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青年》往事

2022-06-05 14:34罗泰琪
红岩春秋 2022年5期
关键词:刘半农新青年钱玄同

罗泰琪

1917年《新青年》从上海遷到北京后,陈独秀既要担任北京大学文科学长,又要上课,所以他独编《新青年》的局面便难以维持。于是,《新青年》改组为同人刊物,组建编辑部。编辑都是北大教授,有陈独秀、胡适、钱玄同、沈尹默、刘半农、陶孟和。

如此一来,陈独秀身上担子减轻了,编辑部人多也好办事。可是,刊物不设主编,一人一期,各负其责,编辑部内部逐渐出现问题。

王敬轩事件

1918年初的一天,钱玄同在北大教员休息室遇见刘半农,聊了一番周氏兄弟后,突然问:“三月号是刘君编辑吧,稿件怎么样了?”刘半农说:“四处跑稿,单是绍兴会馆就去了五次,有一些了,但力度不够正着急。钱兄来一篇如何?”钱玄同说没有空。刘半农压低声音说:“我们演个双簧戏如何?”钱玄同以为他开玩笑。刘半农说:“不开玩笑。请钱兄来篇文章供我批判。”

他建议钱玄同假装旧文人,写信给《新青年》攻击新文学,而他写文章批驳,“自写自批演双簧”。

钱玄同不解。刘半农说理由有三:《新青年》有些寂寞,自弹自唱不能引起注意;当务之急是引出反对派;观众爱看双簧。钱玄同担心有不择手段之嫌。刘半农劝他:“做大事不拘小节。为弘扬新文学我们不妨一试。”

经过反复商量,二人确定了正反两篇文章的主要内容和基本笔法。钱玄同以“王敬轩”之名给《新青年》写信,提倡中学为体,西学为用,提倡旧文学,保存国粹,反对新文学,将《新青年》编辑部收集到的旧学人物对新学的攻击言论一一列出。刘半农以编辑部记者名义写《复王敬轩书》,剥丝抽茧,逐条驳斥。

1918年3月15日,《新青年》4卷3号出版发行,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便是《王敬轩来信》和《复王敬轩书》。“双簧戏”文章一经刊出,立即引起众多读者关注。多数读者支持《复王敬轩书》,说文章用新式标点,文字浅显易懂,驳斥有理有据;反对《王敬轩来信》,说文章用旧式圈点,文理不通,谬误不断。

许多读者来信、来电和登门拜访。陈独秀不清楚“双簧戏”的事,显得非常高兴,问刘半农“王敬轩”是谁。刘半农说了实情。陈独秀笑说:“刘君,你这是拿出了写小说的手法啊。”胡适得知后并不高兴,认为用这样不庄重的文字,有失《新青年》尊严,进而埋怨陈独秀设六大编辑的做法。他认为群龙无首,才造成这种混乱局面,建议设立主编,收回编辑权。

随后,陈独秀主持《新青年》编辑会,认可刘半农和钱玄同的做法。刘半农介绍了演“双簧戏”的情况,还说为了斗争需要,什么方法都可以采用。胡适发言:“我有不同意见。这次双簧戏虽说效果不错,但终究不能作为我们进行文学革命的办法,弄不好会遭人攻击的。”大家不以为然。

没多久,胡适的话就应验了。1918年6月15日,读者“崇拜王敬轩者”来信,题为《讨论学理之自由权》,说《新青年》应当允许大家各抒己见,不能搞一言堂。这是胡适素来的主张。他说这封信写得好,自由讨论是大家神圣的权利。陈独秀看信后,写《答崇拜王敬轩者》,与这封来信同时发表在《新青年》上。陈独秀文章认为,不能滥用自由讨论的神圣权力,借机反驳了胡适。

7月15日,著名教育家汪懋祖在《新青年》发表文章《读新青年》,指责《新青年》:“如村妪泼骂,似不容人以讨论者,其何以折服人心?”

陈独秀认为他是攻击《新青年》,就在编辑会上说:“汪懋祖这算什么意见?不过是攻击新文学罢了,别理他。”胡适说:“不理不好吧,汪懋祖是很有影响力的人,还是以理服人为上。”陈独秀说:“当然要讲理,要以理服人,但也不至于把这些言论捧而金玉良言吧。”胡适黑了脸,端碗喝茶没答复。

事后,胡适在《新青年》发表文章《答汪懋祖》,说他主张欢迎反对的言论,一切有理由的反对,本报一定欢迎,决不至于不容人以讨论。显然,胡适话藏锋芒,回敬了陈独秀。

“谈政治”问题

编辑部内部的分歧继续发酵。陈独秀撰文《今日中国之政治问题》,谈了对政治的看法。

他认为谈政治的人分三种,一种是做官的,所谈的多半是政治中琐碎的行政问题;一种是官场以外其他职业的人,凡是有参政权的国民,都应该谈谈政治;一种是青年学生,涉及国家民族大事的政治问题,不应该装聋作哑。

胡适看了觉得不恰当,找陈独秀沟通:“仲甫兄,还记得当初确定的20年不谈政治的声明吗?”陈独秀说:“适之兄说的是在上海创办《青年杂志》的事吧。怎么想起这事?”胡适说:“那时我在美国念书,接到寄来的《青年杂志》喜欢得不得了,特别是仲甫兄有关不谈政治的声明,一下子拉近了我们的距离。仲甫兄‘二十年不谈政治,二十年离开政治’,今天似乎食言了。”

陈独秀皱眉回答:“当初创办《青年杂志》的形势和现今的形势,天南海北,大相径庭,不可同日而语。文学革命进行几年了,如何深入下去,如何将新思想、新文化、新伦理替代旧思想、旧文化、旧伦理,问题重重,怎么办?弟的意思,如果从政治入手,将新文化运动纳入政治轨道,是否会柳暗花明呢?”

胡适不同意这个说法,但又认为不无道理,只能回答“得好好研究”。不久,《今日中国之政治问题》发表在《新青年》上。有读者纳闷,怀疑《新青年》开始转向。

随后,《新青年》继续大谈政治。1918年11月,《新青年》刊登李大钊的《庶民的胜利》《布尔什维主义的胜利》。李大钊在文章中说,取得第一次世界大战胜利的不是协约国的武力,而是人类世界的新精神;不是哪一国的资本家的政府,而是全世界的庶民,胜利是“庶民的胜利”。他热烈赞扬俄国十月革命,预言将来的环球必是赤旗的世界。

胡适对陈独秀说,他不同意李大钊的看法,认为这已超出新文化范围,是纯粹谈政治了。陈独秀回答,新文化的核心是新思想,而李大钊文章阐明的就是当今世界的最新思想,比以前介绍的欧美思想先进得多。胡适认为,思想和政治不能混为一谈,即或要谈政治,也只能在思想范围内谈,不能宣扬苏俄革命。陈独秀说,苏俄革命是新思想实践大获全胜,值得赞美。

二人这般对立,危及《新青年》存亡。同人急着两边撮合。陈独秀为避免《新青年》分裂,决定筹办政治刊物《每周评论》。

1918年11月27日,陈独秀在北大文科学长办公室召开《每周评论》筹组会,参会者有李大钊、高一涵、高承元、王光祈、张申府、周作人等。此时,胡适回安徽奔母丧,不在北京。陈独秀宣布创办《每周评论》的计划,编辑部设在他的办公室,发行所设在宣武门外骡马市大街米市胡同79号,印刷发行委托上海亚东图书馆,版面栏目有国外大事述评、国内大事述评、社论、文艺时评、随感录等。

陈独秀解释,《每周评论》与《新青年》的宗旨没有差别,都是采用白话体,输入新思想,提倡新文学,但前者偏重批评事实,后者偏重阐明学理,所谓殊途同归。

会议公推陈独秀为书记及编辑,并决定筹资办法,参加者每人交5元大洋做开办经费,之后的办刊经费由主要人员每月出资3元解决。

胡适支持创办《每周评论》,认为《新青年》可以不再谈政治,而陈独秀有了专谈政治的专刊。1918年12月22日,《每周评论》创刊号出版,受到新文学人士热烈欢迎。《每周评论》发表了系列宣传革命的文章,比如李大钊的《新纪元》,成舍我翻译的《共产党宣言》第二章《无产者与共产党人》最后部分。《每周评论》与《新青年》互有补充,是五四运动时期最重要的报刊之一。

《每周评论》前25期由陈独秀主编,坚持反对军阀和日本帝国主义的政治鼓动,宣传反封建的文化思想,介绍社会主义思想,为五四运动作了重要的思想准备。自第26期起,《每周评论》由胡适主编,刊物方向有了改变,发表了一些反对马克思主义和宣扬实用主义的文章,引发“问题主义”之争。1919年8月,《每周评论》被北洋军阀政府封禁。

不难看出,“谈政治”问题让陈独秀和胡适的思想差异进一步扩大,《新青年》同人裂痕加深。

与群益书社决裂

1919年6月11日,陈独秀在北京城南新世界游艺场散发《北京市民宣言》时,被警察当局逮捕入狱。《宣言》由陈独秀、李大钊起草,英文翻译是胡适,主要内容是保障市民集会、言论自由,改造北京政府等要求。

经各方援助,9月16日,陈独秀被保释出狱。为躲避军阀政府迫害,他在李大钊帮助下,秘密回到上海,住在法租界环龙路渔阳里2号。《新青年》也随之迁到上海,编辑有陈望道、沈雁冰、李达、李汉俊等人。

陈独秀在上海住下后,如一块磁石,吸引了来自四面八方的精英。其中有《民国日报》经理兼总编邵力子,《星期评论》核心人物李汉俊,《时事新报》主编张东荪、戴季陶、沈玄庐,苏俄密使维经斯基。维经斯基向陈独秀介绍俄国十月革命的情况,认为中国已具备建立共产党的条件,支持陈独秀建党。

于是,陈独秀一边开始筹备工作,一边考虑如何继续出版《新青年》。他希望北京《新青年》同人能一如既往,特別希望能与胡适再度握手,便写信与他们商量,愿意把《新青年》编辑部再迁北京交胡适主编。

1920年5月1日,《新青年》7卷6号“劳动节纪念号”出版。这期有孙中山“天下为公”、蔡元培“劳工神圣”题词,有陈独秀《劳动者底觉悟》、李大钊《五一运动史》等28篇文章,肯定工人阶级重要地位,反映上海、北京、天津等地工人状况,介绍了各国劳动组织和工人运动的情况。内容丰富,页码数达400页,是平时的一倍多。

陈独秀和群益老板陈子沛、陈子寿兄弟关系不错,从1915年9月15日杂志创刊起,群益书社一直都是《新青年》的出版商。但这期成本增大,群益老板说杂志应当涨价。陈独秀怕影响销售,不同意涨价。双方争论不休,陈独秀佛袖而去。

他想,资本家改不了赚钱的本性,因此打算独立办刊。为此,陈独秀在一个月里四次写信给胡适等人谈论此事。

“劳动节纪念号”出版后,《新青年》终止了与群益书社的合作。陈独秀想了两条自办书局的办法,一是取消稿酬,改为同人撰稿,稿费转为股金,算是对内招股;二是组建兴文社,对外招股。结果这两条都行不通。对内不开稿酬,只能解决暂不开支稿酬问题,没有解决出版经费,何况北京同人也不愿写稿了;对外招股,胡适等人反对,实际也只招到区区1000元。陈独秀愁肠百转,颇为无奈。

1920年7月2日,他写信给北京的高一涵诉苦:

《新青年》八卷一号,到下月一号非出版不可,请告适之、洛声二兄,速将存款及文稿寄来。……适之兄曾极力反对招外股,至今《新青年》编辑同人无一文寄来,可见我招股的办法,未曾想错。文稿除孟和夫人一篇外,都不曾寄来。长久如此,《新青年》便要无形取消了,奈何!

部分成员相继退出

1920年8月,中国共产党上海发起组成立,陈独秀任书记。9月,《新青年》改为党的理论刊物,宣传马克思主义基本理论,设立“俄罗斯研究”专栏,刊登译自《苏维埃·俄罗斯》等杂志有关俄国革命的文章。

9月5日,陈独秀致函胡适:“《新青年》已寄编辑诸君百本到守常兄处转交(他那里使用人多些,便于分送)。”胡适读后,大为感慨:“今《新青年》差不多成了《苏维埃·俄罗斯》的汉译本。”

12月,陈独秀去广州发展,临行前念念不忘极度困难中的《新青年》,将编辑工作委托陈望道负责。并写信给李大钊、钱玄同、胡适、陶孟和、高一涵、张慰慈、鲁迅、周作人和王星拱等人,告知他们,编辑事务已请陈望道负责,新编辑有沈雁冰、李达、李汉俊。他提到,高一涵、陶孟和、钱玄同三位久无文章来了,希望他们写稿寄来。

接到陈独秀的来信后,大家意见纷纷。胡适归纳大家意见后给陈独秀回信,提出三个解决办法:听任《新青年》流为一种有特别色彩的杂志,而另创一个哲学文学杂志;将《新青年》9卷1号移到北京,并发表一个宣言,内容是“若要《新青年》改变内容,非恢复我们不谈政治的戒约不能做到”;《新青年》既被邮局停寄,不如暂时停办。

1921年1月9日,陈独秀回信,不同意《新青年》停刊,也绝对不发表不谈政治声明,希望仍有几位同人为《新青年》写稿,不要因为不同意他的意见而反对《新青年》。

胡适对陈独秀的答复大感意外。他不想把事情弄得太僵,便放弃原有的一些主张,希望陈独秀能接受。1921年1月22日,胡适致函在京的八位《新青年》同人,提出可以不停办,可以不发表不谈政治宣言,可以不另办杂志,只要求《新青年》迁回北京。他希望大家各抒己见,回信表决。八位同人看了胡适的信,都写信表了态。

张慰慈、高一涵、李大钊同意移回北京编辑。陶孟和、王星拱同意移回北京编辑,如不行则停办。鲁迅、周作人、钱玄同赞成移回北京编辑,但都认为分裂是不可避免的。

陈独秀看到大家的意见后十分生气,决定继续在上海办《新青年》,宣传共产主义思想。这样一来,刘半农、陶孟和、钱玄同相继退出《新青年》,胡适转而组建“努力会”,筹办《努力周报》。

不难看出,《新青年》同人分裂的时间,起于1920年陈独秀创立上海共产党早期组织,原因是陈独秀等人的初步马克思主义思想和胡适等人的自由主义思想格格不入。

1921年10月,《新青年》停刊。1923年6月,《新青年》在广州重新出版,改为季刊,瞿秋白任主编,是中共中央正式理论性机关刊物,至第二年休刊。1925年4月,中共四大决定《新青年》由季刊改为月刊,瞿秋白任主编,但未能按月出刊,为不定期刊物,共出了5期。

1925年冬,胡适到上海治病,陈独秀前去看望。二人就《新青年》等问题展开激烈争论。

1926年7月,《新青年》停刊。从1915年创办至1926年结束,《新青年》10年出版9卷54号,成为新文化运动的主阵地,为传播新文化、新思想、新伦理做出巨大贡献。

编辑/王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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