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维.卡梅伦的银色捷豹在晚上8时10分疾驶入王宫,后面跟着的宝马车内坐着两个便衣警察。
“当汽车驶入白金汉宫的那一刻,一切都超乎想象,你不敢相信这里所发生的一切。”卡梅伦回忆说。
侍从武官和青年助理上前欢迎卡梅伦夫妇,并引领他们进入白金汉宫。卡梅伦被带到私人觐见室,通常在这里正式觐见女王时要行“吻手礼”,但他没这么做。
女王询问卡梅伦,是否可以组建一个新政府。当时,他还没有获得议会绝大多数席位,仍然与自由民主党处于谈判中。女王问了一个有趣的问题。
“我想,在女王要求组建政府时,迄今为止我是众多首相中第一个没有回答‘是的,女王陛下的,而是说:‘好吧,我会尽我所能,给您一个答复。”
觐见时间不长。
在卡梅伦离开之前,女王和他的妻子萨曼莎进行了一次简短而友好的谈话。同时,女王的青年助理从王宫出来,走到院内,提醒正在砾石路上闲聊的卡梅伦司机和警务人员准备开始工作。
女王和首相们讨论的内容始终只保留在他们共有的记忆中,惊人地保密,此外再无人知晓。
有很多关于两者之间基调与氛围的暗示,可以从中窥得一二。
已故的詹姆斯·卡拉汉勋爵(英国首相,1976-1979年在任)就此有过简短总结,他说:“人们得到的是友好并非友谊。女王对政治方面非常感兴趣——谁上台了,谁又下台了,但是对最低贷款利率这种财政问题没什么热情。”
和前任首相們一样,戴维·卡梅伦也对他周三的王宫之行非常充满期待:“每次觐见都很友好愉快,因为只有彼此两个人,所以你可以说你喜欢的,她可以说她喜欢的。除了要详细讨论政府的目标,还有很多事务性的东西——比如,我的行程、她的行程、国事访问等等。”
首相和女王都非常热衷闲聊国务以外的事情。当初谢丽·布莱尔(Cherie Blair)怀上利奥的时候,托尼·布莱尔第一个通知的就是女王。
“原来看似遥不可及,但实际近距离接触时却让人感觉非常温馨,充满人情味。”约翰·梅杰爵士认为,身在王宫之内,才发现这里远比想象的要舒适。
他从来没有觉得有什么事情需要小心翼翼,“除了偶尔会有柯基犬以外,与女王谈话时不会有他人在场。这是一种绝对的信任。我从未对女王欲言又止或是有所保留,一向想说就说,我觉得换作女王也是一样”。
他相信,觐见女王是保持政府健全的关键因素。
“女王阅览政府文件,但她无法了解一些没有记录在文件中的东西,比如首相的想法。如果没有觐见女王这一环节,这条至关重要的沟通渠道将不复存在。”
女王身边的工作人员都能证明,女王确实很享受每天的政治事务。
正如一人所说:“这便是她的意义所在。”
她对所有的人事变动都十分感兴趣。吸引她关注第一届联合政府的,不光是政治因素,还有个人原因。
“关于这件事她问了很多问题,”戴维·卡梅伦说,“她还问到我们相处得如何。”
威廉王子见过很多女王在世界各地的首相(总理),他认为,毫无疑问,议会的两党对觐见女王都充满感激。
在英国的选举年中,首相每个星期都要觐见女王。官方规定,首相要拜见女王,而非女王召见首相。
每年夏天,首相会被邀请前往巴尔莫勒尔参加布雷马村高地竞赛(可选择),以及享受由菲利普亲王掌厨的皇家烧烤野餐(没有选择)。
约翰爵士的美好回忆,是散步去巴尔莫勒尔的板球场和到柏克馆喝茶。
“女王常开车载我去柏克馆,在那里我们和王太后一同享用茶水和糕点。我很欣赏她收集的间谍漫画,看到满满一书架的《老爷军》录像,总是充满敬畏。”
其后,或许会有一场上流社会的晚宴,大部分时候是由菲利普亲王和另一位王室成员制作的烧烤野餐。
梅杰说:“在那些非正式但其乐融融的晚宴尾声,女王会和其他王室成员清洗餐具,客人如果想主动帮忙,都会被婉言谢绝。”
轻松寒暄过后,漫长的一对一觐见活动还是不能避免。“8月的巴尔莫勒尔城堡里没有人,所以很多事要在9月补上。”
女王的政治触角,远远不只停留在从觐见和媒体收集信息。
每天上午11时,她都会准时打电话给她的高级私人秘书,问一个完全多余的问题:“你有时间上楼来一趟吗?”
私人秘书的工作事无巨细,涵盖所有王室相关事宜,大到阿富汗战争的伤亡、新西兰内阁的重组,小到圣诞致辞的创意,甚至女王的工作日程。
半个小时后,女王则会给楼下打电话,问她的副私人秘书或助理私人秘书是否“有空”,他们中的某人随即会把文书送到楼上,包括需要签署的文件。
文书通常有一打左右,根据文件的不同,她或签署“伊丽莎白女王核准”,或签署“伊丽莎白女王”。文件有可能是军方的条例,或是皇家御用担保,抑或是他国大使呈递的国书以及议会法案。
签署过程不只是一条流水线那么简单,女王不会逐句阅读,但她对于所签署的文件会了然于胸。如果日复一日都有此类文书被送到你的办公桌上,那你一定会觉得整个国家都在掌控之中。
每隔几周,她都会接见副宫务大臣,就是负责周旋于下议院与王宫之间的政府党鞭。副宫务大臣手执“办公权杖”(一根能从中间旋开的黑色木杖似的物品),在议会议员与君主之间传递信息。
这些信息常密密麻麻地填满A4纸,女王会仔细阅读整理,连同一些政府公文和她在大臣文件箱里找到的文件。每晚7时,私人秘书办公室就会送来一只破旧的文件箱(外面皮革,里层金属)。
第二天早上8时,文件箱又会被送回去,女王关注的内容会用红色铅笔标注。
这里面包括需要女王签署的文件,她必须过目的文件,还有她感兴趣的东西(或许是一捆外交部的电报)。
工作日的晚上,文件箱的型号略小,“選件”(Reader)通常会被堆得很高,除非晚上有约见或者国宴,内容才有希望被压缩一下。私人秘书得到的信息是,女王更喜欢多看点东西,而不愿意漏掉重要内容。
到了周末,文件箱的尺寸就变大了,又被称为“标准”(Standard),里面的阅读材料已经过挑选,内容更广泛,还有女王15块海外疆土送来的周报,有些加拿大的简报是用法文写的(女王精通法语,所以不用翻译),这些文件都会被一一加工处理并在下周一送回。
即便有时候女王一点也不想阅读,不管怎样,她还是会继续。
“女王文件箱里有大量材料,相当多的部分是关于需要以她名义进行的任命。”
前任副私人秘书玛丽·弗朗西斯说道:“这些文件都会被送进去,但返还给你的并不是很多。她一般会读外交部电报和内阁会议记录,然后在上面打个钩。她不轻易提出问题或发表评论,但是,文件的内容她悉数了解,而且她会利用每周会见首相或接见新任大使的机会,把其中一些问题反馈给他们。”
女王从不图省事,既然文件在她的文件箱,那就有出现的理由。
“她十分勤勉,阅读文件细致认真。当你和她讨论问题时,会发现她已经十分认真地把这些问题研究过了,”弗朗西斯接着说,“女王有过人之处,不是说她学识渊博、知性睿智,而是说她完全理解到位,并且立马能发现主要信息和问题关键所在。”
除了批准新法案通过以外,女王还有一项她非常热衷但鲜为人知的政治责任。
枢密院是英国最古老的咨询机构,曾充当“女王内阁”的角色,如今,它的工作已不再具有机密性质,而仅仅处理一些不涉及议会的低端政府事务,内容林林总总却又单调乏味,包括授权海峡群岛通过新的法律或者铸币,甚至还有宣布银行的法定假期。
数以百万计的工作日程记事,要仔细分类后才能打印。
根据《皇家婚姻法案》,女王还必须批准乔治二世直系后裔的婚姻——他们当中许多人都将平凡地度过一生,也不会见到女王,有些人甚至根本就不知道有这样的规定。
枢密院办公室知道,还是有一些例外。这些王族后裔不必担心掌管婚礼的警察会突然造访。一名工作人员说:“我们不会去找他们,我们的办法很实际,就是既不问也不说。”
枢密院的很多职责,涉及修改大学的条例或者任何需要皇家特许证的事情(包括英国广播公司),它还设有司法部门,相当于处理英联邦国家案件的上诉法院,因为有些国家自身尚未建设此类机构。
一些保留枢密院的国家,同时也保留了死刑。枢密院并不执行宣判,仅负责对上诉进行裁决。如果它驳回了一名加勒比海死囚的上诉,而且女王说出“同意”两个字,那么这个获罪的犯人就要被送上绞刑架了。
这便是宪法赋予女王的责任。
这些会议不存在争论。
所有的事情都已预先准备完毕,因此,会议在五分钟内就会结束。但它也并非程式化的仪式。针对各项议题,枢密院办事员总是会为女王提前准备一份简要说明,也许只是几句解释,比如,为何修改基尔大学的条例或者为何冻结某个恐怖主义嫌疑分子的财产。
议题往往很多,但女王通常会研读绝大部分,就像读文件箱中的材料一样。
这些内容通常晦涩难懂又索然无味,但这并不是重点。女王认为,如果她不知道她在这些会议上同意的是什么,那便是失职。
枢密院议长,也是高级内阁大臣,像副首相一样有着繁重的日常工作,总是与另外三名内阁大臣一起出现。
这里的任何一次会议,都要求有至少三名枢密院顾问官在场。
枢密院成员被称为“顾问官”(Counsellor)而不是传统的“委员”(Councillor)。王室的高级成员会被任命为“国务顾问”,女王无论何时出国,都必须指派其中两人临时代替她行使权力。
在即将18岁的时候,女王自己也曾经被指派担任过这一角色。对于当时一直生活在庇护中的公主来说,那是一次严肃的考验。据说她曾为一件凶杀案的细节而震惊不已。
顾问官在 844号房间外排成一队,议长会提前进去与女王交谈一阵。
待女王准备好以后,她便按铃,外面等候的顾问便随文书一同进入,并逐一与女王握手。
会议十分强调利落高效,所以实质上是站着开完的。众所周知,是维多利亚女王引入了这一节约时间的机制。
政客们背对窗户站在女王一侧,工作人员则站在另一侧。枢密院议长大声宣读每页纸上的议题,随后女王回答“同意”,大家再翻到下一页。
女王前面也会有一套枢密院用具,包括封缄用的蜡和一根熔化蜡油的蜡烛。它们摸起来感觉很好,但这已经是历史性做法了。
现在封缄会在其他地方用更为持久的塑料制品完成。
当一切都结束时,议长会说:“尊敬的女王陛下,今天会议需议决的所有事务都已结束。”女王也许会对其中比较有趣的一项议题加以评论,然后她再次按铃,房门会随之打开,大臣们便一同走出去。
“我总有种感觉,女王真的很享受这个过程的每一部分。”前任枢密院文书亚历山大·加洛韦(Alexander Galloway)说。
他也承认一些规矩细节的确很烦琐,甚至连这个房间中最有经验的人,也就是女王和文书,都会感到迷惑。他指出:“作为文书,最棒的事情就是,如果有人向你提出问题,那几乎也可以确定没人知道答案。”
然而,女王任期中还是有六次枢密院会议不像以往那般平静,变成了介于闹剧与中世纪效忠仪式之间的混成品。
这往往发生在执政党垮台,一群新任大臣着手组建新内阁的时期。不仅有很多内政大臣要在女王面前宣誓就职,也有大批枢密院顾问官需要任命。
回顾带领他的新联合政府宣誓就职的那一天,戴维·卡梅伦面带微笑地说:“那就像是用橡胶管给婴儿进行洗礼。当时场面蔚为壮观,很多人涌入枢密院,行吻手礼,接受办公印章……宣誓者排成长长的一排。他们先在这边的跪垫单膝跪地,行吻手礼,宣枢密院誓,然后再更换另外一个跪垫,成为内阁大臣,重新行吻手礼,宣誓。”
一切都安排得很妥当,前期有彩排,有茶点,地点选在了白金汉宫一间非常漂亮的房间里,仪式过后还有闲聊时间。
白金汉宫不仅要集合胜出者宣誓就职,女王还会召见落选者,举行正式的告别仪式。按照传统,一届内阁下台时每位离任的大臣都可以获准觐见女王。
一位前任内阁大臣透露:“先是就形势发展进行十分钟相当愉快的谈话,然后女王向大家微笑握手,仪式结束。就这么简单,但却非常有帮助,让人觉得圆满。这是对前任政府的很好肯定,受到了君主的接见,会让人心生暖意,即使她只是说:‘非常感谢,请不要再打电话给我,我会打给你们的。”
当然,这些繁杂的宪法职责、惯例、义务,以及怪异反常的规矩和令人不知所措的仪式,并非总是白纸黑字那么一目了然。
沃尔特·白哲特在他的《英国宪制》中,或许提炼出了一些君主立宪制的精髓,但是他从未提及任何有关文件箱、英联邦、活动权杖或是吻手礼的内容。
相反,君主与政治派别之间,经常让人困惑不解的整个相互作用过程,常常是在王室日历最为精彩而宏大的一段时光的描写中被巧妙地一笔带过。
毫无疑问,女王是超越政治的存在。
这就是君主制的全部意义。
但是女王也是人,像其他人一样,她一定也有判断是非的个人观点和价值观,它们都是什么呢?政治家和政治评论员有时会猜想或分析女王对某一问题的个人观点,总是试图依据她战时一代、家底丰厚、略微保守、由衷喜爱乡村的身份对此进行推测。
因此,对于那些有着相当政治嗅觉的人来说,当他们看到女王真正根深蒂固的中立态度时,自然会是无比惊讶。虽然这会冒犯一些政客,但是女王看起来是真的将他们视为同一类人。
担任尊贵的枢密院大臣一职20多年的戈弗雷·阿格纽爵士(Sir Godfrey Agnew)总结道:“女王从不刻意区分政客们的不同派别。在她看来,他们大体上属于同一社会阶层。”
马尔科姆·里夫金德先生担任过的3个内阁职位,都要密切接触君主,他曾被女王在荷里路德宫的一番话所震惊:
“女王对我说:‘伊朗国王问我和工党或保守党首相谁共事时间更长。我回答说我一点也不清楚他在说什么,因为我从来没想过这件事。 在我看来确实如此。对她而言,政党派别最微不足道。我曾在女王身边做过苏格兰事务大臣、国防大臣和外交大臣,在此期间女王从来没发表过任何有争议的政治观点。”
女王在位的60年间,有34年是保守党执政,24年是工党执政,然后有一段时间是保守党/自由民主党联合执政。
如果让她就自己的政治观点发表议论的话,那么客观地讲,她可能比较喜欢偶尔产生的共识。“我认为联合政府对国家是有益的。”
2010年选举结束几周后的一次午餐中,她对旁边的客人说道:“既然我们所处时代正经历着空前变化,那就让我们尽可能地去利用它。”
两党之间经过长达半个多世纪摇摆不定的政治局面后,女王竟然对第一届联合政府的新意青睐有加(世界上还有16国政府与此类似,其中有一两个属于女王),并不出人意料。更重要的是,围绕2010年大选产生的不确定性提醒公众:君主正是稳定和公平的保护者。
“王室十分喜爱那些与众不同的事情。”
玛丽·弗朗西斯说道:“就是有把椅子翻倒了或者窗帘没拉开,都会成为他们谈论的话题。联合政府也是新事物,而且很明确地涉及女王。人们对女王所发挥的作用,或潜在的重要性,以及可能的举动都给予了极大关注,这令人感到十分欣慰。”
最终,女王没有被迫在参加2010年大选的两位候选人中做出决定。
无论是保守党还是工黨,都没有取得压倒性优势,这种僵持状态很可能会让君主做出一个令她很不满意的决定,即重新进行选举。但这次她的政客们自己解决了问题。一旦自由民主党明确表示要与保守党共享权力,君主便可摆脱两难选择。
牛津大学教授弗农·博格达诺(Vernon Bogdanor)解释道:“女王的职责不是团结政党,相反,她只负责接受协商的结果。”
本文选编自《我们的女王:伊丽莎白二世》,罗伯特·哈德曼著,南方翻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授权刊载,2017 年3 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