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东
晓华的朋友出差去S市,顺便去看望了晓华母亲。他给晓华打电话,说:“伯母真的有点瘦,你去看看吧。”晓华说:“没事,她是吃中药吃的。”但心里总归是牵挂了。
真见到母亲,他吓了一跳,从来没见妈妈这么瘦过,他也从来没见过这么瘦的人。瘦到什么程度,就像是纪录片里奥斯维辛集中营的那些犹太人,就有这么瘦。这才半年呀,今年春节晓华是在S市过的,也许那时妈妈穿着棉衣,他没看出来;只是觉得从袖管里伸出的手腕特别细弱,身体在衣服里有些晃荡。
他的头脑里冒出两个字“救母”。晓华想:我一定要救我母亲。问起保姆小张,妈妈现在不吃汤药了。是医生放弃了,不开方子了,还是妈妈吃不进去,他没有多问。这又有什么区别?当务之急是维系妈妈的生命,增加一些能量或是体力。连身体都枯竭了,谈何治病或者不治呢?
晓华没有回去上班(原本只请了三天事假),就此在S市住下。他想的是,哪怕是丢掉目前的工作,我也得救回母亲。
他借住在朋友空置的一套房子里。每天上午起床后胡乱吃点东西,就去妈妈那里。也没有任何事干,就是陪妈妈坐着。此外是监督她吃两顿饭。晓华的午饭和晚饭也在那里吃。
开饭时从来都是一桌的菜,大碗小碟放满了小桌子,都是妈妈平时爱吃的。小张尽心尽力,不厌其烦,但妈妈完全吃不下去。她端着一只小碗,里面只盛了一小勺米饭,加上汤菜也不过一两吧,妈妈能吃上一个小时。最后还剩一半。看她吃饭无疑是一种折磨,晓华不忍直视,跑到阳台上去抽烟。听着妈妈在屋里喘息,他知道她正在努力,尽量多吃一点也是为了他。为让儿子高兴,她才拼尽全力的。风穿墙缝一般的尖啸声让晓华不寒而栗。
饭菜吃不进,那就吃流食吧。晓华跑了一趟S市最大的超市,在货架前斟酌半天,最后买了几大罐婴儿食用的进口奶粉,他亲自冲了端给妈妈。背对妈妈,他从奶粉罐里一挖就是几大勺,妈妈吃饭的小碗几乎堆满了,之后冲上开水调和。完全不是正常的比例。晓华知道不能这么干,但他又能怎么干呢?妈妈接过,开始喝,这一喝又是一小时。
即使晓华喂妈妈也一样,热牛奶直到变凉,也还会剩下大半碗。
他剥桂圆塞进妈妈嘴里。有时能吃一颗,有时吃两颗,不可能再多了。妈妈将残渣吐在晓华手上的餐巾纸上,能进去一点汁液也不错呀。
后来晓华想到,妈妈之所以吃不进东西,和她缺少活动有关吧。就扶妈妈从沙发上站起来,在客厅里走路。
这是一套单身小公寓,除了厨房厕所阳台,也就一室一厅,厅的面积大概十二三个平方。他扶着她,慢慢地来回走动,能走三五趟。晓华把妈妈送回沙发坐好,马上准备设备让她吸氧。吸完,晓华说,“妈妈,我扶你再走一下。”
每一次妈妈都很配合。有一次他们竟然走出了套间门,到了走道里。晓华请妈妈从楼梯走下去,当然是他架着她下去的。到了下面一层楼梯,他丢开妈妈,一步三个台阶地蹿上去了。妈妈急了,喊他的名字他也不理。他知道妈妈钩子一样干瘦的手抓着楼梯扶手是不会放松的,即便有歪倒的迹象也来得及飞奔下去救援。
他在上一层探出脑袋喊:“妈妈,你可以自己上来。”只见妈妈抓着扶手,另一只手撑着台阶向上爬。她终于自己爬上来了,晓华迎下去抱住妈妈。整个过程让晓华想起当年父亲教他学游泳,往水里一扔,之后就静观其变……
“不残忍一点不行啊。”他想。
走楼梯的事只发生过一次。事后妈妈虽然多吸了一次氧,但晓华还是看见了希望。
晚上回到朋友的房子里,晓华有大把的时间,但干不了正事。比如写点东西,读读书,或者看一部电影也行。他更没有心情看电视。唯有上网。晓华在网上转帖、跟帖,发表言论,变得非常亢奋。和网友打仗,言辞激烈,极尽讽刺挖苦之能事,甚至谩骂爆粗口。憋屈了一天的郁闷终于发泄出来。
有时晓华也找人聊天,也聊妈妈的病况。但他不会找认识的人聊,化名的陌生人是最佳的倾诉对象。如果对方是个女网友那就更好了,除了互诉衷肠还能来点暧昧。这样的聊天中晓华亦十分勇猛,言语放肆、露骨,经常吓跑对方。最后留下来的都是“有信仰的人”。
一个尼姑,对晓华的调戏置若罔闻,只是一个劲地劝他去念《地藏经》。
晓华说:“我念那玩意儿干吗?”
尼姑说:“念了你妈的病才能好!《地藏经》不要太灵!”——她喜欢用感叹号。尼姑举了一个例子,一个小朋友顽皮,被520胶粘住了上下眼皮,送到医院医生束手无策,他妈妈念了两遍《地藏经》,孩子的眼睛就自动睁开了。
“胡说八道,这你也信?”
“怎么不信,实话告诉你,我就是那个孩子的母亲!”尼姑道,“所以说,你别跟我耍流氓,老娘是结过婚的!”
尼姑……结过婚?显然不便再往下聊了。
另一个是位女基督徒,网名玛莉雅。玛莉雅劝他去念《圣经》,说念了《圣经》他妈妈的病才能好。
玛莉雅的脾气比尼姑好太多,晓华让她发几张照片过来看看,她毫不犹豫地就发过来了。
晓华说:“穿太多了。”
瑪莉雅马上发过来几张露大腿的。
“还是多。”
玛莉雅发过来一张泳装照,碧海蓝天,金黄色的沙滩,一抹鲜红的抹胸。晓华不敢再往下说了,他觉得玛莉雅简直就是一位没长翅膀的天使。
他买了《地藏经》和《圣经》,置于床头,睡前会翻阅一番。“至少有助于睡眠吧。”他想。
有时半夜从噩梦中惊醒,他也会拧亮台灯,翻开经书,念上一段再睡。如此这般,一夜要折腾好几次。
按照尼姑的建议,晓华购买了念佛机,带到妈妈那里,接上电源二十四小时循环播放。当然了,他把音量调到了最小,算是他和妈妈相处时的背景音乐吧。
玛莉雅建议晓华每天跟她一起祷告,晓华却没有采纳。他觉得这么做太过分了,或者说时候没到。晓华难以想象自己面对一片空无却当成有人,念念有词,最后还得说那句“阿门”,并手画十字结束。
两年前妈妈被诊断出肺癌,并且已是晚期。当时晓华和哥哥面临抉择(他们只有兄弟俩)。一是住院,化疗、放疗,该干什么干什么;想必最后是插管,开膛剖肚,走完一套程序,他们也算是尽力了。另一个方案就是吃中药。他们选择了后者。
这个决定颇为不易,是晓华和哥哥,包括妈妈一致同意的。为此哥哥特地在家附近购置了一套单身公寓,雇用了小张,让妈妈住进去休养——哥哥家里因为有孩子,过于吵闹,不利于养病。
应该说,开始中药的效果还是很不错的,妈妈狂咳了一个多月后不咳了。她只是消瘦,并且无法遏止,到后来中药也吃不进去了。通过服汤药去进补、调养自然已没有可能。
晓华再见到妈妈时,医疗上就处在这样一种停滞状态,想要救母只能另想奇招。
他购买了一本《经络学与对症按摩》,和《地藏经》《圣经》并置在一起。现在,念诵《地藏经》和《圣经》的时间被他用来研读这本专著,有时一读就是一个通宵。第二天来到妈妈住处,现学现卖给妈妈按摩。
他把她抱到一张凳子上,站在她背后。妈妈的两片肩胛骨凸起,哦,真的就像小鸟骨头一样。晓华一面帮她按,一面心里流泪,担心太重了会把妈妈捏坏,太轻了又起不到作用。妈妈低垂着显得硕大而沉重的脑袋,是享受呢,还是在竭力承受,谁也不知道。
然后,晓华再用热水给妈妈泡脚。人虽瘦得像小鸟,妈妈的小腿,包括脚却肿得像大象。他也不知道水到底是太热了还是太凉了,妈妈一声不吭,没有任何反应。晓华抬头看她,妈妈竟然在笑。但那是一个固定的笑容,并非愉快,也非不愉快,僵在那儿,似乎永远如此。这是一个病重的妈妈可怜她的孩子才有的永恒的微笑,其中有感激,也有安慰他的意思。
尼姑介绍了一位名医,据说医术在国内能排進前五。晓华去百度搜索,果然如此,满屏都是五爷医治疑难杂症起死回生的报道。可五爷人在北方,妈妈目前的状况并无可能北上。晓华想请五爷飞来S市看诊,估计花费得十万元吧。哥哥情愿出资,但五爷就是请不动,这反倒证明了此人是一位良医,并非贪财之辈。晓华越发信了五爷,死缠烂打,最后,对方答应隔空诊断,让晓华拍了妈妈双手和舌苔的照片发过去。
“晚矣,晚矣。”五爷说。但还是给了一个秘方,让晓华去买麦饭石,泡了水给病人服用。
晓华跑了好几家药店,都没有麦饭石卖。五爷提醒他去花鸟市场看看。果然发现了麦饭石,泡在几乎所有的金鱼缸里,正咕噜咕噜地往上冒着气泡。晓华马上悟出了其中的原理。妈妈的问题在肺,症状是喘气困难,这多孔结构的麦饭石可不就是做通气冒泡之用的吗?
他不知道该喜还是该忧。妈妈毕竟不是金鱼,即使病势深沉喘不上来气也不是一条金鱼啊。但他还是买了一堆麦饭石,暂且就把妈妈当金鱼吧。
窗外阴云密布,要下雨了。妈妈的脸也憋成了灰色。可她坚持不吸氧,因为刚刚吸过,下一次吸氧的时间还没有到。她憋呀憋呀,然后断断续续地说出一句话。
她说:“我,我,我真想,拿一根棍子,把这些玻璃全砸,砸碎。”
她认为是封闭阳台上的窗玻璃妨碍了空气流通,因此有恨。晓华心里难过,因为自从他懂事,从没见过温柔的妈妈说过如此暴力的话。
大雨如注,雨点敲打世间万物。妈妈缓过气来,知道自己说了不该说的。她解嘲道:“要是让人听见我这么说,他们会说,这个疯老太婆啊!”
晓华感到脸上有泪水,干脆把头伸到了外面的瓢泼大雨中。
晚饭以后,晓华准备回借住的朋友家以前,哥哥来换班。哥哥从妈妈房间里出来,去了阳台上,背对客厅开始大哭,晓华被惊到了。哥哥的这通哭突如其来,声势惊人,晓华从厅里看见他的背影,肩膀一耸一耸的,声音如狼嚎。远处是S市夜晚的一片灿烂灯海,那个猛烈哭泣的身影镶嵌其中,抖动着。终于定格,灯火也不颤了。
他就不怕妈妈听见吗?晓华想。也许妈妈真的听不见这一墙之隔的哭声了。就算听见了,她也无力辨别到底是谁在哭,更别说确定是自己的儿子,是她的儿子在为她哭。如果没有这样的判断,哥哥是不可能哭得那么放肆的,不可能那么肆无忌惮。
回到住的地方,晓华无心上网,但他还是上了。在网上找玛莉雅,对方不在线。他从冰箱里拿了两罐啤酒,去了阳台。阳台上有两把现成的铁椅子,晓华在一把椅子上坐下,将脚跷在另一把椅子上。朋友家的阳台没有封闭,亦远离街道,他就这样坐在黑暗中喝了一罐啤酒。
想想还是不行,晓华返回屋里找手机和记下的玛莉雅的电话。他一面拨打电话,一面走回阳台。
玛莉雅接起,竟像是一个老熟人(这是他们第一次通话),“咋啦,晓华?”她说。
晓华也没问她方不方便,劈头就说:“你带着我祷告吧。”
“现在?”
“现在。”
然后他们就开始了。“天上的父啊,求您赦免我们一切的罪……求您怜悯我们这些世上的罪人……求你怜悯罪人晓华……我将生病的慈母仰望在您的手中,求主亲自医治……”
玛莉雅说一句,晓华跟着重复一句。晓华一面祷告一面想,这事儿太荒唐了,实在让人难为情,一面又觉得自己这么想是大大的不敬。忽然他发现,那只跷在椅子上的脚已经到了椅子背上,另一只脚则放在阳台的水泥护栏上,他的整个姿势此刻是脚高头低,半仰着,还折成两截,也确实太不虔诚了。于是他放下双脚,离开了椅子,不知怎么弄的,竟然跪下了。他想趴在地上磕头,身体也匍匐下去了,又一想好像基督教是不兴磕头的,马上又立起了上半身。可他们还是跪的,他似乎有这样的印象……晓华终于选定了一个自认为合适或者说得过去的姿势,跪在阳台的一团黑暗中,上半身挺直,一只手上举着手机……
这一番折腾伴随杂念纷飞,同时晓华也没忘记重复玛莉雅的祷告词。那句“阿门”终于来了。他问:“完了?”
“完了。”玛莉雅说,“晚上吃什么好的了?”她想接下来聊点什么,晓华没有回答,挂了电话。
挂完电话,并没有马上站起,傻不愣登地他又跪了好一会儿,就像是要弄清自己的处境。黑夜如水,耳畔响起一片沙啦沙啦声,晓华意识到是那棵木棉树,长得比五层楼还要高了,枝叶被风吹着扫到了阳台的护栏。木棉树把他带回到现实中,晓华站起身,走回房间里。
他并不想上网,但还是上了。果然,玛莉雅已经在线。她没有提刚才祷告的事,但对他的态度显然已不比往常,是以他们共同祷告过为前提的。
“你不是说我穿多了吗?今天发个全的。”她说。
“全的?”
“就是裸的,全裸。”
晓华突然生气了,愤怒不已,简直是怒不可遏:“我们刚刚祷告过!”
“那又怎么樣?”
“我是诚心诚意的,你不觉得不合适吗?”
“不懂。”
“斋戒沐浴你不懂吗?那样才有用!”
“异教徒的迷信,我们从来不这样。虚伪!你就装吧。”
“无知无识,没文化!”
最后晓华还是把玛莉雅拉黑了。不是为表达他的愤怒,也不是怕自己说出更难听的话,是担心对方真的发来裸体照片,今晚的祷告可不就真成儿戏了?哪怕有万分之一的希望呢……
这一夜他的手机在朋友空旷的房子里响了很多次,晓华虽然担心妈妈,但还是没有接,也没有看。这大概也是一种无稽的迷信吧?一周后妈妈因无药可医去世了。晓华有时会想到那个祷告之夜,不禁感到羞耻。他在黑暗中那么跪着,举着手机,言不由衷,就像演戏一样……
祷告词中有一句话算是说对了,我们都是罪人。
《S市晚报》每年都会举办一次题为“诗年华”的活动,已经举办了十届,晓华参加了至少八次。之所以如此频繁,是因为《S市晚报》的主编当年和他是一个诗社的,哥俩推崇的也是同一批诗人。老朋友们借机相聚,不免其乐融融,但这并非晓华屡屡参加的唯一理由。
晓华母亲和哥哥一家就住在S市。每次参加“诗年华”晓华会顺便看望母亲,或者,看望母亲顺便参加一下“诗年华”。活动期间,晓华也曾把他的诗人朋友领到家里拜访母亲,老人家热情、健谈,给诗人朋友留下了难忘的印象。尤其是她特有的“气质”,按闻仁的话说:“一看就是大户人家出身,阿姨才是真正的美人!”闻仁说这话时母亲已经年近八十了。
今年,“诗年华”举办前一个月,晓华就开始四处联系,问老朋友们是否来S市参加活动。多年下来大家都有一点疲沓,积极性并不是很高。“我铁定参加。”晓华说,“实际上在S市我已经住了三个月了。”原来晓华的母亲生病,他请了长假待在S市陪伴尽孝。
“一个月后,就算出现医疗奇迹,我妈也不可能完全康复。”晓华还说,“就算不是为了诗歌,你们也该再见我妈一次,见一面少一面。”
话说得唐突,而且,这完全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事,可见晓华心情之急切。考虑到他说话时的“语境”,大家也就不深究了。总之他七劝八劝,最后闻仁、李小松几位都答应一定来,不见不散。之后晓华又打着他们的旗号,给其他诗人打电话:“闻仁、李小松肯定来,你就看着办吧。”
因此,这届“诗年华”应邀嘉宾是最整齐的一次。所谓整齐,是说老朋友们都会莅临。甚至尔夫(《S市晚报》主编)一直想请但没有请到的女诗人卢敏琼受到蛊惑,也将出席。真是规模空前,令人神往。当然了,最神往的人还是晓华,三个月的孝子经历已经让他压抑坏了。
大概两年多以前,晓华母亲被诊断出肺癌,并且已是晚期。晓华和哥哥经反复考虑,最后还是决定采用中医治疗,让母亲服汤药调养。为此哥哥特地购置了一套单身公寓,请了保姆小张,让母亲住进去养病(哥哥家里有小孩,不利于病人静养)。
开始时,应该说中药效果还是很不错的,母亲狂咳了一阵后就不再咳喘了。她只是消瘦,短短的一年内体重从一百二十斤迅速骤减到六七十斤,只剩一把骨头了。后来中药也不吃了。是开方的医生觉得已无药可医,还是母亲根本吃不进去?并没有人告诉晓华。三个月前他再次来到S市,母亲已经停药,甚至进食都成了问题。晓华每天的任务就是监督母亲吃饭,尽量多吃一口——看她吃饭简直是受罪,两人受罪,妈妈咽不进去,儿子不忍目睹。此外就是摆弄设备,伺候母亲吸氧。晚饭后晓华回到借住的朋友的房子里,第二天一大早再去她那里。
晓华不是没有想过救母,但回天无力。大概一周后他就想明白了,医治已经结束,剩下的只是陪伴。
“诗年华”活动开始前十天,母亲的状况急转直下。说是“直下”,其实并没有一个明确标志,只是人消耗到一定地步,周围的氛围起了某种变化。一些细枝末节吧。
比如母亲总是坐在客厅里的长沙发上,晓华来了以后就坐在她身边。他觉得自己坐下去的时候,母亲那边便升了起来,就像跷跷板一样,或者像天平,称出了母亲的分量。
以前他就有这样的感觉,但没有这么明显,显然母亲更瘦更轻了。她穿一条带松紧的睡裤,总是抱怨被松紧带勒得喘不上气来,实际上松紧带已经放到了极限,再要放松人站起来的时候裤子就会掉下去。母亲的感觉没有道理可言,晓华再一想马上就明白了,她的身上已没有脂肪,甚至没有肌肉,松紧带隔着一层皮直接勒在了母亲的内脏上。
这并不是想象。一次,晚饭后晓华把母亲抱回她的房间,放在床上,手伸进被子帮她整理了一下衣服,拉抻妥,不小心碰到了母亲的胸腹部。他觉得他的手抓到了母亲的肝脏,或者是一颗心,血管狂跳,就像隔着一层纸——母亲纸一样干脆的皮肤。同时晓华的脑袋里映出了器官的形象,拳头似的心,或者是肝脏的扇叶,谁知道呢?就在他沉重的手掌下面。
晓华含泪又坚持了一会儿,这才把他的手拿开。
无论如何,他是不能参加“诗年华”了。十天以后母亲的情况只可能更糟。反倒是那些诗人朋友开始联系他,问他准备哪天报到,通报自己的航班,询问除了诗歌活动还有哪些节目安排。晓华一概敷衍过去,话也说得模棱两可。
“你怎么啦?不会不参加吧。”诗人朋友说,“把我们都忽悠过去了,你自己可别临阵退缩呵……”
“不会,不会。”晓华说,然后挂了电话。
由于他热情不高,后来诗人们也不再打电话了。晓华更是把活动的事搁置在一边,一心一意地陪伴母亲。
这天早上,晓华从借住的房子来到母亲的公寓,一进门就看见母亲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似乎睡着了。小张在厨房里忙着什么,晓华过去打了个招呼,再次转回客厅。当时上午八点刚过,长沙发是朝东靠墙摆放的,阳光从阳台方向照射进来,映得母亲身后的白墙上火红一片,真的就像失火一样。在这片吓人的朝霞映衬下,母亲的脸色越发灰暗,她张着嘴,全无动静。晓华走过去察看,母亲张开的口腔就像一个浅浅的凹槽,里面已经没有丝毫唾液了。再一摸鼻息,母亲已经去世了。
晓华急忙喊小张,她扎着围裙从厨房走出来,惊讶得说不出话来。这才几分钟呀,哥哥前脚下楼去上班,之后晓华进门,前后大概十分钟都不到。当晓华打电话给哥哥告诉他“妈妈走了”,他的车还在路上塞着呢,没有到单位。
事发突然,但也在兄弟俩的意料中。哥哥转回来后,晓华和哥哥开始有条不紊地处理“后事”,联系街道,开死亡证明,致电S市殡仪馆。其间,他们把母亲抱回到卧室,放在她的床上,小张打水给母亲擦身子,换上已经准备好的衣服和鞋袜。
大概中午时分,殡仪馆的人到了,由他们接手,熟练地将穿戴整齐的母亲装入到一只专用的尼龙遗体袋中,刺啦一声拉上了拉链。母亲被拎了出去(一人拎着尼龙袋一端)。殡仪馆的人问有没有货梯?确认有货梯后,晓华和哥哥在前面探路,以免遇到邻居,引起大家的不适和嫌弃。好在这会儿正是上班时间,楼道里没有其他人。终于进到了货梯里,两个殡仪馆的人和晓华、哥哥站着,而母亲躺着,就在他们脚下的那只灰色的袋子里,靠着冰冷抛光的电梯箱的金属壁。他们带着那只装着母亲遗体的袋子向下降去,没有人说话。
忽然,电话铃响起,是晓华的手机。晓华拿出手机接电话,对方显得不无兴奋:“我到酒店啦,你在哪儿?哪个房间?”是李小松,他的声音就像一连串迷你的小炸弹,在电梯里炸开。
晓华这才想起来,今天是“诗年华”活动报到。“我在电梯里。”他说。
出了电梯,晓华走到一边打电话,告诉李小松母亲刚刚去世,他们正准备送她去殡仪馆。李小松有些发蒙,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晓华说:“我们回头再说吧。”
“也好,你先忙你的……节哀顺变……”
去殡仪馆的路上,他又接到了闻仁的电话,同样很兴奋,告诉晓华他已经下飞机了。之后晓华又收到一个诗人的短信,说他已经入住酒店,问晓华人在哪里。再后来,一直到天黑,就再也没有电话或短信了。母亲去世的消息想必在诗人中间已经传开,大家都知道了。
晓华看见小张坐在楼下小区的秋千上,似乎在等他。那是去母亲公寓的必经之处。昏黑中她慢悠悠地荡着,幅度不大,只能称之为摇。晓华走到跟前,小张止住秋千,但脚并没有放下地。她说:“晚饭已经做好了,凉了你就在微波炉上热一下。”今天以前,晓华都是在母亲这儿吃晚饭的,吃过晚饭哥哥来换班,他才会回到借住的朋友家。小张还记得他吃饭的事。
“你吃过了?”他问。
“我不想吃,今天就不吃了。”
不知道是哪里射来的光,也许是路灯亮了吧,照见了小张脸上的眼泪,亮晶晶的。说来也怪,这与母亲非亲非故的小保姆的悲伤,让他的心一下收紧了。
“我也不吃了。”晓华说,“我就不上去了。”
说完,他转过身,离开了这个母亲公寓所在的绿树成荫的小区。
他去了酒店,为诗人们接风的晚宴刚开始不久,晓华走进包间时喧哗一片。谁都没想到他会来参加活动,分贝顿时就降了下去。尔夫让服务员赶紧加一把椅子,晓华坐下后他这才代表大家向晓华表示哀悼。“老人家什么时候走的?”他问,仿佛这是活动主办方的一个问题。晓华照实回答,尽量做到简明扼要。
“上午八点,安然去世。下午已经火化了。”然后他说,“你们继续啊,别因为我妈妈……”但诗人们仍然免不了一轮致哀问候。
终于,尔夫端起了面前的酒杯,众人响应,饮之前他转过头来问身边的晓华:“多大年纪?”晓华明白他的意思,答:“七十九。”“虚龄八十,也算解脱了。喝,喝!”
尔夫领头,一帮人开始聊诗歌和文学。说话时所有的人都不由自主地看着晓华,似乎在察言观色,就像担心说得太兴奋了,是对晓华的不敬。
“也许我真的不应该来。”晓华想,“一个刚刚死了母亲的人,坐在这儿,真是大煞风景了……也许,我妈去世是一个绕不开的话题,他们真的想知道妈妈的事呢?”
当有人再一次向他表达哀悼之意时,晓华索性说开了(说了很多)。
“就在她平时坐的那张长沙发上,霞光映红了整整一面墙,就在她身后,简直就像是着火了……我妈一直到死都很清醒,没在床上躺过一天,每天一大早起来就坐到沙发上,后来自己走不过去了,她就让小张抱她过去,就像那沙发是她的岗位一样。我每天看见她的时候,都坐在沙发上,她已经在那儿坐好了。每天晚上我把她抱回床上才离开,可早上一来她还是坐在老地方。我妈的一天是从沙发上开始的,极有规律,就像太阳东升西落。似乎只有这样生活才可能继续,或者表明生活正在继续,这绝对是一幅永恒的画面,妈妈坐在沙发上……”
鼓掌。大家都觉得晓华说得太棒了,简直就是一首诗,一首杰作。由此话题又转移到了诗歌和文学上(这次非常自然),晓华想乘兴再说点母亲的事,已经插不进去了。
当天晚上晓华就住在了酒店里。第二天参加了研讨会和诗歌朗诵。一切都和往年一样,没有任何不同,只是他记得母亲刚刚死了,脑袋里有一个声音在不断提醒他这一点。
和老朋友们在一起仍然倍感亲切,其乐融融。但时不时地也会觉得彼此是在演戏。沒错,问题就出在“彼此”上,现在他是他,而他以外的其他人是他们,他和他们之间就像隔了点什么,有一个无形而透明的罩子把晓华罩住了。他就戴着这个量身定做的罩子,就像宇航员穿着太空服,在意识的深空里沉浮,不免觉得晕乎乎的。他和他们一起吃饭喝酒,一起开会、走路、说话、读诗,但是,他为什么会在这里呢?
消夜的时候晓华向尔夫告假,说明天的活动他不参加了,因为要参加母亲的追悼会。尔夫不及反应,闻仁当即表示,他也不参加下面的活动,要去追悼会,“送阿姨一程”。之后,李小松几个也表示要去追悼会,所有的老朋友都表态了,都要去追悼会,不参加活动了。剩下的几位诗坛新人自然积极响应。这一结果晓华始料不及,觉得真的太不好意思了,打搅到了大家。
“不行,不行。”晓华说,“你们来S市是参加诗年华的……”
“明天不就是组织游览吗?S市的所有景点我们都去过了……”李小松说。
“没错。”另一个诗人接过话茬,“只有S市的殡仪馆我们没去过,听说是新建的,市政府花了大钱……”
如果放在别的事情上,晓华或许会说:“那我就不去了,留下来参加诗年华。”可那是母亲的追悼会啊,因此非常为难。这时闻仁又将了他一军:“你不是说,让我们再见阿姨一次吗?见一面少一面。”
“我是让你们见、见活人,但我妈已经去世了。”
“生死都一样,我们非得见老人家一面不可!”
晓华于是解释,母亲去世的当天,也就是昨天,遗体已经火化了。“我妈一向爱美,”他说,“去世的时候人已经瘦得不成样子了,她肯定不愿意让人看见她现在的模样……”
“那也无妨,生或者死,有形或者无形,对我们来说都是一样的。”
“对,我们是诗人,可以想象……”
“在我们的心目中,阿姨永远是最美的!”
半真半假,一帮人开始起哄,越说越高兴,总之是非去追悼会不可。也许他们是想让晓华高兴吧,想让他现在就高兴起来。也只有到了现在,晓华才发现,过去的一天其实大家都很压抑。
最后尔夫宣布,明天的游览改在S市殡仪馆,并强调这是活动主办方的决定,不想去或者去过的人可以自由活动。众人报以热烈的掌声,竟有人吹起了唿哨。闻仁拍着尔夫的肩膀说:“这是你为官二十载,做出的最英明的决定!”
“那是,那是。”尔夫说,举起手上的啤酒瓶。
母亲的追悼会于上午十点举行。一辆旅行大巴将全体诗人及会务人员拉到了殡仪馆。晓华、哥哥、嫂子以及从N市连夜赶来的晓华的女友都已经到了。嫂子怀里抱着的晓华的小侄儿,正挣扎着想要下地。哥哥单位的领导和几个要好的同事也来了。总算组织起一支三四十人的队伍,向告别厅进发。
工作人员递过来一张表格,让家属填写。问了才知道,是追悼仪式的流程,需要提交给主持人小姐的。几大栏,分别为“单位领导发言”“生前好友发言”“家属代表发言”。哥哥说:“我们的情况比较特殊,死者单位不在S市……”晓华突然觉得灵感附身,打断哥哥道:“不不不,单位里也来人了。”
他拽过表格和圆珠笔,开始填写。在“单位领导发言”里填了“尔夫”,“职务”为“S市报业集团董事长兼《S市晚报》主编”;“生前好友发言”一栏晓华则填了“闻仁”,“职务”为“中国当代著名诗人、大师”。填表过程中,工作人员狐疑地看着晓华,但没有说话,之后他收走了表格。
晓华此举完全是即兴,没有和任何人商量,填完之后仍然发蒙。当然不免有一点兴奋,大概他还没有从昨晚消夜时的氛围里出来吧,或者看见这帮诗人就有点不正常了。
于是,追悼仪式开始,尔夫便作为母亲单位的领导发言了。
尔夫身高体胖,大腹便便,一副领导的派头,的确也是领导,简单的致辞难不倒他。加上现成的套话、官腔……曉华怀疑他以前就在追悼会上致过悼词,很可能就是在S市殡仪馆,也许就在这间告别厅里。这么大个集团几十年下来能不死几个人吗……
然后是闻仁,作为母亲生前好友发言,边听晓华边觉得太合适了,至少形象上令人信服。闻仁比晓华大了近十岁,加上皮肤黝黑,面部表情深奥,写诗写到他那份上已经看不出年纪。说闻仁七十岁了,或者七十多了,也不会有人怀疑。但他的确不了解母亲,因此不断地重复道:“大户人家出身,是真正的美人……年轻的时候还要美,关键不是美,是气质……她的美属于一个已经逝去了的伟大灿烂的辉煌时代……”
闻仁总算想到了一点什么,开始赞美母亲培养出了两个如此优秀的儿子:“优秀、卓越,有目共睹……”但他对哥哥也不了解,不免含糊带过。说到晓华时则大大地夸赞了一番,晓华的诗歌、晓华的文学成就……
哥哥作为家属代表发言,总算有所纠偏。他深情回忆了母亲的生平,说到她的养育之恩。之后,哀乐声再次响起,大家列队向母亲告别,没有遗体,所有的人都对着骨灰盒和骨灰盒上方母亲的遗像鞠躬,献上白花。正要鱼贯走出告别厅,晓华(他正作为家属接受大家的致意)听见闻仁问主持小姐:“还有多少时间?”
“嗯?”
“我们租用这里还剩多少时间?”
“没有多少时间……”
“没有多少时间是多少时间?”
“半小时吧。”
“够用了。”
说完闻仁拿过小姐手上的麦克风,音箱刺啦咚咚响了几声后,传出闻仁突兀而失真的声音:“请大家留步,我们何不在这里举行一次诗歌朗诵,纪念晓华母亲!”
于是,就有了这次特别的朗诵,就在这高大宽敞、大理石铺地、阴气森森,且四处透风的告别厅里。四周花圈环绕,母亲的大幅遗像自上方深情凝视,她的目光似乎看见了朗诵者的每一行诗稿……
闻仁显然有备而来,不仅亲自主持,也第一个朗诵了他的诗。那天诗人们朗诵的所有的诗,包括闻仁的这首都和“母亲”有关——《纯棉的母亲》:
纯棉的母亲,100%的棉
这意思就是 俗不可耐
温暖 柔软 包裹着……
落后于时代的料子
总是儿子们 怕冷怕热
极易划破 在电话里
说到为她买毛衣的事情
我的声音稍微大了点
就感到她握着另一个听筒
在发愣 永远改造不过来的
小家碧玉 到了五十六岁
依然会脸红 在陌生人面前
在校长面前 总是被时代板着脸
呵斥 拦手绊脚的包袱
只知道过日子 只会缝缝补补
开会 斗争 她要喂奶
我母亲勇敢地抖开尿布
在铁和红旗之间 美丽地妊娠
她不得不把我的摇篮交给组织
炼钢铁 她用憋出来的普通话
催促我复习课文 盼望我
成为永远的100分
但她每天总要梳头 要把小圆镜
举到亮处 要搽雪花膏
“起来慵整纤纤手
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
要流些眼泪 抱怨着
没有梳妆台和粉
妖精般的小动作 露出破绽
窈窕淑女 旧小说中常见的角色
这是她无法掩盖的出身
我终于看出 我母亲
比她的时代美丽得多
与我那铁板一样坚硬的胸部不同
她丰满地隆起 像大地上
破苞而出的棉花
那些正在看大字报的眼睛
会忽然醒过来 闪烁
我敢于在1954年
出生并开始说话
这要归功于我母亲
经过千百次的洗涤 熨烫
百孔千疮
她依然是100%的
纯棉
李小松的《母亲节》:
今天母亲节
给母亲洗了头
顺便给父亲
剪了指甲
听说女儿
也给她的母亲
发了
一个红包
卢敏琼的《妈妈》:
十三岁时我问
活着为什么你。看你上大学
我上了大学,妈妈
你活着为什么又。你的双眼还睁着
我们很久没说过话。一个女人
怎么会是另一个女人
的妈妈。带着相似的身体
我该做你没做的事么,妈妈
你曾那么的美丽,直到生下了我
自从我认识你,你不再水性杨花
为了另一个女人
你这么做值得么
你成了个空虚的老太太
一把废弃的扇。怎么能证明
是你生出了我,妈妈
当我在回家的路上瞥见
一个老年妇女提着菜篮的背影
妈妈,还有谁比你更陌生
西塞的诗《星期四:墓园》:
我们在墓园的山顶
正要离开,隐约传来一些奇怪的声音
我们以为那是哭声
四处望下去,整座墓园
并没有一个人
尔后,或许是风向的转变
我们确定那是一种模糊的歌声
慢慢变得柔缓、深情
向逝去的亲人
献上一曲是常有的事
谁的生前
不曾有过一首喜爱的歌曲呢
但此刻,除了山下几个翻新墓碑的
见不到任何多余的人
一直到走出了墓园
我都在想
妈妈平时最爱哼唱的,究竟是哪一首歌
尔夫已经很多年不写诗了,青年时代写的又不愿意拿出来,或者他就没有写过关于“母亲”的。于是就背了唐代孟郊的《游子吟》,倒也符合他的身份:
慈母手中线,
游子身上衣。
临行密密缝,
意恐迟迟归。
谁言寸草心,
报得三春晖。
晓华没有准备,轮到他时拿出手机翻找,终于找到了一首《忆母》:
她伸出一根手指讓我抓着
在城里的街上或是农村都是一样
我不会丢失,也不会被风刮跑
河堤上的风那么大
连妈妈都要被吹着走
她教导我走路得顺着风,不能顶风走
风太大的时候就走在下面的干沟里
我们家土墙上的裂缝那么大
我的小手那么小,可以往里面塞稻草
妈妈糊上两层报纸,风一吹
墙就一鼓一吸,一鼓一吸……
她伸出一根手指让我抓着
我们到处走走看看
在冬天的北风里或是房子里都是一样
念着念着,晓华感觉到脸上有泪,这才意识到自从母亲生病以来他还没有哭过呢。母亲病重他没有哭,去世他没有哭,一直到刚才都没有哭,是诗歌让自己流泪了。不是这首《忆母》,而是诗人们念过的所有的诗,是这场诗歌朗诵会,是诗歌这回事,让晓华热泪盈眶……
正好晓华读完,主持人小姐走过来说:“时间到了。”闻仁接过话筒说了句:“圆满!”之后将话筒交还给主持人。
作者注:《纯棉的母亲》《母亲节》《妈妈》《星期四:墓园》四首诗分别为于坚、何小竹、尹丽川、毛焰的作品。感谢他们的授权,使这篇小说大为增色!
责任编辑 许泽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