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岑行海

2022-06-07 16:36周裕锴
古典文学知识 2022年3期

周裕锴

行海(1224—?),号雪岑,剡人。早年出家,十五岁游方,尝住四明乾符寺,咸淳三年住嘉兴先福寺。《佛祖统纪》卷十八将其列为南屏下七世佛光照法师的法嗣,为天台宗诗僧。行海作诗三千余首,林希逸选取其中近体三百余首为《雪岑和尚续集》二卷,并为之作序,其书有日本宽文五年刊本,现存。《续集》分为上下卷,上卷为七律,下卷为七绝,没有选其古体和五律。

行海在《雪岑诗序》中自叙作诗缘由:“余林下人,诗非所务,虽已休心于光景,而或技痒未忘,故于山颠水涯,风前月下,感情触兴,形于永歌,亦一时蚓窍鸣耳。”这是不少诗僧共有诗禅相冲突的矛盾心理,写诗时总带有一点犯罪感,但最终还是“以临高眺远未忘情之语为文字禅”(惠洪语)来安慰自己。林希逸《题僧雪岑诗》也旨在调和诗禅冲突:“本自无须学捻须,此于止观事何如。诗家格怕无僧字,圣处吟须读佛书。得趣藕花山下去,逃名枯木众中居。早梅咏得师谁是,见郑都官却问渠。”(《鬳斋续集》卷一)首联问:作诗苦吟对于天台止观究竟有何意义?颔联答:僧字入诗可提高诗家格调,佛书读得透能有助吟诗的内容,因为晚唐诗人郑谷诗曰:“诗无僧字格还卑。”(《自贻》)颈联上句说诗,用参寥子“藕花无数满汀洲”句;下联说禅,用石霜庆诸禅师“枯木禅”,代指出家安禅。尾联用郑谷为诗僧齐己改《早梅》诗的故事,最终说明苦吟不碍止观。林希逸诗较真实地描写了行海诗禅兼容的状况,这也符合天台诗僧的普遍认知。

行海《雪岑诗序》自谦水平不高:“若曰大篇短章之节,古近正变之体,每一首中各有句法,每一句中各有字面,气不腻于蔬笋,味不同于嚼蜡,其写景也真,不事妆点;其述情也实,不尚虚浮。其势若水流云行,无一点凝滞,读之使人意消,要皆合于六义而又归之于思无邪,非予所及也。”不过,林希逸却对其非常推崇:“平淡处而涵理致,激切处而存忠孝,富赡而不窒,委曲而不涉滞,温润而蕴藉,纯正而高远,新律古体,各有法度,其自序中所谓非所及者,皆其诗中所有也,林下人岂易得哉!”(《雪岑诗序》)当然,由于林希逸只来得及选其七律七绝,并不能反映其诗的全貌。

与行海交游的士大夫除了林希逸(1193—1271)、林泳父子与王洧之外(见林《序》),另有陈郁(1184—1275)、陈著(1214—1297)、林表民等人。王洧盛称行海“能诗,不在惠休、灵澈下”。陈著《寄南湖主人海雪吟(岑)》诗曰:“别雪岑翁不记年,翁今来管四明天。看翁卷起南湖浪,浣尽浮尘结净缘。”(《本堂集》卷四)行海有《留别陈藏一》诗曰:“君住江西我浙东……苦吟风月趣还同。”陈郁字仲文,有《藏一话腴》传世。又有《和林逢吉》诗,林表民字逢吉,台州临海人,著有《赤城续志》等。行海也与永颐的诗友周弜有交往,曾作《湖上怀周汶阳》。此外,行海与天台宗诗僧相善,对前辈永颐充满怀念之情,其《云泉禅师哀词》曰:“吟畔山川生哭泣,笔头兰竹露精神。”《泊唐栖寺》曰:“白头不见颐山老,寂寞门前枫叶红。”《续集》卷上有《怀珀潜山》(“珀”当为“珦”之误)诗曰:“与君如此长相别,苦乐同心更有谁。”“珦潜山”即诗僧潜山文珦,可见二人关系之亲密。

除了《雪岑诗序》之外,行海还有一首《言诗》诗谈及自己的诗歌主张:

句织天机字字难,冥搜长在寂寥间。每惊白雪阳春变,未放光风霁月闲。子美到今谁是史?仲尼亡后不曾删。衰吾欲话平生志,安得重逢饭颗山。

首联所言“字难”和“冥搜”,与诗僧苦吟的主张相近。颔联感叹阳春白雪变为下里巴人,写诗太容易,以至于人人可咏光风霁月的美景,大自然不曾消停,这似乎是对从杨万里到江湖派诗风的概括,如姜夔评诚斋体“年年花月无闲日,处处山川怕见君”(《送朝天续集归诚斋时在金陵》)。颈联慨叹孔子之后无人删诗,无人别裁伪体,再没有杜甫那样的“诗史”。尾联化用李白“饭颗山头逢杜甫”之句,表达了愿继承杜甫以诗为史的平生之志。由此从晚唐诗僧“冥搜”的习气而转向杜甫式的苦吟。

《雪岑和尚续集》上卷收七律133首,下卷收七绝171首,五绝2首,共计306首。七律中以送别、寄赠、怀人、相逢、唱酬的诗数量最多,其中又以送僧诗最突出。送别诗压卷之作是《送客有感》:

几年不上越王台,独立津亭送客回。风卷潮声归海去,云排雨势隔江来。山藏南渡诸陵树,沙涨西兴一岸苔。秋后风光图画里,栏杆十二忆蓬莱。

此诗重点不在“送客”,而在“有感”,更像怀古诗。颔联气势雄壮,境界阔大;颈联以陵树和岸苔的意象,写山川兴亡之感,含而不露,诗风接近晚唐许浑诸人的格调。行海送别诗多有佳句,写景述情,如水流云行,无一点凝滞,如“一枕落花终夜雨,十年芳草故乡春”(《送石居上人归别业》),“片帆明日归何处,一路青山看到门”(《送宁道二友》),“客游何处无芳草,人别他乡有杜鹃”(《送宁雪矶归剡》),“数茎白发惊年老,几度青灯恋夜深”(《送无作上人之四明》),对仗灵活,句意流丽,平淡中含深情。有些纯写景的句子,则极为工整烹炼,如:

溪声棹急红菱雨,山市砧催白雁秋。(《送曲江为上人归省》)

田丰绿荠挑晨雨,爨老红萝闭夕烟。(《送以道上人住常州王潜泉别业》)

烟锁白杨渔浦晚,风鸣黄叶凤城秋。(《送清上人归暨阳》)

晓别蛩声黄叶寺,夜分渔火白苹洲。(《送清上人归苕溪》)

夜船摇月平河稳,晓岭登云古树深。(《送秋谷兰上人》)

杨柳忽惊秋色晚,芭蕉不耐雨声寒。(《送寿芳恭三友归安吉》)

设色鲜明,写景如绘,有唐诗的风味,而细看其意象之间的组合,其用字都非常准确考究。其所选景色多为秋景、晚景,使得景物之中含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惆怅情绪,充满诗情画意。相对而言,行海的七律送行诗,中间两联颇多佳句,而首尾两联却相对平庸,前少新警,后乏余韵,是其不足。

行海有《次徐相公韵十首》,徐相公即徐荣叟,嘉熙四年(1240)闰十二月除签书枢密院事,淳祐二年(1242)二月除参知政事,此组诗序曰“枢密徐相公”,当作于淳祐元年。其时徐荣叟入上天竺祷晴,有诗,游似、赵崇皤、朱继芳、冯去非、佛光法师诸人唱和。然而淳祐元年行海方十八岁,似并未参加此次唱和。据组诗序,其后朱继芳又以《老將》《老马》次其韵,佛光法师又次之。行海这组诗当是若干年后“广其意次之”的产物,在朱诗的基础上又次韵八首,共计十首,依次题为《老将》《老马》《少将》《少马》《出塞》《入塞》《刘锜》《岳飞》《李显忠》《魏胜》,皆写战争题材,这在僧诗中非常少见。组诗当作于宋蒙战事日紧的理宗后期,序中自称:“然征伐之事,固非林下所当言,盖忠愤之心一也。”北宋法灯禅师曾说:“岂有中原失守而林下之人得宁逸耶?”(惠洪《石门文字禅》卷二十九《鹿门灯禅师塔铭》)当社稷处于危难之际,林下僧人忠义之心勃发,突破佛门出世间之念,言征伐之事,这也是诗僧未能忘怀世事的“文字禅”之一端。试看《老将》诗:

战曾无甲马无鞍,谏猎书生贱武官。每忆云中擒虏健,几番雪里枕戈寒。箙留响箭机心在,袍损团花血点干。闲拍旧弓怜臂力,更怜西北战场宽。

写老将在战场曾拥有的战功和经历的苦辛,至今仍保留着战斗的姿态,希望上西北战场杀敌。单从诗艺来看,此诗比较平庸,但“谏猎书生贱武官”句可隐隐看出诗人对重文轻武政策的不满。值得注意的是,行海“广其意”悼念南宋抗金名将刘锜、岳飞、李显忠、魏胜的四首诗,如《岳飞》诗尾联“可怜身死莫须有,从此王基未得宽”,写岳飞以“莫须有”罪名被杀后,从此北伐所得之地尽失,南宋朝廷只得偏安一隅。再看《魏胜》一诗:

第一山东逐虏鞍,平淮命作守淮官。英雄肉比黄金贵,死斗牙穿毒箭寒。雨洒红刀胡血滴,风披班甲虏皮干。功高孤竹今如此,旧恨茫茫沧海宽。

金主完颜亮出兵南侵,魏胜率军三百,收复海州,使金有后顾之忧。他英勇善战,杀敌无算,号“山东魏胜”,金兵闻之丧胆。“胜尝出战,矢中鼻贯齿,不能食,犹亲御战”,“死斗牙穿”写此事。《宋史》本传论曰:“魏胜崛起,无甲兵粮饷之资,提数千乌合之众,抗金人数十万之师,卒完一州,名震当时,壮哉!然见忌于诸将,无援而战死,亦可惜矣。”诗的尾句“旧恨茫茫沧海宽”充满了对英雄功高见忌、壮志未酬的悲慨之情。总体而言,这十首诗在艺术上算不得高明,但其写“征伐之事”以抒“忠愤之心”的主题,却在僧诗中有其独特价值。

《续集》上卷有若干首编年诗,可看出行海学杜以诗为史的写作意图。早在淳祐七年(1247),他就写下这样的诗句:“又惊烽火交丁未,暗惜山河到靖康。塞马病衔秋草白,乡兵泣对野花黄。”(《丁未》)沉郁悲凉。咸淳三年(1267),他住持嘉兴先福寺,仍难超然世外:“夕阳每感归巢鸟,秋色偏怜出塞鸿。一个闲身闲不彻,风霜添得病成翁。”(《丁卯秋八月奉檄住嘉兴先福寺》)咸淳六年的《庚午春作》,纪事则“相逢处处说干戈,又报天骄走渡河”,时势危急;写景则“野外几重秋水白,天涯一片暮云黄”,惨淡苍凉。随着国势日蹙,战事频仍,其诗也愈发沉雄悲壮,如写于咸淳八年壬申的《秋日纪感》:

闻鸡击楫旧英雄,何处山河是洛中。龟土坼烟秋望雨,兔轮生晕夜占风。蘼芜只为王孙绿,菡萏难胜越女红。今日最怜羊叔子,鞑尘同污鹿门翁。

其时多年的襄阳保卫战接近尾声,次年守将吕文焕力竭降元。诗首联以东晋名将祖逖闻鸡起舞、中流击楫的壮举,慨叹时无英雄。颔联写秋旱土裂,月晕而风。颈联写蘼芜徒绿,菡萏香消,暗寓“惟草木之零落,恐美人之迟暮”的伤感。尾联以西晋镇守襄阳的羊祜比譬吕文焕,唯恐襄阳的鹿门寺也受到鞑虏军队的污染。至于他的《纪感》一诗,更逼近杜甫《诸将五首》的风格:

吴楚经年杀气凝,艰难国步涉春冰。义旗东下谁相似,誓楫中流我不能。水到南徐围铁瓮,山从北固抱金陵。捷音尚隔苍茫外,貂尾良弓足股肱。

忠义之气勃然而出,忧国情怀跃然纸上,在捷音渺茫的失望之下,仍抱着对股肱良将的最后期待。这正是林希逸所赞“激切处而存忠孝”。此外,咸淳九年癸酉(1273)春,行海侨居无为寺归云阁,以“十年游方今五十”为题,信笔作诗十首(《续集》分作两处,各五首),每首诗皆以“十年游方今五十”为首句。这组诗单就形式来看,很接近邵雍“康节体”的《首尾吟》,不厌其烦地重复首句,然而诗中却不时流露出“日望官军渡白河”的爱国之情。

行海的七绝咏物较有特点,颇带人间烟火,与其僧人身份不合。如《蝶》:“三三两两舞春妍,玉翅香须更可怜。拂草巡花情未定,又随风絮过秋千。”写拈花惹草的蛱蝶颇为传神。又《荷花》诗曰:

圆绿风翻翡翠云,娇红露淡石榴裙。采莲声隔花深处,应有鸳鸯梦里闻。

荷花即莲花,天台宗修习的佛经为《妙法莲华经》,作为僧人,理当作佛性方面的联想,而这首诗却用翡翠、娇红、石榴裙、采莲、鸳鸯这样风情旖旎的词汇描写荷花,竟然有几分“浪子和尚”的流风遗韵。有的咏物诗则是人格的象征,其中既有“自抱歲寒君子节,凤凰不到已多年”(《竹》)的冰雪操守,也有“衔泥自向朱门去,不管茅檐有故巢”(《燕》)的趋炎附势。咏梅十首诗最有代表性,其二曰:

竹友当年已化龙,松朋久亦受秦封。此花有味调无鼎,且吐芳心过一冬。

以岁寒三友之竹、松与梅作对比,感叹梅虽能调和鼎鼐,却无鼎可用,寄托了报国无门的无奈。有两首赋物诗值得一提:

一峰突兀上虚空,石怪藤幽树树风。四面白云人不见,磬声如在有无中。(《赋独山》)

撑空乱石带云霞,灵树曾开几劫花。人在玲珑深处坐,疏疏泉点滴袈裟。(《赋古岩》)

第一首诗后两句空灵缥缈,磬声若有若无,极有禅意。第二首泉滴袈裟的描写,具有独特的清幽感觉,非僧人无以体会。《续集》中纯粹的宗教题材只有《读金錍集》一首,《金錍集》为天台宗九祖荆溪湛然所著,是天台宗经典之一,诗曰:“白水青山总上心,可怜月色夜沉沉。平生到处无人到,说向人知路转深。”全然不见佛教名相,皆用诗意的语言,传达自己读佛书无法言说的独到体会。

行海七绝中还有不少送别、纪行、感怀的佳作,但其内容和风格大抵不出以上所论范围,兹不赘述。

(作者单位:四川大学中国俗文化研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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