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明是一个高度文人化的社会,其标志是崇尚风雅。
如果以是否遵循“文以载道”的准则作为判别标准,读书人大体可分为两种:一是文人,一是传统意义上的士。士是承担载道使命的,文人则以才艺立身。比如,南宋的朱熹等人是士,致力于用儒家的理念改善社会;江湖诗人则是文人,以诗文游谒于江湖,其地位远低于士。明代中叶以后,“才子”型文人数量剧增,地位也较宋代有显著提高。
“才子”型文人的主体是“山人”,即隐居不仕的读书人,他们大都没有功名,只是生员,俗称“秀才”。这样的“山人”,在嘉靖、万历年间名气较大的有谢榛、徐渭、沈嘉则、陈继儒等。其中,谢榛甚至可以同进士李攀龙竞争“后七子”盟主的位置。陈继儒二十九岁那年,焚弃了平日所戴的生员衣巾,宣告他从此成了隐士,不再参加科举考试。晚于陈继儒的张岱、冯梦龙、凌濛初等,也都是一介秀才。他们只是才子文人,不是以道济天下的“士”。与一般人不同的是,他们在日常生活中具有异于凡俗的文雅品位,并因此受到推崇。清初天花主人所编小说集《云仙笑》第一回即开宗明义地说:“天下最易动人钦服的是那才子二字。”出色的人叫才子,出色的书叫才子书。晚明社会的文人化程度之高,确实可以用“前无古人”来形容,文人的地位和社会影响力远非宋代所能比拟。
女子的文人化,即成为才女,也成了许多女子的理想。比起传统的贤妻良母,才女尤具晚明特色,社会还给了她们一个名称—佳人,即不仅长得好,而且有文才的女子。明末王思任的女儿王端淑就是一例,她多才多艺,工诗文、善书画,所编《名媛诗纬》大量收录了同时代的女性作品。“秦淮八艳”也是这个时代的产物,柳如是、顾横波、马湘兰、陈圆圆、寇白门、卞玉京、李香君、董小宛名震遐迩。江盈科《雪涛谐史》有这样一则:“金陵平康有马妓曰马湘兰者,当少年时,甚有身价。一孝廉往造之,不肯出。迟回十余年,湘兰色稍减,而前孝廉成进士,仕为南京御史。马妓适株连入院听审,御史见之曰:‘尔如此面孔,往日乃负虚名。湘兰曰:‘惟其有往日之虚名,所以有今日之实祸。御史曰:‘观此妓,能作此语,果是名下无虚。遂释之。”马湘兰与御史的对答意味隽永,江盈科所欣赏的也正是她以女子之身而有如此才情。
士的谈吐要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为主旨,才子文人的谈吐则以风雅为骨。晚明曹臣所纂《舌华录》,把古今人的问答隽语分为十八类:慧语、名语、豪语、狂语、傲语、冷语、谐语、谑语、清语、韵语、俊语、讽语、讥语、愤语、辩语、颖语、浇语、凄语。这些类别都是风雅的具体表现,读者对作品的评价也着眼于其是否风雅。比如“冷语”中有这样一则:“会稽张状元诸孙四五辈,皆不饮酒,善肴物,每至席所,箸下如林,必一尽乃止。沈曼长曰:‘张氏兄弟赋性奇哉,遇肴不论美恶只是吃,遇酒不论美恶只是不吃。”其中所说的“张状元”指明人张元忭,即张岱的曾祖父。
《舌华录》的这一片段曾受到张岱的批评。他在《陶庵梦忆》中说:“余家自太仆公称豪饮,后竟失传,余父余叔不能饮一蠡壳,食糟茄,面即发赪,家常宴会,但留心烹饪,庖厨之精,遂甲江左。一簋进,兄弟争啖之立尽,饱即自去,终席未尝举杯。有客在,不待客辞,亦即自去。山人张东谷,酒徒也,每悒悒不自得。一日,起谓家君曰:‘尔兄弟奇矣!肉只是吃,不管好吃不好吃;酒只是不吃,不知会吃不会吃。二语颇韵,有晋人风味。而近有伧父载之《舌华录》,曰:‘张氏兄弟,赋性奇哉!肉不论美恶只是吃;酒不论美恶只是不吃。字字板实,一去千里,世上真不少点金成铁手也。”张岱所不满的,是曹臣把那种带有“晋人风味”的风雅给弄没了。
文人不仅自己风雅,还要带着社会一起风雅。他们必须懂得各种与风雅有关的知识,琴棋书画、文玩金石、园林山水、饮馔弈射,甚至小说戏曲、笔墨纸砚,懂得越多越好,还要把这些知识写成文字,为那些附庸风雅的人提供教材。陈继儒写了很多这样的书,畅销一时,他也因此而成了有钱的隐士。袁宏道的《瓶史》《觞政》也属于这一类,谈插花,谈饮酒,既有知识性的内容,也寓有个人的性情、阅历,还传达了一种生活态度。插花、饮酒本不是文化人的专利,但一旦接受文人的指导,就超越了日常技艺,而臻于风雅了。社会大众乐于供养这些文人,于是展现个人的趣味成为一时风气。
晚明小品文、小说戏曲评点就是在这种风气中兴盛起来的。张岱写过一篇《自为墓志铭》,极为精确地勾勒出他早年的“风雅”生活:“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好精舍……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兼以茶淫橘虐,书蠹诗魔。”有些红学家读了这段文字,情不自禁地联想到《红楼梦》中的贾宝玉,甚至推测《红楼梦》的作者也许就是张岱。张岱是否为《红楼梦》的作者不是本文关注的重心,但这些红学家的联想提醒我们—张岱的小品文充当了晚明风雅的载体。其他文人如陈继儒、袁宏道、袁中道、钟惺、谭元春、刘侗、王思任、徐弘祖、祁彪佳等,也都是小品文名家,他们写自身的风雅,同时为社会提供了样板。李贽、金圣叹的《水浒传》评点,也是风雅之举,仰慕他们的人不计其数。金圣叹所评点的几部主要著作,用了“天下六才子書”作为总名。
晚明时期的风雅之习,极大地改变了读书人的成名方式。不少人在考上举人、进士前,就成了才子文人,比如谭元春;不少人考上举人、进士以后,也仍然保持才子文人的派头,比如李贽、钟惺。这样一种文化生态,导致了一种不断蔓延的非体制化倾向。非体制化倾向在任何时代都有可能存在,比如明代弘治、正德年间,苏州地区以“吴中四才子”著称的祝允明、唐寅、文徵明、徐祯卿就是一群体制外的文人。但这种文人群体在弘治、正德年间是局部的、小范围的,而晚明的非体制化倾向是大范围的,放眼皆是。其时影响最大的“公安派”核心人物袁宏道有这样两句诗:“自从老杜得诗名,忧君爱国成儿戏。”(《显灵宫集诸公以“城市山林”为韵》四首之一)此前的前后七子,其祈向是成为节操凛然的士大夫,哪怕有伪君子之嫌,也不能不唱高调;此时的“公安派”,其祈向却是千万不要唱高调,宁“真”宁“俗”,决不能“伪”。时代风尚的差异,由此可见。
陈文新,“长江学者”特聘教授,武汉大学文学院教授委员会主席、中国传统文化研究中心学术委员会主任。81E297D3-8A65-4F6E-AB22-8C5504B1206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