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
当我在读一本恐怖漫画时,忽然发现,我其实是其中的一个角色。
(一)
我叫杰尼。我和爸爸居住在大西洋沿岸的一个小城市。
在我生活的世界里,百分之九十六的人都是英雄。
而我,只是一个普通人。
这天放学,当我走下学校的台阶,一本漫画书从楼上掉下来。
它没有砸到我的脑袋,我理应绕道离开。但我看了看手表,离爸爸来接我还有一段时间,我索性坐在学校门口,读了起来。
这是一本老生常谈的漫画:恐怖的城市,弱小的市民,一群上天入地的超级英雄,无所不能,拯救每一个可怜人。我也能画。
翻了两页,我就觉得无趣,有些画面甚至有些杂乱。
合上书,我随意把它丢到书包里。原谅我对超级英雄的传记毫无兴趣。我的爸爸是一名普通的刑警,普通到当他和你擦肩而过时,你根本不会记住他的脸。他的每一天都在“走钢丝”——但没有超级英雄来帮助他。
爸爸来接我,我坐在他破烂的吉普车上,咬了一口苹果。记忆里,这个场景似曾相识,苹果的味道也是。我闻了闻苹果,不再想吃了,仿佛吃了一百万次。
爸爸把车停在冰激淋店的门口。冰激淋店的广告牌是鲜艳的粉色,在夕阳下闪耀,看上去是草莓味的,我不禁垂涎欲滴。已经很久没吃冰激淋了。
这时候,爸爸掏出钱夹,里面有一张照片——蓝色的湖泊,湖泊旁是一座小木屋,被刷成城堡的颜色。他把照片递给我。
“行李我已经打包好。今天是最后一天执勤。”他的表情从未有过的轻松。爸爸总是要面对一些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坏人,充满危险。每天晚上,我都在家里盼望他能够安全回来。睡不着的我会爬起来,翻开床头的本子,随意画一些什么打发时间。直到我听到爸爸小心关门的声音,才能安心入睡。
我将苹果丢在一旁,望着他逐渐展露的笑容。
“儿子,我们回老家。你会喜欢那栋房子的,每天你也不会被马路上的汽车吵醒,也许会有小鹿来叫你起床……我一直不是个好爸爸,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太少太少,以后不会这样了……我想通了,比起工作,你更需要我。”他吹起了口哨。
“当然。”我望向窗外千篇一律的风景,心里突然有一种奇怪的焦虑。
车子很快停在了家门口,爸爸又要去执勤了。
下车后,我站在原地,握着手上明亮的照片,又看了看爸爸面前逐渐深沉的夜色。
夜色像一只巨大的怪兽,慢慢将他吞没。
那一晚,我睁眼望着天花板到天亮,爸爸没有回来。
第二天,报纸上都是他殉职的消息。
葬礼上,来了很多我不认识的陌生人。他们告诉我一切都会好的。
我沉默不语。当人潮散去,我拿出了那张爸爸给我的照片。照片上的湖泊还是那么蓝。
?回去的路上,我看到一个孤寂的身影。不知道为什么,他站在远处凝望墓地。四周的风景,似乎都是为了衬托他俊俏的侧脸。
他的脸如此熟悉,我似乎在哪里见过。
直到我收拾行李,那本漫画书从书包里掉出来,看到漫画书的封面时,我才认出了那个男人。
原来,他就是传说中的超级英雄。
不出意外,他会拯救一切。
当我继续翻阅漫画,我才发现:车上的苹果,爸爸的话语,最后一次执勤以及葬礼上空旷的远景,都是安排好的剧情。
这本漫画画的就是我的生活。而在这段故事里,我和爸爸只是出现了几页的配角。
爸爸死去。我被福利院收养。英雄战胜恶魔,成了更好的人。
我想和画家谈谈。
(二)
直觉告诉我,他就在这个城市的某个角落。
我骑着车,找遍了所有的咖啡店。想象中,他应该西装革履,戴着金丝边眼镜,一边喝着咖啡,一边手绘漫画分镜。
可惜我找遍了能去的所有咖啡店,都没找到他。真是只狡猾的老狐狸!
当我把车子停靠在路边,冰激淋店的招牌再次吸引了我。这个招牌看起来和街上的任何一个招牌都不一样。它看起来更真实。
冰激淋店人很少,角落里有一个正在大吃特吃的小女孩,融化的冰激淋滴了一桌子。窗边倒是有一位戴着贝雷帽的画家,对着窗外来往的行人,在速写本上画着什么,一脸的老谋深算。
我深吸一口气,走过去,拍了拍他。
他看起来一脸祥和,正在享受阳光和早餐。当我正打算质问他为什么要随意安排我的命运时,才看清他的画稿:窗外写生。
我叹了口气,走向前台。有什么东西滚到我的脚跟前。
我低头看,是一个苹果。
当我试图捡起苹果,一只手和我一起触碰到苹果。
是那个在角落里吃冰激淋的女孩。她满脸雀斑,比我矮半个头,一头红发,琥珀色的眼睛,看着和我年纪相仿,裙子脏兮兮的,脸上挂着有些不太聪明的笑容。
我把蘋果递给她。
她转身要离开,但是从裙子的口袋里掉出了一团脏兮兮的餐巾纸。
我拿起一张干净的纸巾,捏住这团餐巾纸,喊住她:“小孩,不要乱丢垃圾!”
她不好意思地走向我。我却忽然发现,餐巾纸上隐约勾勒着一些线条。展开后,我看见了葬礼的远景:参加葬礼的本应只有我的家人,但是我又看见了那个孤寂的男人,他站在远处凝望,和我那天看到的一模一样。
女孩准备逃跑,我一把抓住她,扬起餐巾纸,认真地注视她:“可以解释一下吗?”
(三)
“都是套路。这个远景画得还行?”
她把苹果递给我,我摇摇头。我不想吃苹果,而且远景画得一般般。
“你爸爸的离开是惯用套路。他的工作很危险,不打算做了,明天就要辞职,大错特错!”她一本正经。
“为什么?把爸爸还给我!”我很愤怒。
“画家用最后一次执行任务的设定,来宣告这个人的死期。角色会聊起自己的家人,下一步就是死了,比如士兵拿出家人的照片,一张携带很久的照片……然后你懂的。我安排这一切。”她有点得意,有点欠打。
“我不懂。这个故事对我来说,烂透了。”
“说实话,你是第一个从漫画里走出来、找到我的角色。我以为会是主角。我甚至不记得我画过你。”女孩开始喝可乐,又洒了一桌。
“这家冰激淋店看起来和其他店不太一样。”
“当然,这家店就在我家楼下,我照着画的。在漫画世界,它只是街上的背景,对剧情没用。但它居然成了漫画世界和现实世界的连接点。酷!”
我压抑住怒火,认真问她:“所以,还有什么套路?”
她兴奋起来,抽出一张餐巾纸,开始在纸上为我疯狂演示。
“喷水戏是在告诉观众,他们看到了惊人的一幕。这一喷,能给任何场景增加滑稽味道。”
“我被我同桌喷过,她好像是看到了什么怪物。”
“哈哈,画怪物是我的特长。设置恐怖套路,我是专家。”
“是吗?”我挑了挑眉。
“比如让你在夜晚被跟踪。你的背后一阵轰隆声,回过头,虚惊一场,不过是一辆抛锚的巴士。”
“我谢谢你。”难怪晚上我总感觉背后有一团黑影。
“你是不是总也找不到家里的猫?它被我塞进了衣橱里。你听到衣橱的异响,一打开,猫朝你扑过来,你大声尖叫!”
“猫总是乱跑。”
“在我最新画的科幻恐怖漫画里,为了在外星球制造惊吓,我让猫出现在了太空飞船。”
“如果我的生活中没有宠物,你打算怎么制造惊吓?”
她邪魅一笑。
“当当当当!”她从包里拿出一面贴满亮片的小镜子,打开它。
从镜子里,我能看见自己冷漠的表情。
“听我说,镜子是所有故事里最可怕的东西!”
看着她的镜子上用胶水粘的、垂垂欲落的蝴蝶结,我赶紧说:“哦,我好害怕。”
她可能是情商低,并没察觉出我的讽刺。
“就这些吗?”我喝了点柠檬水。
“有是有……但是你知道,灵感总是很难找。都说我是天才画家,但写脚本很痛苦。如果能干点别的,我就干别的了。我要不断推动剧情,让英雄历经困难,沐浴来之不易的胜利之光,策马奔向远方……”她撇撇嘴。
我铺平她的餐巾纸,重新勾勒了葬禮上的远景,推给她。
她暗淡的眼睛里有了光。
“这个构图看起来更舒服。”
我耸耸肩:“我一天能画100张。”
这回,换她一把抓住我的手。
她站起来,恭恭敬敬地对我鞠了个躬。
“你想吃什么?”她问我。
“冰激淋,草莓味的。”
“好嘞。”她屁颠跑到前台,从我的命运主宰变成了我的跟班。
“可以帮我画画吗?马上就要交稿了!”她开门见山。
我整了整衣领,清了清嗓子:“也不是不可以!只是,剧情上……我需要稍作变动。”
她把笔递给我:“听你安排。”
我望着桌上的苹果,想起了那天和爸爸告别的场景,下定决心:“我得在车上就丢掉它。”
(四)
沿着陡峭的山路,蜿蜒穿行在茂密的森林中,湍急的溪流在裹着苔癣的巨石间欢乐流淌。
溪流的源头。这片冰川融化而成的湖泊在阳光下波光粼粼,我们的屋子掩映在林木之间,有着低矮的烟囱和木制百叶窗。
我醒来后,听到窗外的异响,打开窗,是小鹿在叫我起床。红发女孩正坐在院子里喝茶。
招待她的,不是别人,正是我的爸爸。
“说到与世隔绝的地方,你知道吗?孤悬北大西洋的冰岛距离欧洲大陆千余公里,而在本土南部的离岛区,有一座岛屿,更偏远,这座小岛的面积只有0.45平方公里,岛上遍布冰岛的吉祥物——海鹦。山麓处有座小木屋,是人类存在的唯一证明。”
“听起来很冷。”爸爸笑了。
“可风景很好。我原本打算让您去那里度假,显然杰尼还是喜欢这里。”
“那座小木屋我调查了,是捕猎协会建的,至今不通水电。临时生活在那里的人们依靠雨水采集装置获取饮用水……”我撇撇嘴。我可不想去那里荒野求生。
女孩翻看着桌上的分镜,露出满意的微笑:“你画得比我好多了。你会是作者之一。”
“不用了。”我摆摆手。
“有什么诀窍吗?你的故事和我读过的完全不同。小人物们的故事比英雄还要精彩。”
“诀窍就是打破套路。”我冲她眨了眨眼。
我重新设定了故事。我在车里就丢掉了那个吃了一百万次的苹果,告诉爸爸一切真相。爸爸在我们的安排下,完成执勤后,和我一起回到老家。
我们掌握了自己的命运。
黄昏时,我们就在篝火旁打鼓,爸爸跳着简单的柏柏尔传统舞蹈。
我们无意间抬眼,发现已是繁星满天,似乎还看到了银河。
小人物,也有属于自己的宇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