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展飞
“师父,九重天到底在哪儿?有多高?弟子这辈子能看到吗?”
作为长春真人得意弟子的尹志平,已经开始参悟长生之道。可长生之道真是缥缈得很,他已经想了七七四十九天,这一早上抬头望天时,正巧一声鸟鸣传来,尹志平本以为会有天音妙传,不料却是一点凉意正落在额头上。
尹志平伸手一抹,愣了一会,才明白是鸟屎,不禁摇头一笑。见师父丘处机从月门出来,尹志平躬身行礼,顺口就问了这个问题。
丘处机剑眉星目,道袍也洁净得体。他本来像有急事的样子,没打算停下来,可听了弟子的疑问,反而停住脚步,笑了:“志平,你收拾一下东西,过两天随我出发!”
尹志平吓了一跳:“师父,您要带我去九重天?”
丘处机大笑起来:“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师父自己还不舍得离开这大地呢,哪能带你去九重天!不过,有一个了不起的人物也问到了这个问题,师父要去拜见他,和他论天证道。嗯,最近就要出发,你跟着一起去!”
尹志平惊喜道:“多谢师父!那么,那了不起的人物是谁?”
“成吉思汗!”
丘处机见尹志平有点迷糊,接着说:“我提过这个人的,他叫铁木真。这些年,到处都传遍了成吉思汗的威名。我已经拒绝了金国的邀请,要西行一趟,去会会这位蒙古的大汗。长生天,九重天……哈,就先从今天开始吧!”
在明天到来之前,今天先准备“开始”,这一向是丘处机的行事之道。当天晚上,山东莱州大基山的全真教重阳宫里,这位全真教掌教召集座下五十四名修道弟子论道。
重阳宫南壁台龛上,明晃晃点着十八根巨烛,照见已经七十三岁的丘处机竟然须发全黑,面色仍像正值中年,眼神里有亮光闪映。
他照例先将拂尘甩了一下,搁在左臂弯里,朗声说:“你们出去讲道,世人也都叫你们‘先生了。嗯,‘先生、‘先生,你们以为‘先生是什么?不过是早生了几年,年纪大些而已。”
他捋捋胡须,笑了:“那么,这世上所有的老头子,不就都成先生了吗?却也不是。这是为什么?”
众位弟子端坐聆听,神色庄凝。
丘处机自答:“这当然是因为人们知道,很多上了年纪的人里面,不单单有先生,还有老糊涂虫和老不要脸的。”
他的课上,大家可以笑,丘处机自己也笑:“后来人们也越来越清楚明白了,先生就是有学问、有德行、有见识的人。我们全真教道人要人家尊一声‘先生,也许不难,可咱们要常常自问一声——我这先生,是要枉活于世,还是要济世度人?说到底还是那句话,有为呢,还是无为?若是有为,如何去有?若是无为,怎么个无?”
就这么几句话,厅中之人无不肃穆聆听,屏气凝神。
丘处机语调悠长:“前几年,我以为我已经懂了,可终究还是没有真的懂、没有完全懂。冲虚子,我们全真教教义的第一条,却是什么?”
这个问题,任是刚刚入门的弟子也知道答案。“冲虚子”宋道安是原先是从别处带着修行转入丘处机门下的,这年已有五十五岁,听师父点名自己的道号,不敢有丝毫轻慢,立即恭谨作答:“禀师父,全真教教义的第一条出自《道德经》,是‘无心忘言四个字。”
丘处机捋了一下胡子:“无心忘言,嗯,无心忘言。是没心没肺又语无伦次?还是因为没想所以不说?今天,我请来了这十八位先生,给我们传授‘无心忘言的真谛。大伙儿有什么领悟吗?”说完之后,目光炯炯,满是期待。
众弟子均是一奇,人人都望望殿中四处,懵懂不知;再互相望望,更莫名其妙。
尹志平起身行礼请教:“师父,这十八位先生已在殿上了吗?弟子怎么没见到?”
丘处机微微一笑,忽然袍袖一摆,右手指向南龛:“便是这十八根蜡烛!燃烧之前,它们平淡无奇,燃烧之后,它们寂然无存。可是,此时此刻,它们忍受燃烧,奉献光明!它们以无心忘言,换得我们亮如白昼!”
丘处机的声音在大殿上余音袅袅,这十八位“先生”的火苗熠熠跃动,印证欢欣。
五十四名弟子动容齐颂:“无量寿!”
丘处机目光中多了一点晶莹湿亮:“眼下大宋软弱,金国狡贪,而蒙古雄起,杀伐无度,对全天下的百姓来说,何尝不是身处黑夜,不得光明?”
众弟子连呼吸都要屏住。
丘处机深深吸了口气,声音忽然沉了下去:“为师便是火石,你们便是蜡烛。我要从你们当中选十八位先生随我西行,与成吉思汗会见论道。可有愿意同往者?”
接下来,师父自己也被震动——五十四名亲传弟子全都是“愿意同往者”。
丘处机摇了摇头,这才说:“为师自己也没有把握,路途遥远,中间有上万里,要经过的大小国度就有十几个,耗时至少需要两年,其间难免遇上毒虫猛兽、毛贼盗伙,这一节先说在前头。嗯,我再问一次,可有愿意同往者?”
五十四名弟子齐声回应:“追随师父,愿往!”
丘处机深深吸了口气:“这却不是我最担心的,只要与那位成吉思汗一言不合,所求所盼顿时成为泡影。为师只要与他争吵起来,恐怕便要人头落地,与我同行者,自然同样不得活命,这一节也要说在前头。嗯,我再问,可有愿意同往者?”
五十四名入室弟子锵然回应:“追随道义,愿往!”
丘处机站起身来,抬起拂尘,打个无量揖,向众弟子说:“都别动。你们有这份志愿心念,便该受我一礼,我们听三清神君的旨意吧!”
丘处机双掌一击,一名道童自侧门进来,手捧一个签筒,他接过来:“这五十四支签中,上签、中签、下签各有十八支,你们每人抽一支。”
有弟子问:“抽中什么签可跟随师父西行?”
丘处机双眉一轩:“自有天意。”
五十四人各抽一签,都不知道师父要怎样分析命数,均一头雾水。
尹志平心里是記挂着师父答应了他要随着西行的,看了一眼签文,脸色顿时苦了,期期艾艾望向师父,正好师父也看着他,面带微笑。
“志平,你抽的是什么?”
尹志平声音低微:“回师父,弟子抽的是下签。”
丘处机点点头,踱了两步,站定身子,微笑着说:“今天早上,志平望天求道,却不料脸上溅了一粒鸟屎。志平擦去鸟屎,问我九重天有多高,在哪儿,他这辈子能不能看到。”
尹志平的平庸憨厚,在门内也是人人都知道的事,听丘处机说到这一节,有人便轻笑出来。
尹志平神色微赧,丘处机也微微一笑:“现在,我就要告诉他,也告诉你们各位求道的弟子,九重天,不一定是在天上,为师反而觉得恰恰是在地上。”
他的神情激昂起来:“尹志平脸上的鸟屎还没擦干净,可他没有骂鸟,却来向我求道。便在那一刻,我下了决心,敢于放下一切干扰,应成吉思汗邀请,西行证道!因此决定,尹志平的运气,便是这份天意,十八位抽到下签的弟子,明日起,随我西行!”
西行的路并不难走,蒙古派来了豪华阵仗迎接。成吉思汗,那位神秘、伟大的人物,虽然相隔万里,却已经让人感觉到他的无与伦比。
成吉思汗让使者带来了一封信,那信写得极为谦卑:“我成吉思汗虽然已经征服天下,可在中原人眼中,我仍然是野蛮人。今仰慕真人,希望得到真人教诲,启蒙文化,得悉长生之术,那么,我有幸,天下苍生有幸。”
其实七天前收到这封使臣刘仲禄带来的信时,丘处机就忍不住赞叹:“这才是成吉思汗!南宋的皇帝、金国的皇帝,也都曾派人请我下山。哈,可是呢,说什么‘修道之士,也莫非王臣,让我老道士得听话地前去当人臣,我偏做不来这俗世臣子。可成吉思汗,说的明明白白,是要与我探讨长生。我已得长生之术,岂能误了天下?义之所在,非去不可!”
赵道坚当时在一旁听到“长生之术”,思索之后,仍然是没有信心,曾单独向师父提醒:“弟子有一事担忧,只怕‘长生二字,真是任神仙也难以做到,就算师父真正悟了长生之术,那也高深莫测,只能是自己会。想来成吉思汗手握重兵,杀伐无度,师父就是肯将长生之术教给他,他也未必能学到!”
丘处机当时对赵道坚赞赏地一笑:“你能想到这一层,为师真替你高兴。不过,你不是为成吉思汗担心,而是在为师父担心,为咱们这伙人担心。”
赵道坚惭愧点头,丘处机笑起来:“哈,这没什么不好意思,你很对,很好。你的担心不无道理,为师见到那位大汗时,万一说的话犯了天威,必然难逃一死,咱们自己的‘长生就先完了,还能教给成吉思汗什么长生术?”
赵道坚佩服得五体投地,问道:“师父,那怎么办?”
丘处机目光里好似凝着神辉:“为师确信,已得长生之道。那位伟大英明的大汗,应该会听!”
此刻,这位传播“长生之道”的老道士,坐在蒙古特使侍奉的豪华马车里,打开车篷上的帏帘,看着沿途的风景,脸上的笑意自在活泼:“嗯,徒步,叫做前行;骑马,叫做前行;坐着车驾,也叫做前行。”
十八名弟子中,属李志常最有文采,此时正在大车的左后侧骑马跟随,听到师父的话,驱前一步,议道:“师父,弟子有个小小的计议,打算将师父带领我等一路西行的经历记下来,到时编成一本书,叫做《应成吉思汗邀约证道记》,不知合适不合适?”
丘处机点头赞叹:“志常,这不是合适不合适了,这是光大我们全真教门庭、宏愿证道的大文章呢,为师十分赞成!不过,这书名得改改。”
李志常得师父一赞,更来了精神:“那能不能请师父给这书赐个名?”
丘处机双眉压下去又扬起来:“嗯,当年唐朝的玄奘和尚,也曾西行,他是为了求取佛门的真经,一路上千辛万苦,终于算是得了正果。为师这一次,也是西游,是为了证道。你要写的这本书,就叫《西游记》吧。”
李志常想了想:“师父,能不能叫做《长春真人西游记》?也免得世人们误会,是他们沙门的那次西游。”
丘处机哈哈笑起来:“他们沙门的西游很了不起,取回了佛学的典藏。不过,咱们这次西游,不是去取经,倒是去证道,就叫《长春真人西游记》吧!”
一路漫漫,但蒙古特使持着成吉思汗的大汗手谕,竟然没有让他们受到一丝一毫的冒犯。
这一天下午丘处机小眯了一会儿,忽然车外传来偷笑声,虽然隐在辚辚的车轮声里,丘处机也听来出是谁了,于是敲敲车厢,大车停了下来。
侍从挑开车帘,丘处机从车上下来,看道路穿林而过,有一条小溪散开时宽时窄的绿草杂花,北面的树枝把下午的阳光遮挡得条条缕缕的,树根处的小飞虫们在光幕水霭里趋趋滞滞地舞着。
丘处机伸展一下手臂,转过身来问:“志修、德方,你们俩刚才为什么笑?德方,你来说!”
郑志修、宋德方上前垂手为礼,宋德方回答:“回禀师父,因为安危。”
丘處机又捏捏后颈,再问:“哦?”
宋德方说:“此处道路两旁是山洼密林,像这样的地方有个说法,最容易藏着山贼盗伙。刚才我们几个有些担心,小声谈论起来,颐真大师说,我们根本不需要瞎操这些心。”
颐真是郑志修的道号,丘处机笑起来:“志修,乱世之中,林密路险,担心有盗伙出现,实在是再正常不过了,怎么是瞎操心了?”
郑志修老老实实回禀:“师父的谋略、智慧自然远超过我等,若是担心盗伙,岂会安坐车中?所以我说他们几个是瞎操心。”
丘处机招招手,让其余弟子也上前:“志修,你接着说。”
郑志修:“是。弟子以为,小的毛贼盗伙,看到咱们的阵势,不敢出来滋扰;而大的,那就不是盗贼了,一定是散兵游勇,或者是金国、大宋的兵将,却是更不敢来自找麻烦。”
丘处机等着他说下去。
郑志修想了想,鼓起勇气:“成吉思汗太了不起!弟子听说,不管隔着千里万里,只有他杀别人的份儿,别人听到他的名字,不是赶紧投降,就是远远跑掉,否则就是被杀得血流成河。”
丘处机不置可否,眼光移到宋德方脸上。宋德方老老实实补充:“师父是成吉思汗特别邀请的客人,来接引我们的队伍打着他的旗帜,谁敢打咱们的主意?”
弟子们都露出了向往和自豪的神情,期待着师父的称赞。丘处机脸上的笑容却沉了下去,神情凝重,看着远方的天边:“只是不知道,我们这一行,是夸父逐日呢,还是彩云追月?”夸父逐日,终于渴死在路上;彩云追月,却与银梭交相辉映。弟子们谁也没料到师父问出这句话,目光反而迷离起来。
丘处机自己回答:“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当年曹操观沧海,只见波涛横生,浩渺无边,他未尝消沉,反而意气纵横,歌以咏志。嗯,这才是他了不起的地方。
“可我们这趟西行,为师是想好了结果的。无论是夸父逐日,还是彩云追月,总得有竞争有为之心。我们这一行,要将道家真谛、无量寿旨广为传播,以证道义。成吉思汗为了求证长天想到了我们……我们,正好一路求证长天!”
這一路求证长天,众位弟子不是一下子就能明白过来的。弟子们多是听师父说,有时候也议论,可议论的内容,仍只有师父讲的十之一二。丘处机暗暗有些着急,却并没有流露出来。
成吉思汗派来的使者刘仲禄非常能干,开路、保卫、接洽、后勤全都由他负责,一路之上,几乎不必全真门人费心。一行人迤逦西行,不知不觉间过去了将近三个月。从山东、河南进入金国,然后过陇西,经凉州,旅途风光数易,到了西域,风土人情早就和中土大不相同。进入八月,沿路多见秋草黄,野果香,天高地阔,而山谷河道让人倍感雄峨奇丽,接引护送的军伍中更常常传出歌声、笑声。
这一天到了酉时,刘仲禄安排队伍歇息,便在一条河道边支起帐篷,请丘处机休息,接着在草地上燃起篝火,煮了牛肉,进帐奉请丘处机食用。
丘处机笑起来:“无量天尊,我们全真教不食荤腥,只能吃素,将军怎么忘了?”
刘仲禄赔笑,却两手一摊:“道长,咱们早就进了西域啦,带的干粮都吃完了,不过,牛羊却是遍地都是。现下只得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牛羊肉便是这儿的干粮。”
丘处机微微一笑,正要辩说,刘仲禄又接着说:“何况过些日子见到大汗,大汗邀道长入席,必是拿最好的羊羔、鹿脯、野雉、肥牛相待,还会奉以金杯美酒。那时道长怎么办?岂能让大汗准备窝窝头、高粱粥,和道长大快朵颐、开怀畅饮?”
丘处机哈哈笑起来:“贫道料定将军刀枪功夫厉害,却不料嘴上功夫也这么了得!不过,假若我与成吉思汗同席,他的珍馐美酒乃是上苍赐予,我的粗茶淡饭一样也是无上恩遇。贫道的车上还有一袋黍子米……志清、志静,你俩过来!”
何志清、杨志静近前,听到师父吩咐,拿出黍子米,另起了一堆火,熬粥去了。刘仲禄无奈苦笑,命令手下取了些干果送过来。
丘处机到河边掬水洗了脸,问刘仲禄:“将军,前些天说没几天路程就能见到成吉思汗了,那到底还有多远?”
“应该不远了,道长。”刘仲禄蛮有把握地说,“一个月前,末将接到大汗的口谕,大汗在青格里扎营等候,到那边只剩四五天路程啦!”
“那可真好!”丘处机很高兴,“不过,这两天还得劳烦将军,看在哪处牧人那儿能买到米面……将军可莫要推脱,买些黍子就行。他们当地人好像叫什么‘儿米……”
“塔尔米!”
丘处机哈哈笑起来:“那将军还说什么为难来着?就依你,买些塔尔米,足够啦!”
刘仲禄摇头苦笑,却又忍不住佩服地拱手为敬:“道长见了大汗,不要说末将照应不周便好!”
五天之后的上午,远远便听到马蹄声传来。马蹄声越来越密集,后来便看到西方起了一片尘土。刘仲禄看清马队的旗帜,举手命令队伍停下,兜马转到大车侧,笑着禀告:“道长,大汗派人来迎接您老人家啦!”
来的是一牛录铁骑兵,总共三百人。牛录长是名蒙古汉子,叫巴特尔,他向丘处机抚胸行礼,然后唱起歌来。他唱的是蒙古语的歌儿,刘仲禄认真聆听,替他做翻译。
“天下无敌、世间第一、英勇睿智、威名远扬的成吉思汗,本来决定要在西域美丽的青格里等待长春真人,聆听真人教诲。不料花剌子模国不知天高地厚,胆敢冒犯天威,成吉思汗决定挥师西征!成吉思汗请长春真人体谅,不是有心怠慢!”
丘处机已经能听懂一些简单的蒙古语,不过,对于这位牛录长唱歌传的军令,也只能等刘仲禄翻译了之后,才敢确认。花剌子模国可不是一般的寡民小国,人口国土都和大宋、金国不相上下。丘处机吃了一惊,施了一个拱手礼:“贫道不敢见怪成吉思汗。可是,能问问成吉思汗为什么要灭花剌子模国吗?”
巴特尔这回不唱了,气鼓鼓地说起来:“无与伦比的成吉思汗本来打算和花剌子模国通好,派了五百人的使团,带着丝绸、貂皮、金银财宝,到了花剌子模国的讹答剌城,却不料被贪心的讹答剌城主海尔汗杀了四百九十九名使者!”
刘仲禄“啊哟”一声,骂起来:“这个该死的海尔汗!”
巴特尔拍拍胸口,握一下拳头,表示赞同,接着说:“该死的海尔汗只留下布日古德一个人,还剃了他的胡子,让他回来禀报,羞辱无与伦比的成吉思汗。成吉思汗天威震怒,祭告了长生天,给花剌子模国王下了战书,战书只有六个字——你要战,便作战!”
丘处机轻轻叹了一声,摇了摇头。巴特尔肩膀沉下去,目光锋利,问:“真人可是觉得成吉思汗的战书写得不好?”
丘处机意味萧瑟,苦笑起来:“不,这才是成吉思汗的战书!这战书摒弃所有繁文缛节,开门见山,何等痛快!只不过,此战书一下,花剌子模必定血流成河,只怕要从此消亡啦!”长叹声中,不胜唏嘘。
巴特尔惊奇中充满了佩服:“真人猜的一点儿也不错!伟大的成吉思汗集结二十万雄师,誓灭花剌子模,眼下多半已经接上阵仗啦!不过,真人怎么会知道大汗要将花剌子模灭国?”
丘处机没有回答,看看巴特尔,又看看他身后的三百骑兵,问道:“将军的这一支队伍,穿的护甲怎么这么奇怪?”
丘处机的十八名弟子都向师尊贴近一步。有的观望巴特尔的铠甲,却见前心上是牛皮上装了铜泡钉,后心却只有一条细细的皮绳。他们也曾见过大宋、金国的将军甲胄,这位蒙古将军穿的和那些比起来,岂止是奇怪,简直是寒酸。
巴特尔笑起来:“真人是问我们蒙古骑兵的护甲为什么只有前半边没有后半边吗?”
丘处机点点头。
巴特尔刚要回答,忽然又抚心笑着问:“小将听说,真人是当世的活神仙。斗胆冒犯,敢请真人猜猜原因,不知道好不好呢?”
十八名徒弟听巴特尔竟给师尊出下这道题,都有些怪罪之意,有人忍不住便出声:“是我们师尊问你,怎么你反问起师尊来了?”
丘处机抬手制止,绕着巴特尔转了一圈,赞叹起来:“久闻蒙古铁骑有进无退,果然如此。进攻冲锋的时候,胸口向前,后背哪用保护?”
巴特尔笑起来:“大汗说过,我们的敌人,他们的后背上穿着甲胄,因为那是逃跑必需的装备。蒙古骑兵,永远用胸口对着敌人,后背如果受伤,那简直就是不配当一名蒙古骑兵!”
丘处机什么也没说,眼神明澄。
巴特尔觉出他的不愉,脸上那骄傲的样子收敛了一些,请问丘处机:“末将留下的时候,可汗嘱咐过,见了真人的面,得问问您,是在这里等大汗归来呢,还是一路西行,去和大汗会面?大汗说真人年事已高,若是西行相会,只怕身体太受苦累。”
丘处机沉吟说:“大汗想得真周到。今晚先休息,这事明天再定吧。哦,巴特尔将军,还有一件事很着急——附近能不能买些黍子米回来?就是塔尔米……明早就要断粮啦!”
巴特尔听到这个吩咐,高兴地笑起来:“附近一百里之内,那是找不到塔尔米的,不过,南面二百里就住着好几百户当地土著,他们有塔尔米!”他回头喊他的副队长,“巴彦!你带十个人,去!”
巴彦一声呼啸,率了十名骑兵,已经向南驰去。丘处机喊李志常:“我们这里的银两,回头给将军算上!”
巴特尔没听懂,问了刘仲禄,哈哈笑起来:“真人可真逗,怎么可能让您老人家花钱呢。”
当夜众人就在青格里三道海子住下来。
众位弟子进到丘处机的帐篷里,问师父如何决定行止。丘处机不答,闲说了几句,末了说:“你们也别担心我的身体,可也不一定就要去花剌子模。我先不考虑这件事儿,在这青格里休养几天再说。”
众弟子都很高兴。张志素说:“师尊一定是知道我们的想法啦。大伙儿都说,这青格里通天拔地,有山有川,草原莽阔,真是一处福地。”
第二天一早,丘处机先闻到的就是米香。
洗脸的时候,刘仲禄安排护卫在他的帐篷外布置饭桌,十八名弟子也都帮着张罗。丘处机梳好头,听到外面的人小声说话,笑着从帐篷出来,一边夸奖:“刚才是志诚吗?你也学会蒙古语啦!”
夏志诚已经三十九岁了,可脸皮还是薄,躬身答道:“回师尊,这几个月里,师兄弟们大多已经能用蒙古语谈天讲道了,弟子只能说点简单的话,什么吃了吗喝了吗,吃啥呢喝啥呢……也就这些。”
丘处机笑起来:“民以食為天!会说这些,已经很了不起,超过师父了……咦,刘将军,这一大锅是什么饭?看着不像是塔尔米……”
刘仲禄请丘处机居中坐下,招呼十八位弟子散坐在另外几张桌子边,一边说:“这是小黄米!不过,各有各的做法,咱们在这黄米粥里加了一点点酸奶、菜汤……”
丘处机坐下尝了一口,啧啧称赞:“好吃法!难为将军这样用心……”抬手让众位弟子食用。
十八散人都夸好,巴特尔和刘仲禄都很高兴,脸上映着初升的阳光。
巴特尔讨好似的笑着:“这小黄米足足搞回来五六百斤,还有些老鸹蒜、野小葱、阿魏蘑菇。”刘仲禄仍充当翻译。
丘处机看看众位弟子,人人都露出“家里有粮,心里不慌”的喜悦。他自己又喝了一口酸奶菜丁小米粥,越发觉得可口:“嗯嗯,好吃法!巴特尔将军,昨天你那名手下是叫巴彦对吧……问问他,花了多少银两……志常,你来跟巴特尔将军结算!”
李志常负责行资,当即答应。巴特尔没明白过来,问了刘仲禄,才知道丘处机的意思,忍不住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流出来:“长春真人,我的神仙爷爷,你可真会开玩笑。”
丘处机反而怔了,跟着笑了两声,问:“贫道说的哪里不对吗?”
巴特尔仍是摇头大笑:“我的勇士巴彦,带了十名手下,昨夜来回四百里,搞回五百斤小米、三袋子干菜,还有些盐巴等杂物,一两银子也没花,只花了三刀!长春真人,这怎么结算?”
丘处机顿时愣住。他练气已经有数十年,然而气感仍然时常不听调度,既难以“气存丹田”,又难以“气生百会”。这时却只感到“百会”和“丹田”同时疼出一股罡气来,上下激荡,撞得心窝生疼,险些一跤跌倒。
“你们杀人了?为什么要杀人?”他的声音里夹着颤抖。
巴特尔反而愣住:“真人,这……杀人怎么还用为什么?这一回,不是为了小米吗?”
丘处机浑身一震,脸上的皮筋轻轻颤动,眼眶里浮起一层冰冷,他看着手里的这碗酸奶菜丁小米粥,慢慢放回桌子上,起身到刘仲禄那一侧拿起一块羊肋,说道:“所有弟子听掌门令,从今天开始,我门,不再持荤戒!刘将军、巴特尔将军,我们和你们同食!”一口咬下去,撕下一块连肥带瘦的羊肉来。
“嗯,很香。”
一行人在青格里待了九天。这九天里,丘处机和门人们在巴特尔和刘仲禄的陪同下,赏略了青格里的很多风光。
三道海子、达布逊高地、巨石堆、托也勒萨依,丘处机或是骑马,或是步行,居然一一走遍。他和众位弟子赞叹青格里“风光通天”,原来真的可以这样奇丽啊。
陪同的将军、护卫,无不敬佩长春真人,刘仲禄和巴特尔后来干脆称他是“老仙家”了。丘处机一笑承之:“两位将军眼中能看出我是老仙家,那也很了不起。”
到了第九天晚上,丘处机让其余人退避,独与门下十八名弟子会商。
丘处机清了清嗓子,先于目光中凝聚起信任和温暖,缓缓拂过十八真人,捋正颌下长须,问出一句话来:“肉好吃吗?”
十八名弟子都微有一颤,无人回答。
丘处机笑起来:“为师是第一个吃的。没事儿,大伙儿只要说实话就好。”
众弟子都互相看了看。赵道坚作为大弟子,第一个回答:“不好吃!”
丘处机笑问:“哦?”
赵道坚年纪毕竟五十有七了,这一路风尘,已经有些显老,这时却委屈得像个在外面受了欺负的孩子,面皮都哆嗦起来:“师父,咱们全真门人,是食素戒荤的。肉,不是好吃不好吃,是根本就不能吃!可……可师父吃了,弟子……弟子也吃了……”他嘴瘪嚅了几下,无声地掉下泪。
首徒如此,很多弟子便跟着垂头丧气地哀怨起来。也有三四人看看师父,望望师兄弟,一下子无所适从。李志常拿不准,静观其变,独郑志修眉头拧起来斥辩:“众位师兄弟好不糊涂!来这一出儿,是成心让师父难受吗?”
丘处机抬手制止:“不!全真门人当持荤戒,破戒而不生羞惭,不知苦痛,那才真是不对了。”
郑志修落下泪来:“师父,那……那弟子也难受。”
丘处机笑起来:“这才对嘛。可我要告诉你们,师父不难受,反而很欣慰。”
十八名弟子抬眼望着师父,追寻谛源。
丘处机深深吸了一口气,化成轻轻一叹:“咱们一路过来,看到、听到的,有多少人被杀了?蒙古大军所过之处,生灵涂炭。成吉思汗的威名,是千千万万人的性命堆起来的!这些人命,有的是他的敌人,有的,却只不过是无辜的百姓!”
丘处机的喉咙哽动了一下:“我们十九个人,若坚持只吃米粟,一路西行,不知会害得多少人因为三碗粳米、十斤黍稻丧命,这岂不就是为师带着你们残杀了无辜之人?”
众弟子眼中多了光华,几乎不闻呼吸。
丘处机缓缓说道:“假如我吃肉便能救人,莫非便违背了全真教派的戒持?须知,无为,实是大为。破戒,更是诚戒。”
众弟子呼吸中多了泣泪声:“多谢师尊教诲,无量寿!”
丘处机满面欣慰:“记得来的时候,我说过,你们十八人要做什么?”
十八位弟子恭声齐答:“师尊让我们做蜡烛!”
丘处机嗯了一声,接回话来:“现在看来,你们这些蜡烛,到了要燃烧的时候了。燃烧起来,一定会痛,一定会苦,你们怕吗?”
“不怕!”
丘处机笑出声来:“我本来也怕,只是怕也没用。西行之路福祸难测,那就不必去猜测了。”丘处机抿住笑意说,“我已决意,不管路途多么艰难,也会继续西行,去找成吉思汗论天证道。”
众弟子仍然都说愿往。
丘处机点头表示嘉慰:“善良和屈服从来就阻止不了杀戮,只有更大的好处,比杀戮还要大的好处,才能让杀戮停下来。众位同道中人,我们全真门人最大的心愿或者说是最大的好处,便是证道。可对于成吉思汗来说,什么才是更大的好处?”
众弟子都茫然難答。
丘处机目光停在李志常脸上,点了点头。
李志常起身作揖,回答道:“师父,弟子觉得,对于这位雄才大略的成吉思汗,宋朝、金国,无不臣服,放眼天下,权力、财富、名声,已经无双无对。弟子觉得,于他而言,已经没有更大的好处了。”
同门大多也是这么想的,都出声赞成。
丘处机捋须沉吟,说道:“不,人心是永远不会满足的。可以看到,不久的将来,全天下唯一的大汗便是成吉思汗。这……这便是人间的太阳了,他还想求什么?”
众位弟子都在思索,有人低声嗫嚅,却又难以肯定。
“可是,太阳是会落下去的。成吉思汗,他想要的,是太阳永不垂落,永远留在今天!”丘处机微笑起来,“他从弱小的昨天而来,开创出威力无敌的今天,那就一定比谁都更害怕明天的到来。因此,才想用长弓、弯刀、檑木、火硝,把今天砍杀成只有太阳和草原,甚至,只有太阳和不毛之地!”
众位弟子无不动容,饮泣点头。有弟子往帐篷外警惕探看,提防刘仲禄、巴特尔等辈偷听。却听蒙古队伍真的依约隔了好远,正吃肉喝酒,马头琴声中,有人在呼麦舞蹈。
赵道坚强抑怒声:“成吉思汗这样有意思吗?他知不知道,不管是南宋还是金国,就算是咱们刚刚经过的西域,还有脚下的这片青格里……本来众生和睦,那是多好的样子!”
丘处机笑起来:“从来就没有真正的众生和睦。这位道友,其实你自己也是知道的。五行还相生相克呢,何况四时、春秋、万物?”
赵道坚本来师从全真七子之首马钰,后来改投丘处机门下,成为长春真人的首座弟子,初时常常和丘处机辩解道理道义,丘处机便常常称他一声“这位道友”,然后引证凿凿,枚举滔滔,把这位大弟子说得心服口服。一声旧时谑称,赵道坚刹那间时光恍惚,忍不住泪水滂沱,揖礼抵额:“请师父见教!”
众弟子一齐揖礼:“师父见教!”
青格里的那个夜晚,已近子夜,而三道海子草原上酒兴仍酣。护卫军的勇士们在草地上玩起了“搏克”,叫好声、口哨声、猜拳声、歌声、琴声,在篝火的晃映下,有种特别的活力,似乎连声音都有了影子,有了形状,互相之间揉捏提拽着,戏谑吹捧着,支撑依仗着,终于搂抱成跌跌撞撞的狂欢和肆意,层递而出,覆盖充弥了整个夜空。
而这座帐篷里的人却充耳不闻,他们都在听丘处机的话。
“我想让成吉思汗知道,就像永远留不住昨天一样,今天也终将会过去。人之一生,不过白驹过隙。而代代衍传,才是日月永恒的道理。
“世人凡事皆有所图。他们叫我老仙家,你们叫我师父,可老仙家也有所图。我去见成吉思汗,图他什么?图了个舌灿莲花,邀取他的赏赐?若要用心经营,怕是我想让成吉思汗赐予一个小国,那也有可能办到。
“可就算他赐给我一个小国,我也只能保住那小小一隅百姓性命。为师今天告诉你们,我想保住天下人的性命!因此,我这次见到成吉思汗,要给他出的长生主意,就是两个字——止杀!”
众位弟子心头震动,神情素穆。
丘处机笑起来:“这事有两个可能。一个可能就是,他听了长生的秘诀是这两个字,会勃然大怒,不但不止杀,反而先杀了我这个老仙家。另一个可能就是能听取规劝,以止杀积德,造福苍生。”
众位弟子齐颂:“无量尊!”
丘处机点名:“李志常!”
李志常应声:“弟子在!”
丘处机拂尘一挥,置于左臂弯:“我已经考虑好了长生之道,准备告知成吉思汗。记!”
李志常纸笔待录。
丘处机看着台上的蜡烛,慢慢说道:“长生之道,在于止杀!民之长生,拜君之长生。民之长生在征亦在养,君之长生在威亦在德。”
从青格里出发之后,丘处机和他的十八名弟子,跟随着成吉思汗的消息西行,越来越多地听到成吉思汗又破了哪座坚城,又灭了哪支劲敌,又收服了哪片疆土。
——他派兵打到了海边,又打到了天边……
——他攻破了十倍于己的敌军,屠城三天,只要比马鞭杆高的男子,无一得活……
——他的王驾大车需要八十八匹骏马才能拉动。那大车是可以行动的楼台舞榭,金杯玉樽,投斛行令……
——成吉思汗召集八名大将,把马鞭插在地上,骄傲宣告:“从这里出发,东南西北,东南东北,西南西北,八个方向,你们率兵前行,一年之内,走不出我成吉思汗的土地!”
全真派西行的路一直没有停下。日升日落,风雨兼程,车轮辚辚,寒暑交接。十八名弟子里,赵道坚病死在赛兰城,又留下了宋道安等九名弟子在鎮海城建造栖霞观。
李志常在《长春真人西游记里》一节节地记录下来,这一天,书簿里写下这样一段——
“天下兵革未息,民甚倒悬,主上方尊师崇道,赖师真道力保护生灵,何遽出此言邪?愿垂大慈,以救世为念。师以杖叩地,笑而言曰:天命已定,由人乎哉?众莫测其意。”
李志常记这段话时,本来还有一句:“师曰:西行之终,是大行焉,是大愿焉?唯乞止杀,无求独寿。”
大行,是死的意思。丘处机并没有把握,成吉思汗一定会听自己的“长生妙悟”。如果不听,那就是自己“大行”之日了。
李志常写下这句话时,一滴泪落下,洇了字迹。丘处机笑着责备起来:“没出息,重写……重写,不要这句了。”
一年半之后,丘处机与成吉思汗在兴都库什山脚下终于见面。
丘处机替天下苍生宣告长生之道:“……民之长生在征亦在养,君之长生在威亦在德。长生之道,在于止杀……”
据记载,成吉思汗满心打算从丘处机这里听到长生的秘诀,听到这里,笑容顿时僵在脸上,怒气冲冲,摔了金杯,离席而出。丘处机泰然自若,喝茶,吃果品。当然还喝了一点酸奶菜粒粥。桌上金杯银杯里的酒、鹿肉珍禽、羊羔肥牛,他不避讳,也不拣取。
后来成吉思汗回席告罪,重新向丘处机请教。千年难遇的成吉思汗对这位老道士尊敬有加,称为“神仙”。
丘处机慷慨续接前言:“杀伐征讨,为取天下。对此,贫道无可厚非。然而杀敌为勇,屠城害民,便是残暴!以残暴求长生,那就是不可一世。最多不可一世而已,何求长生?”
成吉思汗这会儿有点儿“湿汗”,持敬请教:“那这么说来,就没有长生吗?”
丘处机捋须笑起来:“大汗,贫道其实已经说过了,长生之道,秘诀只有八个字——长生长生,原是苍生!”
成吉思汗怅然若失,语声中竟有了祈盼之意:“本就如此。我怕老亦是如此,可我的儿孙们不是长大了吗?他们长大了,便是我的长生。是这样吗?”
丘处机扶正倾倒的一只银碗:“大汗的子息绵延,八方疆域有其主;世上草民的子孙也生息繁衍,四海土地有耕牧。商贾织造,工农百业,奉献之外,可得自给。”
成吉思汗眼光重新亮了起来,孤独的悲伤,消散开去。
丘处机以太极手印执礼:“如此生生世世,大汗从占有天下,变成了拥有天下。四海宾服,马放南山,此生此世,登峰造极;生生世世,恩泽万年。如此长生,即是长生。如此长生,才是长生。”
成吉思汗凝视思索,忽然一个激灵,出了一头冷汗,点头叹道:“不错不错,如此,即是!”
随后,成吉思汗下达止杀令。
多少年来,青格里依然四季轮回。也有冰天雪地,也有绿草如茵。合适的季节里,若是当地向导带着寻找,能够发现老鸹蒜、阿魏菇,甚至是让人看一眼就口水直流的野山楂。
夜晚里的星辰、白昼里的流云,还有山脚下的野兽蹄印儿,以及草场水洇片里的牛粪浮末,似乎都没有记载什么。
这一切风景,虽然都是从昨日而来,却永远只在今天里前行。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