢养宠物,只因他們内心空虚,需要一样物事来填补这空虚;在下豢养二位,却是为了爱惜、保护二位,比之凡夫俗子,境界之差别简直不可以道里计。”

西西仿佛全未将他的话听进去,忽道:“我忽然想起小时候听来的一个故事,你可愿意也听听?”

那男子笑了笑,道:“求之不得,洗耳恭听。”

西西道:“故事是说,在遥远的古代,有一位国王很爱养鸟。一天,有一只海鸟落在了都城郊外。国王认为这是只神鸟,便令人将它捉住,亲自迎到神庙里供奉起来,天天演奏最美妙的音乐给它听,安排最肥硕的牛羊给它吃。谁知这种款待把海鸟吓得惶恐不安,一点肉也不敢吃,一杯水也不敢喝,过了三天就死了。因为国王是用他自己享乐的方式,而不是按照鸟喜爱的方式来养鸟,那只鸟事实上便是让他害死的……”

那男子沉默半晌,道:“姑娘的意思莫非是说,在下便是那国王,二位便是那笼中的海鸟?”

西西并不回答,只低声道:“你刚才也说错了一件事。”

那男子道:“哦?错在哪里?”

西西道:“世上那些豢养宠物的人,并不是因为空虚,而是因为爱……”

她似要用尽全身力气,大声接道:“至于你,你才是为了满足自己,满足自己的自大和疯狂……所以,你才是最自私的那一个!”

这番话说完,那男子却久久没有作声。广厦中死寂一片,如同一座巨大而华美的坟墓。

等他的笑声再度响起时,已变得像冰那般冷酷:“上一次有人这么跟在下说话,已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姑娘可知道那人下场如何?”

西西冷笑道:“无非是被你杀死罢了,那又有什么了不得?”

那男子道:“杀人这种俗不可耐的事,市井莽汉也做得,像在下这样的人又岂屑一顾?就算到了万不得已、不得不杀人时,也总要巧思妙想,方能使之成为一件最精美的艺术品。”

西西简直怀疑自己听错了,嘶声道:“你说被杀的人是一件……一件艺术品?看来你果然已疯得不轻!”

那男子不理她,悠然笑道:“大约十年之前,‘人笼中来了三位客人,那是三位豆蔻年华的亲生姐妹,不论美貌、温柔还是聪慧,竟似难分轩轾。像这等如珠如玉般的女子,找到一位已属不易,能够同时找到三位,实在是老天对在下格外关照。”

他话锋一转,接道:“如果非要说她们有什么缺点,或许只是不够听话,不但不愿待在这里,还天天吵嚷着非逃出去不可。无奈之下,在下只得为她们设下了一次小小的考验……”

西西虽在惊怒之中,仍忍不住问道:“什么考验?”

那男子笑道:“当时在下言道,三位若执意要离开,自然也无不可。不过三位中却只能选出一位,只有其中容貌最美的那一位才有此特权,作为交换,其余二人却必须以自己的性命相抵。以七日为期,七日之后,在下便会亲自前来,挑选出这一位最美的幸运儿,至于其余二位不那么幸运的,那便……”

西西听得手心出汗,颤声道:“后来你挑了哪一位?”

那男子长叹了口气,道:“那三位女子姐妹情深,自是你推我让,谁都不肯抛下别人,独自求生。转眼七日之期将尽,似乎每个人都已决心要自我牺牲,好让自己的姐妹多出一些胜算。谁知,到了第六天夜里……”

他幽幽叹息一声,接道:“就在第六天夜里,那三姐妹中的大姐和二姐,竟不约而同痛下杀手,趁她们的小妹妹在睡梦之中,一个以金簪划破了她的面颊,一个用玉箸刺瞎了她的双眼……”

西西“啊”了一声,面色已变得苍白至极。

那男子仍在笑着:“那两位姐姐大约早已暗中谋划,害了小妹妹后,便要接着加害另外一人。她们虽然狠毒,却是做梦也未料到,对方竟也跟自己抱着同样的心思,居然在同一时间突施辣手。当时,那二人便震骇得花容变色,木然僵立着,有如着了魔一般。

“过了许久,二人又好似同时从梦魇中惊醒,疯狂地扑向对方,用手撕扯、用牙齿咬噬着彼此。原本端庄娴雅的淑女,那天夜里竟变得好似两头发疯的母狮子……”

西西只觉得自己的胃在痉挛,涩声道:“她们两人莫非都……”

那男子笑道:“后来,那二位姑娘自然都送了性命,不是被别人,而是被自己的姐妹亲手撕成碎片。她们的小妹妹虽然瞎了双目,未能亲见这惨绝人寰的一幕,但她毕竟还不是个聋子,两位姐姐临死前的惨呼便尽数落在耳中。就在那一夜,她也咬舌自尽了……”

他笑得轻松而愉快,接道:“到了第七天早晨,在下来到之时,便看见地下横卧着三具世上最迷人的軀体,殷红的血映衬着白雪般的肌肤,犹如一树红梅在冰天雪地中怒放。那时,在下才第一次领悟到,死亡竟也有如斯之美,美得令人心悸,却又令人心动……”

那人说的故事明明残酷至极,可他的声音却始终那般优雅,两相混合下,便形成了一种邪恶而奇异的魔力。

西西已愤怒得说不出话,半晌才尖叫道:“你害死了人还这么得意?你恬不知耻,你……”

那男子大笑着,打断她道:“在下对那三位姐妹始终敬若天人,连她们的一根头发也未碰过。害死她们的,不过是她们自己的弱点、人的弱点罢了。”

他话锋一转,接着道:“现在我只好奇,同样的故事若发生在你们三位身上,不知结局如何?”

(未完待续)

下期预告:

西西与红衫女子被人暗算,关入囚笼,但那作案之人,竟说有“三位”女子被关在此处。囚笼之内尚未献身的那最后一名女子被关在何处?为何寻不到踪迹?二女是否能逃出生天?西西与她的“朋友”——满身秘密的青年“段天仇”还能再重逢吗?一切精彩,尽在下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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