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云惊梦倚剑寒

风一中

··01··

许多天以后，当萧梦白回忆起辞别师父的那个阴沉的下午，空气中仿佛仍弥漫着淡淡的桂花香。师父站在一棵松树的暗影中，萧梦白看不清他的面容，只听到他苍老的声音似穿过幽深岁月迤逦传递到耳边。

“你要去华山停云堡，在八月十五之夜，停云堡主将会揭开宝藏的大秘密，并把宝藏亲自交给一位由他选定的幸运者……”

武林中流传已久，华山停云堡里埋藏着一笔巨大宝藏，若有人能得到它，转瞬间便富可敌国。每一代的停云堡主是宝藏的看管者，直到天命所归的宝藏真正主人出现。

停云堡所在之处地势险峻，守卫森严，武林中人尽管对其宝藏觊觎已久，却很少有人敢越雷池一步，偶尔有敢于尝试者，尽皆铩羽而归。

历代停云堡主更是放出风去，声言若是黑道中人大举来攻，无法抵挡，他们宁愿玉石俱焚，将停云堡毁于一炬，也不会让宝藏落入他人之手。

这一代的停云堡主上官飞云，年轻时曾凭借一把凌云剑闯荡江湖，罕逢敌手，人到中年时却忽然退出武林，隐居在停云堡中不再露面。

想不到，二十年后，竟会从停云堡里传出这样的消息。

上官飞云为何改弦易辙，改变守护宝藏的古老传统，甘愿将宝藏转手送人，其中蕴含着什么秘密或者阴谋？

由他选定的这位幸运者，要在藏龙卧虎的偌大江湖中脱颖而出，又要具备什么样的睿智与武功？

对所有这一切，师父都语焉不详，寥寥数语过后，他便毅然决然地将萧梦白打发启程。

萧梦白望着身后紧闭的门扉，恍如隔世。

傍晚熹微的阳光开始染红房檐上的茅草，仿佛无尽的火焰向远方延伸。

萧梦白在火光中回溯自己数年来的学艺生涯，居然如同天边飘散的浮云一般空洞无物，他只能在无奈中摇了摇头，转身离去。

就这样，武功低微、之前从未涉足江湖的萧梦白独自踏上征途，去完成获取停云堡宝藏这项不可能的任务。

··02··

心理医生杨凡偶遇女孩李问荷，是在从医院回住处的公共汽车上。

在同事们的眼中，杨凡似乎是个性格孤僻的人，对所有人都彬彬有礼地保持着距离。

实际上，杨凡只不过是疲于应付那些繁文缛节的社交往来，若有知心朋友秉燭夜谈自然是好，不然的话，还是宁愿选择自己清静地看书。

那一天，他下午轮休，在医院吃完午饭，坐上公共汽车返回郊区的住处。

汽车离喧嚣的都市中心越来越远，车上的乘客也逐渐减少，不知何时起，前排侧面坐着的一位女孩引起了他的注意。

起初，或许出于本能，杨凡对这位长发漂亮女孩多看了两眼，但后来，他发现情况有异。

女孩直直地望向窗外，将近十分钟身体几乎没有动弹，保持着这个姿势，仿佛一座远古的雕像。而在这段时间内，车上其他的人几乎都在低头看手机。

杨凡起了好奇心，便站起身来往前走了几步，假装观看公共汽车上方的站次表，顺便瞥了女孩一眼，只见女孩满脸冷漠，没有任何表情。

一站接一站地过去，在杨凡所在住宅小区的前一站，女孩蓦然站起身来，毫不迟疑地走下车去。杨凡稍稍犹豫，便也跟随着下车。

对他而言，在这里下车同样方便，步行七八百米就到了。

更重要的是，尽管不过是萍水相逢，但作为心理医生，这女孩的状态让杨凡感到很不安，杨凡希望，能有机会继续观察甚至帮助她。

女孩在前方快步前进，还是像在公共汽车上一样，目不斜视、全神贯注，对自己想要去的地方没有丝毫犹疑。

这是杨凡每天下班回家的必经之路，对他来说，沿着这段路几乎闭着眼睛也能摸回家去。他暗自猜测着，女孩的目的地究竟是前方哪个小区呢？

现在，女孩正走上一座步行桥的桥头，清凉的微风袭来，已带着些许秋意，桥下的小河流水也干枯了许多。

杨凡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本来他怕女孩发觉自己跟踪，不敢离得太近，这会儿却加快步伐跟了上去。

仿佛在冥冥中回应他的预感，一直匆匆行进的女孩止住脚步，侧转身面向桥栏。时间仿佛停滞了几秒钟，之后，女孩突然攀上栏杆，便要向桥下跳去。

危急之际，杨凡不假思索地往前一扑，堪堪把女孩从栏杆上拉了下来。两人狼狈地摔作一团，杨凡却在暗中庆幸，若晚上一步，女孩或许已经没命了。

桥下的河水并不深，但桥面距离水面有六七米高，这么直接一头栽下去，实在凶多吉少。

杨凡稳了稳心神，开始解劝女孩，“有啥想不开的？为啥做傻事”云云，女孩的回应却是一脸茫然，竟然像是不知道方才发生了什么。

杨凡惊讶地解释了一番，女孩这才如梦方醒，后怕得掩面哭了起来。

女孩企图翻越桥栏的事件发生在转瞬之间，除了杨凡，并没有经过的路人看到。但在这之后，杨凡和女孩在桥上谈话，女孩掩面哭泣，已经被路人注意到，大概以为是年轻恋人闹别扭，女孩受了委屈，不由得向杨凡投来责备的目光。

杨凡心想，就这么站在路边不是办法，他掏出手机想要报警。

女孩止住眼泪，央求道：“别报警，你不明白的！请听我解释！”

望着女孩泪光中无助的神情，杨凡左右为难，肯定不能就让女孩这么离开。

怎么办好呢？前面就到了自己租住的住宅小区，还是先带女孩回到住处，让她镇定下来，问清楚相关情况，到时候征得她的同意，再跟家人或警方联系吧。

他问了问女孩，女孩同意了。

在单元楼下，杨凡遇到了热心的邻居大妈，大妈惊呼：“小杨，这是你女朋友吧，头次见，真漂亮啊！”

杨凡尴尬地笑笑，正不知如何回答，那女孩礼貌地叫了声“阿姨您好”，替他解了围。

好不容易才摆脱了大妈的好奇心，不过这一幕倒是缓解了女孩的情绪，她的脸上露出了笑容。

杨凡很有耐心，一直等着女孩洗过脸，喝过些热水，并不着急去解劝，或者催促她讲出产生轻生念头的原因。

后来，女孩犹犹豫豫地鼓起勇气，但她说的第一句话就让杨凡怎么也想不到。

“你知道……人会每天都梦见自己自杀吗？”

··03··

萧梦白如一叶浮萍在江湖中飘荡，他发现，已经很难回忆起师父的音容笑貌，连同数年来在师父门下的学徒经历，都仿佛被风吹散的天边云彩，渐渐消逝无迹。

萧梦白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从现在开始，他并非为了完成师父的使命，而是为了一个宿命般的信念与目标前往华山停云堡。

一路之上，他遇到了形形色色的武林人士，许多人都声称接到了上官飞云堡主的特别邀请，前去停云堡接收宝藏，但没有一个人能拿出任何具有说服力的凭据。

到了后来，任何人只要提起停云堡或者上官飞云的名字，都会遭到无情的嘲讽，更导致为数众多的武林群豪反目成仇、大打出手。

萧梦白看外表只是个面色白净、彬彬有礼的文弱书生，背后那把灰黑色剑鞘的长剑也毫不起眼，像是出门在外壮壮声色的装饰品，所以一向倒是无人找他的麻烦。

这一天，萧梦白像往常一样沿着大道往华山的方向去，正午时分，来到道旁的茶肆歇息。他望着面前的茶碗散发出氤氲的水雾，飘散的形状正如武林的种种秘密一般变幻莫测。

正在神思惘然之际，却听见邻座有人不停重复：“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原来竟是我自己……”萧梦白转头望去，见邻座也是一名书生模样的年轻人，背负长剑，装束打扮与自己甚为相似，此时两眼发直、喃喃自语，似已神志不清。

萧梦白心生怜悯，正欲上前探问，此时却有五六名粗豪汉子大声谈笑着走进了茶肆。这些汉子个个身佩刀剑，其中一人手执红缨长枪，另一人则将明晃晃的钢鞭盘在腰上，一看便是武林人士。

邻座那年轻人对周围的动静不管不顾，仍在自言自语，偶尔夹杂着一阵大笑。

腰缠钢鞭的汉子将桌案一拍，不耐烦地喝道：“哪来的疯子，吵闹不休，着实可厌，还不快赶了出去！”

茶肆老板过来劝解，被那汉子推到一旁，眼看他就要出手教训书生，那书生却突然哈哈狂笑着站起身来，冲出了茶肆。

腰缠钢鞭的汉子回归座位，笑骂道：“亏得这疯秀才识相，不然要他好看。”

萧梦白暗中松了一口气，替那书生庆幸，看他疯癫的样子，又觉心中不忍。

那几名汉子吆喝着让茶肆老板奉上香茶，颐指气使、旁若无人，茶肆内不少茶客纷纷走避。

萧梦白好奇心起，想听他们议论些什么，仍留在原来的座位未动。

从众人话语中可知，领头的是一名满脸络腮胡子的汉子，姓刘，江湖中人称“虬髯客”，只听手执长枪的汉子说道：“刘大哥，非是小弟胆小怕事，咱们越过空空道人划定的界限来至此处，总觉得不妥。”

虬髯客冷笑道：“兄弟，绿林人过得本就是刀头舐血的日子，若是怕这怕那，只好呆在家里陪老婆了。空空道人名气虽大，武林中没几人见过他的真面目，多半是以讹传讹，哪有传说那么离谱。”

腰缠钢鞭的汉子附和道：“说得是，有刘大哥在这里坐镇，怕他何来？要想得到停云堡的宝藏，哪能不冒风险？再说，咱们只是看到一则落款‘空空道人的告示，说什么‘宝藏有缘者得之，江湖中人切莫觊觎，退一步可保身家性命，进一步尸骨无存，说不定有人想独得宝藏，借空空道人的名头吓退众人而已。”

空空道人在江湖中的声望如同华山顶峰的巨石屹立不倒，相传他是唐朝游侠妙手空空儿的传人。根据唐传奇《聂隐娘》的记载，妙手空空儿的能耐已经达到神鬼莫测的境地，升天入地、无所不能，他取人性命就像鹰隼从空中扑击小鸟，一击不中，即刻远走高飞，不到两个钟点，便已经在千里之外了。

虬髯客大声道：“即便是空空道人本人写的告示，咱们也总不能就此退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嘿嘿，这停云堡的宝藏，难道还不值得咱们赌上一把？”

他正说得起劲，却听茶肆门口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既然如此，愿赌服输，你可以就此瞑目了。”

白色的身影宛如一道白光瞬间袭来，没有人确切看清事情的经过，再瞅虬髯客脑门上已经多了个血窟窿，大叫一声，轰然倒地身亡。

同来的其他汉子被这意外吓得集体失声，宛如百鸟群集的树林里猛然一片寂静，诡异无比，过后这才叫嚷着往茶肆外四散奔逃。

那白色的身影快捷如闪电，前后左右四面追击，只看得人眼花缭乱，用不了一盏茶的工夫，另外四五名汉子皆倒地不起。

萧梦白本能地伸手摘下身后的佩剑，却立刻后悔不迭，自己与那些汉子本非一伙，自大道走來这里，并没看到什么告示，原本可声称并非武林中人，置身事外，可若是手执佩剑，又如何让空空道人分辨呢？

萧梦白望见那白色的身影正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向自己逼近，他来不及拔剑，下意识地连鞘横剑一挡，顺势撤开半步。

谁知这半步正是事关生死，刺眼的白光在身侧戛然而止，剑尖深深扎进茶桌里。

一个白须白眉、身穿白袍的道人蓦然出现在桌案旁。他收回宝剑，伸出手来捋了捋胡须，用惊异的眼光望向萧梦白，开口问道：“你是幽谷老人的徒弟？”

萧梦白并不知道自己的师父是不是幽谷老人，空空道人的问话像投石问路，戳中了他空洞的记忆。虽然记忆的涟漪并未提供任何答案，萧梦白仍然点点头回答：“是的。”

空空道人闻言哈哈一笑，不再多话，便转身离去。一击不中，飘然远走——这正是空空道人久远的师承流传下来的规矩。

侥幸逃过空空道人一剑，萧梦白并未感受到劫后余生的喜悦，他望着茶肆内外歪歪斜斜躺着的尸体，不禁对前往华山停云堡的旅程产生了一丝畏惧与厌恶，但他从未想到过放弃，稍稍整理行装之后，仍然沿着大道继续出发了。

从辞别师父赶往华山开始，在白天让人疲倦的旅程之后，每天夜晚萧梦白开始做各种各样的梦。起初他对此并不在意，梦境中并无出奇之处，但后来他的梦发生了变化。梦境中呈现出难以描述的场景，有一些穿着离奇装束的人，他们具有神仙一般的法力，在天上地下海里随意飞腾。似乎是神仙洞府，但与寻常的仙境又有不同。起初梦境显得紊乱，但到了最后，总以一座壮观城堡的出现结束。

就在这梦境与现实的交替之间，萧梦白继续着他的旅程，然而他还不知道，一场更大的危机正在等待着他。

··04··

女孩挑起的这个话题让杨凡感到相当震撼，他试着去跟女孩沟通：“每天晚上都梦见自杀，这可能吗？作为心理学专业的医生，我得说，至今我还没接触过这样的案例。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可能由于白天积累的负面情绪过多，在夜晚的梦境中就会有所释放，这其实是大脑的一种自我保护机制的体现，自杀的梦就是这么产生的。你注意查找一下负面情绪产生的原因，积极地看待问题，同时可以寻求大家的帮助，老师、同学……”

女孩捂起耳朵，不愿再听：“我去看过医生，也知道你们医生要说的那些，什么这种情况是不可能的啊，不要夸大其词啊，要树立积极向上的人生观、世界观啊。可我现在面临的，确实就是这种所谓不可能的现象。而且，我原本生活很幸福，没有什么解不开的难题，更没有悲观厌世，可突然之间，这种情况就出现了。”

杨凡不想和她争辩，他觉得，首先得有一个和谐的气氛，才有可能帮助她。于是，他摆摆手说道：“你说的有道理，我不清楚你的具体情况，不能随意下结论，这个咱们可以慢慢聊。不过，你总得先让我知道你的名字吧？”

女孩犹豫了一下，低声说：“我叫李问荷，是本市A大学的三年级学生……”据李问荷说，她之前一切正常，就是一名快乐而普通的大三女孩，家在外地，经济方面没什么困难，学业比较顺利，至今还没男朋友，没有情感方面的牵扯与困扰。

但是，从某一天开始，大概在半个月以前，李问荷总是为自杀的噩梦所困扰。起初，她觉得这是偶然现象，然而夜夜如此，让人苦不堪言，精神濒临崩溃。四天前，她到一家医院去看心理门诊，医生也不能解释这种奇怪的现象，只是开了些调节情绪、助睡眠的药物，让她回来继续注意观察，过段时间再复诊。

但情况不但没改善，反而突然急转直下。今天中午，李问荷独自坐上公共汽车，想外出散散心，以后发生的事情，杨凡都知道了。

杨凡沉吟片刻，试探地问道：“先不提那些有关自杀的噩梦，刚才你在桥上试图翻越栏杆往下跳，究竟是主观意识清醒之下的行为，还是处于一种不自知的类似梦魇状态呢？”

李问荷苦恼地说：“我也不敢肯定，好像是一种半梦半醒的状态，对自己的行动和周围的环境也有印象，包括怎么样从公共汽车上下来，走到那座桥上。但是，接着大脑似乎就失去了控制，在翻越桥栏杆的那一瞬间，脑子里一片空白，事后也回忆不起来。”她伸手捂住脸，“要不是碰上你，我现在都不知还有命没，想想真是后怕……”

杨凡只好耐心地再宽解一番。他觉得，如果真想解决问题，一两次谈话肯定不行，需要进行更多的心理疏导，李问荷所在的大学距离自己这儿不远，倒是可以考虑让她过来做心理治疗。

杨凡就此征求李问荷的意见。李问荷侧过身来，凝视着杨凡的眼睛，足足沉默了一分钟。杨凡有些茫然，只听李问荷轻声说道：“好吧，谢谢，我相信你。”

··05··

这一天，萧梦白在宽阔的大道上一直走到太阳偏西。让他感到奇怪的是，早晨出发前，根据上一家客栈老板的详细描述，他已经计算好行程。现在，他应该即将到达下一处市镇，眼看就可以投宿歇息，洗去满身的尘土。然而放眼望去，前方没有任何城镇的影子，却是一片黑压压的树林。

只有这一条宽阔的大道，并没有任何歧路，所以不可能走错道路，那么究竟是怎么回事呢？蕭梦白还注意到一件诡异的事情。半个时辰前，他还经常在大道上遇到往来的车马行人，毕竟这是一条重要的官道，即便在夜间，也能见到贪赶行程的路人。但此时此刻，极目远眺道路前后，再也见不到任何车马行人的影踪。天地间一片死寂，甚至连风声都停滞了，只有惨淡的夕阳带来一丝暖意与生的气息。

萧梦白仔细忖度，或许这片树林之后就是市镇？这片树林范围甚广，一时半会恐怕难以穿越，但在这条似乎突然陷入幽冥空间的道路上，退无可退，唯有前进或有希望。秉持着这个念头，萧梦白径直走进树林。

树林里放眼望去，皆是闪烁着阳光的一排排树木，穿插着来往交叉的林间小径。起初，萧梦白依然按照大道原先延伸的方向继续前行，结果不久就发现，一条条的交叉小径根本难以分辨，导致他彻底迷失了方向。无论向哪个方向前进，转来转去，依然在小径分叉的树林里徘徊。他逐渐感受到树林里气氛的压抑，没有飞禽走兽，没有鸟语花香，也没有房舍炊烟，看似绿树成林，其实就像是在无边无际的沙漠里行走。

不知经历了多少个日与夜，萧梦白如同大海上行驶的无帆船，漫无目的地四处漂流，却始终走不出这座绿树牢笼。奇怪的是，他并没感受到难耐的饥渴，身上带的干粮与水并不多，但雨水与林间偶尔可见的野果解决了问题。

萧梦白记起了诸葛武侯的八阵图，并尝试着依照八卦方位的指示去走这些林间小径，然而毫无效果。难道此生就被困在这绿树林之中了？萧梦白想到无须再赶往华山停云堡寻找宝藏，内心传达出一阵奇异的轻松之感。

在每一晚的梦境中，萧梦白依然经历着许多奇特的场景，而在梦境的结尾处，那座壮观的城堡也离得更近，更为具体可感。某一天的中午，他正倚在一棵树下小寐，回味着昨夜的梦境，忽然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渐渐地能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

萧梦白又惊又喜，困在这树林里不知多久，他已经有了远离尘世的感觉，现在将会遇到什么人呢？片刻之后，他看到一群束发盘髻、身穿青色道袍的道士走了过来。起初，他以为是空空道人去而复返，但空空道人从来都是独来独往的。等道士们走到近前，他可以确认，其中并没有之前所见身穿白色道袍的空空道人。

那为首的道士大约五十多岁，满面尘霜之色，神情落寞地望向萧梦白这边，但他的视线似乎并未在萧梦白身上停留，而是延伸到更远的地方，拱手施礼说道：“诸位莫非是少林派的大师们？能得相见，幸何如之，正好可向诸位多多请教。我等来自武当，前往华山参加武林大会，未料半途陷入这机巧谷中，难以脱身……”

话音未落，这十多名道士已纷纷越过萧梦白身侧，往左前方一条小径上奔去。萧梦白不明所以地跟随在后，怎奈三转两转，道士们便失去了踪影，和刚才出现时一般突兀。

萧梦白觉得，刚才的遭遇像一场梦境，但在正午明亮的阳光下，这一切显然又不是梦境。他依稀记得，三年前的华山武林大会盛极一时，各名门大派纷纷派出最强高手参加，竞争武林盟主之位。然而，却有多个门派的高手在赶往华山的途中失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成为轰动武林的大事件，其中真相，至今仍是云山雾罩、众说纷纭。

刚才所见那十多名道士，竟然就是三年前华山武林大会中失踪的武当派高手！为首的道士所言之机巧谷，莫非指的是这无论如何也走不出去的树林？想到这些武当派的道士已在树林中被困三年，萧梦白不禁冷汗直流。时至今日，诸派高手们仍然如同孤魂野鬼一般在树林中游荡，陷入这种难以脱身的荒诞境地中，当真生不如死。

不过，刚才武当派道士们的言行举止引起了萧梦白的深思。首先，道士们似乎未曾看到自己，这种奇怪的视而不见是怎么回事？同样，道士们打招呼的少林派高手，萧梦白也未见到任何踪影，而且，仅仅片刻过后，武当道士们又诡异地消失了。

或许，虽然同样置身于所谓的机巧谷中，萧梦白与这些失踪的高手却是不同时空中的存在。他与失踪的高手们本不可能碰面，只是出于偶然的时空波动或紊乱，今时今日的萧梦白才与三年前失踪的高手们不期而遇。

萧梦白不可能去理解未来时代的时间理论，他只是凭借敏锐的本能觉察到事情的真相。机巧谷不仅是一个三维的阵法或者迷宫，而是加入了时间作为第四个维度，因此才更加变幻莫测。萧梦白心想，按八卦方位去走这些林间小径是正确的，也是唯一走出机巧谷的方法，只是还要考虑到时间的维度。

从时间的维度来看，眼前的林间小径只是此时此刻的机巧谷，然而时间是不停流逝的，当萧梦白按八卦方位踏出第一步，实际上机巧谷的阵法已经发生了变化。所以，萧梦白不再拘泥于眼前纵横交叉的小径，只是按照八卦方位的指示，不停地行云流水般走下去，不管前方是否有现成的林间小径。

他口中喃喃念诵着口诀：“阳分少阳、太阳，阴分少阴、太阴，是为四象。太阳为乾兑，少阳为巽坎，少阴为离震，太阴为艮坤。乾南、坤北、离东、坎西、震东北、兑东南、巽西南、艮西北。自震至乾为顺，自巽至坤为逆。”

奇迹发生了，看似无路可走的地方，却豁然开朗。这一次，只用了大约半个时辰，萧梦白便走出了绿树成荫的机巧谷，重新来到通往华山的通衢大道上。让他震惊的是，原来随身带的水壶里还有水，干粮只吃了几口，当天的夕阳尚未落山。刚才在机巧谷中不知经历了多少岁月，只不过是时间的错觉而已。

大道旁有辆驴车停着，拉车的驴子在悠闲地吃草，一位鹤发童颜的老者在车上酣睡。当萧梦白走到驴车旁时，那老者打个呵欠，翻身坐起，冲着萧梦白做个鬼脸，神情甚是滑稽，哈哈笑道：“年轻人，运气不错嘛，居然走得出我这机巧谷。”

萧梦白一惊，忽然醒悟，长揖说道：“原来前辈便是机巧谷的主人机巧大仙，晚辈这厢有礼了。此次能安然出谷，实属侥幸。”

机巧大仙得意地扯扯胡子：“你知道是侥幸，果然是聪明人。那些没你聪明的，就在谷里呆着好了，武林大会也好，停云堡宝藏也罢，都不用到华山出丑露乖啦。”

··06··

杨凡把李问荷送走以后，心里总觉得不踏实。他跟李问荷约好，第二天下午还是到自己的宿舍，为李问荷做心理治疗。本来他考虑过，让李问荷到医院去，走正规医疗程序，但李问荷很抗拒这种安排。在经历桥上那一幕之后，杨凡不想勉强她，只能退而求其次，以一种不那么正规的方式为她做心理疏导。

第二天在医院，杨凡时常感到忐忑不安，他担心自己犯了个错误，是否应该及时报警，或者坚持通知学校、李问荷的家人。但是，在这种情形下，不去刺激当事人的情绪同样是极为重要的，至少在与李问荷分别的时候，她的情绪很稳定，如果一定要违背她的意志行事，或许会产生逆反心理，并非好的选择。

杨凡全天都与李问荷保持着联络，李问荷回复信息很及时，这让他渐渐安下心来。等他下班赶回宿舍，李问荷也如约而至。杨凡让李问荷尽量以感觉舒适的姿势坐在沙发上，不必像通常进行心理治疗那样，躺在治疗椅上。

李问荷倚靠在沙发上，自嘲地笑了笑：“怎么开始呢？是不是像电影里的情节，先讲一讲昨天晚上做的梦？”

杨凡觉得，李问荷的状态不错，可以顺着她的思路就这么谈下去，或许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好吧，就讲一讲昨天的梦。你只要自然而然地说出你能记起来的东西就行。不管那些细节是不是荒诞，琐碎，毫无意义，或者很可笑等等，只要说出你首先想起来的念头，那就可以了。顺便我想先问下，你昨天又做有关自杀的梦了吗？”

李问荷的神情暗淡起来：“是的。我梦见自己从山崖上摔落下来，直接坠入黑暗的山谷里，当时就吓醒了。”

杨凡安慰说：“我能理解你的感受，提起这些对你来说当然很不好受，等于是受到二次伤害。不过总要面对，才能解决它。你能不能尽量详细地、从头至尾讲一下？”

李问荷点点头：“我努力去回忆，但你知道，这些梦的内容本身就不连贯，而且醒来以后忘记得很快，不知道还能记起来多少。”

对此杨凡当然很了解，一般来说，人们在做梦的时候，可能会觉得那是一个很长而且连贯的故事，可当早上回忆梦中的情节，就会发现那些情节经常是断断续续、内容荒诞、难以理解的。而且，除非醒来以后马上记下来，否则，这些梦总是会很快被忘记。尤其像李问荷遇到的这一类噩梦，更是如此，忘记就是大脑的一種防御机制。

“起初，我发现自己置身于一座城堡之中，一座容纳着许多富丽堂皇的建筑的古代城堡。我和其他几个人一起，在城堡里漫游。我们由一位仆人带领，经过一个个似曾相识的街角，最后到达城堡中心的一所房子。房子里的大厅空荡荡的，我们从正门进去，城堡的主人端坐在大厅后面的高台上，背对着我们，我们看不到他的面容。

“我们向着对面的高台走去，走了许久，明明就在眼前不远的地方，却总是难以到达。当我们想要放弃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已经身在高台的阴影里了。我们拾级而上，城堡的主人依然背对着我们一动不动，我心里有一丝不祥之感。仆人恭敬地绕到座位前面，向他禀报客人的到来，却忽然惊呼起来。随即，城堡主人的身躯缓缓倒在地上，原来，他已经死去了。

“之后发生的一切愈加混乱，我遗忘了许多细节。医生检验了城堡主人的尸体，确定他是死于非命——被谋杀的。就凶手是谁这个问题，城堡里面的人展开激烈的辩论，不知为什么，疑点逐渐集中到我们身上，或者更准确地说，是我们中的某一个人杀死了城堡主人。

“我浑身瑟瑟发抖，但怕什么来什么，只能拼命地往外逃，一群人在后面追赶我。我很快来到城堡的外面，似乎有望逃脱。然而，我还是高兴得太早了。我来到悬崖顶上，敌人们步步逼近，我只能一退再退，终于坠入黑暗的山谷……”

“相同情节的梦，以前曾经有过吗？”杨凡问。

李问荷迟疑着回答：“每天都有类似的噩梦，但是你知道，我恨不能马上就把它们全忘得一干二净，所以从没有刻意去记下具体的情节。”

杨凡明白，让李问荷去回忆从前的那些梦，实在是强人所难，事实上也难以做到。或许可以借助催眠术，但其结果同样未必可信。因此，现实的做法应该是从昨夜的梦入手，或许梦的细节会提供出有价值的线索。

“你是和几位来客一起到达城堡的，对这些城堡的客人，你有什么印象？”

李问荷皱眉说：“我记不清他们的样子，只记得都穿着古装，就像是……侠客，嗯，武侠电影里的人物。”

这引起了杨凡的兴趣，他追问有关这些客人的详细情形，可惜李问荷对他们的记忆到现在已很模糊，提供不了更多的细节。杨凡还了解到，李问荷平时喜欢看武侠题材的小说与电影，但她难以指出这些人的形象具体来源于哪本小说或哪部电影。

杨凡没有气馁，他换了一个角度：“有关这座城堡，你还能记得些什么？比如，它像是某部电影中的场景？或者，城堡里有什么牌匾，或者旗帜……”

李问荷努力回忆，她身体颤抖着，仿佛又回到昨夜的噩梦中，忽然抬头说道：“我记起来了，进入城堡的时候，大门上方的城墙上，刻着‘停云这两个字。”

··07··

华山脚下的武林客栈里，各门各派的武林高手汇聚一堂，煞是热闹。今日已是八月十四，明日八月十五就是停云堡主将宝藏拱手让人的日子。觊觎这笔宝藏的江湖人士都聚在这所客栈里，准备第二天一早就赶往山顶的停云堡。各人都存的是同样的心思：虽然机会渺茫，但若是天上掉馅饼，停云堡主偏偏就看好自己，那岂非一步登天？因此，无论如何都要来碰碰运气。

客栈大堂正在热闹之时，却有一青衣人站在客栈门口，朗声说道：“诸位江湖朋友，请听在下一言。”

众人看去，只见那人中等身材，一身仆役打扮，气度不卑不亢，只听他继续说道：“在下来自停云堡，奉我家主人之命，特来跟江湖朋友传话。我家主人听闻，蒙各位江湖朋友抬爱，明日欲登门过访之人甚多，敝处地方狭小，无法容纳多人前来。故我家主人特遣小人告知，明日过访停云堡者，以五人为限，多者闭门不纳！”

说罢，青衣人挥手将一面停云堡令旗直插到客栈大堂的房梁上，随即扬长而去。那停云堡令旗乃以金丝银线编织而成，江湖中人一向熟识。各门派中人愕然片刻，之后便议论起来，群情激昂、愤愤不平，都觉既然已来到华山脚下，哪有不进停云堡的道理？

忽见一位三十多岁的白衣秀士如风吹落叶般飘然而起，将那面令旗从房梁上摘了下来，又翻身落回原地，身法之轻灵迅捷世间罕见，众人不由得齐声喝彩。那白衣秀士相貌俊朗，举止潇洒，只见他微微一笑，拱手施礼，开口说道：“诸位，既然停云堡已经划出道来，单是抱怨无济于事。以我对上官飞云堡主的了解，此人言出如山，从不更改，若是入堡之人超出五人，他必定拒之门外。然则若是依从上官堡主所言，这五人又该如何选出呢？”

客栈大堂上人声鼎沸，众人各怀心思，但谁也不愿主动表态。白衣秀士环顾四周，忽又问道：“奇怪，此地怎不见武当派、崆峒派高手？”

大堂中一位衣衫褴褛的老者嬉皮笑脸地应声道：“不好意思，都被我困在机巧谷中了，如何能来？老朽乃机巧大仙是也。”

机巧谷的威名在武林中可谓掷地有声，这老者其貌不扬，像是寻常街边的穷困潦倒之辈，谁能想到，他便是传说中如鬼魅般无声无影、可媲美鲁班的高手匠人。

白衣秀士笑道：“原来阁下便是机巧大仙，失敬失敬。”

机巧大仙点头道：“不错不错，我便是了。你们不相信吗？如若不信，我在客栈后院已经摆开一座阵法，谁若不信，一试便知。”

说罢，出手如电，拽住身边的两个人，便要往后院拉去。那两人本来并非凡俗之辈，在武林中颇有名气，但不知机巧大仙用了什么手法，竟然全无抵抗之力。

白衣秀士忙好言相劝，机巧大仙才哈哈一笑，放开那两人。这样一来，大堂中有些人见情势不妙，已然悄悄离开。白衣秀士不加理睬，又朗声问道：“峨眉派、青城派的朋友，为何也没来？”

“不用管他们了，我已将他们劝回。”有人冷冷应道，众人看去，原来是一名身穿白袍的道人，他白须白眉、仪态端方、神情稳重，与机巧大仙相比如有云泥之判。众人有认识的，惊呼“空空道人来了”，登时大堂中的人又走了不少。

白衣秀士笑道：“原来如此，总共五个人的名额，两位前辈占两个位置，想来不会有人提出异议了。小可也想占一个位置，不知是否可以呢？”

他話音未落，只听有数个粗豪的声音同时响起：“咱们太行十虎想占个位置，谁赞成，谁反对？”

十个凶相毕露的彪形大汉呼啦啦围了上来，众人不禁为之侧目。太行十虎是驰骋于太行山一带快马似流星的巨盗，杀人越货，无所不为，他们恶贯满盈的名声如同漆黑冬夜里的寒冰一般阴冷彻骨。

白衣秀士却神色如常，不为所动，沉吟道：“你们是十个人，如何占一个位置，这就不好办了……”电光石火之间，人们似乎看到他的手轻轻抖动了几下，大堂中忽然呈现出一片诡异的寂静。白衣秀士面带微笑，气势汹汹的太行十虎僵立不动，仿佛构成一幅对比鲜明的永恒图画。

接着，异变发生了，太行十虎的身躯齐刷刷地向后砸在地上，沉闷的巨响过后，再无声息。旁边的人惊骇地上前察看，才发现十个人分别被十种稀奇古怪的暗器击中要害，早已气绝身亡。江湖中有谁能在一瞬间同时发出十种致命暗器呢？只有暗器之王——百手魔君能够做到。

白衣秀士——百手魔君叹息道：“我本不想下杀手，但是你们十个早就该死了，如今就去阿鼻地狱里占个位置，慢慢赎罪吧。”

大堂中无人敢应答，正在这时，却听到一个温柔婉转的女子话语声蓦然从客栈外传来：“百手魔君，好大的威风，可是，我也想占个去停云堡的位置，是不是可以呢？”

随着这话语声而来的，是一阵沁人心脾的淡淡幽香，这香气不似任何一种花香，却像集齐了百花的精髓，直让人恨不能多呼吸一时三刻。然而，等众人醒悟过来，明白了这香气的真正来源，却几乎个个变得面无人色。

站在客栈大堂门口的女子，她的风姿比春日原野上最绚丽的花朵更柔美醉人，而她散发出的淡淡幽香却是世间至毒之物。

··08··

停云大厦是一座位于本市高新技术开发区的商业写字楼，现在，杨凡与李问荷正站在楼前的广场上，仰望着面前高高耸立的楼层。

之前，当杨凡听到李问荷梦中城堡的名字叫做“停云”，隐约觉得这名字有印象，他从手机地图上搜索了一下，迅速锁定了位于高新区的这座大厦。也许纯属巧合，这个名字沒有特别的意义。但从另一方面看，存在着其他的可能性。

在大厦一层的大堂里，李问荷没有唤醒任何隐藏的记忆，她不记得自己曾经来过这里。杨凡有些失望，李问荷建议说：“要不我挨个楼层转转吧？”

眼下只有采取这笨办法了，杨凡心想。既来之，则安之，总不能就这么打道回府吧。好在大厦的管理并非那么严格，他们挨个楼层走马观花地往上走，倒是无人干涉。

形形色色、大大小小的公司、机构、办事处，让他们看得眼花缭乱、疲于应付。第十层、第十一层、第十二层……他们累得气喘吁吁，简直就要放弃了。然而，在第十三层，居然有了意外的收获。

当李问荷走过楼层的一个拐角时，忽然停顿下来，望着前方墙壁上的某处，愣住了：“看，墙上的那颗八角星。”

杨凡注意到，墙壁上绘制着一颗醒目的蓝色八角星标志，这是八芒星电脑技术公司的办公区域，大概占到了十三层一半以上的面积。

李问荷仿佛又回到那些噩梦之中，喃喃说道：“有关城堡的噩梦出现过好多次，当然每次都会有所变形，但是城堡里的诸多建筑物上，都可以看到这个蓝色的八角星，所以我印象很深。”

杨凡来了精神：“有意思，‘停云的名字和蓝色八角星标志，一切都不是偶然。你肯定来过这家公司，还有印象吗？”

李问荷苦恼地摇了摇头：“我是一点都记不起来了，再说，我来这里干啥呢？”

杨凡沉吟说：“先得弄清楚这家公司的具体业务是什么。”

他们试着和楼层上八芒星公司的保安搭讪，可保安新来不久，对公司的具体业务不是太清楚。而且，他似乎受过相应的叮嘱，开始用怀疑的眼光望向两人。杨凡和李问荷见势不妙，只好撤退下楼了。

杨凡见天色不早，便让李问荷先回学校，随时保持联络，他则抓紧时间上网搜索八芒星电脑技术公司的相关信息。

网上有关这家公司的信息不少，但往往只是流于表面。比方说，新闻里提到，八芒星公司在元宇宙应用开发方面成绩斐然，至于这些成绩具体体现在哪些方面，则语焉不详。

杨凡浏览着有关这家公司的新闻，忽然发现了一个颇有意思的事实。在半个月之前，八芒星公司的相关新闻较多，而且具有一定的连续性，如公司在元宇宙沉浸式体验方面取得了新突破，公司将择日推出元宇宙新项目，公司宣布志愿者招募计划等。然而，这半个月以来，没有与八芒星公司有关的任何新闻。而且，利用搜索引擎搜到的半个月之前的许多新闻，原新闻网页已经被删除了，只能看得到标题。

杨凡心中微微一动，莫非……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就会有相应的反馈。事不宜迟，杨凡连忙找到本市心理学同行的微信群，在群里问了个问题，得到的回复既让他惊讶，某种程度上又在他的意料之中。这样一来，他就能够解开李问荷的连续噩梦之谜了。

··09··

“幽香过处，寸草不生”，这正是武林中人闻风丧胆的天下第三毒王——毒公主。

此时此刻，毒公主站在客栈大堂门口，淡淡地对众人说道：“我的幽香百毒尚未发挥效力，现在走还不妨事。但你们若继续在这里多待盏茶时分，那可就毒染心脉，发作起来无药可救了。”

短短几句话像是阎罗王的催命符咒，顿时，大堂中的江湖各门派子弟像被鞭子抽打一般，刹那间几乎走了个干净，偌大的厅堂只剩下寥寥几人。百手魔君对着毒公主拍手笑道：“两位前辈，再加上你我二人，岂不是正好够人数……嗯，还差一人。”

他望向呆呆坐在大堂一个角落里的萧梦白：“这种时候还敢留在这里，难道不怕公主的幽香百毒吗？小兄弟倒是胆识过人，依我看，不如你就加入进来，正好凑够停云堡主所规定的五人之数。”

毒公主一双明眸注视着萧梦白的脸庞，微笑不语。机巧大仙赞道：“这小伙子跟咱家有一面之缘，非同凡俗之辈，我看行。”

空空道人冷冷说道：“他既是幽谷客的徒弟，自然可占一个位置，算是代替他师父前来，有何不可？”

其实萧梦白并非对毒公主的幽香百毒或者百手魔君的暗器无所畏惧，只是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应对而已。他虽然身处于客栈大堂之中，却对周围发生的一切带有遥远的隔膜与迟钝之感，像是在雨雾中遥望远方的楼阁。

就这样，懵懵懂懂的萧梦白与空空道人、机巧大仙、百手魔君、毒公主一起在八月十四夜踏入了停云堡。他惊奇地发现，停云堡原来就是多次在自己梦中出现的城堡。他们一行人跟随着停云堡的仆役，走过一条条曲曲折折、似曾相识的街巷道路。街巷两旁，众多的宫观修建得富丽堂皇，然而看多了却觉得难以分辨，很快萧梦白就迷失了方向。

在城堡中诸多建筑的墙壁上，都绘制着蓝色的八角星标志，在明朗的月夜中，散发出神秘莫测的气息。最终，他们来到一座长长的吊桥前，前面是一座城堡中的城堡。据青衣仆役说，停云堡主上官飞云近日来一直在这堡中之堡闭关修炼，只有仆役通过这唯一的吊桥送去一日三餐。除了这座吊桥，没有人能穿越深深的沟壑进入堡中之堡。上官飞云将在第二天八月十五一早出关，并履行将停云堡寶藏赠送给幸运者的诺言。

这个夜晚萧梦白睡得并不踏实，他总是听到隔壁几个房间有人进出、开门关门的声音，最终睡熟以后，他梦见在奇异的未来世界，自己与毒公主成了一对情侣。

第二天清晨，停云堡的青衣仆役引领着一行五人穿越吊桥进入堡中之堡。吊桥上彻夜有人守卫，看起来一切正常，清晨的阳光穿过蒸腾的雾气洒落下来，使这座堡中之堡此刻似乎变为虚幻之地。

他们来到堡中之堡的大厅门口，停云堡主上官飞云正端坐在大厅最里面的高台上，背对着大家。这明显的倨傲行为让空空道人很是不满，冷哼一声，机巧大仙笑嘻嘻的，不以为意，似乎觉得很好玩。百手魔君、毒公主则是既来之则安之的态度，见怪不怪、视若无睹。

一行人穿过漫长的大厅，像穿越悠长的岁月。在高台下，萧梦白忽然觉得上官飞云的姿态有点怪异，他望望其余几人，才发现他们的表情都变了。青衣仆役走上高台去禀报，蓦地传来一声惊呼：“堡主……”

堡主上官飞云已然气绝身亡。停云堡里当即乱作一团，只因昨日下午仆役过来送晚饭时，上官飞云一切如常，当时堡中多人前来问安，都曾见到。从那时起，再无人进入堡中之堡，然而堡主为何会身亡？

停云堡中的名医正在检视上官堡主的尸体，查找死因。在这一刻，萧梦白又像在机巧谷那时一样，感受到不同世界的时间之流在涌动，在他面前展现出种种幻影。

在某个时空，空空道人是凶手，凭借妙手空空儿流传下来的绝技，他可以轻易地如鹰隼般一闪而过穿越吊桥，进入堡中之堡并刺杀上官飞云，吊桥上的看守对他来说，简直如同不存在。

在另一个时空，机巧大仙是凶手，凭借出神入化的幻术，他完全可以让吊桥上的看守陷入幻境，看不到自己进入堡中之堡的身影。

在更多的时空，百手魔君或毒公主可能是凶手，对他们而言，在昨夜突破吊桥上的看守进入堡中之堡，而让他事后全无记忆，同样是小菜一碟。

然而在眼下的时空中，形势却渐渐不妙。根据名医的检验，上官飞云死于剑伤，而带剑的人只有空空道人与萧梦白。空空道人冷笑着拨出自己的剑，剑身干干净净，没有任何血迹。萧梦白也拔出了剑，印象中这是他头一次拔出自己的剑，剑身同样干干净净，但只听旁边的青衣仆役惊呼道：“凌云剑！”

原来，他的剑竟然是堡主上官飞云的凌云剑。无数条思绪在萧梦白的头脑中交汇，他蓦然想到了停云堡那些金碧辉煌的宫殿，建造宫殿需要大量的钱财，而停云堡的宝藏并非是无穷无尽的。或许，这么多年以来，停云堡的宝藏已经用尽了，而上官飞云之所以愿意把宝藏赠予他人，其实是因为宝藏已经不存在了。

昨夜，某人与上官飞云见面，得知了这个秘密。失望与争吵之中，某人杀死了上官飞云，取走凌云剑，却暗中嫁祸萧梦白。至于某人究竟是谁，现在已经没有时间去探究了。

萧梦白又想到另外一种可能，也许当初他从师父手中接过的剑就是凌云剑。这些时日以来，他在回忆中已经逐渐淡忘了师父的面容，现在，师父的面容竟然与眼前上官飞云的面容奇异地重叠在一起。师父其实就是上官飞云本人，他早已厌倦了人生，想假手他人结束自己的生命，而自己就成了不幸的被选中者……

正当萧梦白沉溺于回忆与分析之中时，停云堡的仆役与护卫们已经慢慢围拢过来，兵刃上闪现的寒光惊醒了他的白日梦。别无选择，他只能开始逃亡。他看到空空道人、机巧大仙、百手魔君作壁上观，惶恐中却听到毒公主甜美的声音传来：“且慢，我有话说。”

一阵淡淡的幽香弥漫开来。

··10··

“首先，在你的噩梦中出现了停云城堡与蓝色八角星，在现实中的停云大厦有着同样的标志，名称与视觉标志的雷同说明一切不是巧合。”再次见到李问荷时，杨凡尝试向她解释事情的真相。

“关键在于，八芒星公司是一家从事元宇宙应用开发的公司，而且，公司最近招募志愿者进行了新项目实验，据称该项目在沉浸式体验方面有突破性进展。让人意外的是，新项目实验以后，八芒星公司对此闭口不提，不再进行任何宣传，甚至在网络上删除相关新闻。这顺理成章地可以得出推论，新项目实验失败了。”

李问荷渐渐明白了这些话的真正含义：“你是说，我作为志愿者，参加了八芒星公司的元宇宙新项目实验？”

“是的，不然难以解释你连续不断的噩梦。一般来说，各种应激反应，尤其是创伤性事件，可提高噩梦的发生率，并加剧其严重程度。连续的自杀噩梦，从医学上来说是缺乏先例的，所以你必定经历了非比寻常的创伤性事件。因此，可以推测，这样的结果来源于失败的沉浸式体验项目，连续的噩梦实际上就是八芒星公司元宇宙项目的记忆残留。我怀疑，八芒星公司在项目失败后删除了你的记忆，但这些噩梦提供了证据，同时导致了更为严重的后果——现实中的你尝试自杀。

“我还可以提供一个侧面证据。我觉得，你不可能是唯一的志愿者和受害者，因此我在心理学同行群里询问，有没有接触过类似的连续自杀噩梦事件，结果有多个同行回复说，近期接到过与此相似的病人咨询，因为病例奇特，所以他们还有印象。”

李问荷面色苍白，无助地说：“竟然是这样，半个月以前，有那么一两天时间，回忆起来我确实一片空白，没有一点印象。关键是，现在我该怎么办？没有凭证，怎么去找他们交涉？”

其实，有关这件事，杨凡已经考虑许久了：“走公开维权的路子可能很难，正如你所说，没有任何直接证据。我认为，私下找他们寻求一定的经济补偿，也许更为可行。毕竟，八芒星公司明显想把这件事的负面影响降到最低。”

李问荷同意了杨凡提议的方案。之后与八芒星公司的联系交涉比预想的更为顺利，公司承认，实验项目对志愿者的影响超出了预估。他们并不承认主动删除志愿者的記忆，声称这在技术上做不到，而且从法律层面而言明显是违法的。

当杨凡指出，像李问荷这样出现严重不良后果的病例可能还有一些，并暗示可能联合维权时，八芒星公司爽快地答应了赔偿要求，并给出了一笔可以说相当丰厚的款项。

一切尘埃落定之时，杨凡对李问荷的心理治疗也取得了明显效果，那些连绵不断的噩梦逐渐消失了。这一天，杨凡约李问荷外出游玩散心，李问荷爽快地答应了。杨凡心想，也许某一天可以说，这是他们的第一次约会。

在等待的时候，杨凡在手机上浏览着网页，偶然间来到李问荷所在大学的网站。他随意翻看着学校各部门的新闻，注意到有一则关于心理咨询活动的新闻，说的是本校一批大学生利用业余时间学习并获取心理咨询师证书，在校园内开展公益心理咨询活动。

但是，且慢，在照片里，他居然发现了李问荷作为心理咨询师的身影！

原来，李问荷早就考取了心理咨询师资格，这意味着什么呢？

杨凡感觉一阵寒意袭遍了全身。他立刻联系上微信群里的那几位同行，之前他们都回复说，近期接诊过出现连续自杀噩梦的病例。杨凡急切地追问当时就诊者的详细情形，一点一滴的信息拼接起来，他相信，如果能查阅到当时的诊疗记录，那么可以确认，这些就诊者实际上是由同一个人伪装的。

从这段时间他对李问荷的心理治疗，没有任何迹象显示出她其实很熟悉心理学。事实上，她表现得就像是对心理咨询、心理治疗一无所知的“小白”，扮猪吃老虎，一步一步把杨凡引导到一条预先设计好的道路上。

事实的边界究竟在哪儿？

八芒星公司的确进行了元宇宙新项目的设计开发，并招募志愿者进行了测试，李问荷是其中一名测试者，新项目测试失败了，这些都是事实。

但是，新项目测试并未对测试者在心理或身体方面造成严重后果，或许有一些较为轻微的不良影响，但仅此而已。

然而，李问荷却从中看到了攫取金钱的机会。她杜撰出连续自杀噩梦的噱头，并到数家机构寻求心理咨询，制造出多位测试者出现严重心理问题的假象。之后，她选择杨凡作为实施关键一步的助力者，在杨凡眼前演出了一幕自杀的活剧。杨凡与她在公共汽车上的邂逅，显然是经过精心筹划与推演的。

杨凡的专业背景当然很重要，有一名货真价实的心理医生出面协助与八芒星公司的交涉，无疑大大增加了胜算。至于为什么会是杨凡而不是其他某位心理医生，或许与杨凡独自居住以及较为单纯的社会关系有关吧。

杨凡的内心翻来覆去地考虑着这一切，这就是最后的真相吗？或者还会有另外的隐情？

这时，身后传来李问荷甜美的声音：“等好长时间了吧？对不起，我来晚了。”

杨凡终于慢慢放松下来，缓缓转过身，面对着李问荷天使般的纯真笑容，语气平静地说：“没什么，咱们走吧。”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