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颖
剑桥大学默里·爱德华兹学院(Murray Edwards College)是全球著名的女子学院。二○二二年三月八日至九日,该学院主办了以“文化打造和平:艺术、记忆、风景和时间”(Building Peace through Culture: Art, Memory, Landscape, Time)为主题的学术研讨会。为庆祝国际妇女节,主办方特地安排了名为“之下为何物:女性、政治和纺织”(What lies Beneath: Women, Politics, Textiles)的展览,展品全是与纺织相关的艺术品,如布艺拼贴画、贴布刺绣、钩针画、百纳被、织毯等,这些艺术品均出自女性之手,她们不仅是艺术家,也是与会者。笔者作为剑桥英语系访问学者,有幸参与其中,感触良多。
从词源上说,“文本”(text)与“织物”(textile)有着天然的联系。在拉丁语中,“文本”(texus)的原意是纺织物,是纺织行为(texere)的产品。东汉文字学家许慎在《说文解字》中写道:“文,错画也。象交文。凡文之属皆从文。” 清代学者段玉裁在《说文解字注》中给出的解释是:“依类象形,故谓之文。象交文。像两纹交互也。纹者,文之俗字。”此处的“文”通“纹”,意为花纹、纹理,而线条、纹理交错即成文。
在西方文艺理论中,文本也总与织物关联在一起。柏拉图在《政治家篇》中把纺织与管理国家作类比:“……我们把生产这种材料的这门技艺描述为‘织布’的技艺,正好比我们把政治家的技艺称作管理国家的技艺。”布拉格学派的核心人物穆卡若夫斯基(Jan Mukařovský)用“棉纱生产”来比喻文学内部的规律,如他所言:“我的文学理论是研究文学的内部规律……我感兴趣的不是世界棉纱市场的形势,不是托拉斯的政策,而只是棉纱的支数和纺织方法。”罗兰·巴特(Roland Barthes)也非常重视“织物”之下隐藏的真理,他在《文之悦》中写道:“文(texte)意思是织物(tissu);不过,迄今为止我们总是将此织物视作产品,视作已然织就的面纱,在其背后,忽隐忽现地闪现着意义(真理)。”无独有偶,法国著名文学评论家卡萨诺瓦钟爱亨利·詹姆斯(Henry James)的短篇小说《飞毯上的图案》(The Figure in the Carpet)。在她看来,小说中的波斯地毯是一个“美妙的比喻”,而“只有把地毯看作一种结构……一种形状与色彩的‘秩序’时,其规律、变体与重复,其一致性与内在关联才能被理解”。
正在缝制百纳被的妇女
这些理论家大师们发现了文本与织物的相似之处:文本的肌理如织物的纤维,它们是经线与纬线纵横交错的产物。经纬之间相互依存、作用,构成织物的图案,这好似文本内在的结构和秩序。吸引理论大师的不仅是织物呈现出来的花色图案,还有织物之下经纬相交的盘根错节之物。正如罗兰·巴特所言:“如今我们以这织物来强调生成的观念,也就是说,在不停地编织之中,文被织就,被加工出来;主体隐没于这织物—这纹理内,自我消融了,一如蜘蛛叠化于蛛网这极富创造性的分泌物内。”换言之,文本的意义在编织中产生,而真理则隐藏在织物中的经纬之间。
由于社会分工的原因,织布机前坐着的永远是女性。中国有《牛郎与织女》和《董永和七仙女》的传说,情节老少皆知,不再赘述。在西方文化中,纺织的故事也屡见不鲜,英语中有句谚语是“珀涅罗珀的织物”(Penelope’s web),它源自古希腊神话,意为“永远完成不了的工作”。特洛伊战争后,奥德修斯在返回故乡伊塔卡的归途上,辗转迂回了十年之久。奥德修斯在外漂泊期间,妻子珀涅罗珀为拒绝众多的求婚者,以必须完成织物为借口,白天织布晚上拆布,如此反复,以拖延时间。荷马把这个纺织的故事写进《奥德赛》,对西方文学产生了深远影响。加拿大知名女作家阿特伍德(Margaret Atwood)以古希腊神话为原型,创作了中篇小说《珀涅罗珀记》(The Penelopiad,2005)。该作品被译成二十八种文字,深受世界各国读者的喜爱。
图一:《大车轮》(Big Wheel)
图三:《没有皮肤》(Without Skin)
如果说以上是文本与纺织在理论上的关联,那么剑桥大学默里·爱德华兹学院此次举办的研讨会则是二者在学术实践中的融合。在主办方安排的展览中,笔者亲见了不少感人至深的纺织艺术作品。图一是一床蓝、橙、白拼色的百纳被,创作者斯特拉·梅·佩特韦(Stella Mae Pettway)于一九八六年完成这件作品,并给它取名为《大车轮》(Big Wheel)。佩特韦来自位于美国南方的阿拉巴马州威尔科克斯县,由于地理位置恰好在阿拉巴马河湾处(Bend为“弯道”之意),故得此名。当地居民多数为非裔美国人,这里的黑人妇女们擅长缝制百纳被。她们利用不同色块、形状的碎布拼贴成花色、图案各异的被子,而被子的原材料则融合了美国本土布料和非洲传统织物。由于拼贴的工作量巨大,通常需要一群黑人妇女的合作才能完成,这也正是“百纳被”名字的由来。百纳被除了具有日用品的功能之外,它还是美国非裔种族、性别和文化的象征。在笔者看来,这件展品的名字“大車轮”有一语双关之意,除了字面意思之外,在美式英语中“big wheel”与“bigwig”同义,意为“大人物”。艺术家佩特韦似乎想借此来暗示观展人,这床颜色明亮的百纳被的背后是皮肤黝黑的非裔妇女。百纳被上细密的针脚记录着她们的心路历程,充满力量感。所以,这群黑人妇女不是沉默不语的“隐形人”,而是为美国少数族裔发声的“大人物”。
当笔者看到这幅《大车轮》展品时,立马联想到非裔美国女作家爱丽丝·沃克(Alice Walker)的短篇小说《日常用品》(Everyday Use,1973)。故事情节正是围绕一床百纳被展开,从黑人母亲第一人称视角,讲述了她的两个女儿,一对黑人姐妹,为了抢夺这床被子而引发的家庭纷争。从文化研究当下较为热门的“物转向”(material/materialism turn)来看,日常品百纳被承载着美国非裔女性的记忆、痛苦、欢乐和希望。日常生活中不起眼的“物”被赋予了另一种形式的生命,百纳被的材质、装饰、颜色和图案蕴含着性别、种族、阶层的身份,令人深思。
智利艺术家希尔瓦(Érika Silva)则以布片拼贴的形式来表达女性的内心独白。图二和图三是她创作的布艺拼贴画,布料材质是粗麻布,分别名为《自私》(Selfish)和《没有皮肤》(Without Skin)。在展览现场笔者与希尔瓦交谈时,她坦言作品《自私》的构图受到了中国四川变脸艺术的启发。智利缺水严重,但供水系统的控制权牢牢掌握在男性手中,女性则毫无发言权,作品《自私》正是对当下两性不平等的控诉。在以蓝色为底的粗布上,画面中心是一张并不太具象的脸,只有眼睛和牙齿。眼睛用大胆的红色粗布和蓝绿色亮片拼贴而成,眼珠四周是粗犷的针脚,一双布满血丝的双眼便跃然“布”上。眼睛下面是四颗尖利的牙齿,好似魔鬼的“獠牙”,让整张脸显得可怖、狰狞。脸的上方是用色彩亮丽的布片拼接而成的头饰,配以亮片和流苏,看起来像一顶王冠,这是权力的象征。画面下方是一双黑色的大手,双手之间是闪闪发光的蓝色大水滴,寓意男性对智利供水系统的绝对掌控。整幅画面充斥着强烈的男性气质(masculinity),女性元素的缺席也恰好迎合了作品的名字《自私》—在男权至上的智利,男性自私又贪婪,他们对供水系统的掌控权不过是权力话语的冰山一角,而女性则被剥夺了发声的权利,她们无法表达自己,只好躲藏在织布之下。
另一幅拼贴画《没有皮肤》的创作灵感来自一起震惊智利的家暴案。二○一六年在智利的港口城市瓦尔帕莱索(Valparaiso)市,一位名叫Carol Mora Álvarez的女子,在家中被男友用玻璃瓶碎片残忍地割掉了脸颊上的皮肤。邻居听到呼救声后立即报警,最后行凶男子被逮捕,女子被送往医院,但不得不接受大面积的植皮整容手术。这则新闻让希尔瓦大受触动,她认为女子身体上的伤害可以用医学手段来治疗,但心灵上的创伤却是永久的。于是,她创作了这幅拼贴画,以警醒世人。画面以紫色为底,画中女子有一头以小碎花为点缀的浓密长发,长长的睫毛低垂,看上去温柔又美丽。但与之形成强烈反差的是砸向她头顶左上方的几个空酒瓶,右上方水滴状的红色粗布碎片显然是喷溅的鲜血。贴画的左下角是一栋房子,上面的阿拉伯数字“585”是受害女子居住的房号。房子本该是温馨的家,不想却成了可怕的行凶现场。黑色的屋顶上一只白鸽正展翅飞翔,它是希望的象征,但它的红色心脏却缝上了几道黑线,寓意着一颗破碎的心—心灵的创伤需要时间和爱才能慢慢愈合。整个拼贴画的材质非常简单,只有粗布和黑线,但静态的画面却饱含张力和情感。布艺拼贴画不过方寸大小,但观者却能深切感受到受害女子的伤痛、愤怒和无助,让人不由唏嘘。与《自私》不同的是,这幅拼贴画是女性视角,性施暴者并没有出现在画面中,这次是他躲藏在织物之下。笔者认为,这两幅拼贴画中的“隐身人”都是创作者希尔瓦有意为之,因为真相不会总浮在表面,而往往隐藏在织物之下的经纬之间。
在本次研讨会中,笔者最大的感悟是,对女性来说,纺织是另一种形式的语言。在纵横交错的经纬之间,女性把难以用文字或言语表达的情感,一针一线地编织到精心设计的织物中。从这个意义上说,织物是文本,文本也是織物,二者合而为一。只要女性的生命力延绵不断,“珀涅罗珀的织物”就永远织不完。孟郊诗云:“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身为女性的笔者独在异国他乡,如今重读这首诗,更有另一番滋味在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