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天牌场

2022-06-04 03:36但及
花城 2022年3期
关键词:花圈小海团子

但及

十二点半,陆续有人来了。每天都是如此。

声音从牌场传来,直达我的耳朵。这正是午睡时刻,我会在躺椅上跷起脚,眯上一会儿。身子被花圈围住,就像藏在一片花海里。花有白色的,也有紫色和暗红色的。送别已故的,更多的人送白花。白的花球大,很扎眼,那些白色仿佛是通往另一个世界的符号。扎花就扔在桌子上,我有空,或者有心情时,就会扎上一会儿。电视一直开着,有时播新闻,有时播点体育比赛。

隔壁是个小杂货店,卖香烟、饼干、面包,还有女人用的卫生巾等。他们有个锅,到中午的时候,电磁炉送来炒菜的香味。我不烧饭,带些隔夜的饭菜,到中午在微波炉上转一下。再过去是理发店,有两张铁椅子,白色的漆已剥落,锈迹斑斑。偶尔会有老人在刮脸,收音机里经常是苏州评弹的声音。中午一过,牌场开张,就在理发店门口,支起折叠桌玩牌局。此处正好有几棵香樟树,挡住阳光,就变得阴凉。声音不时传来,一阵阵地:“喂,怎么搞的,出啊。”“他妈的,抓了那么臭的一副。”“哇,少见的好牌,直捣龙门,爽爽爽!”敲桌子的声音、吐痰声,更有吵闹声,有时好像要打起来似的:“无赖,你赖!”刚开始那阵子,我会去瞅上几眼,看他们争得脸红耳赤。渐渐地,也习惯了这些声音。

那日,正在躺椅上养神,有一点点进入梦乡。听到脚步声,我抬起头,看到有个女人进门。那人穿着红衬衫、皮短裤,头发披散着,胸部鼓鼓的。我吓了一跳,以为在梦里。“有卫生间吗?能用用吗?”她环视四周问。我起身,揉了揉眼,上面好像蒙了灰。“有的,有的。”我边说边找鞋,但鞋一下子找不到。一只苍蝇在头顶上盘旋,我有些恼,挥手想赶走它。我指了指里间,那里有道小门,门把手掉了,锁芯露在外面。一串凌亂的高跟鞋声后,门被反掩,不久,就听到了咣当一下的冲水声。

她出来时,我把躺椅收了起来。卫生间有点小,且挤。马桶盖的螺丝歪了,摇头晃脑,有时还会漏水。地上的马赛克砖二十多年了,积满了污垢。里面有一个灯,塑料壳上粘了好多蚊子的尸体。看到她,我突然脸红了,为自己平时懒得搞卫生感到难为情。她用纸巾擦手,不过,没马上走,而是在转着看。目光从这个花圈转到那个花圈。

“你为什么开这么一家店,阴气沉沉的,不好!”女人说。

我一愣,从来没有一个人这样跟我说话,而且是个陌生的女人。

“现在可以开那么多店,你为什么偏偏开了个花圈店?”

“开了好久了,想关,又想不好开什么。”这是我的真心话,现在花圈行情一年不如一年。

“人家说,人走的时候最好要快,越快越好,这样不痛苦,不拖泥带水。我外婆就是这样,睡了个觉,睡啊睡,没有醒来。她活到了九十九岁。好多人都羡慕我的外婆,说她有福。我操,我可不要这么长寿,活短一些问题不大,但要快。这样就没有痛苦了,你说呢?”

她说了“我操”,对于这个词汇冒出来,我感到震惊。我用惊诧的目光望着她。

“不过,这个由不得自己,谁说了都不算,连皇帝说了也不算。”她又说。

“生死由天。”我说。

她笑了,露出一口白牙:“我胡说八道,不要当回事。不过,这是真话,真话难听。”

我扑的一声笑了出来:“你倒是蛮有特点的。”心想,这倒是个人物。

她拿起一朵纸花,放到胸口比试了一下:“要我开的话,就开鲜花店。死人也可以送鲜花。鲜花就隆重了。噢,轮到我了。今天运气不错,赢两百多了。走了,走了。”然后,她就消失了。

竟然是个打牌的女人。在我的印象里,这里叽叽嘎嘎都是男人。待她出去不久,我把头从门口探了出去。

我看到的是女人苗条的身影。

女人已坐在牌桌旁,朝西,一条白腿架在另一条白腿上。那腿耀眼,我的眼有些刺痛,还是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这像块磁铁,在拉着我的目光过去。她在发牌,动作飞快,盯着一张张飞出去的牌。只有她一个女人,这是我见过的第一个来打牌的女人。边上围了好些人,有的拎菜,有的抽烟。

她就在男人堆里,像满池塘的荷叶,突然冒出了一朵荷花。

这边原先是钢铁厂。

三十年前,很闹腾,工人们戴着安全帽进进出出。烟囱里还不时有黑烟冒出来,张扬地铺陈到天空里。因为效益不错,工人们的腰板都很挺,走起路来铮铮有力。往南,不远处是菜场,每天清晨,杀好的生猪一条条地扛在人们肩头,送进菜场。里面人声嚷嚷,菜叶满地,下水道的污水不时从阴沟泛起。往北,一千多米,就是我们城的火葬场。一般是清晨,天蒙蒙亮时,火葬场的烟囱就会升腾起白烟。白烟不浓,淡淡的,若有若无地飘散出去。每当这时,大家就知道又有一个人离我们而去,升到了遥远、神秘的地方。我的花圈店就是为这个服务的,有时死人还没送来,花圈就备好了,上面写着某某某安息、千古、永垂不朽等字样。我这一干,二十多年,火葬场搬了,钢铁厂倒闭了。我的店却还在。

火葬场搬到了新塍,迁走那会儿,我真担心,不知花圈店能否存活下去。后来,那场地改成了安息堂,就是人死后临时寄放的地方。辟出了一个个单间,让死人在生间再停留一会儿,有的是一天,有的是两天,最长的好像不超过三天。亲戚朋友来转转,献个花,喃喃自语地说上几句,最后再把死人送往火葬场。有安息堂,就支撑起了我的小生意,买花圈的,买丧葬用品的,买冥币檀香的都有。

这里与城里不同,死气沉沉。除了有客人来,讨价还价,能滋生出几分生机来,平时则是一片寂静。偶尔,能听到街上汽车呼啸声,或者送啤酒的车从不远处的仓库出来,酒瓶子一路上当当作响……自从打牌后,这里就变了,有了一丝的热闹。牌桌旁围着一堆人,总有人在吆喝,纸牌在空中甩来甩去。

女人不常来,更多的时候,是一群男人。抽烟,喝茶,牙齿都是黑黑的。女人是何许人?怎么会混进男人圈?路过理发店,庄生在扫地上的头发,我想问问那女人的事,但还是没问。很唐突,开不了这个口。她偶尔会来,一来,总是坐靠墙的位置。她脸上涂粉,喷香水,穿那条黑色的皮短裤。二郎腿一架,胸部前倾,一点儿也不害羞。男人们递烟,她也抽,还嗑瓜子,瓜子壳朝地上吐。

男人们在不远处的墙角方便,像野狗一样。她不能这样。我盼望她能再上我的卫生间,可就是没有。我整理了卫生间,用肥皂粉和钢丝球擦地皮,连地皮都泛光泽了。在她出现前,有好几次我想打电话给110,让警察来管一管。他们的确影响了我的午睡,好在时间会胜过一切,久了,这些声音就像没有了一样。我一次也没打过报警电话。我有时会走出店门,透透气,甩甩胳膊。每当这时,也会走过去,站在牌桌旁,斜眼看上一会儿。有一回见到她了,头发束着,扎成一把,在脑后晃动。她看到我,有点不认识,一会儿看牌一会儿看我,最后像是想起来了,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儿,她又朝我斜视了一眼。

日子就这样散淡地过着。有一天,是个阴天,湿气重得镜子都照不出影了。我在微刻,灯光就罩在面颊四周,整个人都沉浸在里面,时光也仿佛消失了。等感到一团身影时,人已在近处。“在忙乎什么?是在雕刻吗?这么小,比虱子还小。”是她,声音怪模怪样。

我取下放大镜,就是钟表店里用的那种。“刻着玩玩。”微刻,是我的业余爱好。她拿起花生米大小的石头,我在上面刻了山水,还有李白的一首诗。

“哇,牛逼的。”她用惊愕的眼光看着我,“能卖好多钱吧?这个稀奇的。”

我有些不自在,僵坐着。“玩玩,从来也没有卖过。”我说。

“以为你就卖几个破花圈,没想到还玩高雅呢。”她半开玩笑地说。

“这玩意儿扔在街上也没人捡。”我自嘲道。

“不要谦虚,太谦虚就假了。我不喜欢假的人。”她拿起一副大边框的放大镜,拿起石头,用眼贴着,看了好一会儿。

“我操,里面有好多东西呢。”她说。我坐在那里,僵了,全身像是冻住了一样。女人还带来了一缕香水味,不过那味道不怎么好闻,她咯咯地笑了一会儿,没打招呼,就径直走向了卫生间。

从卫生间出来,我期待她对卫生间有个评价,结果她对里面的变化没有任何表示。整了整皮短裤后,拉过一把椅子,在我对面坐下。后面是整排花圈,她像被裹在了里面。“我很气愤,这会儿还在气愤。”她突然这样说。

“发生什么啦?”我以为卫生间又漏水了。

“他们赖皮。这帮人不好玩,你知道吗?有人塞牌,让我看到了。”她气呼呼地说。

“你们来钱是吗?”

“你是真傻,还是假傻?如果不来钱,在这里喝西北风啊。跟一个女人耍赖,算什么呢?”

我苦笑一下:“牌这个东西不好。一些人玩牌玩到后来……”

“少来这一套。”她的胸口起伏着,我的眼睛像是遇到了火,急忙闪开。

“我是说那些男人,沒卵气。如果我是一个男的,打死也不会这样。”

我不知怎么回答她,只好选择沉默。

“我得赢回来,否则今天太亏了,太对不起自己了。去了,继续战斗。”

她站起,椅子往后一推。这一推,就撞到了花圈,花圈一个接一个地倒下。她张大嘴,不知所措:“完了,阿弥陀佛。”

“你轻点,不要拉碎了。都是纸做的,一动就破。”我过去,轻轻地扶起花圈。

“对不起了,艺术家。”声音跟着她这个人一起跑了。

黄梅天到了。天就像在漏,没完没了。

风雨一来,露天的牌场就散了,桌椅也让庄生给收了。路上都是落叶,还有蚯蚓爬进爬出。有时,我累了,会趴在窗口,眺望那如丝的雨。隐隐地,还盼着那个陌生的女人。其实,她来,我也不自在。每次她到店里,我身上就像爬满了蚂蚁,坐不是站也不是。不过,我还是念着她,特别是晚上,她会跳进我的梦里。我甚至有些意淫,在梦里抱她,与她说着什么。我知道自己有点浑蛋。

那天,雨正落得欢,我正在一片小贝壳上刻三字经。

门被推开了,进来两个人,一大一小,在收伞,甩水。来人正是那女的,左手提伞,右手牵着孩子:“来来来,来看看这位大师,取点经。”我一怔,以为听错了。

“叫大师。”她又说,于是孩子口齿不清地叫了一声大师。

我吓了一跳,以为听错了。想,女人来捣糨糊了。孩子约十岁,头大大的,身子浮肿,模样怪怪的。她说是她儿子。

我放下手里的刀,把灯光从眼前移开。

“在推拿,他一个星期要推拿两次。正好路过,就来了。没打扰你吧?我们看一下就走。他的脑子有些不好使,就是说有点不一样。不过,我对小海有信心,一直有信心,我告诉他有些天才就是这样,傻里傻气的。他有些地方挺聪明,那可不是一般的聪明。小海,是不是?”

孩子没有理她,好像没听见。

她拿出纸巾给他擦头发。头发上有水,与纸粘到了一起。我去拿毛巾,她接过了,擦他的脸和手。

“绝顶聪明,有时候看上去就傻傻的,就像这样。你孩子多大了?是不是已经读大学?”她问我。

我支吾起来:“我……我没孩子。”其实,我结过一次婚,但时间很短,只有一年多。我老婆死活要跟我离婚。

“哦——”她像要说什么,止住了。她把孩子拉过来,贴到桌边。我闻到孩子头发上的怪味。孩子用一种疑惑的、直直的目光看着我。凭这眼神,我看出了孩子的问题。手也是两样的,像鸡爪,有些扭曲。我心里隐隐有些不舒服,为那女人难过。

女人拾起放大镜,把贝壳拿起。她把贝壳和放大镜递到孩子眼前:“看,你好好看,里面有好东西。”孩子聚精会神,左眼闭上,右眼睁得很大,头在晃。在看的时候,他的一只脚还踮了起来。“怎么样,里面是什么?有花有草吗?是不是很漂亮?”她问道。

“什么也没有。”他说的时候,舌头像被拖住了一般。

“胡扯,没有花吗?你睁大眼,把眼睁得像窗子一样大。”她夺过贝壳和放大镜,移到自己面前。“是字,这回是字。很漂亮的字,一笔一画,清清楚楚。”说完,又往孩子那里推了过去。

孩子看了一会儿,还是摇头:“没,啥也没。”

她把放大镜放下了,明显表露出对孩子的失望。“我们回去,别看了。”她情绪低落。

雨突然大了,沙沙地,落在屋顶上,像在扫地。风从门缝里钻进钻出,掀得花圈哗哗响,纸带也被高高扬起。“雨大,坐会儿吧。”我搬出两把椅子来。孩子像骑马一样倒骑,还来回地摇着椅子。我不吭声,心想,都是破凳子,他高兴就让他骑吧。

女人这回穿得中规中矩,没穿皮短裤,也没露胸。我从纸箱里取出两个青团子,那是我昨晚做的,用艾草的叶子捣碎糊在面粉里,清蒸后再油煎。“我做的,你們尝尝。”女人不好意思。倒是男孩爽气,一把夺了一个,很快塞进嘴里。他很响地嚼动着,嘴唇上下翻飞。

很快,男孩把青团子吃完了,舔着嘴唇,豆沙馅还留在唇外。“我还想,还想吃。”突然他这样说。这令我意外,于是,又从纸箱里取出一个。

“不要啦!不要像只猪一样吃。”女人也吃了,刚吃了一小口。

“好吃的话,就再吃。”我把青团子往孩子面前递。男孩又塞进嘴里。我看了想笑,但没笑出来。别人说我东西好吃,对我而言也是一种享受。

雨齐刷刷地在街面上飞弹,形成一道道水流。男孩狼吞虎咽,他妈一直说慢点慢点,但谁也阻止不了他。他还发出啧啧声,像是猫在吃,从阴暗的角落里发出来。

男孩又吃完了,双手一摊:“我想再、再吃,还想……”

“不能再吃了,我说的话你怎么一句也听不进呢?雨小一些,就回去。今天下雨,你爸爸没上班,烧了鱼了。”

男孩拉住我的手,摇着,像在乞求。我扑地笑了出来:“就让他吃。我这里还有。孩子,你只管吃。想吃多少就吃多少……”孩子笑了。他从椅子上下来,一把抱住了我。他躲避着母亲的眼光,藏到我身后,像猴子一样来回地蹭着。

“回去了,回去了。”女人说了多遍,孩子就是不睬。

我用手抚摸孩子的头。这是个大头,头发还有些潮。我朝她投去目光,发现她也在看我,忧郁的眼睛水灵灵的。我俩就这样彼此凝视了一会儿。

屋子里很静,只剩外面的风声和雨声。“真走了。”这样说时,她伸手拍了拍我放在小海头上的手。她的手是凉的,但我还是惊了一下,像是烫着了。

她的手掌在我手背上停了有一秒钟的时间。

“知道吗?那女人,你知道是干什么的?”庄生站在面前,递了根烟给我。

庄生时不时地来串一下门,把一些街边新闻或者小道消息告诉我。

“一个女人,夹在男人堆里干什么?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她是个角色。你看她抽烟的样子,老到得很。”庄生又说。

“那她究竟是干什么的?”我好奇起来。

“问得好,大家都在问,可谁也不知道。打完牌就消失不见了。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儿,住在哪儿。这可是个谜了,是个角色。她手气好,会打牌,会算。大多数时候,总是赢。她有时也到你这里,我在想,你可能清楚点。有人说她做皮肉生意,不过,那也是别人说的。”

“放屁!”我脱口而出,怒不可遏。

庄生的话像一枚钉子,一下子钉到了我肉里。我承认,我会意淫她,尤其是晚上。但别人这样污蔑她,是我不容许的。我感到被冒犯。庄生不仅污辱她,也在污辱我。

“好了,只当我没说。你也只当没听到。”看我涨红了脸,庄生忙把烟蒂踩在脚底。我有些恨这个男人了。

“你我这样下去肯定不是个办法啊。”庄生抖动着双腿,转移了话题:

“我在考虑搬,你考虑过吗?我们要正视这问题了。”他看我不说话,感觉到了尴尬,吹起口哨,走了。

我朝地上吐了口水,想用这水淹死他。他走后,我却陷入了沉思,也让我莫名地难受。庄生的话给我带来了烦恼。

但庄生说店铺的话是有道理的。生意每况愈下,活不活,死不死。这些年,人都学会偷懒了,家人一死,就会委托办理一条龙服务,从灵堂设计、摆放、用车、出殡仪式,再到最后收集骨灰。客户越来越少了,我更多的只是卖花圈。日子真是捉襟见肘。我想不好搬还是不搬,做还是不做,这对我来说是一件很难决定的事。

尽管这样,麻烦还是来了。出梅后,天空爽朗,牌桌又开了。那天,我刚运走一三轮车的花圈,从安息堂回来。刚把车在墙角停好,一转身就看到了女人。一群打牌的人正在树荫下。她在人堆里向我挥手,我想,她要上卫生间吧。

我开门,一阵阴风从里面蹿出来。

她噔噔地跟来,满脸是汗。“我在等你,等了好一会儿了。”她把门掩上一半说。我心里在想庄生那句恶毒的话,那句话一直存着,不肯退去。

“我在送货。”我洗了手,用毛巾擦着。

“能不能帮个忙,我,我……我都急死了,急得不行。”她语速快,神态紧张。她居然不上卫生间。我把桌上的一瓶矿泉水递给她,她咕咕咕地喝了。有水珠从嘴唇处掉下来。

“发生了什么?”拉亮灯后,灯光让我看到了她局促不安的脸。

“我男人,男人……他在工地上……在工地上摔了,从上面掉下来,现在在抢救。”

我愣住了。她手扶桌子,身子不稳:“能帮帮吗?救个急。”

我站着,一动不动。

“能借多少是多少。我现在一团糟,脑子也裂开了。他倒下了,怎么办呢?我和小海怎么办呢?我急死了……”

照理,我应该热心一些,问清来龙去脉,但我没有。庄生那句话就贴在耳畔,一直在挑衅着。我很犹豫,也有点冷漠。我掏出烟,女人眼明手快,捡起桌上的打火机。她要为我点烟,但手在晃,火苗在颠簸。我干脆把烟放下了。

“严重吗?”我问。

“废话!”她在抖。

内心一直在说,不,不,找个借口不借。慌乱间,我折进卫生间,掩上门。我要想想,好好想想。待拉亮灯,对着马桶,一滴尿也拉不出来。望着这马桶,想象女人也用过这马桶,心里却一阵紧似一阵。

从卫生间出来,看到她披头散发靠在桌旁。“这事有点……有点……”我吞吞吐吐。

“我知道你节俭,早看出来了。这会儿能救个急吗?帮帮我吧,我需要你帮助,帮帮吧。”眼神里满是哀求。

“要多少?”心里在说,我跟你只是个熟人而已。我想自己有翅膀就好了,就可以飞走了。

“我也不知道,医院在催。”

“一万吧。”我说。

“不够的,肯定不够的。”眼光撞上了她,这一撞,我的眼光迅速被她吞没了。我六神无主。

“那借三万吧。”内心像有两股绳索在绞杀,即使我说出了这句话,绞杀还在继续。

“加点吧,能再加点吗?求你了。”她把手伸出来,放在我臂上,摇着。这一摇,我的心软了。想到了上次她拍我的手,那次一拍,在我心里掀起过巨浪。

沉默了一会儿。“五万,就这些了。”我艰难地说。

女人脸色苍白,扑通一声跪下了:“你是好人,谢啦,真是谢啦!”

“我问打牌的人借,没有一个人肯……”她伏在我前面,让我难堪,但又不敢扶她。

我头晕,也有些后悔,但话已经说出口,收不回来了。我想我是不是在犯傻呢?

钢铁厂的地皮终于拍卖了。

荒地里开进了工程车,打桩机高高地耸立空中。马路也在改造,拉水泥的搅拌车不时从店门口呼啸而过,扬起阵阵尘土。我这头还是老样子,没有半点拆的迹象。理发店门口牌桌上人更多了,有时甚至会开到三桌,一到下午,伴着尘土,牌桌上人声鼎沸。

女人再没出现过。有人会问起女人,都摇头,不知情。也有人说是假的,她根本没有这样一个男人。

我为什么会借呢?肯定是鬼迷心窍了,在打她的主意,否则,不能解释我的举动了。我承认其中的暧昧,这肯定有,想赖也赖不掉。但另一方面,我的确同情她,我不能对视她那双眼睛,那样空洞、茫然和绝望。我不能看着一个人在走向深渊时,再去推上一把。这个时候不帮她,做得出来吗?我为自己寻找理由。尽管无力,但这也是理由。

她留了个手机号,打那手机,停机了。种种迹象表明,她从我们的视野里消失了。我只知道她叫潘美,写借条的时候签上了自己的大名。她要我用手机拍她的身份证,我回绝了,做不出来。但我把身份证看了,上面有出生地,重庆涪陵。

庄生知道我借了钱,他不知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他们在背后嘲笑我,说我亏了。那女人是个骗子,身份证也是假的,那腔调就知道是个骗子,他们就是这样认定的。要不,他们就认定我完成了一桩交易,用肉体和金钱做了一笔买卖。总之,牌桌那里,到处都是这样的猜想和想象。自从女人消失后,我再也不去牌桌那里了,我不愿变成他们无聊的谈资。

我去医院找过,没有任何线索,悻悻而回。夜深人静时,我会想她。我想,他们说的可能是真的,每当这时,我会懊恼,为自己感到好笑和可悲。一个四十开外的人,还会落到这个地步,连我自己也颇觉意外。但我不怎么为那五万块钱难过,而是为自己感到难过。我觉得自己幼稚,贻笑大方。前妻对我有个评价,她说我这人僵壳脑袋,一根筋,没有社会经验。现在想想她的评价,某些地方也是对的。

时光如梭,转眼一年多过去了。

对面的小区已初具规模,脚手架后面淡黄的墙砖耀眼夺目。车辆在成倍地增加,建房的、看房的以及绿化工人进进出出。安息堂还在,不过,更破落了。路边的牌桌散了,被城管取缔了,说是影响市容。庄生的理发店也关门了,他到市中心旭辉广场新开了一家。潘美没有半点消息,我告诉自己,只当买个教训,这是轻信必须付出的代价。庄生肯定在背后笑话我,一定把我当作案例分析给他的顾客听。好在他不在我旁边了,他要怎么说是他的事,我挡不住他的嘴。

秋风扫荡的时候,腹部隐隐作痛,拖了几天,症状好像越来越重,还伴着恶心和呕吐。于是,不得不去了趟医院。一通磁共振和管镜检查后,我被紧急送进了病房。“你是急性胰腺炎,要赶快住院抢救,这病拖不得,有生命危险。”医生拿着化验单用沉重的语气警告我。

我被这个现实吓得蒙住了。

以后就是住院,输液,用大量抗生素。生活一下子变了,也乱了。我一直对自己的身体有信心,认为病与自己相距遥远,没想到病魔就守着,并伺机作恶。医院火速邀请上海的专家会诊,并进行手术。当他们把我身上坏死的胰腺组织取下来时,我的许多看法变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空虚感从心头冒起。

病情好转后,我常常从病床起来,爬到住院部的水泥大平顶看街景。

街上是行色匆匆的人们,还有忙碌的车辆和一栋栋像鸽笼般的樓房。尽管与死亡擦肩而过,但我还是开心不起来,生活在不经意间给了我个响亮的耳光。

北风呼啸时,我出院了。高楼已竣工,阳光挡去了一角,一到冬天就把花圈店塞进了更深的阴冷里。

我更多的是呆坐。微刻的兴趣没了,连刻刀也有了锈迹。店也是开一天,关一天。

我没把病情告诉任何人,连隔壁杂货店的人也不知情。他们还是中午炒菜,时不时炖个老鸭,香味老早就穿墙而来。即使这样,我也不觉得鸭香。我会时不时张望老早那片打牌的地方,回想那声音和气息。突然有些不适应现在的死寂,觉得还是闹哄哄好。我来到放牌桌的地方,转上一会儿,想象潘美靠墙坐着的模样。地上的行人砖松动了,高一块,低一块。我对冷清有一种说不出的恐惧。

路过杂货店,男主人老王趴在柜台上看手机,不经意抬头,看到了我。

“你怎么瘦成这样了?瘦了二十多斤吧?”他问。

我嗯了一声,算是回答。老王的惊讶还是没有消除。

“去哪里了?店一直关着。”

“我……我去……去。”我不知怎么表达,又不想告诉实情,“我去周游世界了……”

“潇洒的,你真会潇洒。”老王噗地笑了笑,他以为找到答案了。

我走后,听到他跟他老婆在窃窃私语。其实,我与他们,一年下来说的话加起来不到十句。内心对这家人的厌恶在上升。自从生病后,我情绪常常反复,有时甚至有些失控。我憎恨安息堂,憎恨花圈店,也憎恨对面的高楼。我知道自己变了,好像自己得了绝症一样,忧郁,寡欢,还有一种无边无际的茫然。我觉得身上每一个器官都是不健康的,都在折磨着我。

春天还是照常来到,枝头上透出绿芽,闪烁着太阳的光泽。那日,快递员的车一晃,在门口停下。他从门口扔进一个包裹来。“你的快递,签收。”他把一张纸撕了下来。包裹上的字一片模糊,根本看不清。我没在网上买过东西啊,这包裹让我奇怪。我用美工刀打开包裹。

首先我看到的是两块肉,黑乎乎的,用塑料袋真空包装着。然后,又看到了几大包的袋装榨菜。在最下面,看到了一个信封,里面附了一页纸。我打开,看上面的字。

老顾,你好吗?

是我,是我给你寄的肉和涪陵乍(榨)菜。

肉是熏肉,是我自己熏的。跟农民买的土猪,用炭火来熏的。你尝尝,这是重庆的味道。我在熏肉的时候,小海就在边上。他知道是为你熏肉,一定要来,还守着不放。

小海的爸爸死了。我们都很伤心,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平生第一次觉得无助。小海一直不忘那个下午,他总说青团子,好像这青团子是世上最好的味道。那个下午真是太好了。每次想到这,我觉得这个世界还是好好的,心里就宽了许多。

钱我刚寄出,是邮局寄的,请你查收。我汇了三万,还欠你二万。争取明后年还你。

谢谢你,哥们儿,有首歌叫危难时刻见真情。

小海脑滩(瘫)好多了,最近在学写字,进步很大。信的最后,他写了一句话,是给你的。有空的话,请来重庆,小海也盼你能来。

潘美

3月8日

信的最后,有一行弯弯扭扭的字。我细看,终于辨了出来。

“大师,你好!”

字大小不一,有些笔画也不全,但我看清了。那不像字的字,展在眼前,让我再次闻到了那个雨天的气息。我想象着他趴在桌上,歪着头,艰难地写出每一个字的模样。再看快递盒,上面写着潘美的地址,还有她新的电话号码。

此时,泪水竟出来了,我想制止,但那激动似乎不听话。

我边擦,边去关门,我不想让别人看到。门关上后,屋子里一片阴暗,我拉亮灯,握着那封信,看着上面的字。屋里一片死寂,花圈们簇拥着我。我抽烟,抽了一根又一根。我怕这封信是假的,又找出熏肉和榨菜放在桌上。当摸到这些实物时,才知道我的幻想癥有多严重。信在手里,每看一遍,仿佛都能看到母子俩,他们就站在文字上,直到所有的字再次变得模糊。

晚上,我又做起了青团子。当蒸锅开始腾起气体,屋子里雾气四溢时,我想象着小海狼吞虎咽的情形。第二天一早,我从橱里取出了西装,西装自从买来后,只穿过一回。一根鲜艳的领带,还装在盒子里,从未拆封。当领带挂在脖子上时,那个熟悉的自己竟变得很异样。

当我提着一盒青团子出现在旭辉广场庄生的新店时,他也吃了一惊。“给我理个发,要最时髦的。”我先送他青团子,后这样说道。他有些不敢相信,一直直直地瞪着我。“看什么看,赶快理啊。”庄生想了想,问:“真弄一个年轻人的头?”

“弄!把两边的白发都剃光,只留中间一小撮。”我说。

从庄生的店里出来,我真的连自己都认不出来了。店家的玻璃门仿佛都是镜子,处处都能照出那个陌生的我。我好像变年轻了,有精神了。我不时朝玻璃里张望,现在连整个城市都变了,闪烁着某种我不认识的光斑。

当我回到店里,提着一盒青团子出现在隔壁杂货店前时,他们同样表现出了惊讶。“有没有搞错啊……这还……还是不是你啊?”老王用一种怀疑的目光盯着我,好像在看一只大猩猩。我把青团子放在柜台上。“昨晚做的,你们尝尝。”我说。

“噢,你……你真是太客气了。”老王打开盒子,嗅了嗅。

走开时,他老婆在跟他说悄悄话,但那句话还是钻进了我耳朵里。“太阳是不是从西边出来了?”那女人就是这样说的。

临近中午,我打车赶往火车站。路边,大片绿绿的草坪像在冒油,从我眼前掠过。快速高架正在脚手架的帮衬下屹立起来。河道边种满了水植,此刻,有黄色的花朵在水面怒放。从车上下来,我吹起口哨,又整了整领带,那根布条子让喉咙口有种紧实感。

走到购票处,把身份证递上,然后我高声说:“买一张去重庆的票。”

责任编辑 许泽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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