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度寒冷

2022-06-04 03:36蓝石
花城 2022年3期
关键词:丰城高明

蓝石

后来推算,常宏死之前是接到过我电话的。那天我打他大哥大时,他应该在出租车上,因为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解决,就想等一会儿再回我。也可能是他已经走下出租车,刚进楼门洞,被一前一后两个年轻壮汉突然堵在缓步台上,胳膊被强行架着,腿被别着。凶手的刀子就是在这时候,残忍地插入他的心脏,一刀两刀,三刀。刀刀致命。

现在我很后悔,当时为什么不早点打电话?为什么不多打几个电话?那天我是下午两点钟到的丰城,林强开车来火车站接我,陪我给父母扫完墓,时间大约是下午五点。回城的半路,天上突然飘起了雪花,我说我想吃烤牛肉。那时候北京很少有烤牛肉店,有也不正宗。我俩又随口商量晚上吃饭都叫谁,常宏是我第一个说出的名字,却是最后一个打的电话,还只打了一个。我以为他过会儿会回过来,后来酒一喝上,人也多,就忘了。我每次从北京回丰城,吃饭都叫上常宏。常宏接到我的电话时,也一定猜到我回丰城了,因为我只有回丰城才联系他。那时候我刚去北京创业不久,暂时还没适应,待不住,就经常往丰城跑。如果那天我一直打下去,而他又在出租车上,相信他会接我的电话,也许还会跟我讨论一下他正赶赴的约会。我可能会阻止他,也可能让他等等,我和林强马上开车过去。无论结局怎样,都不会比现在的更糟。

我是参加完常宏的葬礼,躺在回京的T54次列车的卧铺上,想起这些的。白天我喝了很多酒,啤的白的,心里憋得难受,一分钟都不想在丰城待。此时,已经是后半夜了,但还是睡不着。远处,偶尔掠过一点点光亮,映到车窗上,我看见了脸上风干的泪痕。

之后的很多年,我每年只回一次丰城,给父母扫墓。一是我渐渐适应了北京的生活,生意也走上了正轨,再一个,常宏的死,像在丰城留下一个黑洞,任何季节我都感到阴森,后背冷飕飕的。还是坐夜车,早晨下车先到姐姐家吃口早饭,然后打车去父母墓地,回来的半路,绕个弯,到常宏家看看他母亲。常宏的父母很早就离婚了。常宏母亲胖胖的,个子很高,面目慈祥。我最早认识常宏母亲的时候,她瘦高,穿警服,五号头,脸绷着。常宏母亲是丰城公安局的预审员,外号“疤脸”。常宏母亲身上的确有块疤,但不在脸上,是在耳朵后面,足有十厘米长,轻易看不见。常宏告诉我,是一个他母亲审过的罪犯,出狱后,怀恨在心,用“东方红”牌菜刀从背后砍的,他母亲从自行车上跌落下来,血流如注,但仍然穷追不舍,赤手空拳制伏了歹徒。许多被她审讯过的罪犯,对她恨之入骨。她不打你不骂你,甚至态度温和,眼里有母爱般慈祥的光,很会循循善诱,甚至不抽烟的她,兜里总备着盒“大生产”,审讯时专门给犯人抽。但最后你的刑期一定是在法律范围的上限。一九八三年,事发丰城的“二王案件”闹得最凶的时候,男警察都穿便服上下班,只有她穿警服,板板正正,骑自行车,目光平视,慢悠悠地像散步。她发福是退休后。

她坐在我对面,丝毫看不出昔日的威严。房间陈设老旧、简朴,但干净,被褥叠得方方正正,家具有岁月油亮的光泽,床单被罩散发出好闻的洗衣粉的清香味道。除了客客气气地让我落座,沏茶倒水,话很少。挂钟行走的嗒嗒声清晰沉稳。

常宏的案子没有任何线索,凶手高明好像人间蒸发了。常宏母亲多次去市局打探,领导都这么说。她也会问问我在北京发展得怎么样,之后就没话了。这样的气氛有些压抑、尴尬,待不了多一会儿,我只能起身告辞。有一次她突然要送我,我说:“大六楼的,上上下下太麻烦。”她执意要送。陪我等出租车的时候,她眼圈红着说:“我们家常宏当年在社会上交了那么多朋友,只有你这个生活在外地的人每年回来看他。人活一辈子,没多大意思。”她笑笑,用一边嘴角,又挺直身板,迎风理了理头发。一瞬间,我仿佛又看到了她当年的风采。

不久前,我突然接到她的电话,问我:“想不想回来去墓地看看常宏?”我拒绝了。我不知道如何面对墓碑上“常宏”两个字,尽管常宏过世多年,还是接受不了。她说:“我理解,我这也是常宏死后,头一次想去看他。”她的声音听上去很平静,所以我并没有多想。没几天,林强兴奋地告诉我,常宏的案子终于破了,三名案犯先后缉拿归案。我估计常宏母亲打我电话的时候,已经得知了内部消息,但出于一个老公安的谨慎,没直接把话捅破。

我最后一次看见常宏,是回丰城,在他遇害的前不久。也是林强开车到火车站接的我。林强说:“常宏被人扎了。”我问为什么?林强说:“还不是因为那个老女人。”林强说的老女人是王亚丽。林强说:“我搞不明白,就凭常宏溜光水滑一小伙儿,找个什么样的女人不行,真是邪门了。”常宏一头羊毛鬈,个子有一米八五,披大衣的样子,很像许文强。他之前的几个女朋友我和林强都见过,个个年轻漂亮,大高个,但处的时间都不长,就被常宏甩掉了。有的女孩不死心,去市场找他,常宏躲着不见,宁可床子都不出了。烈日下,女孩流着眼泪,站在空荡荡的床子前,一等几天,很让人心疼。我們觉得常宏对女孩的心太狠了,就劝女孩走吧,这样的男人不值得托付终身,何必呢。我们是真心这么说。女孩非但不领情,甚至怀疑是我们从中作梗,搞破坏。

我打电话慰问了常宏几句,常宏让我们到怀远门他姐家。在怀远门的门洞,常宏披着驼色羊绒大衣,双手缠着厚厚的绷带。常宏说:“这小子是想要我的命啊。”常宏指着羊绒大衣上的一个洞给我看,在胸口的位置。“其实我早就想干废他了,王亚丽不忍心,毕竟人家夫妻一场。这次我伤成这样,都没报案,估计这件事应该过去了。杀人还不过头点地呢。”像是自言自语。

我说:“你还是得防着点。”

“哥们为了爱情也是尽力了。”常宏自嘲。

我们去喝酒。常宏给王亚丽打电话让她过来作陪,他是用头和肩膀夹着电话打的。他的双手里外缝了五十多针,还没拆线。我说:“我又不是外人,不需要。”林强也说:“要陪也是我陪,没必要麻烦人家。”其实我和林强内心里是不想见王亚丽的,甚至希望通过这个事件,常宏就此远离她。毕竟常宏的伤因她而起,想必日后王亚丽在业务上也不会难为他。但显然常宏不这么想,既然他不听劝,执意要叫,我们只能随他。王亚丽很晚才到,进来就说,她围着饭店转了好几圈,直到确信没人跟踪才进来。她的眼神混乱而忙碌,像一只受惊的小鹿,看来她是真的害怕了。王亚丽让我们劝劝常宏,最近少出门,她老公性格特别拧,怕他再给常宏来个“回勺”。常宏说:“你以为我怕他呀,等你们离婚以后,我早晚得削他一顿,这个仇一定得报。”喝完酒,我和林强一边一个,强行把常宏送到他姐家门前,王亚丽才放心让我俩离开。

林强在车上说:“这个娘们的孩子都会打酱油了。你说常宏图什么,真的是为了爱情?我不太相信,但如果只是为了生意上赚钱,把自己搞成这样,也挺不值得的。”我说:“我也不懂,也许二者兼而有之。但他俩天天摽在一起,又不是一天两天了,说明王亚丽肯定有地方吸引常宏。只是我们外人不了解罢了。”刚开始,我们看不出王亚丽跟常宏有什么特殊关系,只知道她是啤酒厂质检三组的组长,常宏的塑料厂给啤酒厂提供啤酒箱套,工作上有求于她,也就是我们通常说的甲乙方的关系。记得我和林强拿王亚丽屁股后面那根一颠一颤的大辫子开过黄色玩笑,常宏非但不生气,还在一旁添油加醋。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我和常宏在南一市场批裤子,床子挨着,关系处得不错。经常相互照应,也偶尔结伴去广州上货。林强也在我们市场,但是是后来的,只能算是小字辈。在那个从广州高第街上捡一坨狗屎都能赚钱的时代,常宏的生意始终不温不火,没有过一把“红门”,这在南一市场是不多见的。所谓红门是指从广州上的货,到家落地就“亮”,利润也相当可观。虽然赶上一次不容易,但连续五六年,几十趟生意跑下来,蒙也能蒙上一两把。常宏总是哀叹时运不济,没有做服装生意的命,其实不尽然。机会有,还不止一次,只是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他没把握住。比如有一次,常宏为了每一百米布料多加工出两条裤子,结果裤子生产出来比平常的短半寸。别人家同样布料、颜色的裤子批得就很好,利润也不错,只有他的保本都批不动。还有一次,常宏在高第街看上一款新上市的裤子,旁边人犹豫之际,常宏果断出手。裤子共四种颜色,铁灰、中米、中蓝、紫红,当时是冬季,很明显,只有铁灰色适宜在东北穿。但常宏为了不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每种颜色都上了些。拿回家,铁灰色落地就被抢光,一条裤子批发“看”四十块钱,其他三种颜色批不动,最后勉强落了个不赔不赚。

有件事不得不提。有一次,我俩到广州的站西街发货,常宏跟一个武汉生意人发生点口角,我动手打了那家伙。发完货,我俩没当回事,在附近一家大排档吃饭,挨打的人突然掏出刀子冲我扑过来,常宏坐在我的身前,起身替我挡了一刀。常宏肚子的伤口缝了八针。我通过汽运站的老板找到凶手,让他赔了常宏一万块钱,私了了。常宏躺在病床上苦笑:“我做了好几年生意,这是我赚的最大一笔钱。”

帕斯机风靡丰城的时候,每天中午,臨近批货尾声,就有几个模样俊俏、搔首弄姿的女孩来市场发票。每张票价值二十元。南一市场的业主不分男女,闲来无事都过去拍两把,相当于忙碌一天后的休闲。我们很快发现帕斯机这东西很让人上瘾,跟毒品差不多。有的人输个万八千就醒悟了。也有咬钩的,眼睛都输红了,整天泡在金银岛,就像他们每天早晨到市场批货一样准时。常宏是其中之一,不同的是,常宏是赢家,为数不多的赢家。一天赢个两三千平平常常,最多赢过七千。常宏甚至得意洋洋地给自己制订了目标,一个月赢五万,两年下来当个百万富翁。

我劝常宏跟我去广州上货。我的意思是希望他见好就收,没见过谁靠赌博发家的,都是听说。常宏无声地把一摞钱散开,哗哗地在我面前扇风,微微一笑,不说话。夏天是我们批裤子的淡季,但你不会因为淡季就不上货。虽然我们知道,就是办歇业或出去旅游大概率都比上货划算,因为赔钱的人实在太多了。可这仍然阻挡不了我们去广州。你们大多数人赔钱,并不代表我也要赔钱,这是我们所有去广州上货的人内心的潜台词。从另一个角度说,我们搞服装也是一种变相赌博。等我从广州回来,常宏已经输得光屁股了。

之后,常宏管我、林强等几个市场上要好的朋友都借过钱,我们明知道是肉包子打狗,但出于多年的情谊,又不得不借。直到常宏的床子卖了,钱也没还。我问他下一步怎么打算,常宏说:“打工去,给我姐夫。”

常宏的姐夫老陈,在郊区有家生产啤酒和汽水箱套的塑料厂。这些年钱没少赚。老陈跟我们那个时代的有钱人做派不一样,没有大哥大,甚至没有BB机。平时上下班骑自行车,穿一套半新不旧的印有自己厂名的蓝色工作服,头发乱蓬蓬的像个鸟窝,跟普通工人没区别。老陈跟我们喝过几次酒,人很沉默,但喝酒麻利,举杯就干,从不攀比。每次快喝完酒,老陈就借尿道儿悄悄把账结了,回来也不言声。什么叫豪爽,这就是豪爽;什么叫仗义,这就是仗义。我们几个小年轻的生意人都对老陈钦佩有加。

有天下班,老陈路过金海洋大酒店,突然想喝一杯,解解乏。服务员见他这副打扮,问是找人吗?老陈说:“不是,来喝酒的。”服务员问几个人?老陈说:“就我自己,不行吗?”服务员当然不能说不行,就领他到一个角落入座。老陈要点菜,服务员让他稍等,跑出去找经理,怕他吃完饭不给钱,担责任。这种人以前遇到过,除了暴打一顿,别无他法。经理硬着头皮,亲自过来点菜。老陈点了油焖大虾、清蒸海蟹、葱爆辽参,又要了瓶茅台。经理轻声说:“先生,您看好上面的价格了吧?”老陈说:“什么情况?怕我付不起钱?”经理说:“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怕你一个人点多了。”老陈说:“快上菜吧,我饿了。”老陈边吃边看演出,还拍巴掌。那时候的酒店大堂有歌舞表演,模特穿着暴露,走猫步,在食客间穿行,抛媚眼。经理安排一名服务员专门盯着老陈,上厕所都尾随。结账时,老陈从一捆百元钞票里,抽出十张,说了句:“不用找了。吃顿饭,还给我配个保镖。”挺幽默。

老陈的塑料厂给汽水厂供货稳定,彼此信任。相对而言啤酒厂的箱套虽然需求量更大,但竞争激烈,其中涉及的问题也更复杂,老陈让常宏把啤酒厂箱套这块承包下来,赔了算他的,赚钱归常宏。他也是想看看常宏的本事。为了解除常宏的后顾之忧,老陈主动把常宏欠的外债还清了,一共十万。在当年,这是笔很大的数目。姐夫对小舅子做到这份上,算是仁至义尽了。我们都说,这是常宏的福气,命好。看来你要时来运转了。

常宏姐姐说:“小弟,你以后赚了钱,可要懂得感恩。”

常宏说:“放心吧姐。这时候帮我的人,就是救命恩人。实不相瞒,前阵子我欠债欠得都不想活了。寻死的心都有。说姐夫是我的再生父母都不为过。”

老陈说:“都是实在亲戚,别整生意场上那一套。谁是什么人,咱们往后事儿上见。至少别让我伤心。”

之前老陈只跟啤酒厂供销科的领导搞关系,但效果并不好。箱套在啤酒厂只是保证啤酒运输安全的配套产品,领导不重视,也不太当回事。常宏很快发现了老陈啤酒箱套销售不畅的症结,那就是忽视了与负责啤酒箱套的质检三组建立良好关系,而其中的重中之重当然是组长王亚丽。质检三组看上去不起眼,只有五个人,还都是三四十岁的妇女,但这些人都是啤酒厂头头脑脑的亲戚,一般人惹不起。王亚丽相对年轻,三十出头。王亚丽梳一条不多见的大辫子,黝黑粗壮,耷拉在两瓣圆滚滚的屁股后面,走起路来,像抽马屁股的鞭子。常宏叫她大辫。开始常宏请王亚丽吃饭,王亚丽为避嫌,就叫上全组的姐妹,酒桌上,女人们轮番敬常宏酒,灌得常宏醉醺醺喜滋滋。时间长了,常宏招架不住,就拉我和林强作陪。王亚丽长相并不很出众,高颧骨,但个子比较高,身条柔顺,跟常宏在一起还算般配。王亚丽点菜不客气,专挑贵的点。常宏龇牙咧嘴,假装心疼,王亚丽看出来了,扭头捂嘴笑。包房兼具卡拉OK功能。林强负责陪女人们唱二重唱,我唱英文歌,为的是镇镇她们的气势。效果很好。林強跟她们唱歌的时候,女人们叽叽喳喳地哄抢麦克风,场面很热闹。轮到我点歌,全场马上安静下来,女人们眼光充满羡慕,有时候我喝高了还站在椅子上,朗诵一两首北岛、舒婷的诗。她们夸常宏的朋友中西合璧,层次高。常宏得意地冲王亚丽眨眼睛。王亚丽故意生气,嘟着嘴,乜斜他一眼。

盛夏时节,常宏包了一辆大型面包车,带领质检组的女人及其丈夫孩子,还有我、林强,浩浩荡荡去了北戴河。吃了两天海鲜,泡了海水澡,晒了日光浴。回丰城的头天晚上,吃完饭,所有人都回房间休息了,因为第二天要起大早返丰。常宏抱起王亚丽熟睡的儿子,安顿在长椅上,小心地掖上毛巾被。之后,双手拄膝看了好一会儿,目光充满疼爱。我和常宏、王亚丽,坐在海边寂静的木廊,桌子上一片狼藉。不远处的海面像一个巨大的黑洞,深不可测。王亚丽低头踩踏脚下的沙子,不说话。常宏摇头苦笑,叹口气,举杯跟我碰了碰,一口干掉。刚才热闹的场面,突然变得憋闷,我预感到他俩有什么心事,又不便发问。过了一会儿,王亚丽的眼泪簌簌掉下来。常宏的大手轻轻覆盖在王亚丽纤细的手背上,在桌子底下,王亚丽想抽,没抽动。常宏说:“兄弟,事已至此,我就不瞒你了。”王亚丽已婚,有个男孩,六岁。丈夫高明因伤害罪判刑五年,现在是三年。前几天,王亚丽带儿子去监狱探监。高明很高兴,张开手臂,让儿子叫爸爸,儿子白了他一眼,说:“你不是我爸,我有爸爸。”高明怔住了。王亚丽悄悄掐了儿子一把:“傻儿子,不认识爸爸了?叫爸爸。”儿子这才不情愿地嘀咕一句“爸爸”,身体迅速躲藏在王亚丽身后。高明瞪大眼睛,死死地盯着王亚丽。王亚丽说:“小孩子说话你也信呐。”高明还是不说话。王亚丽被他盯得心虚,说:“你别没事找事啊。我好心好意带儿子来看你,你抽什么风。”高明的双手握在一起,一只手掰着另一只手的指关节,咔吧咔吧,眼睛越眯越小,像是睡着了,也像是在聚焦王亚丽。直到接见结束,高明一言不发,临走王亚丽把儿子带到他面前,想让他抱抱,高明默默地盯着儿子看了一会儿,转身走了。今天下午监狱的管教突然来电话,说高明得了肝炎,病情严重,正在申请保外就医。也许要不了多久,高明就会出来了。常宏分析,高明肯定用了“方子”,不然不可能这么巧。高明急于保外,一个可能是想挽回婚姻,再一个可能是想验证王亚丽是否真的有外遇。

接下来该怎么办?两人一时没了主意。常宏说无论发生什么事,他都不会离开王亚丽。并进一步强调,他和王亚丽是真正的爱情。常宏和王亚丽的手紧紧攥在一起,王亚丽的头轻靠在常宏宽阔的肩膀上。月亮很遥远,高高挂在天际,勾勒出两人相对无言的轮廓,一条白色的海浪由远及近,发出哗啦啦的巨大声响。一瞬间,看得我心生感动。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这方面确实没经验,只好默默地举杯,跟常宏碰了一个。

常宏的生意蒸蒸日上。工厂加班加点生产啤酒箱套,人停机器不停,二十四小时连轴转,啤酒厂有多少要多少。通常啤酒厂与塑料厂结账都是半年,甚至一年一结,常宏可以随时结账。很长一段时间,常宏吃住在工厂,盯在生产第一线,人瘦了一大圈。我和林强几次找他出来喝酒,常宏都以“脱不开身”为由拒绝了,他让我们去他工厂的办公室喝。喝酒的时候,常宏向老陈提出让生产八王寺汽水箱套的工人,下班后全部借调过他那边,加班费由他付,老陈心里不情愿,工人加一宿班白天再上班,势必影响工作效率,也容易出事故,但又怕挫伤常宏的积极性,只能勉强答应。没多久,竞争对手纷纷落败,常宏大有垄断啤酒厂箱套的趋势。

不久后,我决定去北京发展,继续搞服装。东北的经济正在垮塌似的倒掉,大型国企纷纷倒闭、裁员。工作十几二十年的工人,给个三两万就打发回家了。朋友们觉得我有点小题大做,去北京,人生地不熟,没有朋友间的相互照应是很难成事的。我有点两难,只有常宏站出来支持我。北京是首善之都,未来发展的前景远远好于丰城。趁年轻,出去闯闯,再大就走不动了。常宏的理解让我大为感动。常宏说:“兄弟你这一走,我的心空落落的。但人各有志。我只说一句话,混得好,算你蹚一条路出来。混不好马上回来,有我一口饭吃,绝不会饿着你。”他说得很动情。

常宏从老陈的塑料厂独立出来,由他姐出面帮忙贷款,在老陈工厂旁边租了块十亩的地,比老陈的工厂大一倍。厂房落成的当天,摆酒席庆祝。我在常宏的多次催促下,特意从北京赶回来。常宏喝多了,对老陈说:“你老了,退出江湖吧,未来是我们年轻人的。两年之内,你把工厂兑给我,钱我一分不少你的。要不然我就给你挤黄了。”老陈说:“好啊,我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正想告老还乡过过清静日子呢。”常宏说:“下一步我要拿下丰城所有‘戴套’的企业,成立托拉斯。”老陈说:“你最好明天就把我的工厂吞并了。”常宏认真地说:“现在我顾不上,我得赚钱还贷款。”

我觉得常宏说话有点过,就拿眼神示意他别说了。常宏大大咧咧地说:“我跟老陈表面是姐夫小舅子,其实我们处得更像哥们。我是为他好,也是为我姐好。让他们老两口有时间出国旅旅游,见见世面。”

老陈说:“常宏志向远大,有魄力,今后前途无量。”

“我早就说过,我只是差这么点运气。”常宏冲我挤挤眼,用两根手指比画了一个小小的高度,“干服装我不行,但我天生就是企业家。我终于找准自己的定位了。”

我觉得常宏赚了些钱,有点飘。尤其不该这么跟老陈说话。

常宏姐姐说:“傻弟弟,你别听老陈忽悠,他才不会卖厂子呢。厂子是他从无到有一手创办的,十几年了,是他的命根子,他卖我也不会卖厂子的。”

“后生可畏。”边说老陈边起身敬了常宏一杯。

常宏更得意了,啪啪地拍着老陈的肩膀,下手没轻没重的。我看见老陈的面色暗下来,又很快恢复了常态。那天老陈告诉我,因为八王寺汽水厂新换了领导,他的厂子已经出现了产能不足的状况,这让他很犯愁。而常宏却在这时候从他的工厂挖人,挑的还都是有多年经验的技术工,可谓雪上加霜。老陈笑着说,兄弟你不觉得常宏这么干,有点恩将仇报吗?

前些天,常宏在电话里跟我说起过这件事。常宏的意思是主意是他姐出的,他也觉得不该乘人之危。但他姐说,男子汉大丈夫做事情就要不惜一切代价,抓住这个难得的时机,扩大再生产。你能肯定王亚丽帮你一辈子吗?即便她想,哪天工作调动了,她还好使吗?常宏姐姐财校毕业,为了支持老陈创业,辞去了机关的财务工作,一直在老陈的工厂当会计。常宏的企业独立出来以后,又给常宏兼职。这几年常宏姐姐两口子因为钱的事,没少闹别扭,但谁都又离不了谁。

高明保外就医住进了市传染病院。直到病情稳定,医院才容许王亚丽探视。王亚丽开门见山,说:“高明我们离婚吧?看在我一个人把儿子带这么大的分上,你提什么条件我都答应。”高明说:“那个男人叫什么名字?”王亚丽说:“咱们心平气和地分手不好吗?”高明从床上下来,把王亚丽买的营养品,连同皮包,甩手扔到走廊上,接着一把把王亚丽推出门外,狠狠地摔上门。

高明是在德宏酒楼包房堵着的常宏和王亚丽。那段时间,他俩经常去那里吃晚饭,就在啤酒厂附近。高明直接推门进去。王亚丽见状,起身挡在常宏身前,说:“高明,你别胡来,我们只是普通朋友。”高明坐下,说:“你出去。我和他说几句话。你知道,我不喜欢啰唆。”常宏也让王亚丽出去。王亚丽看着常宏说:“我在门口等你。”高明关上门,说:“我可以成全你们,但我要二十万。”常宏说:“我是小本生意,又贷款新建了厂房,添置了机器,我现在怎么可能有二十万?你杀了我也拿不出来呀。”高明平静地说:“我今天不是来讨价还价的。限你十天。”说完留下一个电话号码,走了。

常宏打电话找老陈借钱。老陈说:“得等等,钱都在外面周转呢,二十万,十天肯定来不及。我尽量帮你凑吧,什么事这么急?”常宏不耐烦地说:“这个你别管。”撂了电话,王亚丽在旁边说:“这样也好,反正钱不能一次性痛痛快快给高明,你得往后拖。不然他会得寸进尺。”

常宏想想也是。

十天后,高明一连打了幾个电话给常宏,常宏不接。高明带人打车闯进常宏的工厂,常宏不在。高明二话不说,挥起铁棒,嘁哩喀喳,砸了常宏的车,毁坏了发动机,还用刀子放了车胎的气。车是上个月常宏贷款买的捷达。高明拿工厂座机打给常宏说:“你明天必须把钱准备好,不然我一把火烧了你的厂子。”

常宏说:“我的车价值二十万,你得先给我修车。”

高明说:“这是最后期限。”

常宏说:“你不给我修车,一分钱没有。”

高明啪地撂了电话。

老陈闻讯从隔壁赶来,大声质问高明,“你是谁?凭什么砸人家的车?”高明说:“你告诉那个姓常的,二十万不拿来,咱们谁都没有好日子过。”老陈把高明拉到一边,换了副口气,说:“年轻人,火气别太大,有事好商量。来来来,到我办公室坐坐。”

事情发生后,常宏就没再去工厂。一个是怕高明再来闹,甚至背后下黑手,他在明处,高明在暗处,不得不躲着点。二是怕在员工面前丢面子,毕竟王亚丽是有家有业的人,传出去不是什么光彩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但时间一长,心里还是发慌,常宏惦记厂子的生产,也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常宏找韩四从中说和。韩四拍胸脯说:“没问题,包在我身上。”韩四在铁西名号很大,少管所教养院监狱,住了个遍,都是因为伤害罪。韩四母亲跟常宏母亲小时候在丰城郊区的大柳屯长大,后来结伴逃荒落脚到丰城。两人一直以姐妹相称。韩四第一次进监狱,常宏的母亲是他的预审员,破天荒地判了韩四下限。这个人情韩四是认的。

韩四在会宾楼摆了一桌,又是鱼又是虾,很丰盛,还请了几个铁西的头脸人物作陪。这些人都是高明平时难得一见的,算是给足了高明面子。韩四说:“常宏这件事怎么说都是你不对,但也是高明你自己家内部出了岔子。双方都有责任。不然常宏跟我关系多铁,这种事我都不会管。咱们社会人儿得讲道义。常宏,你先敬高明一杯,赔个不是。”常宏起身,说:“抱歉,高明,我真的不是有意的。有些话在这不好解释,以后你会明白的。”高明没动。韩四说:“铁西没有人敢不给我韩四面子,对不对高明?”高明说:“那是,四哥。”韩四说:“咱们好说好商量,别敬酒不吃吃罚酒。来,高明,我韩四也敬你一杯。”高明连忙起身,弯腰,说:“不敢,我敬四哥。”高明抓住韩四的杯子,同时手里的杯沿儿碰碰韩四的杯底。韩四说:“行不行,给我个痛快话?”高明说:“四哥,我刚才进来的时候把钱押前台了。”丰城吃饭有个不成文的规矩,谁请客谁进酒店就把钱押在酒店的前台,以示诚恳,也避免争抢。韩四说:“你啥意思?不给我面子呗?”高明说:“对不起四哥,别的事儿都好说。二十万换条命,值了。”高明像是自言自语。常宏说:“你见过二十万吗?你知道二十万多大一堆吗?信不信我拿二十万把你埋起来!”所有人都笑了。高明的脸红红的,哼一声:“你有钱,但你的钱只能带到坟里去花了。”声音不大。

从包房出来,一行人走到酒店门前,韩四突然抬起腿,一脚把高明从台阶上踹了下去,高明在地上打了几个滚。韩四说:“看你就来气。高明你他妈的给我听好了,你要是敢动常宏一根汗毛,我让你后半生在轮椅上过。信不?”高明说:“我信,四哥。”高明拍拍身上的泥土,冲韩四鞠了一躬:“四哥,我先走了。”说完,高明扶着墙一瘸一拐,向胡同深处走去。

几天后,高明和两个人突然出现在常宏工厂门前,当时,常宏和王亚丽挎着胳膊,准备去汽修厂取车。高明的刀子从袖筒子抽出来,常宏下意识地闪躲,刀子刺穿了常宏的羊绒大衣。王亚丽张开手臂想阻挡高明,高明手里的刀子没有丝毫犹豫,冲着王亚丽直刺过来,情急之下,常宏双手拼命抓住高明的刀子。常宏感到手掌钻心地疼痛,血并没有立刻流下来,高明的刀子往回一抽,常宏双手的鲜血哗地流出来。情急之下,常宏飞起一脚,踢掉高明手中的刀子,喊了句“快跑!”然后拉着王亚丽跌跌撞撞返回工厂,看大门的迅速关门,锁死。高明在外面挥舞着刀子,砍得铁栏杆火花四溅。

事后,常宏给韩四打电话,想让他出面亲自教训一下高明。韩四在电话里支支吾吾,说他人在外地,等办完事回丰城再说。还说,和为贵,尽量破财免灾。实在不行就报案,让高明重回监狱,最好加几年刑。跟他玩埋汰的。显然,韩四在外地也听说高明扎了常宏,觉得高明是真敢玩命,不想蹚这个浑水,怕弄不好毁了自己的江湖名声。

林强听出韩四不想办事,从家里取出一把“一尺八”,递给常宏,让他防身。一尺八是日本三八步枪上的刺刀。锰钢制造,刀尖为弧形,锋利、单刃。林强说:“这种枪刺轻易不要扎人,很容易出人命的。可以砍、抽。”林强挥舞着枪刺在空中比画了几下。寒光闪闪,带着风声。常宏接过来,在手中掂了掂。

高明和王亚丽办理了离婚手续,王亚丽净身出户。从法院出来,王亚丽说:“到此为止吧。”高明说:“什么时候为止,我说了算。不是你,也不是他。”王亚丽说:“他没报官把你送回监狱,已经够意思了。你还想怎样?”高明说:“冤有头,债有主。”王亚丽说:“你不想看病了?常宏让我给你带个话,等过段日子,他手头宽裕些,会给你二十万。这是欠条,我可以给他担保。”高明接过来,看都没看,撕碎,笑笑说:“我还是先治心病吧。”

高明把儿子送到母亲家,卖掉了房子,钱全部给了母亲,当作儿子的抚养费。一切处理妥当,高明突然带人假装查水表,闯入王亚丽的出租房,又以毁容威胁她打电话把行踪不定的常宏叫过来。王亚丽不肯,高明抓住王亚丽的头发,站在镜子前,说:“常宏一定要死。至于你,就看你的表现了。”说完,高明面无表情地掰开牛角刀,压在王亚丽的脸颊上,一点点加劲,王亚丽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王亚丽蹲在地上,捂着脸,号啕大哭,血一点点渗出来。高明收起牛角刀,冷漠地点上一支烟,望着窗外。

常宏叼着烟,刚走上楼梯的缓步台,两个年轻人一边一个别住常宏的胳膊,刀架在他的脖子上。高明推着王亚丽,从楼上走下来,王亚丽低着头,始终不敢看常宏的脸。高明推开王亚丽,走到常宏面前,从容地从他羊绒大衣里搜出那把一尺八,在手掌处掂了掂,然后抵住常宏的胸口。高明说:“再抽一口吧,这是你这辈子的最后一口烟。”常宏嘴角哼了声,说:“今天你弄不死我,明天我就弄死你。”待常宏口中徐徐吐出的烟雾变淡,高明手里的一尺八狠狠扎进常宏的胸部,接着是第二刀、第三刀,刀刀致命。

我回丰城的当天,跟林强去了常宏母亲家。上面这些,是高明被抓获后向警方供述的。警方告诉常宏母亲,常宏母亲又告诉了我。真正让我意外的是,这起案件的幕后主使竟然是老陈。他给了高明二十万,让他杀掉的常宏。当年老陈在砸车的现场认识了高明,并请他去了办公室。他们是如何密谋并达成的协议,就不得而知了。如果没有那二十万,高明会不会非得置常宏于死地呢?也许会,也许不会。

记得常宏死后,我在常宏母亲家见过一次老陈,他来是给老太太送冰箱的。常宏母亲要给钱,老陈坚决没要,他说:“天气热了,你上下楼不方便。冰箱里多备些食物,免得每天跑菜市场。”那时老陈与常宏姐姐已经离婚,还能想着曾经的丈母娘,属实让人意外,也让我感动。常宏姐姐一直跟母亲关系不好,主要是性格合不来,平时很少走动,这个老陈知道。

那天,我们三个人一度陷入了沉默,屋子里很安静,老陈也不是爱说话的人,一直默默地抽烟。我纯属没话找话,随口问了句:“案子过去这么久了,怎么会一点线索没有呢?我听说时间越长越不好破案。”老陈说:“丰城这几年经济形势不好,命案很多,有的人为了四五百块钱,就能要出租车司机的命。”常宏母亲说:“线索还是有的,听领导说,从他们的社会关系看,那三个人很可能就在省里。你们都不是外人,但千万不要走漏了风声,免得打草惊蛇。”

那天下楼,老陈非要请我在老太太家旁边吃顿烤牛肉。老陈说常宏母亲一辈子不容易,几乎是凭借一己之力拉扯大了常宏姐姐和常宏。退休下來没几年,儿子年纪轻轻又没了,白发人送黑发人,是一个人晚年生活最大的痛。说的时候,老陈眼里有泪光。他还说是自己间接害了常宏,不该让他掺和工厂生意,还不如当初给他一笔钱,开个饭店。开饭店赔了赚了都有个缓慢的过程。“干我这行,利润大,一夜暴富,人的心态很容易失衡。”此前,我不知道塑料箱套的利润竟然能有五倍,我们搞服装批发的能翻倍就不错了。“当然也分人。但以常宏做事的风格,就算这次不因为女人出事,往后也得出别的事。”不久后,老陈远走加拿大。据说,老陈先是沉寂了几年,之后在魁北克的华人区开了家红叶饺子馆,很快就成了当地华人思乡怀旧的首选,并迅速火遍加拿大、美国,现在的老陈是坐拥数十家餐饮连锁店的董事长。

常宏母亲的身体很硬朗,腰板笔直。她并没有表现出凶手被抓的喜悦,还是像之前一样,平静地为我们沏茶倒水。我看见走廊尽头放着两只鼓鼓囊囊的旅行箱,问:“阿姨,你这是要出门?”常宏母亲说:“是啊,你们来得真巧,明天来就见不到我了。”我问:“你要去哪儿?”常宏母亲说:“出国旅游。北美,美国、加拿大。”我心里一忽悠,好像有什么不好的预感。林强说:“好,出去走走,放松放松。”我问:“阿姨,你之前出过国吗?”常宏母亲笑笑:“没有,这是第一次,也可能是最后一次。”我问:“你准备待多长时间?”常宏母亲望着窗外说:“没准很快,没准……现在还说不准。”

从常宏母亲家出来,外面飘起了雪花,风也比之前凛冽了些,空气里充满湿润、清透的味道。在车上,我问林强,知道王亚丽的近况吗?林强看看手表,开车拉我到青年公园门前的广场上,停下。迎面走来一支英姿飒爽的中老年女子仪仗队。她们着装统一,步伐整齐,船形帽、白衬衣、红腰带、礼服裙,足蹬长筒黑马靴,后面是同样衣着的锣鼓队。走在队伍前面的指挥正是王亚丽。王亚丽手持礼刀,随着鼓点的节奏,一上一下。礼刀雪亮的刀尖在空中,闪着刺眼的寒光。我不禁打了个哆嗦,尽管车里开着足够的暖风,还是紧了紧羽绒服的前襟。

“丰城现在不流行跳广场舞了?”

“是她们觉得跳广场舞太土,仪仗队有仪式感,也更吸引观众的眼球。但功效是一样的,都是为了强身健体,好让自己多活上几年。”

雪越下越大,许多人在围观,朝她们嬉笑着指指点点,但仪仗队的队伍没有就地解散的意思。过了会儿,我突然问林强:“大辫现在还梳大辫吗?”

林强回答:“那得等她们表演结束,我们才能知道。”

责任编辑 李嘉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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