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传杯
一觉醒来,乾坤暗换。
龚云天睁开眼,蒙眬的光线中,发现身上盖着苏州鸳鸯戏水图织锦被子,床铺柔暖,如置身云端。他半撑起身子,另一只手不定神地揉揉眼:小屋摆设不多,一桌一椅,一妆台,一床铺而已,均朴素典雅。桌上兽炉中还袅袅生烟,一股浓郁的香味充斥屋宇。地上是一色的水磨临清砖,光洁如镜,简直要照得他原形毕露。他自掐大腿,疼,真疼,疼得“哎哟”了一声。
雕花镂空的房门忽然打开。两个俏丽的丫环端着洗漱用品进屋,与他笑颜相对。他活了三十二年,尚未有主动对他笑的女子,一时看痴了,心想如是大梦一场,能一辈子如此安逸便好了,好过整日流离失所。
门外啾啾的鸟鸣声,似乎在提醒真幻难辨的他。
一个丫环看他傻愣愣的样子,扑哧一笑,道:“盟主,请更衣用膳。”
龚云天一愣,赶紧下床对着妆台上的铜镜,抚脸自疑:五官如旧,脸色如常,没被江湖中神乎其技的整容术或易容术更替变换了面孔——刚才被掐的大腿根还在隐隐作痛,一切都不是在做梦。
龚云天讶然自指,惑然相问:“你叫我什么?”
丫环似乎见怪不怪,耐心解释道:“盟主,请不要为难奴婢了。赶紧更衣用膳吧,八大门派、十六连环坞、三岛七绝、四谷三山诸位首脑,以及十二长老,都在等着与您商讨武林大事呢。”
龚云天如堕五里雾中,一时想不出自己何德何能,得以会见这帮高人侠客,当下形如傀儡,任由两个丫环给他净脸、更衣,然后又有两个丫环端上早点,他狼吞虎咽地享受这顿美食后,门外又进来两人。
这两名男子约摸四十来岁,一个身着天蓝色衣衫,自称是盟主的跟班,太阳穴鼓鼓的,显得内功深厚。另外一人白袍如雪,一脸儒雅,右手持笔,左手臂弯抱着本厚厚的书,说是史官,负责记录盟主的言行举止。
龚云天迷迷糊糊地随着他们走了一道道走廊,过了一条条桥,绕过一重重朱楼,最后来绕过一堵影墙,来到一处大厅的侧门。
大厅十分宽敞,中间摆放一张宽大的太师椅,左右各有一张矮几,端放着一盆枝骨虬然的盆栽。椅后墙上挂着千里江山图,红日初升,山河纵横一眼在望,大有凌绝顶之势。画作的顶上是一副匾额,写着“天道盟”三个金字,颜筋柳骨煞有气势。一副对联分别挂在画作左右,“穷则独行其侠,达则兼济天下”,对联不符平仄,但江湖人有这见识已算很崇高了。大厅柱旁放置有两排椅子,一眼扫去,大概有四十多个座位。
龚云天甫一进厅,议论中的众人群顿时鸦雀无声,齐刷刷站起,低头,双手在胸前拱拳,动作整齐,异口同声道:“参见盟主。”声如洪钟,吓得从未经历这种场合的龚云天膝盖发软,浑身颤巍巍地就要后退,不料身后两位下属一左一右扶住他双臂,内劲到处,将他半拉半扯地劫持出来。
龚云天扭扭捏捏地坐上中央那张凳子,感受座椅下传来一阵冰冷,闻到紫檀木的幽香,身心有点激动,又有点不知所措。他是个居无定所、餐风饮露的江湖人士,昨天明明还钻在破庙的佛像下睡觉,临睡前还求佛祖保佑,保佑他能找户好人家入赘,女方家境最好是富裕一点的,样子哪怕丑如无盐,他也愿意忍受,但求能终日饱食。谁知一觉醒来,已置身他处,莫名成了盟主,莫非是佛祖显灵了,不然焉有这等奇诡荒诞的世事?
龚云天对着一屋子乌压压的人头,嘴角嚅动,欲言又无语。耳畔突然传来一道细声:“盟主,请叫大家免礼。”他扭头看身侧两位,两位都嘴角紧闭,脸色严肃,忽然又传来一句:“请盟主叫大家免礼。”
龚云天听着声源来至蓝衫者,对方嘴角紧闭,腹部却有轻微的鼓动,不由敬然:江湖传闻中的腹语,想不到真有人会用。
抬眼见施礼之人都抬头偷觑他,有点不怀好意,赶紧叫道:“大家免礼。”
众人罢手,坐回座位,屁股还没坐热,便开始窃窃私语,对龚云天评头点足,啧啧点头,有那么一两句“像,真像”之类的话传到他的耳里。
龚云天虽活跃于江湖,也凑热闹参加过很多被后世史书记载的江湖大事件,如华山论剑、武林大会等,但他的身份一概为观众,没做过参赛者,更没做过主导者。此刻身临大会,毫无主事经验的他,正脸色通红不知所措时,站他身侧的那蓝衫汉子,忽然瓮声瓮气道:“众人肃静,大会开始。”算是为他解了围。
众人屏息静气,等待盟主发话。
随后,龚云天耳听蓝衫汉子的传音教导,如同西洋留声机一般,将对方教导的话复读出来。
“请十二长老就‘楠海岛琼蛮人一事,说说看法。”龚云天拖长音,一字一字地念出这句他也莫名其妙的话。
当下众人中站起高矮胖瘦不一的十二个人。
龚云天不知这“琼蛮人”是什么人,“一事”是指什么事。他只是一个普通的江湖子弟,这等深层的江湖机密,他是无从得知的,无故身临高位,黄袍加身,原本还战战兢兢地面对众人,见十二长老发言中透露出不少江湖门派的底细,猎奇之心高涨,不由得凝神听起来,这一听,倒真的吓了一跳。
楠海位于神州的巽位,是沧海中一小岛屿。岛屿占地面积不大,也就几百来亩,最为神奇的是,这岛上遍布金丝楠木。华夏建筑史上,有楠、樟、梓、椆四大名木,而名冠其首的楠木向来是皇家的专用木材,其珍贵自然无可比拟,所以也有个戏称叫:皇帝木。
这岛屿被附近的岛民发现后,逐渐在江湖上传开,获得岛名:楠海岛。至于岛民为什么不将此岛占为己有,是因为传闻中岛上有奇珍异兽,嗜血狠毒,寻常人士轻易近不得身。
江湖子弟都是爹娘生的,没有一个是石头里蹦出来的,也没有一人有能耐修炼到餐风食霞白日飞升,依旧离不开五谷,也离不开五谷的轮回。那么,举头要遮雨之瓦,低头要三尺之榻,柴米油盐一概不能缺,甚至因为习武缘故,食量更遠胜常人,这一切都离不开孔方兄。
如此无主之岛,举岛之树数值万金,这等天材地宝,江湖人士自然要揽入囊中。毕竟,组建帮派、运转帮派、指挥帮派,均需建立在金钱的基础上。
就在天道盟要有所行动时,琼蛮山的人集体迁移到该岛,不知以何等手法驱除守岛异兽,并开始修筑楼宇,打算从此定居此岛。琼蛮山也是海外诸山之一,该山向来不问世事,山中有一门派,自称是琼蛮人,这不要脸的称呼传到江湖自然变成“穷蛮人”。
天道盟号称天下第一大盟,驰名江湖多年,所到之处三教九流无不赏几分薄脸,可说除了皇帝,谁的脸面都不给。就在他们准备大举驱除蛮人,收回“失地”时,琼蛮人却提前攻打过来。
自古财帛动人心,琼蛮人也知怀璧其罪,他们这一派一贯隐世不出,精修武艺与器具,在机关上的研究已远超同时代的工匠数倍有余,当得知天道盟来袭,便依兵法所言,半渡而击,抢先出手,坚船利炮突袭之下,习惯人海战术和单打独斗的天道盟被打得落花流水,连吃哑巴亏,只能龟缩不出。
龚云天听清楚原委后,不由感慨,真是人外有人山外有山,这世外之人竟有如此手段,又可叹如此威武超世之人居然逃不出名缰利锁。
头发如霜的三长老站起来发言,左手包扎后悬挂在胸前,他在这次争岛之战中受伤,让这位辈分高、武功高、声望高的三高人士怒火攻心,气愤不已。
“楠海岛,必须拿下!论地方,此处自古是我神州的延伸之地,晋代《海外怪谈录》中已有谈及,‘荒海以西,有岛罗列如散珠,常有鲛人歌唱其上,蛊惑行船者以噬。岛上有楠木,四季飘香,鲛人尝其汁果腹……这是佐证。再者,江湖事,江湖了,他一个化外门派,蛮夷之心,竟敢窃据我神州王土,论公论私,我侠义之辈,都该身先士卒!驱除蛮夷!光复神州!”
三长老虽不得人心,但这番话一出口,众人齐声喝好,声震屋宇,落下细细的灰尘。
这番引经据典又包藏祸心的言论,让龚云天大开眼界,彻底对江湖上这些德艺双馨的大侠失望起来——原来江湖里的名门正派不是传闻中那么高大上,名侠豪杰也不是那么仙风道骨,和路边摊卖肉的屠夫、买肉的主妇无异,都是锱铢必较之人。
而所谓的侠义,不过就是拳头的强硬与弓箭攻击范围的大小。
大會最后是票决进攻与否一事,得到全员的赞成。
龚云天这盟主形同虚设,无需过问诸事,便有人拟来《江湖绝杀令》,呈递给龚云天签署。龚云天读过几年私塾,持笔署名毫无问题,蓝衫人从怀中掏出一枚圆柱形、光泽崭新的印章交到龚云天手上。他一看印底刻文,赫然是己名被篆刻成篆文,不疑有他,按一下印泥,也就盖下了。
那人扬着一纸签文,高喝道:“盟主已签署《江湖绝杀令》。”众人兴高采烈,旋即一拱手同龚云天道别,不到一炷香时间走个精光,剩下龚云天与他身后两人,愣愣不知想啥。
不等他想出个子午卯酉,蓝衫者力邀其回屋,美食佳肴招待着,唯独没有酒。据说是怕盟主喝醉了,遇见紧急事件没办法冷静处置。
这套房子很大,前后门均有人把守,不得外出。他仰望苍穹,看流云变幻,看飞鸟穿梭,越发觉得天地如囚,困锁着他。偶尔也突发奇想:祖上好歹也阔过,据说曾是称霸一方的江湖大侠,到了父亲这一代就开始没落。父亲还能过上些少爷的日子,到了他这一代又重走混江湖这条老路,如今莫名当上没有权力的盟主,毫无光宗耀祖的气派,更没办法颐指气使,反而要唯唯诺诺,低眉顺眼地夹着尾巴做人,憋气!
大概唯一让他舒心的事,是每到深夜来临,亥牌时分,自有一女子前来荐枕,这女子巧笑倩兮,花容月貌,简直是画作上才能看到的美人,于是他每晚假装在灯下看一会书,让她陪聊,做出一番红袖添香夜读书的光景来,才迫不及待地胡天胡地。他有时也在想,他就是说书人嘴里的穷书生,对方是来报恩的山妖木魈或精魅仙鬼,不然焉有这等艳事。难怪这被子是大红鸳鸯戏水被,原来是为了对应这花烛夜。
于是当盟主的事,也就在夜夜笙歌中消磨了怒火、蹉跎了雄心,安逸现状,开始半死不活行尸走肉地过着。
白驹过隙,匆匆一个月过去,这天皇历上写着:冲龙煞北,诸事不宜。早晨送餐的丫环被他偷偷摸一下手,含羞缩手时打碎了一个茶盖子。看着四五分裂的盖子,他迷信地觉得,今天不是一个好日子,也就没心思调戏红着脸的丫环了。
预感很快就被证实。午时三刻,午休中的他就被带出来参与紧急会议。龚云天憋着一股起床气,环顾大厅,人依旧是上次那批人,只是几乎都挂彩了,好几个还缺胳膊少腿的,看上去甚是惨烈——所有人的脸上,不见上次那种志在必得的红润脸色,都换成了愁云惨雾的死灰色。
十二长老似乎缺了两三位,一眼望去,座椅居然空了好几个。
龚云天已有开会经验,抢先开口:“事出紧急,诸位就免礼了,大家伤势如何,可需调增灵效膏药?”好歹也曾是大户人家的子弟,自然懂得这种先问人后问事的收买人心手法,只是一直没机会施展而已——毕竟在江湖,他是个没有名望,靠凑热闹打秋风过日子的人。
此言一出,果然众人的脸色缓解了不少,望着他的眼神有点惊讶,不过众人还是拱手抱拳,恭然叫声盟主。至于那些没办法拱手的,就低头一礼。
三长老满脸漆黑,都是火燎出来的伤疤,一动怒脸上就沁出淡淡的血丝,惹得苍蝇在他脸上驻足。他厌恶地挥一挥手赶走脸上的苍蝇,三言两语简单地汇报了这次的行动情况。
战况惨烈。这四个字,足矣。
天道盟吸取前两回的失败教训,预先派人潜伏进岛,这几人的武功虽不高,但都是机关世家的资深子弟,一身机栝造诣已到炉火纯青之境,相信他们可快速而有效地破解琼蛮人设置在岛的机关陷阱。随后天道盟的大队人马在暮色四合时准备大举进攻,里应外合,杀对方个措手不及、片甲不留。
潜伏者拆除了现有的机关,以为已扫清前进的障碍,不想天意弄人,那琼蛮人竟搬出几具威力巨大的喷火机器。原来楠海岛上除了有金丝楠木这种珍贵的树木,底下与海相接的地方还蕴藏着宝贵的黑油,这种黑油在沈括的《梦溪笔谈》中谈及,说这种脂水“黑光如漆,松墨不及”,而“疑其烟可用”,只是江湖人士向来以武力称雄,对于机栝类的奇技淫巧始终是看不起的,哪怕是在暗器上颇有名气的四川唐家和江南霹雳门,虽对他们敬而远之,但不代表看得起他们。
没想到这化外之境的琼蛮人早已将这黑油研制成杀敌利器。等六架喷火器被依次点燃时,众人仿佛看到神迹,冲天而起的火光照耀了整个冥暗的海天,海水倒映影火光,船只光影重重如鬼。当火光喷发器的方向调转向海面上的天道盟,仿佛上古燧火氏的秘咒被解开,铺天盖地的巨火从天而降,沾物即染,毫不停息,就连水面都是火焰丛生,众人宛如置身于炼狱火海。遽然一声大响,一艘冲锋舰中杆爆裂,船身侧翻,一船人如打翻的葫芦似的翻滚下来,船身翻倒沾到黑油,熊熊燃起,似要化为灰烬才甘心……
龚云天听得聚精会神,心旷神怡,这等海外逸事十分吸引他,他表面是装作焦急的神色,看似担心众人的安稳,让众人欣慰不已,不想他其实是好奇后续的高潮起落。
好在黑油只浮在水面,水下没有火势滋扰,落水的人纷纷高声提醒,于是还没被波及的人驱船远离,船只被火烧到的,扑灭不了后,船上诸人纷纷落水潜游到别的船上去,众人才得以回归。
饶是如此,也是损失了好几艘船,死伤了好几十人,其中两位是十二长老中人。天道盟成立以后,尚未吃过如此大的亏,可目前来说,天道盟也没能力找回场子。
于是,众人灰溜溜地退到盟中大厅,又一次开起商讨会,筹备下一次要如何攻打琼蛮人。经此一战,众人灰心丧气,不再做出头鸟,偶有几个外强中干不怕死的,说要请那几位已退隐江湖的名侠出山,许以侠之大者,由他们来主持,向琼蛮人讨个公道。
大厅里只有窸窸窣窣的声响,怕是有史以来最冷清的一次会议。
“诸位。”龚云天好奇地等了一会,没听他们说出什么有创意的说法了,也就开口了,他一开口,众人就闭嘴了,毕竟,他是盟主,“有道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琼蛮人再怎么刁蛮,我们也要把神州的附属土地追讨回来。哪怕战到剩下一兵一卒……”前言讲得很有气势,很有道理,大家很认同,但这最后一句就丧气了,太打击士气了,在座都是大侠,颐指气使惯了,听到这话不由得皱眉,有几个心急的已发起牢骚来。
龚云天无视身侧蓝衫人的腹语提示,不管不顾地说了下去:“琼蛮人再怎么野蛮,也不过是人,难道能和我神州大陆六万万子弟为敌?”众人里有些人已听出话外音,有点质疑地看着龚云天。
那几个心急的干脆开口:“盟主,你这话的意思是要借助朝廷的力量?”
龚云天点头,众人哗然。
江湖自古便是无拘无束的自由所在,能脱离庙堂的桎梏。庙堂上的条条框框到了江湖上一概无效。庙堂与江湖是两处所在,共生共存,相杀相依。庙堂多在依靠江湖力量成事,成事后又恐惧重蹈覆辙,想消灭江湖。江湖依靠武力,化整为零的江湖子弟四处肆意妄为,以武犯禁,屡屡让想海晏河清、天下太平的朝廷头疼不已。
于是两者相互扯皮,从来没有相互妥协的一天。
龚云天这建议,简直要将江湖拖下深渊,让江湖人向朝廷低下那骄傲的头颅,如此作为,简直是江湖罪人。
这番话过于惊世骇俗,在座诸人一向是诉诸武力,信奉物竞天择、胜者为王之理,从未想过抛弃自由之躯,跪下有黄金的膝盖,去换取一官半职,让江湖子弟的名声蒙羞。
龚云天顿了顿,看着已喧哗躁动起来的众人。蓝衫男子在旁提示可通过六部来解决,他也没理睬。天道盟分为六部、十二长老制度。这些事他是从丫环嘴里问出来的,丫环虽是身份低微,可在盟中呆得久,盟中运转的结构还是一清二楚的,可见天道盟运转结构的简洁与明朗。六部分别处理事务,实权全在十二长老手里,每项决定必须通过十二长老一半的人数同意才能试行,每位长老无法单独指示六部行动,这样也能保证天道盟运转合理,避免集权带来的腐败问题。
“我身为盟主,按盟规,有权任命、弹免十二长老,如今十二长老缺两位,当务之急是任命两位德高望重、武艺双全的大侠才行,避免我盟运转不畅。”龚云天娓娓道来,一番话又是让人瞠目结舌,一股争名夺利的意气在人群中散发,多数人眼中发亮。
存活的十位长老这时面面相觑,眼中存疑,一言不发,脸色转阴沉,不知在酝酿什么心事。
“长老一事,将会在本次夺岛之战中凭功认定。而我,将去和皇帝打交道,说服他出兵收复楠海岛。此事成与败,我都丢了江湖人的脸,犯了‘与王侯将相权钱交往的戒律,到时按盟规,十二长老可联名将我贬去盟主身份,沦为常人,终身不得再录用。输我一人的脸面,也好过拿盟中热血儿郎去白白抛头颅、洒热血。应该让朝廷这样的盾牌去帮我们挡箭,再从中取利。”龚云天这计划也是沉思多日,在熟读盟规中想到的,他做了两手准备,争岛一战的输赢他都有两条路可走,而且是遵循盟规的制定,可保自己安然“退位”。
他的心机还不够深沉,一下子都说了出来,只好在语句中加多几句自责的话,最后补上一句甜言蜜语,自认把谎话修得十分圆满,看不出破绽。
在场都是老江湖,龚云天说的事虽是开了先例,可都是按盟规来办事,听上去句句是肺腑之言,一时间大家倒是对他有点另眼相看。
有几个老成的江湖人,却以一副看死人的样子在看龚云天,其中一个便是三长老,他铁青着一张脸,不阴不阳道:“任命长老一事,我不反对。但凭什么说服、取信狗皇帝呢?”
龚云天露出迷人的笑容,盟中之人忽然有一种错觉,这个看起来人畜无害的年轻男子似乎能将他们带出迷雾。站在他身旁的史官,后来将这一天记录为“拨云见日”。
龚云天与皇帝見面的事异常顺利,却在江湖上掀起轩然大波,不少打算进入江湖的浪荡子听到这消息,往地上呸了一口,咒骂了龚云天也不认识的龚家祖宗十八代,这伙人转头觉得江湖人已向朝廷低头,反而有心读圣贤书去博取功名。
那天,龚云天身着墨袍紫衫,头带逍遥巾,箭袖束腕,足蹬青缎朝靴。果然是人靠衣装,这么一装扮,龚云天揽镜自顾,自觉颇有几分顾盼生辉的神采。
就在蓝衫人与史官的陪同下,在金銮大殿与皇帝和满朝文武见面,满朝文武对他挺失望的,这么一个普通的壮年,也没有三头六臂铜牙铁齿,就凭他一人,多年来能把朝廷搞得焦头烂额?
皇帝倒是对他的到来表示欣慰,龚云天虽然紧张但还是应答如流。
史官对这一天的记载,略懂麻衣的他是这么记录皇帝的——
日角龙庭的皇帝与地阁方圆的盟主见面,商讨这楠海岛一事,最后达成了三七分账的结果。原因很简单:如果皇帝不出手,天道盟拿下金丝楠木后将全部卖与达官贵族,皇室专用品将彻底平民化,纵有禁令也鞭长莫及。如果皇帝私自拿下岛屿,江湖子弟多得是,这一批批的楠木运送回宫的一路上怕是不太平。龚云天盟主半软半硬地商量着,每一句话都说得谨慎而周密,让皇帝在沉默半晌之后也点头应许。
收复岛屿后,天道盟要帮朝廷将砍伐下来的金丝楠木,用船只运送到陆地,一路加以护送到皇宫。盟主最后突然福至心灵地指出天道盟的宗旨是“天公地道”,他们所为,不过是想让天道盟所在地的灾民过得安康,愿意将三成的金丝楠木换成皇帝的赏赐。
盟主的谎话一套一套地唬住了皇帝,诓得龙颜大悦。最后,还没收复岛屿、收缴楠木,盟主已抱着一堆赏赐的金银珠宝回盟。他分毫不取,一个人回到屋子里面,对皇帝只有一个评价:昏君。
他的神色与在皇宫中和神州最高的统治者见面时不同,春风得意的脸已换成一张弥漫着浓浓的忧愁的脸。他说,天灾不能避免,大野有流民,可皇帝却一心要收罗奇珍贵玩,我在他面前提及救灾之事,他毫无羞怯之心,反而松了口气,觉得自己丢了个包袱似的。这样的君主,是百姓的不幸,这不幸更胜于人祸。说罢,便挥手让我走,当晚也没有宠幸陪房美人。
是夜,太白侵紫微,天象将乱。
龚云天如今是一面旗帜,在大风中飞扬的旗帜。
身为江湖名誉最高代表的他见了世俗皇权中最高的统治者,虽然在礼节上吃亏,但和皇帝达成了协议,不仅借刀杀人巧夺楠海岛,还瞒天过海获得一笔巨款,且金蝉脱壳毫发无损,纵观江湖千载,枭雄豪侠无数,却无人有这等手腕。此事将天道盟的名气推往至高峰,原先那些想读书考取功名的人,又生出闯荡江湖博取名号的念头了。
楠海岛在皇家巨舰的巨炮下,前仆后继以船海战术硬是将琼蛮人现有的资源消磨殆尽,旋即在登岛大战中,训练有素的軍队与游兵散勇组建了一支杂牌军,对环岛进行了血拼肉搏,血气冲天,多日后飞鸟都不愿从这上空飞过。
伤残苟活的琼蛮人都被俘虏来搬运伐木,随后在军队中世代为奴,永成黑户。
天道盟参战人员也伤痕累累,好在江湖人自保手段多,战斗中只出四分力,留六分力自保,一见形势不对就脚底抹油,虽然浑身包扎,但全是皮外伤,未曾伤筋动骨,可说是与琼蛮人征战以来,一场伟大的胜利,虽然不是一场光彩的胜利,但无妨——历史,总是由胜利者书写,琼蛮人或许仅存为一个历史符号。
天道盟抽派人员护送金丝楠木,凭借龚云天这张令牌出巡,各路山贼宵小都会给面子,于是运送日程锐减,皇帝龙颜大悦,打赏了龚云天一座府邸。
龚云天没有去,他依旧留在总盟中处理事务,只是每晚没有美人陪伴。他没问,旁人也不主动说。他身为盟主,只好加强习武,盟中能人高手甚多,他开口请教,旁人也不藏私,认真指点。
龚云天遵守承诺,将战斗中功劳最高的两人升为长老。六部的运转在他手上加速,天道盟总体蒸蒸日上,欣欣向荣。
龚云天也越来越有盟主的模样,无人时沉默寡言,与人谈话时和蔼可亲,论敌对策时凶狠无情,一个上位者该有的手段他都有了,一切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直到一场夜宴。
这场夜宴在史官的笔记中是这么概括的:最是人间留不住,彩云易散琉璃碎。
夜宴是在总盟举行的,宅中四处张灯结彩,华丽异常,这一天是总盟成立第六十年。六十甲子一循环,此日庆贺,大有万象更新、再接再厉的意味在其中。
宴会中,龚云天坐首座,坐下已经没有冷冰冰的感觉,反而暖洋洋的,胸襟中也一片志得意满。盟中人员随身份高低在两侧落座,正相互敬酒,吆五喝六,一派融融。
十二长老中有几位端起酒杯要来向盟主敬酒,龚云天当即起身以示尊重。经过这半年的熏陶,这些应酬是避不开的,他的酒量上涨,也有几斗之量。
三长老双手恭敬端在龚云天身前,笑道:“盟主天纵之才,半年之间令本盟脱胎换骨,焕然一新,老朽甚是钦佩。”
龚云天嘴角含笑,接过酒杯。手刚触及酒杯,三长老突然双手一翻,一式“蟒蛇上树”,以小巧擒拿手擒住龚云天手上关节;三长老身后一人侧翻而出,长身而起,挥掌封向龚云天后背上的任督二脉,指缝间是蓝莹莹的针,毒针入体,倒是激发了龚云天的潜能。
他一举挣脱三长老有十几年火候的“白骨擒拿手”,半年来习武的功效也体现出来了,当下含胸缩肩,双肘贴肋,合身向后一撞,将偷袭者撞跌,旋即张口一喝:“来人,捉拿逆贼。”这半年的威严都在这声振喝之中显露无遗,三长老一愣,龚云天手指一扣,无名指上的指环一紧,臂上暗藏机栝乍响,一道寒芒闪出,仓促中准头不足,仅刺中三长老大腿。
“当”的一声,酒杯这时才跌落在地。
目睹这兔起鹘落之变的众人才在美酒中清醒过来,那两个被龚云天提升为长老的人奋力冲过来,噼里啪啦地和三长老的同伙斗成一团。
三长老疼得龇牙咧嘴,脸上未愈的伤疤龟裂,鲜血四分五裂地渗出来,犁出一道道沟渠,一张原本就不和蔼可亲的脸显得更加凶神恶煞。
龚云天表情冷傲,冷笑对之。
夜宴散,夜从今夜冷。众人百态,有醉酒未醒的,有茫然不知所措的,有扭打在一起的……
龚云天喊道:“大家都停手。”他威严尚在,打斗中的诸人分开站立。
“说吧,什么原因。”龚云天躺靠在椅旁,体内刀刮一般疼痛,浑身的气力在流失,脸上却不表现出分毫痛意。
“无他,你所谋太大,本盟容不下你。”三长老忍住伤痛,伸手点穴止疼,一副恶人先告状的样子抢先道,“第一,本盟的宗旨是‘天公地道,报应循环,你个人权力凌驾在六部、十二长老之上,舆论倾向改变了众多长老的决定,这是本盟最不想出现的情况。第二,你触犯了盟规,意图解散天道盟。”
众人哗然,目瞪口呆地看着龚云天。
三长老续道:“这便是你的第二点计划,刺杀皇帝。”众人再度震惊,这消息比篡位还猛,虽说江湖人以武犯禁,但如今四海还算升平,刺杀皇帝只会让天下大乱。
“没错。皇帝无能,而江湖人又肆意妄为,都是人祸,受苦的是百姓。”龚云天义正词严道。
“皇帝无能?呵呵,这家伙的老爹可是给他留下六大猛将,镇守边疆全靠这忠心耿耿的六人。如果皇帝一死,朝中无人可压制他们,到时他们拥兵自重,割据为雄,受苦的依旧是百姓。再者,朝中关系错综复杂,他能一己之力镇压之,又把太上皇玄文宗留下的弊端解决了,真当他是昏君?你以盟主身份刺杀皇帝,看似勇敢,实则愚死,且会连累本盟被盛怒之下的皇帝下绝杀令,从而被斩草除根、江湖除名。”三长老挟着一股怒气愤然道,最后义正词严地吼道,“你要做这样的事,这样的人,本盟改变不了你,只能杀了你。”
龚云天点头:“成王败寇,我认。”
这时一人越众而出,是一直默默无闻的大长老,大长老一身黑衣,上面绣满万字纹,好似寿衣。一脸上堆积满皱纹,好似一颗苍老得结满树瘤的大树,他开口的声音很清脆,像是童音,这种反差感让人顿起鸡皮疙瘩。
“本盟先人创立的规矩不可废。龚云天,人都是贪婪的,规矩是无情的、铁定的,只有无情的冰冷的规矩才能拘束内心贪婪炙热的人。你瞧瞧你,暂居高位,便已换了一副心肠。”大长老遗憾地摇摇头。
龚云天向他望了一眼,眼底一片苍凉,似乎被刺中原本那副皮囊的真面孔。
顶上的月亮破开浓云,清辉洒遍庭院,让众人沐浴在一片无情的霜白中,仿佛要大白的真相。
“我只求死得明白。为什么选我做盟主?”人之将死,龚云天将心中长久以来堆积的疑问说了出来。
众人脸上不约而同地露出一丝诡谲的笑容,唯有三长老冰冷冷地应道:“上任盟主抽簽抽到你。”
龚云天讶然,然后脸上幽幽地浮现出一种生也哀乐的神情,啼笑皆非道:“敢情这盟主之位,只是一面给外人看的旗帜,明枪暗箭冲着他去,这样才不会动及盟中的根骨。”心底也释然一件事,看来上任盟主是女的,难怪房中诸物多是女子所用。
众人点头算是默认。
三长老脸上露出一点赞赏之色,点头道:“对。如今你算是一方俊杰了,可惜江湖路窄,错生年代。”他挥一手,有数十人抱着一叠资料前来,在龚云天身前一一展开,“龚云天,你大概还不知道你家祖上是十二长老之一,这里的资料都是当年十二长老的后人,在海战中死去的长老,正好是你家族的远亲。”
龚云天想起半年前,他还是在破庙里求神拜佛希望有老婆孩子热炕头的人,半年来风光过,寂寞过,如今筋脉被封,毒素侵蚀,已是风中之烛,命不久矣。
大概是出于安慰将死之人的怜悯心理,大长老破例解释道,“当年创办天道盟,为保证血统的纯正,也为减少不必要的伤害,十二长老立誓,也制定了暗中规则,其中之一是:盟主之位,将在十二长老的后人中遴选。”
得到了桂冠,享受了风光,却要付出生命的代价,世间事,常是交易,一物换一物,没有不劳而获与天上掉馅饼。
对此,龚云天简短地做出了评价:“陋习!”
月光照耀在他身上,白得像披上一件孝服一般。月光冷,月光寒,像是砒霜,要毒人肠。
龚云天目扫身前资料,资料翔实,十二长老的旁支散叶全收罗在其中,后世之人涉及百业,皆记录可考,兼画像清晰,这需要何等大的机构,耗费多大的精力、人力、物力才能完成。
他强打精神,看了又看,遴选出一个资料普普通通,相貌也普普通通,连名字都是普普通通的人,揶揄道:“这么普通的人,这一生也该绽放一次光彩吧。”至于资料里那些以貌骗色的、恃才自傲的、钻营求官的、卖身苟且的、乞讨度日的,就让他们接着沉迷这在不可自拔的氛围中吧。
月色幽幽,凄凉遍地。不知怎么,龚云天心里拼凑出一个白色的人儿,那是与他有过红袖添香的人,别后梦中曾相见,如今不知人何处,怕是再也无缘相见。
“你安心地去,最初与你在一起的那个女子,已怀了你的孩子,在乡下养着胎。”大长老不咸不淡道。
传统血统的纯正与延续,也是其中一项暗规。
龚云天闭眼一笑,缓缓流下两道泪水:“大恩不言谢,能为我留下火种,来生牛马相报。只求那孩子与那姑娘,以后能物色一户殷实的人家托付终身,我也就无憾了。”这半年来的遭遇,荒唐如一场在夏日底下的大雪,冰炭交接,欢苦难言。
大长老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
这位倏然成名又倏然陨落的江湖霸主,毒针发作溘然长逝,为江湖又留下一桩让人佐酒哀叹的轶事。史官在人群的最外围冷然观看,默然记录,只是在提及龚云天结局时,有几颗不明的泪水润开了笔墨,模模糊糊,仿佛是他一生中最后的注脚。
这世间,不废江河万古流,人心善变,世局嬗变,唯独日转月移,天道如铁,框紧这人世的兴衰起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