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长期以来,我国乡村传播研究在“西方理论-中国经验”的二元框架中徘徊,追随和遵循西方研究范式,乡村传播研究中的原创性话语和概念贡献不足。这种范式依赖既有主观层面“批判吸收、自主创造”不够的原因,也有学术、媒介、现代化进程等客观环境的影响和制约。在这其中,马克思主义城乡发展理论被有意无意地忽略了,进而也就缺失了马克思主义和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底色。未来的乡村传播研究,在大力发展乡村媒介的基础上要进一步创新研究范式,彰显乡村传播中的劳动和土地因素;进一步聚焦乡村传播重心,关注“三农”形象传播和基于对等流动权的传播研究。
【关键词】马克思主义 城乡发展理论 乡村传播 农村土地
2018年6月24日,国际媒介与传播研究学会(IAMCR)在美国俄勒冈大学举办的年会上正式通过了設立“乡村传播”(rural communication)工作组的决定,在全球范围内掀起了乡村传播研究的新热潮。在推进“乡村振兴”战略、建设美丽乡村的背景下,打破当前发展传播研究范式依赖的内卷化困境,基于马克思主义城乡发展理论,更加有效、有理、有力地彰显乡村传播研究的中国特色、中国气派、中国风格,是摆在每一个传播学人面前的紧迫任务。
一、我国乡村传播研究的历史回望
乡村传播作为发展传播研究的重要分支,早在20世纪80年代就已经进入了中国学者的研究视野,研讨旨趣涉及落后地区农村广播电视现状(中共中央宣传部、广播电影电视部联合调查组,1987年)、中国城乡文化观念变革(复旦大学文化与传播研究中心、美国东西方中心文化传播研究所,1988年)、农村新闻传播现状(张学洪、1986年)等。
20世纪90年代,以王怡红、陈崇山、孙武三等为代表的新闻传播学者,基于发展传播学理论以农村和少数民族地区为重点,展开了关于媒介接触与使用的实证研究,取得了很多有价值的研究成果。需要指出的是,限于时代背景和发展进程,相关研究没能跳出“以西方理论为基础,以中国经验为研究对象的认识论二元框架”①,且“对发展传播学在新世纪所面临的范式转换,理论转型,研究与实践重心的嬗变,乃至最新的发展热点缺乏应有的关注”。②2000年以来,考虑到发展传播学的理论前沿及面向新世纪的中国农业、农村和农民问题,有学者提出了构建中国乡村传播学的基本思路(李红艳、谢咏才、谭英,2005年)。2010年,中国第一部系统论述乡村传播学理论的著作《乡村传播学》面世,为研究中国农村的现代化提供了新的视角。与此同时,加拿大知名传播政治经济学学者赵月枝也因看到发展传播学在中国乡村的发展困境而“产生了强烈的把批判研究落实到‘地面和‘村庄的学术冲动”③,并继而于2015年在浙江缙云县创立了以构建平衡互哺的城乡发展为主题的跨学科与跨界乡村发展交流平台——河阳论坛暨乡村、文化与传播学术周,吸引了众多致力于乡村发展研究的学者参加,影响力不断扩大。以2010年为界线,有学者研究发现21世纪前十年“发展传播学研究主要集中在媒介效果、技术与社会变迁、媒介参与三个大的领域,而健康传播和媒介素养作为发展传播学研究中较为突出的两个专题,也被拿出来单独讨论”,④且相关研究都能见到农村和农民的身影。也有学者以2010-2019年国家社科基金项目数据库中的乡村传播类立项课题为研究对象,绘制了乡村传播项目成果内容关键词统计表及关键词共现知识图谱,发现新生代农民工、媒介素养、农民、公共性、乡村振兴成为高频次关键词,而“乡村主体”和“媒介使用”成为项目的研究重点。⑤需要特别指出的是,世界银行曾经对2000-2005年的37个发展传播项目进行统计,发现“采用现代化路径的占21.6%,采用创新扩散理论的占18.9%,采用参与式路径的占32.4%,其他理论的占27%”。⑥不难看出,近二十年来我国乡村传播研究范式与西方国家相比并无多大不同,总体而言尚未跳出西方传播学研究“符号—媒介—信息”的逻辑框架,也没有在西方发展传播“资本—技术—市场”导向的围墙下打开新的缺口,在全球发展传播乃至乡村传播研究场域中呈现近乎“不在场”的尴尬局面。
二、乡村传播研究范式依赖的原因分析
对于这种尴尬局面——乡村传播研究的范式依赖,我们需要辩证地看待:一方面范式依赖的“拿来主义”有利于我们尽快开展研究,了解广大农村和少数民族地区的媒介接触和使用状况;另一方面基于相同或近似的研究范式,便于国际层面的传播交流,避免研究的闭门造车和自我孤立。但是,不“破”难“立”,当长久以来的范式依赖造成自身研究的内卷化困境时,反思便必要和紧迫了。
(一)范式依赖的客观环境
几乎在传播学进入中国大陆的同时,有学者就开启了“批判吸收,自主创造”之路,包括从意识形态层面对发展传播学的批判(支庭荣、1996年)和从中国传统文化层面对传播学的创造(吴予敏、1988年,沙莲香、1990年,何庆良、陈力丹,1995年,尹韵公、1997年)。但是,部分学者的努力并没有在整体层面上扭转乡村传播研究范式依赖一路狂奔至今的局面。究其原因,学术环境、媒介环境和城市化环境在范式依赖的路途中起着助推器的作用。
1.学术环境层面
乡村传播研究的西方范式依然是主流。近年来不少学者尝试打破乡村传播研究的西方话语桎梏,比如将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乡村治理与传播研究结合起来(蒋旭峰、2013年,张毓辉、2016年,李红艳、2019年),将阶级分析视野引入文化传播(赵月枝、2015年),以及将劳动的概念引入乡村传播(沙垚、2019年)。目前,我国的乡村传播研究尚未提出具有国际影响力的中国概念和中国话语,更不用说挑战西方主流研究范式了。
2.媒介环境层面
大众传媒飞速发展导致乡村传播研究的“唯媒介论”。第47次中国互联网络发展状况统计报告显示,截至2020年12月,我国网民规模达9.89亿,其中农村网民规模3.09亿,手机网民规模达9.86亿,使用手机上网的网民比例为99.7%。改革开放40多年来,媒介环境翻天覆地的变化,促使乡村传播研究者本能地将媒介接触与使用作为研究的重心,陷入西方“技术中心主义”的怪圈。
3.城市化环境层面
农民对进城的渴望是乡村传播研究范式依赖的重要推动力。根据国家统计局的数据,2019年末我国城镇化率达60.6%。参照国际标准,这意味着我国初步完成乡村社会到城市社会的转型,进入城市社会时代。根据世界各国的城市化历史经验,当一个国家的城市化率达到70%-75%时,其城市化进程将放缓。当前,我国城市化进程也确实处于稳步推进之中。这就不难理解,为什么现代化范式仍然在我国的乡村传播研究中占有重要一席了。
(二)范式依赖的主观环境
乡村传播研究所面临的客观环境并不是范式依赖的决定性因素,深刻剖析研究本身的主观环境,有利于从更深层次探索和解决这一难题。客观而言,针对乡村传播的研究,我们在“系统了解、分析研究”上面下足了功夫,但“批判吸收”的力度不够以至于“自主创造”成果稀缺。“批判的武器当然不能代替武器的批判,物质力量只能用物质力量来摧毁”⑦,批判不足是造成这一困境的关键主观指向。而这其中,马克思主义城乡发展理论作为研究乡村传播的一个重要视角,被有意无意地淡化了。近年来,虽有个别学者开始探索城乡视野下的乡村传播,但在整体研究环境中依然显得势单力薄。
乡村传播研究要解决的核心问题是,要从方向上为乡村未来发展提供指引和参考。按照马克思主义城乡发展理论,随着生产力的高度发展,历经分离、对立的城乡关系,终将向城乡融合发展迈进。受美国政府积极鼓励和资助的发展传播学研究,其起始尝试就是基于技术进步和经济发展来消灭第三世界贫穷与愚昧的现代化范式。问题是,该研究范式背后彰显了乡村现代化的单一路径——农村的城市化和农民的市民化。按照科林·斯巴克斯的说法,发展传播学在摈弃现代化范式之后继而历经了参与范式、帝国主义范式、全球化范式,且各种范式在当下的研究中融合使用。但是,一方面后续研究范式依然存在现代化范式的影子,另一方面现代化范式仍然是当前发展传播乃至乡村传播研究的重要理论框架。
三、马克思主义城乡发展理论对乡村传播研究的启示
不同于西方的线性发展观,马克思主义城乡发展理论站在历史唯物主义的角度构筑了未来城乡关系的图景,对当下的乡村传播研究具有重要启示。
(一)发展乡村媒介,为城乡融合提供传播支撑
基于马克思恩格斯的思想,未来城乡融合的重要前提是生产力的高度发展以及物质的高度发达。在乡村传播中,媒介作为城乡融合的传播支撑,在三个维度上助力城乡发展。
生产力维度。马克思在批判李斯特关于生产力“精神本质”唯心主义想象的同时,深刻地指出了生产力的“物质性”,在揭示生产力本质的基础上阐明了科学技术之于生产力的作用:“同价值转化为资本时的情形一样,在资本的进一步发展中,我们看到:资本是以生产力的一定的现有的历史发展为前提的,——在这些生产力中也包括科学”,⑧并且“劳动生产力是随着科学和技术的不断发展而不断发展的”⑨。广播、报纸、电视在内的传统媒体和互联网新媒体作为生产力发展的媒介面向和科技呈现共同构成了乡村传播环境,并在政治交往、社会交往和经济交往中不断优化农民的生产生活体验。因此,乡村媒介发展必然内化于城乡发展态势中,并在城乡融合过程中发挥重要的传播支撑作用。
生产關系维度。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传播媒介的发展也在重构传统的农村生产关系。依照麦克卢汉的观点,乡村媒介延伸了农民的听觉、视觉和思想触手——媒介的使用和信息的大量涌进一方面冲击和消解着乡土文化,另一方面影响和改变着农民的传统交往形态,同时还在一定程度上形塑和解构着传统农村社会的权力关系和权力格局。村民之间的关系、农民与土地的关系、农民与资本的关系以及城乡关系,无不在乡村媒介的发展中动态调整与演进。当下,县级融媒体中心的建设和介入,进一步丰富了乡村传播环境,密切了农村和基层政权的关系,在城乡融合中发挥着“信息加速器”的作用。
意识形态维度。当前,世界正处于百年未有之大变局。一方面,社会思想意识复杂多样、相互交织;另一方面,媒体格局和舆论生态发生深刻变化,移动化、即时化、立体化的传播态势使得任何一个思想节点能够被迅速点燃并串起。社会思潮的多样化和价值选择的多元化,对构建具有强大凝聚力和引领力的社会主义意识形态带来干扰,在乡村地区尤为明显。乡村媒介本身作为生产力不具有意识形态属性,但随着人工智能和计算机算法的运用,乡村媒介的使用呈现一定的意识形态偏向。从这个意义上讲,乡村媒介的发展是一把双刃剑,其是否能在城乡发展中发挥正向作用取决于农民的媒介素养和基层党委的意识形态工作成效。因为,为更好推进城乡融合,对待乡村媒介的态度是鼓励发展但不能助其“野蛮生长”。
(二)创新研究范式,提供乡村传播研究新视野
当前,关于乡村传播的研究总体上并未脱离媒介-符号-信息的逻辑支撑,需要指出的是,现代传播诞生于“二战”后的美国,传播研究的基础和支撑源自资本主义的工业化发展。虽说中国仍在推进工业化进程,但传统意义上仍然是一个农业大国,乡村是中国和中华民族的安身立命所在,是中国近代新民主主义革命取得胜利的核心支点,是当前全面深化改革的实践前沿,更是探索中国未来发展的关键所在,这一点与资本主义的西方国家有着本质不同。因此,乡村传播研究理应彰显中国风格和中国气派。
土地视野。土地是农民的劳动对象、生产和生活的联结、生存和发展的依赖。对于有着悠久种养殖历史的农业大国而言,绕开土地因素研究乡村传播,无疑舍弃了一条异于西方的重要线索。即便当下乡村社会,土地联结着包括农民、资本、市场、政府在内的多重交往关系,构成了宏大的乡村传播图景。集体所有的土地制度与资本主义土地私有制根本不同,意味着中国乡村传播研究拥有西方国家所不具备的独特因素。以土地视野作为切入,能够在乡村传播研究中贡献不一样的经验和智慧。
劳动视野。劳动是农民生产生活核心实践活动所在,劳动本身就是人与自然的沟通过程。此外,基层党委政府的政策导向影响着农民的劳动形态、劳动偏好及双向互动,农民在劳动过程和劳动之余的交往也构成了乡村传播的重要内容。西方乡村传播研究的主流范式将劳动排斥在外,一方面是因为其农业发展依靠的是规模化和机械化的推进,远离了农民原初的劳动形态;另一方面也有通过故意回避劳动而以免引起关于压迫与反抗的讨论之嫌,避免给资本主义的发展带来额外的烦扰。但于中国而言却完全不同,劳动是农民谋生的重要手段,关乎农民的生存发展,是实现对美好生活向往的中介和桥梁。因此,对中国而言忽视劳动的乡村传播研究,是没有灵魂的,也不可能触摸到乡村传播的深层脉动。
乡村文化视野。简单来讲,乡村文化可以说是农民劳动之于土地的文化呈现,在乡村传播研究中占据重要位置。显然,农民的交往行为受乡村文化影响乃至制约。但同时不得不承认,优秀传统文化在乡村的发展与传承面临着不小的媒介冲击。因为通过移动互联网,一方面农民接触到越来越多的充满后工业时代欲望的信息,另一方面网络直播、短视频App的兴起又是农民在对外传播中倾向于与城市文化差别不大的“快餐”文化——毕竟传统乡村文化的展现需要花费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因此,乡村传播研究中,如何重拾乡村文化的光荣与梦想,值得进一步思考。
(三)聚焦传播重心,化解城乡融合的认知隔膜
城乡融合发展中,乡村传播研究需要进一步聚焦传播重心,为化解城乡融合的认知隔膜提供思路。
聚焦“三农”形象的传播研究。资本主义的发展和崛起,造成了城乡分离和对立,城市生产力的快速发展和物质产品的极大丰富,逐步将农村、农业、农民推向了贫穷、落后、愚昧、无知的话语深渊,直至今日,关于“三农”的负面媒体形象依然影响着大众的认知和判断。城乡融合,既包括硬件融合,也包括软件融合——平等或接近平等的形象直觉和判断应当成为城乡融合的媒介支撑。所以,乡村传播研究可以在扭转城乡形象认知偏差方面下功夫,深度挖掘提升“三农”形象背后的传播支撑。
聚焦对等流动权的乡村传播研究。城乡融合发展,不是城市对农村的吞噬和兼并,而是城乡人员对等或接近对等的自由流动。当下的城市化城市依然展现着对农村的“虹吸效应”,距离马克思关于城乡融合的愿景相距甚远。但城乡居民的对等流动也不同于西方国家的“逆城市化”——彼此流动后的居民实现了工作和生活地點的统一性。因此,从传播学的视角探索和思考城乡融合中居民的对等流动权,价值巨大、意义深远——没有对等流动权的融合近乎于一方对另一方的消灭或兼并,而不是真正的融合。
【本文系2021年度湖南省社会科学成果评审委员会一般课题“乡村传播视野下的农民劳动交往研究”(项目编号:XSP21YBC315)的研究成果】
注释:
①胡翼青.传播研究本土化路径的迷失——对“西方理论,中国经验”二元框架的历史反思[J].现代传播(中国传媒大学学报),2011(04):34-39.
②⑥韩鸿.发展传播学近三十余年的学术流变与理论转型[J].国际新闻界,2014,36(07):99-112.
③沙垚.重构中国传播学——传播政治经济学者赵月枝教授专访[J].新闻记者,2015(01):5-14.
④刘锐.2001-2010:中国发展传播学研究现状与前景[J].国际新闻界,2011,33(06):52-57.
⑤严励,李文文,刘莉.乡村传播研究的知识图景——以近十年国家社科基金项目为例[J].新闻爱好者,2020(05):54-57.
⑦中共中央编译局编.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一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9.
⑧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8:94.
⑨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3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8:664.
作者简介:张怀东,中共株洲市委党校文化和生态文明教研部讲师
编辑:王洪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