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汭桐
明中期之后,随着商业的兴盛和市民阶层的扩大,小说、戏曲等通俗文学逐渐繁荣。以《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等为代表的长篇白话小说和以《牡丹亭》为代表的传奇戏剧,代表了明代文学艺术的主要成就。
艺术成就最高的白话小说
明代文学对后世影响最大者,莫过于白话小说,而白话小说又分为长篇与短篇。明代长篇白话小说最为著名,其中以讲史小说、神魔小说、世情小说三类最为突出。
讲史小说以《三国演义》与《水浒传》为代表。前者讲述了三国时期的天下纷争,除了耳熟能详的战争场面和历史人物外,它还传达了中国人的情感之美和文化之美,比如刘备、关羽、张飞桃园三结义的兄弟之情,刘备三顾茅庐的贤主之德,关羽抵挡诱惑力拒曹操的忠君之情,以及关羽违令放曹操的报恩之情……施耐庵的《水浒传》则是一部英雄史册,讲述了平民好汉奋起反抗的悲剧血泪史。书中一百零八位好汉个个身怀绝技,他们侠肝义胆,虽无所畏惧,却终究溃败于招安。作者施耐庵的笔触朴实而敏锐,质朴却多情,令读者在其中快意恩仇,感同身受。
神魔小说以《西游记》和《封神演义》为代表。特别是《西游记》匠心独具,以妖魔鬼怪象征人生的危险与诱惑,以师徒四人的形象映射人之百态,以九九八十一难的取经之旅比喻人生旅途的坎坷及世风日下的惨淡现实,可以说是古代浪漫主义小说的巅峰之作。它将神性、人性、兽性融为一体,又将人间、天堂、地狱相衔接,天马行空,趣味横生。《西游记》最动人处在于充满了革命乐观主义精神,体现在孙悟空屡被唐僧误会但不离不弃,以及师徒四人面对艰难的不屈不挠。《封神演义》则为道家传奇故事,其中多有道家仙君以及道法仙术,奇异诡谲,光怪陆离。其情节描写精彩纷呈,如“哪吒闹海”片段深入人心。同时《封神演义》还呈现出对传统伦理道德的反叛,如哪吒“剔骨还父,削肉还母”,就是对传统孝道中“父要子死,子不得不死”的激烈反抗。
世情小说的代表作为《金瓶梅》与《醒世姻缘传》。前者曾被误认为是淫邪污秽之书,其实书中情色部分占比较小,而描写民间生活居多。此书打破了以往小说取材于神话、传奇的传统,着眼于日常生活,以电影般的聚焦手法,刻画了以西门庆为代表的恶霸和以潘金莲、李瓶儿等为代表的女性之间的家庭生活,揭示假恶丑,希求真善美,颇具深意。清初文艺理论家张竹坡称《金瓶梅》为“第一奇书”,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也将其赞为世情类小说之首。而另一部世情小说《醒世姻缘传》则着重于想象与现实的结合,依照佛家的因果报应观念,构建了两世荒唐姻缘的故事,情节荒诞,人物生动,入木三分地解剖了明代的腐敗官场与凉薄世风,讽刺性与趣味性兼具。
明代白话小说的另一阵地为短篇小说,以冯梦龙编写的《喻世明言》《警世通言》《醒世恒言》“三言”和凌濛初创作的《初刻拍案惊奇》《二刻拍案惊奇》“二拍”为代表。“三言二拍”每篇都是一个独立故事:歌颂自由恋爱,反抗封建伦理的束缚,如“三言”的《杜十娘怒沉百宝箱》和“二拍”的《通闺闼坚心灯火 闹囹圄捷报旗铃》;弘扬“人欲”,尊重女性,如“三言”的《蒋兴哥重会珍珠衫》和“二拍”的《两错认莫大姐私奔 再成交杨二郎正本》;肯定商贾阶层,为其发声,如“三言”的《两县令竞义婚孤女》和“二拍”的《程元玉店肆代偿钱 十一娘云冈纵谭侠》;揭露科举制度的丑恶内幕,如“三言”的《钝秀才一朝交泰》和“二拍”的《华阴道独逢异客 江陵君三拆仙书》;讽刺官场的腐败与社会的黑暗,如“三言”的《沈小霞相会出师表》和“二拍”的《恶船家计赚假尸银 狠仆人误投真命状》等。“三言二拍”是说书艺术的产物,语言通俗易懂,故事性强,具有极大的感染力。正如《古今小说》中言:“虽小诵《孝经》《论语》,其感人未必如是之捷且深也。”明代之前,小说一直被认为是“街谈巷语,道听途说者之所造也”,而“三言二拍”取材于民,针砭时弊,竟能教化民众、启迪人心,可见其艺术魅力。
“剪灯三话”续传奇
相比于白话小说的盛况,明代文言小说亦有不俗之作,它们传承了唐传奇的叙事笔法,或荒诞奇异,或感人泪下,内容丰富,主题深刻,颇具成就。
首先是瞿佑的《剪灯新话》,该书采用荒诞不经之笔,以玩味之态书写了大量男女相恋的故事。由于受伦理道德的束缚,其故事往往颇多曲折,爱而不得,甚至衍生出人鬼之恋。如《金凤钗记》中,主人公兴娘思夫成疾死去,后丈夫归来,她化身鬼魂执着追求爱人,甚至说出泼辣之话,体现了女性追求爱情的勇敢、忠贞与执着。此外还有女子还魂、主动求爱的《绿衣人传记》《滕穆醉游聚景园记》。前者女子化鬼寻爱人,而所爱之人亦默默守候,可谓是双向奔赴的爱情故事,结局美满;但后者却因女子还魂“程命有限”而再次面对别离,最终以悲剧收尾,令人唏嘘。除爱情故事外,有些篇章还反映了乱世之下的丑恶人心及平民百姓的苦难生活。如《翠翠传》写元末战乱导致翠翠被李将军掳夺,其夫寻妻后两人只能以兄妹相认,最后殉情而死;再如《爱卿传》写军阀混战的背景下原本合家幸福的爱卿被军阀刘万户逼迫为妾,最后以命相抵,殉身守节。
《剪灯新话》亦为明代士人心态之写照。作者瞿佑生逢乱世,怀才不遇,故书中很多故事反映了文人对感遇的幻想以及对现实的不满。如《水宫庆会录》篇,余善文被广利王请去作文而名利双收,但他最终选择优游山水,养心修道,这种既收获世俗成功又实现清高追求的文人生活想必是作者向往的境界,因此将其置于全书之首。另外也有《富贵发迹司志》《永州野庙记》等篇写出了士人穷困潦倒的现实困境,应是作者内心悲苦的影射。
其次为李昌祺的《剪灯余话》,为模仿前书而作,笔法亦颇为奇幻。作者创作时恰逢理学盛行,因此书中篇章多体现儒家伦理道德,具有教化意义。如《贾云华还魂记》中,贾云华虽敢于逾越藩篱追求爱情,但又不能忍受父母的反对,故以死解脱,作者因她的忠贞而让其借尸还魂,最终有情人终成眷属。再如《泰山御史传》讲述人死后阴间知道其生前之事,强调了时刻谨言慎行、遵礼守纪的重要性。83DA7703-8FA2-4803-B1E1-92CE80C7107C
最后为邵景詹的《觅灯因话》,此书虽亦为传奇体,但是语辞质朴,匡善惩恶。如《姚公子传》生动展现了腐败丑恶的社会现实,揭露见风使舵、利益至上的丑恶人性;《桂迁梦感录》批判了见利忘义、恩将仇报、好色好财的行为;《卧法师人定录》则告诫人要遵守伦理,不可越界,同时节制欲望,否则将害人害己。明代城市经济发达,《觅灯因话》写出了在经济发达状态下的人生百态,具有醒世意义。
以上三书因其传奇小说的性质及相似性而被称为“剪灯三话”,为明代文言小说之代表。正如明代诗人凌云翰在《剪灯新话》序中所言:“矧夫造意之奇,措词之妙,粲然自成一家言。读之使人喜而手舞足蹈、悲而掩卷堕泪者,盖亦有之。”此三书不仅令读者身心愉悦,且能规范知行,颇有微言大义。
戏曲中的铿锵玫瑰
明代戏曲是继元代之后的又一个高峰,涌现了很多经典作品,其中尤以女性形象的塑造最为突出。
明代传奇戏剧是明代戏曲的代表,以昆山、弋阳、海盐、余姚四大声腔为代表,唱腔丰富,文辞典雅。明初期的传奇戏剧中,王济的《连环记》塑造了知恩图报、聪慧勇敢的奇女子貂蝉。与同名元杂剧中的貂蝉截然不同,此剧中的貂蝉明显具有忧国忧民的意识和牺牲小我的奉献精神。明中期梁辰魚《浣纱记》中的西施形象与此有异曲同工之妙,在吴越争雄、越国岌岌可危之时,西施牺牲自己与范蠡的爱情,色诱吴王,最终使越国取得战争胜利,体现了其大义与勇敢。历来精忠报国者多为男子,而这些戏剧却证明了女性同样有救国于水火的能力,是女性形象的转折与升华。明后期传奇戏剧中,汤显祖的《牡丹亭》最具代表性,此剧塑造了至情至性的女性形象—杜丽娘。杜丽娘本为大家闺秀,却在梦中爱上男子柳梦梅,但由于现实礼教束缚而抑郁而死。此情感动神灵,最终杜丽娘还魂重生,历经坎坷后有情人终成眷属。作者塑造的杜丽娘在礼与情之中苦苦挣扎,表达了情不可抑制也不应被抑制的思想,主张人的个体解放,这既是女性意识的觉醒,也是自由人性的赞歌,故而影响深远。
明代杂剧虽不如传奇戏剧影响力大,但其所表现的女性类型丰富,对青楼歌妓、已婚少妇、闺中少女均有涉猎,相应代表作品及人物分别有《刘盼春守志香囊怨》中一往情深、以死明志的汴梁妓女刘盼春,《李云英风送梧桐叶》中忠贞不二、才华出众的名门之女李云英,《素梅玉蟾》中勇敢表白、真诚坦荡的纯真少女杨素梅。这些女性虽身份各异,但皆有情有义,令人动容。与元杂剧相比,明杂剧在文辞上更加雅致,且在表现形式上突破一人主唱的范式,超越四折一楔子的规范,亦有传奇化趋势。
明代重拾理学,推崇“存天理,灭人欲”,但明代社会经济发达,市民阶层兴起,人们对自身发展与生活品质的要求逐渐提升,因而形成了精神与现实的矛盾。在此背景下,明代文学艺术开始为苦难的百姓发声,为除暴安良的英雄发声,为追求爱情的情侣发声。文学即人学,可以说明代的小说戏曲恰如其分地体现了这一点。83DA7703-8FA2-4803-B1E1-92CE80C7107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