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海纪游草》中的山海奇观

2022-06-07 16:36花宏艳
古典文学知识 2022年3期
关键词:西海

花宏艳

《西海纪游草》是福建人林鍼于清道光二十七年(1847)至二十九年(1849)漫游美国的游记。这篇游记被钟叔河列为《走向世界丛书》第一辑的开篇之作,而作者林鍼亦被称为“近代第一人”(钟叔河《从坐井观天到以蠡测海》)。《西海纪游草》虽然篇幅不长,但在近代文学与文化交流史上却具有重要的意义。因为,这是鸦片战争后,中国人走向世界的第一部域外游记。

壮游与苦旅

清道光二十七年,二十四岁的福建人林鍼(字景周,号留轩,1824—?)“受外国花旗聘,舌耕海外”,远赴美国担任翻译。林鍼是开风气之先者,然而,在道光年间,域外出行对于多数人来说,是一件令人难以想象的事情。

在一般人眼中,林氏的这一次域外行旅,跨越东西半球,行径九万余里,是名副其实的一次“壮游”:“书生心胆炯清秋,九万重洋快壮游;载得物宜风土记,烟涛从此艳瀛洲”(《西海纪游草》,下同),“以写其天时人事之变迁,风俗山川之离合,令阅者惝恍迷离,恍如置身绝域。壮哉斯游乎!”

然而对林鍼本人来说,这一次海上航行却是实实在在的一次“苦旅”。道光年间的普通士人,还没有大量接触到西学知识,也鲜有机会走出国门,中西交流的桥梁还未搭建,因此,当林鍼迈出走向世界的第一步的时候,号称九万里的地理空间便是他首先要面对的巨大挑战。

在不同的时代环境下,交通条件的革新同样制约着个人行旅体验的获得。例如,梁启超于1899年12月20日乘坐“香港丸”从日本横滨出发,于12月31日便抵达了檀香山。十一天的海上航行,除了偶尔风浪颠簸,并没有什么太大的不适应。而1847年的林鍼横渡太平洋乘坐的是一种三桅帆船,他二月从粤东(潮州)出发,直到六月才抵达美国纽约,在这一百四十天的海上航行中,林鍼一面经受身体上的折磨,一面饱受思乡之苦:

嚅蓼集荼,苦中之苦;披星带月,天外重天。父母倚闾而望,星霜即父母之星霜;家人筹数愆期,冷暖殆家人之冷暖。腹如悬磐,晨夕不计饔飧;身似颠簸,日夜飘流风雨。千金一饭,王孙容易豪雄;百结愁肠,绝域难堪腥臭。灯如求璧,水甚淘金。年来之心迹迷茫,有谁知己;此日之关山迢递,即景生愁。鬼气蛙声,频增旅恨,蓬头垢首,强啜糟醨。水手跳梁,呼余伙计(番人呼粤人为伙计);梢工督令,宛尔将军(洋俗出海多权)。伍子吹箫,英雄气短;周郎顾曲,儿女情长。梦里还家,欢然故里;醒仍作客,触目红毛(番人多红毛蓝目)。

四旬航海,惊殊寒暑三更(仅得四十日之洋,而三迁寒暑,因南北廛度之分故也);两阅人生,虚度韶光什二。回忆牛衣对泣,游人知有室之乖(予初婚未久,即辞家外出);举头斗柄频更,荡子抱无家之痛。东西华夏,球地相悬;南北舆图,身家背面(大地旋转不息,中国昼即西洋之夜)。痛思及此,涕出潸然;逝者如斯,情深今古矣!

对二十四岁的林鍼来说,丢下年迈的父母,抛弃新婚的妻子,“身处鬼域,触目红毛”,历尽千辛万苦地进行域外远游,其目的只是为了谋生而与民族国家大义无关。因此,相对于深受西学影响,怀抱救国热情,高呼“誓将适彼世界共和政体之祖国,问政求学观其光”(《二十世纪太平洋歌》)的梁启超而言,林鍼的域外之行不仅算不上是“壮游”而且是真正的“苦旅”。

西洋印象

林鍼原籍福建,因祖父中年逝世而家道中落,后来一家人为谋生而跟随伯父端言公移居厦门。林鍼自言“少时颇不好学”,因此他很早就学会了外语,在厦门这个通商码头为洋商担任翻译工作借以谋生。虽然林鍼“素习番语,译文为各国所推重,奉委经理通商事务”,偶尔还能翻译西书“蠹鱼饱蛀,咀嚼华英(每译英书以解闷)”然而,道光年间,林鍼所接触到的西方器物文明和文化思潮都非常有限,这就决定了他来到美国所经受的物质和文化上的震撼与冲击远远超过王韬等后来者。

王韬在漫游欧洲之前,曾在上海墨海书馆工作有年,且见惯上海洋场的种种奇异景观。但即便如此,同治六年(1867),王韬跟随传教士理雅各前往欧洲,一到法国他仍然被马赛的恢弘气势所深深震慑:“越两日,抵马赛里,法国海口大市集也。至此始知海外圜阓之盛,屋宇之华。格局堂皇,楼台金碧,皆七八层。画槛雕阑,疑在霄汉;齐云落星,无足炫耀。街衢宽广,车流水,马游龙,往来如织。灯火密于星辰,無异焰摩天上。寓舍供奉之奢,陈设之丽,殆所未有。出外已预备马车,俱有定价,无多索也。偕夏文环游市廛一周,觉货物殷阗,人民众庶,商贾骈蕃,即在法国中亦可屈一指。”(《漫游随录》)

道光二十七年,上海租界也才刚刚开埠不久,长居厦门的林鍼乍一来到新兴的资本主义国家美国,可想而知,他所受到的文化冲击比王韬等后来者都更为强烈与持久。

林鍼首先看到的是一派恢弘的现代都市景象。这里楼台重叠,帆樯林立,街衢宽广,车水马龙,行人往来如织,商贾应墟载市,处处呈现出生机勃勃的繁荣景象。其中,黑人与白人杂处,酋长与平民并集又是一副特殊的美洲景观:

百丈之楼台重叠,铁石参差(以石为瓦,各家兼竖铁支,自地至屋顶,以防电患);万家之亭榭嵯峨,桅樯错杂(学校行店以及舟车,浩航而齐整)。舻舳出洋入口,引水掀轮(货物出口无饷,而入税甚重)。(以火烟舟引水,时行百里):街衢运货行装,拖车驭马(无肩挑背负之役)。浑浑则老少安怀,嘻嘻而男女混杂(那女出入,携手同行)。田园为重,农夫乐岁兴歌;山海之珍,商贾应墟载市(每七日为安息期,则官民罢业)。博古院明灯幻影,彩焕云霄(有一院集天下珍奇,任人游玩,楼上悬灯,运用机括,变换可观);巧驿传密事急邮,支联脉络。暗用廿六文字,隔省俄通(每百步竖两木,木上横架铁线,以胆矾、磁石、水银等物,兼用活轨,将廿六字母为暗号,首尾各有人以任其职。如首一动,尾即知之,不论政务,顷刻可通万里。予知其法之详);沿开百里河源,四民资益(地名纽约克,为花旗至大马头,番人毕集。初患无水,故沿开之百里外,用大铁管为水筒,藏于地中,以承河溜。兼筑石室以蓄水,高与楼齐,且积水可供四亿人民四月之需。各家楼台暗藏铜管于壁上,以承放清浊之水,极工尽巧。而平地喷水高出数丈,如天花乱坠)。酋长与诸民并集,贵贱难分;白番与黑面私通,生成杂种(土番面赤身昂,性直而愚。三百年前,英人深入其地,久而家焉。屡夺亚非利加黑面,卖其地为奴。而禁白黑相配。间有私通者,遂生黄面虬毛之类)。天堂地狱,奉教兢兢;赎罪捐躯,超生一一(西洋诸国多奉耶稣、天主二教)。

虽然林鍼将自己的西洋印象称之为“以蠡测海”,但在中西文化交流隔膜的近代,即使是这样浮光掠影式的观看,也仍然有其重要意义。城市景观之外,林鍼还观察到避雷针、火烟舟、商人以礼拜为周期运营、博物馆、电报、自来水、白人和黑人混杂而居以及耶稣、天主二教、照像术、寒暑针、新闻纸等形形色色的山海奇观和西洋景物。

林鍼观察到纽约有许多新事物不仅中国人闻所未闻,即使当时在世界上都是颇为先进的。例如关于电报的记载:“巧驿传密事急邮,支联脉络。暗用廿六文字,隔省俄通(每百步竖两木,木上横架铁线,以胆矾、磁石、水银等物,兼用活轨,将廿六字母为暗号,首尾各有人以任其职。如首一动,尾即知之,不论政务,顷刻可通万里。予知其法之详)。”

在中国,电报技术要到三十年后才在上海租界较为广泛地得到运用。同治十三年(1874),《申报》上才出现大量咏叹电报的竹枝词:“栈器全凭火力雄,般般奇巧夺天工。一条电报真难测,万里重洋瞬息通。”(《沪游竹枝词》)“奇哉电报巧难传,万水千山一线牵。顷刻音书来海外,机关错讶有神仙。(地线信,一名电报,数万里重洋,朝发夕至。)”(《续春申浦竹枝词》)“漫说天机不易参,远乡消息霎时谙。人工巧夺天工巧,今后休寻鲤寄函。”(《洋场竹枝词》)“最是称奇一线长,跨山越海度重洋。竟能咫尺天涯路,音信飞传倏忽详。”(《春申浦竹枝词》)光绪十四年(1888),一位内地初到上海租界的普通士人才第一次见识到电报的神奇:“见列柱如林,布线如蛛丝,知为电线,而传报之速则不获见也。一日友人有事传电伦敦,未顿饭时而回电已至,友人告仆曰:此即电报灵速之证也。伦敦去此六七万里,而来去消息至于如此之速。不禁为之舌桥不下。”(《洋场述见篇》)

此外,林鍼对于纽约铺设自来水的记叙也是最早的:“沿开百里河源,四民资益。(地名纽约克,为花旗至大马头,番人毕集。初患无水,故沿开之百里外,用大铁管为水筒,藏于地中,以承河溜。兼筑石室以蓄水,高与楼齐,且积水可供四亿人民四月之需。各家楼台暗藏铜管于壁上,以承放清浊之水,极工尽巧。而平地喷水高出数丈,如天花乱坠。)”林鍼在纽约所看到的自来水的奇观直到三十五年之后才在上海租界成为现实:“塔下广开深池,以机器吸浦水。将泥沙汰净,贯注于各处水管中。水管亦用铁铸,大可径尺,自静安寺起至小东门止,遍地埋设,一气流通。又于沿街每十数步竖一吸水铁桶,高四尺许。下面与水管联络,顶上置一小机括。用时将机括拈开,水自激射而上。……居民需水者,可饬水夫送去。不论远近,每担钱十文。激浊扬清,人皆称便。”(《淞南梦影录》)

除了记录种种西洋器物之外,林鍼的域外游记还涉及美国的南北战争、废奴运动、华盛顿与美国政治体制沿革等文化历史内容,具有中西文化交流的意义。

孝义之间

虽然林鍼在地理空间上跨越了东西半球,他的九万里航行亦被时人赞誉为壮游,然而,在国门初开的时代,传统社会体系还无法正确评价林鍼域外行旅的意义,因此,人们仍需回转至儒家价值体系本身对林氏进行褒扬。

《西海纪游草》上有不少当时被社会公认的名流显贵的题记或序言,其中包括左宗棠题记:“同治四年闰五月初九日,钦命督办军务、太子少保、兵部尚书、闽浙总督部堂、一等恪靖伯左存阅。”有英桂题记并序:“同治四年闰五月二十四日,钦命镇闽将军兼管闽海关印务英存阅。”还有徐继畬题记:“同治四年闰五月二十四日,钦命兵部侍郎、福建巡抚部院徐存阅并题。”以及周揆源序言:“同治癸亥二年秋日,福建督粮道署兴泉永兵备道沔阳周揆源序。”这些题记上仅注明了日期,还无一例外地完整记录了题记和作序者的职官履历,这些题记和序言所呈现的正是域外行者林鍼向主流社会寻找认同感的努力。

儒家历来有“父母在,不远游”的训诫,因此,时人将林氏的域外行旅解释为为谋取菽水之资的无奈之举:“只为高堂菽水虞,乘风破浪意忘躯。壮游直入鲛人国,探得骊龙项上珠。”“顾余闻景周性悙笃而家甚贫,白发在堂,无以为养。其乘风破浪,孤剑长征,将以博菽水资而为二老欢也。其游不久即归,非得已者。不知者乃以此相夸诧,过矣!”

在《西海纪游草》中有两篇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文章,一篇是林鍼在美国救助被骗潮州人的《救回被诱潮人记》,另一篇则是附录中的《记先祖妣节孝事略》,回忆当年祖母对家族的贡献。而这两篇文章却成了时人眼中《西海纪游草》中值得大书特书的点亮,其意义正在于凸显了林鍼的“孝”与“义”二字。

镇闽将军英桂正是被林鍼的孝义所感才慨然作序:“余适奉镇闽南,得展其纪,既壮其游,复嘉其孝义为心,诚足以感人者。何也?留轩远在异域时,犹不忘祖母之训,尤述祖母苦节,表扬当世,孝足称也。更遇粤民为奸商诱陷,乃为营救,二十六人遂得生还,义足取也。……亦留轩之孝义有以致之乎?……爰志数言,以表其孝义云尔。”万鹏认为林鍼经历九万里重洋,屡次涉险而能够平安归来,正是因为其孝义感动了天地:“林君景周,湖海士也。尝作外海游,历九万重洋。谋菽水,拯患难,非其孝义醇笃,能屡涉峻险,置身命于度外耶?迨履险如夷,归慰闾望,又非其诚之所格,得致侠女援,天必欲全其孝义耶?”陈怀泰更是以“仁义礼智孝”的儒家道德标准褒扬林鍼域外之游的意义所在:“壬子夏,拜讀景周先生《西海纪游草》,拍案惊奇曰:挚哉情乎!夫永念高堂,是其孝也;不忘胞与,是其仁也;舍己救人,是其义也;坐怀不乱,是其礼也;临难不苟,是其知也;一诺千金,是其信也。”

在西潮还未全面涌入的时代,《西海纪游草》以旧的眼光看待世界并不奇怪。然而,中国人走向世界的第一步毕竟开始了。“山海奇观,书真难罄;椿萱并茂,贫亦何忧。生逢盛世,岂甘异域之久居;略叙游踪,思补职方之外纪。”虽然林鍼自己还意识不到他的域外行旅的真正意义所在,仅仅把这些事物与现象看作是“山海奇观”,但他在《西海纪游草》中所记叙的林林总总的西洋器物、都市景观,他所经历的文化冲击、现代体验,对于近代中国人开始走向世界的过程来说,都具有开先河重要的意义。

(作者单位:暨南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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