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越
辛丑十一月二十日,偶有感兴,欲作此篇。吾友尝问:“已有《恶蚊》一篇,作此何?”吾曰:“事不厌其杂,趣曷厌其多?且夫蚊春伏夏盛,遇秋则尽,今有一只,不足贵乎?”又问:“独爱蚊乎?”吾笑曰:“避之不及,其‘爱’乎?惟理趣所在,情意所致矣。”
小雪将近,日渺炎尽,风聚寒凝,叶染黄而抟落,藤镶红而色驳。虫乃夏之灵,风则冬之纛,虫望风,若遥见兜鍪折阳,远听金鼓摐伐,急避之;如若虫陷冬之前军而不可抽身求庇,及至凛寒,其必殁,或灰扬于天,或尘埋于地。然天地何其大?世事难料,天公漏一蚊于吾屋内。
适值晌午,吾执笔不辍。虽知此时不努力,上学徒伤悲。然力增一倍,业高三丈。故投笔而瞑目,身仰以舒筋,意暇神游,歌以咏乐。继而声渐歇,人于书舍坐,魂脱梦中游,忽肢痒且刺痛,恍惊起以四觅——一蚊小而黑,其势汹汹气焰嚣张,动似花蟒游于草间。其物小,其声微,其行敏,其势足。其虽小而其害甚大。其声微,故虽知而难阻。其行敏,故欲截而无果。其势足,故嗡然不息而其腹数饱。
吾愤然作色,辄起扑之。蚊积势未泄,竟走于罅隙。愈恼,抽身径取一水,曰六神。非挥洒四射也,顾散于黯隅——此可谓“关门捉贼”也,封其藏处,断其后路,削其余地,强其身现,与吾决矣。俄而果出,然其势未减,其力未变,飘飘兮不似困斗之虫。来而复去,亦未果。吾犹欲追,忽忆伤已八处,卒弃。
漏断人静,蚊单骑突入。无他,吾惟出下策——四伫六神,囊括寝内;慢灼盘香,拱立心神……曦现声寂,半顷安宁。
复两日,渐以为常。
又一日,忽见一蚊憩与壁上,吾以为奇而挥手即就,虫命即陨。吾细究其形:其身微蜷,舒态;其肢互摩,闲态;其尾垂红,饱态;其目无神,懒态。吾灵光乍现:岂非前蚊欤?何以得如此巧合?是非天命乎?
吾候一晚,诚无蚊哉!
事虽息,心云涌:虽曰天命,其何悲哉!岂非势所致哉?初,蚊饿久矣,身虽僵而蕴劲,神虽疲而志足,一心求存,故其势强而力有余,天拦人阻未尝如愿。脱崩朽,破棘折,得所欲,竟成功。未顷体饱欲满,志消身松,势如烟散,其不亡谁亡也?
呜呼,蚊之若是,人曷非是。具势者,百废可兴,百折不挠,百功可求;失势者,无欲无力,无能无为,其命难料。
失势者,自失势也。昔唐玄宗初时任人唯贤,故姚、宋得以为用;励精图治,故盛世得以为创。后,怠朝政,溺贵妃,宠奸臣,内政亂瘴,外疆肆扰。观其兴衰,上进之心不再而自失势故也。又有后唐庄宗,父因背弃而死,遗其三矢。十五载南征北战,见三矢则思其父,思其父则恨其仇,索敌灭仇之意朝夕盈于心中,故其势大盛,军如虎狼。及至凯旋,自以为握天下于掌间,止步自戏,亲伶远贤,横征暴敛,忌功戮忠,志向消弭,以致士卒离心,三载国灭身殒,万事消矣。
若究成事之由,多矣;败事之因,亦多矣——君臣、将卒、敌我、士民云云不可俱论。故成败不必由“势”决,然趋于成或趋于败,可因“势”而转。势之重要即在此。
蚊虽小,其趣多,其理亦多,发人深省。心论万千,兹旁引一句:忧劳可以兴国,逸豫可以亡身,自然之理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