辻井乔非常生平探微

2022-05-31 08:42
关键词:近藤次郎

韩 筱 雅

(清华大学 人文学院,北京 100084)

辻井乔(Tsujii Takashi),本名堤清二(Tsutsumi Seiji,1927—2013),是日本著名政商堤康次郎(Tsutsumi Yasujiro,1889—1964)(1)堤康次郎,日本实业家兼政治家。1918年,创立国土计划土地经营公司;1920年代,开始大规模购买不动产;1924年起,连续当选众议院议员,计十二次。曾任日本民政党议员和众议院议长。其政界与商界的贯通身份可帮助他获取特殊利权,故又见称为“政商”。的次子。因生于康次郎之侧室(辻井乔所谓“妾”),堤清二在幼年时期曾饱受心灵摧残,也过早地目睹和体验了人性中丑恶的一面。然而,这种发生在富豪屋檐下的苦难经历,反而使良善、平等、尊重、助人等人文关爱意识,逆反般与之相伴始终,当然这也与他年轻时选择和追求过共产主义理想有关。作为表达手段,堤清二开始以辻井乔为笔名,在创作诗歌、小说等文学作品并成为享誉文坛之大作家的同时,还一展他商业王国的建设宏图,并一度成为世界首富。正因为如此,“辻井乔=堤清二”或“堤清二=辻井乔”,便成为日本国内能够把企业经营和文学创作互为诠释、熔接为一的罕见人物。对此,日本人不解,说他一会儿是共产党,一会儿是诗人作家,一会儿又成了大企业家,让人搞不懂他所扮演的到底是一个怎样的角色(2)近藤洋太:《辻井喬と堤清二》,東京:思潮社,2016年,第74頁。;外国人则惊讶,说他所创名牌“无印良品”(有)“经济学家的直觉,诗人的浪漫,小说家的想象力”(3)柘如:《无印良品》,https://www.topys.cn/article/12476。;而辻井乔文学作品的翻译者也无法不啧啧称奇,说“他有三个名字,且各有其用。本名堤清二,用于商场。笔名辻井乔,用于文坛。化名横濑郁夫,用于革命。但无论哪个名字,在各自的领域,都曾经响当当,轰轰烈烈,有如电闪雷鸣”(4)陈喜儒:《无印良品之父有三个名字》,《文汇报》2019年10月26日。。这些描述比较传神地勾勒出堤清二曾经有过的N种身份:日本共产党人、学运活动家、经济学家、企业家、诗人和小说家等。

实际上,辻井乔的每一个身份都足够一个人用毕生精力去成就了。正因为如此,同时代的观察者在一时还无法寻出这无数种角色之间的内在关联时,多喜欢把他的家庭背景、共运经历、企业经营和文学创作等经历区隔成若干不同的领域,并进行所谓分领域白描。即使有人试图捕捉并提取出各个事项之间的内在联系,也因活跃不居的辻井乔只能给人以片段的印象,加之作古不久,而关心者又多为在日亲朋及其业界友人,所以若有谁想对该人物及其生命轨迹做出一完整而有机的检视和研究,则无论在时间上还是空间上似乎都很难赋予研究者以深思的维度和客观的站位,尽管这并不妨碍他们对辻井乔给出许多局部的精雕甚至工笔画式细描。

一、关于辻井乔的家庭和身世问题

1987年,堤康次郎的表兄弟、原西武营业部成员上林国雄发表了《清二、义明兄弟亦不曾知道——我堤氏家族的血统秘密》一文(5)林国雄:《清二·義明兄弟も知らない――わが堤一族 血の秘密》,《文芸春秋》1987年8月号。。这应该是较早系统披露堤氏家族来历的写实作品。在这篇长文中,上林氏用“堤家家系图”的形式细致地勾勒出堤氏家族的来龙去脉,也通过家族内部复杂的人际关系托出了本文的主人公“堤清二=辻井乔”。后来,由井常彦、前田和利、老川庆喜等人还出版了描写堤清二即辻井乔父亲的传记《堤康次郎》一书(6)由井常彥など:《堤康次郎》,東京:株式会社リブロポート,1996年。。堤康次郎是西武铁道集团的创始人,也曾是一个位至众议院议长的政治家。只是,作为实业家,其因在会社和土地买卖上的强取和无情,遂与东急集团创始人五岛庆太被并称为“强盗庆太、手枪堤”。据说在1923年,为了强占骏豆铁路(现伊豆箱根铁路)的经营权,堤康次郎大量套购该公司股票,右翼分子不甘心骏豆铁路经营权旁落,遂用手枪顶住堤康次郎,企图迫使他放弃这个念头。但堤康次郎不为所动,宁可丢命也不肯放弃持有的大量股票。右翼势力无可奈何,只好拱手交出了骏豆铁路的经营权。堤康次郎由此声名大噪,遂有人送他一绰号为“手枪堤”。然而,因男女方面的复杂关系,堤康次郎也经常丑闻缠身。有人认为,《堤康次郎》的作者显然是想从第三者的视角出发,来客观地描述不仅是实业家,同时也身为政治家的堤康次郎是怎样从事他的工作和生活的实况等(7)近藤洋太:《辻井喬と堤清二》,第11頁。。但由于该书的主要作者由井常彦1955年毕业于东京大学经济学部,并且在某种意义上意味着他是在描写1948年即考入该学部的学长——辻井乔(堤清二)的家族史,尤其是那种近距离的了解,其实还不乏对堤康次郎的谴责和对辻井乔学长的同情,因此由井笔下的堤康次郎形象是否足够客观的问题,容易引发关注。首先,《堤康次郎》一书触及堤氏的家庭问题。昭和十四年(1939年)春,堤康次郎与青山操(堤清二继母)连同清二和邦子一道在东京麻布广尾町结庐定居。昭和十五年,清(与岩崎氏所生,由最初妻子文所养育)在服过兵役后也一道居住。在此前的昭和八年(1933年),堤康次郎与石塚恒子相识,并与恒子生下了义明、康弘、犹二。昭和十六年(1941年)春,恒子及所生子女(犹二于昭和十七年出生)办理入户手续后,也入居于麻布家中。同父异母的五男一女,就这样被抚养并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其次,该书显然对堤康次郎无责任感的不良为人提出了谴责:“堤清二(现为四季社团会长)回忆说:‘(家住三鹰)时,他念的是国立[市]小学。可是幼少年时期,自己却很少能见到康次郎来这里看望他,并且家里也没有现金,连弁当和食品都十分紧缺!’”(8)由井常彥など:《堤康次郎》,第266、191頁。后来,作为若干部自传体小说之一,辻井乔撰写《父亲的肖像》(2004年)之动机,除了自己已接近75岁逝去的亡父康次郎的年龄这一理由外,应该也与上述披露其家族史的传记以及他本人多年来想解开自己身世之谜的悲愿有关,并且按照近藤洋太的解释,这其实才构成了促使辻井乔着笔《父亲的肖像》传记的主要动机。这个解释应该是可靠的,因为从人际关系上讲,近藤洋太自1994年以来就一直是辻井乔“历程”同人会的会友(9)辻井乔:《父亲的肖像[父の肖像]》,王新新译,北京:作家出版社,2011年,第11、223页。。

辻井乔(堤清二)去世后,三浦雅士这样写道:“堤清二从一开始,就降生于悲哀和不幸之中。和妹妹堤邦子一样,都不知道自己的生母是谁。然而,两人的生活,却一直由比生母还要重要的养母青山操,亦即诗人大伴道子来支撑。读了他们的小说群后你才会懂得,何以他们三人的世界里充满了华丽的悲哀。”(10)三浦雅士:《堤清二/辻井喬さんを悼む》,《読売新聞》2013年11月29日。尽管青山操对辻井乔已视若己出,但他早就知道青山操不是自己的生母,对此,辻井乔在最初的自传体小说中就有过明确的表达(11)辻井喬:《彷徨の季節の中で》,東京:中央公論新社(中公文庫),2009年,第142頁。。前面提到堤康次郎的表兄弟上林国雄,曾在《我堤氏家族的血统秘密》中这样写道,青山操“姐姐的孩子是清二,妹妹的孩子是邦子”;而立石泰则的文章中还称“幸运的是,堤氏晚年时,据说终于见到了生母”(12)立石泰則:《セゾン文化の祖 西武·堤清二の知られざる素顔》,《週刊文春》2013年12月12日号。。这些说法是定论还是推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辻井乔的家庭和身世在他后来的生涯中到底意味着什么?这种幼少经历对他成年后是否发挥过作用或以怎样的方式发挥过作用?这种作用是浅表的还是深邃的甚至是决定性的?除了既有的白描外,辻井乔一生中委曲复杂的生活线索和明暗难测的逻辑关联,显然已给接下来的研究工作留下了巨大的余白和讨论空间。

堤家家系図(13)参见林国雄:《清二·義明兄弟も知らない――わが堤一族 血の秘密》,《文芸春秋》,第160頁。

二、关于辻井乔的日共活动经历和学运问题

二战前,日本人对于社会上的成功人士是比较宽容的。有谁与正妻之外的女性有染哪怕生小孩,一般不会对本人构成太大的影响,尽管这也可能被视为不正常的家庭状态(14)由井常彥など:《堤康次郎》,第326頁。。辻井乔幼少时,因被称作“妾之子”而备尝屈辱;而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的六个由不同母亲所生的孩子却必须每天相互面对的生活窘态,则构成了一幅更大的屈辱画面(15)辻井喬:《彷徨の季節の中で》,第11頁。。不过据他本人称,那段时间也正是“我对父亲充满强烈敌忾心和同时醉心于马克思主义”的时期,“甚至可以说对父亲近乎生理性的反感和反抗阶段也正是我一步步走近马克思主义”的阶段。或许,辻井乔的这一表述背后还掩藏着更大的不幸。换句话说,辻井乔接近马克思主义的理由,大概还取决于更普遍意义上的“正义”(16)近藤洋太:《辻井喬と堤清二》,第12頁。。这种说法好像意味着,辻井乔走上马克思主义道路并投身于学运之中,应该是对父权反抗的结果。近藤洋太在一次与中国作家们的交谈中道:“据辻井乔自己说,他对马克思思想的接近乃缘于对父亲的敌对情感。这种与马克思主义的相遇方式应该是不幸的。”“(中国作家们却回答说:)不过,这种马克思主义接触方式似乎也有一定的普遍性吧。毛泽东是中农的儿子,周恩来和邓小平也都是出身于有能力让他们去法国留学的小资产阶级家庭。他们的共同点是,都对封建的父亲怀有敌对之心。革命领导者中几乎所有人,都是布尔乔亚的子弟,贫农家庭出身的人几乎没有。”“(听完)我‘嗯’了一声,心里想,毛泽东、周恩来和邓小平的确都是在反抗父亲的过程中走向马克思主义的。只是,他们同时也是为了使包括其父亲在内的封建社会的觉醒而战斗的。这一点,与辻井乔是不同的。”(17)近藤洋太:《辻井喬と堤清二》,第186—187頁。

值得注意的是,辻井乔对自己加入日共的原因也曾有过不同的说法。昭和二十三年(1948年)四月,辻井乔考入了东京大学经济学部商学科。据记载,他刚入东大就立即加入了共产党组织,因为手续极其简单。“在此前后数年间(指昭和十七年[1942]5月前后——引者注),我已经失去了足以吸引人心的读书的记忆。在极端的思想弹压和纸张的统制下,出版活动已气息奄奄,从此,我的精神状态也就失去了一介皇国少年的优裕。”这段话其实披露了他以前的“充实”和如今的“空虚”所造成的“反差”:当战中期他还是高中生的时候,曾参加过昭和十八年(1943)10月21日日本国政府在神宫外苑竞技场上为“学徒出阵”举行的“壮行会”,而且“我站在未入伍的低年级学生当中,以满心的敬意送别着比我们稍稍年长的同学们,并为自己因出生太晚无法走上前线而深感遗憾”(18)辻井喬:《本のある自伝》,東京:講談社,1998年,第75—77頁。。这意味着,从一个皇国少年到共产党员的转变,是免不了思想上的起伏跌宕的。但按照辻井乔的逻辑,把战中对天皇(帝国主义)的理想主义憧憬迅速转变为战后对马克思主义的信仰,似应理解为一个人信念消失后所形成的思想真空需要用另一个信仰来填充,他将其称为“转向”。而且,他也的确是从这时起开始阅读《从空想到科学》《共产党宣言》等马克思主义文献的。

很多迹象表明,辻井乔的所谓“转向”应该是成功的。好友安东仁兵卫在旧制水户高中时代就加入了日本共产党,并与辻井乔同年考入东京大学。他们曾作为共产党东大基层组织(東大細胞——引者注)成员一起行动过。安东结合自身的体验,在《战后日本共产党私记》一书中把从日本战败后自己加入共产党以来的一系列事件,包括1950年党的分裂、随之而来的间谍案讯问私刑事件、东大基层组织的解体、六全协(日本共産党第六回全国協議会——引者注)、1960年安保斗争以至于离党经过等悉数记录下来。这本书,哪怕与若干资料记载有冲突的地方,但作为历史的证言,仍具有较充分的可信性。在记录中,他提到过原名为堤清二的辻井乔多次,认为他是一个很坚定和纯粹的共产主义者。他还通过一些让他感动的事例强调了这一点:在一次台风裹挟暴雨淹没东京江东区时的救援活动中,党迅速组织了救援队。当时,国铁北部的积水也已没至腰深,情况非常危险。安东还记得堤清二和他一起冲进满是污物的道路和房檐下,从白天到晚上都一直空腹泡在泥水流中,并且不停地在搜寻着受难的群众。安东说他十分厌恶自己那身污浊和泥垢,可当看到堤清二平静如常的表情时,则不得不由衷地生发出对这位党员的敬佩之心。加入共产党前后的辻井乔,以社会的根本性变革为目标,怀着一颗鲜活而认真的心在进行着名副其实的救援活动。当然,如前所述,行动中他也同时怀揣着对父亲康次郎的敌忾之心。可尽管如此,他最后还是受到了来自党内的间谍污名指控并且被开除出党(19)安東仁兵衛:《戦後日本共産党私記》,附辻井喬:《解説:温かい前衛の記録》,東京:文春文庫,1995年,第424—427頁。。后来,辻井乔在与宫崎学的对话中说:“没什么。不过,即便我死了,都不会认为自己是一个反共产主义者!”(20)宮崎学、辻井喬:《世界を語る言葉を求める――3·11以後を生きる思想》,東京:毎日新聞社,2011年。后来,辻井乔入职西武百货店。作为一个资本主义社会中的百货店经营者,从1960—1970年代,他的经营理念很快被称作“经营共和主义”和“市民产业”(21)近藤洋太:《辻井喬と堤清二》,第30—31頁。。可实际上,“经营共和主义”和“市民产业”,特别是所谓“共和主义”的提法等于在说,如此经营方式,应该是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的“共和”体。那么这是否意味着,只有从事过共产主义运动的辻井乔,才能把资本主义企业改造成那些无此经历者所无法想象的不同面貌呢?其人生中由“皇国少年到共产党员”的第一次“转向”与此番经营行为的第二次“转向”之间,是否存在着某种逻辑关联和规律属性呢?尤其是第二次“转向”中所呈现出的“共和”性质,能否给现代经济发展模式的优势互补理念提供某种新的启示和目标指向呢?这些都将成为辻井乔研究者亟待思考和直面的新问题。

三、关于企业家、公益者和文学家的同一性问题

企业家、公益者堤清二和文学家辻井乔,到底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尽管大家明知这两个名字是实实在在的生理同一体,可是这一富于象征性的发问,却一直以来仍是研究者们莫衷一是的谜团。

然而,这却是一个无法不让人抛却常识和经验的真实存在。据《季节的历史》(下卷)记载,享誉世界的“无印良品”,创牌于昭和四十八年(1973年)10月爆发的石油危机中。当时,西友百货店的经营者高丘季昭认为,大多数消费者感到失望,缘于因物资不足而导致的供给能力的弱化以及面对物价飞涨时经济社会对商品价格抑制能力的弱化。如何才能越过不合理的流通过程,来省略商品生产中所发生的不必要浪费环节,从而给消费者主体提供高质而廉价的商品呢?这无疑是以社会大众为服务对象而不是单纯牟利对象的商品经营者才能思考和关注的问题。可是,关于给这种物美价廉的商品起个什么样的名字的相关讨论,田中光一回忆说:“当时正值中国热时代,当大家在议论把‘非品牌’一词译成日本语该如何称谓时,‘无印良品’这四个汉字突然在会议席上冒了出来!”而且,“‘无印良品’本身是一个汉语中并不存在的新词:‘无印’在(福利)‘分享’的意义上,可直译为‘非名牌’,而‘良品’则是指非名牌意义上的‘等贵贱’优质产品。”(22)由井常彥編:《セゾンの歴史》下卷,東京:株式会社リブロポート,1991年,第163—164頁。据研究,“无印良品”最早乃出自辻井乔的构想,即社会的变革,应该从消费现场出发——有人认为这与他的共产党体验之间应该有某种微妙的呼应。正由于“无印良品”是以消费者为主体并以此改变商品制作形态的“反体制商品”,因此其宗旨不仅在于如何节省商品中不必要的浪费式附加,更在于如何让民众享用到物美价廉的商品。而这一点,在近藤洋太看来才是季节集团的核心和本质所在。1980年12月,“无印良品”拿出三十一个项目,并首先在西友百货店等商场开始发售(23)近藤洋太:《辻井喬と堤清二》,第32—33頁。。

以上的经营实践,让人想起了辻井乔学生时代用中田郁夫笔名发表的一篇约三十页的铅字处女作——《车长甚吉》(“車掌甚吉”“金石”昭和二十五年[1950年]六月)。作品描述的是从事都营电车车长工作达二十年之久的甚吉,因参加罢工活动,虽使工友们提高了工薪待遇,可他本人却很快成为被雇佣方整肃解雇的对象。小说中的两位主要出场人物是妻子“常”和婴孩“丈子”,并且常和丈子都因营养不良而长期处于病弱不堪的状态。这一年的秋天,妻子的健康状况越发恶化起来。当时,已被解雇的车长,只好以单日雇工身份去干他并不习惯的下水清扫和沙石搬运工作。有一天,他回到家里,发现妻子并没有准备晚饭,而是目光呆滞,吃力地抱着孩子靠在墙上。见甚吉回来,妻子便指着空无粒米的粮柜说:你能不能去借点米回来?两人争执了几句,甚吉走出了家门。以前,妻子身体尚好时,常常在丈夫和同僚住在营业所时远行至千叶一带去采购食物,有时也只能弄到一点红薯。她平素很少说话,却为丈夫能在工作单位做事而暗自欢喜。然而,甚吉现实的窘况已让她看不到任何希望,几乎万念俱灰。结果,在一个寒风凛冽的日子里,妻子死了,孩子也因消化不良而死去。辻井乔这样写道:“一面白布覆盖下的常,静静地躺在那里。死之前,甚吉把丈子放在了妈妈的枕边。常吃力地伸出手来触摸着孩子的额头,嘴角里露出了一丝绝望的笑。这样的笑容一直在甚吉眼前晃动,让他无法忘怀。一股愤怒和悲伤的情绪,也同时涌上心头。外面是持续的雨滴声……”(24)堤清二:《堤清二·辻井喬フィールドノート》,東京:文藝春秋,1986年,第10—24頁。小说倾述的,是一位生活在社会底层、因生活困苦而致妻儿双双死去的男子的悲哀,也表现出这位一度失望于工人运动并试图再以运动相赌的男子所特有的起伏摇摆心态。小说虽不能说是一篇精巧的作品,但人们却能从中感受到作者对笔下人物的深刻同情、绝望以及对造成下层不幸者根源的强韧的追讨意志。实际上,“常”在“死之前”“吃力地伸出手来触摸着孩子的额头,嘴角里露出了一丝绝望的笑”之类的描述,反映的正是那个时代普通女性的基本生存状态。从辻井乔的“无印良品”来回视他当年的这篇处女作,则二者之间事实上已暗默地达成了某种本质性的关联。

然而,有人也经常把辻井乔的经营工作与文学写作对立起来,似乎经营责任重大,而文学不过是寻求内在平衡的一种心理补品,尽管辻井乔本人并没有明确说过这样的话。在与新井满的对谈《加法的时代,减法的思想》中,“当有人说起他(辻井乔)做别的事情(指读书和执笔——引者注)不过是获得休息的手段时,他看上去并不感到愉快”(25)新井満:《足し算の時代引き算の思想》,《堤清二=辻井喬対談集》,東京:株式会社トレヴィル,1988年,第202頁。。对此,近藤洋太还进一步分析说,正因为白天要从事大量负有责任的工作,所以到了深夜,他才需要在“精神的王国”里获得“休息”。近藤说自己在学生时代读过一本有趣的书,是弗洛伊德的《歇斯底里研究》。其中的“精神发泄疗法”称,歇斯底里患者可以通过对导致病因的记忆之唤起来详细地倾诉其内心想法,最终使病状消失。如此看来,写作行为与这种心灵“净化法”颇为相似。对辻井乔而言,自然也需要通过书写来平复内心的压力。近藤还引用辻井乔诗集《异邦人》中的同名诗,认为“我生命中的野兽”应该是一句隐喻。与父亲抗争以至于提出中断家庭关系、进入父亲会社后继续与权力抗争的辻井乔,现在竟掌握着权力并致力于经营的扩大和发展——这里的“我”,便正是“跌落到假面与假面之间/在找寻着自己的脸”的辻井乔(26)近藤洋太:《辻井喬と堤清二》,第112—114頁。。大冈信在《辻井乔诗集》解说的“卷末语”中写道:“毋庸讳言,辻井乔就是西武百货店店长堤清二。实业家与诗人的组合,在外国未必稀有,在日本却实属罕见。尽管我对于辻井乔是如何看待自己的问题深感兴趣,但却未曾与他做过这方面的交流。”(27)辻井喬:《辻井喬詩集》,東京:思潮社,1967年,第417頁。关于能证明企业经营与文学创作对于辻井乔来说不过是风马牛不相及或彼此对立的两码事的案例,有人认为应该到1987年3月辻井乔迎来了花甲之年后去寻找。据立石泰则《漂流的经营》记载,这一年的5月,一些文学界的朋友在为他举行花甲纪念会时,他说过隐退后,想以诗人辻井乔的身份度完余生(28)立石泰則:《漂流する経営――堤清二とセゾングループ》,東京:文藝春秋,1990年,第306頁。。不仅如此,他还从1982年起连续在新潮社出版了《深夜的读书》(《深夜の読書》1982年)等五册系列深夜丛书,直到2002年的《深夜的孤宴》(《深夜の孤宴》2002年)出齐为止。在这本书的后记中,他坦言:“通过这五册书他发现,自己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经商者,回荡于心里的低音,反而鲜明地确证了自己的反体制角色。”而这也决定了他的五册系列只能是“深夜丛书”。他的这一说法,据说已被视为经商者辻井乔的隐退声明(29)近藤洋太:《辻井喬と堤清二》,第155頁。。然而,直到退隐前才用自己的剪刀略显夸张地剪断其文学创作与企业经营之间内在脐带的做法,反而彰显出辻井乔的一贯价值追求和公平公正初心。他那幅“即使我死了,都不会认为自己是一个反共产主义者”的自画像,已毫不遮掩地宣告了他的理想和信仰。

那么,同是一个人,作为企业家、公益者的堤清二与作为文学家的辻井乔,到底是对立性的存在,还是统一性的整体?笔者曾尝试将生活在二律背反之矛盾世界中的辻井乔定位为五种角色,即:①人文的资本经营者;②左翼的近代主义者;③公益的营利主义者;④制度的义利兼顾者;⑤理想的自我超越者。值得注意的是,这五个单项均呈相反相成之互补结构;而五个结构之间能否创造出彼此支撑和一体多元的宏阔格局,已历史性地决定于辻井乔的奇异生平及其超越凡俗的复杂经历(30)对此,笔者将另文专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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