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章
外婆家门口的那几把椅子,好像永远耷拉在那儿。夏天清早,雾气还没完全散开,凉风欺压着村里的稻苗儿。外婆强睁着睡眼清扫起屋前屋后的落叶,熟稔地将椅子搬到门口。外婆的体重不到我的一半儿,身高也不过我的一半儿,搬椅子这项“工程”做起来实在有些吃力。我也不休息,顺势将大瓷缸子里撒进几把茶叶,注入开水,茶叶在开水的鼓舞下放肆旋转。
等到视线里出现远处朦胧的山峦,三三两两的来者带着氤氲送来熟人碰面的招呼声。月儿渐渐沉下去,路人稍许不注意,等再次擦汗抬头的瞬间,却发现那轮照亮前行的明月,偷偷走进了天际,留下东边浅红的光晕。
翻过一座山,总是要停下来歇歇的。离镇上还有十几二十分钟的路程,见天色还早,赶路人便停下匆忙的脚步,喝一口茶,捶捶腿,也不敢过多耽误,便又赶起路来。
天色稍亮,出來的老人就加快步子,不介意前人喝过的瓷缸,豪饮数口,身子随着一口口突如其来的热流暖了起来,不多歇息,便继续疾步。那些背着满背篓新鲜蔬菜、扛着编好的扫把的老人们,赶起路来更慢些,不过数百米,便要找个不高不低的阶梯,将背篓稳稳地从肩上卸下,才迈着蹒跚的步子寻找空着的椅子,和那口大红的瓷缸……然后继续背上沉甸甸的背篓,双手挽着两边的背系缓缓向前。难怪人家都说赶集呢!他们从每一个远山深处纷至沓来,就像约定了一般,同一时间聚集在不大却拥挤的街头巷尾。数百年的不约而同,成就了今天的约定俗成。习惯,早已在悄无声息的沉默中延续着我们要讲的故事。
镇里的赶集,热闹不过三四个小时。临近晌午,集赶完了,人们带上沉沉的“物资”,抑或背上商品售卖一空后轻巧的背篓,回家了。
回家的路貌似更长些,依旧是外婆家门口,归来人歇脚时,总是春风满面,优哉游哉地吃着茶,和坐在周围认识的不认识的人聊聊天儿,盈盈地分享在外的子女发来的照片,倾诉思念的心情。阳光倾泻在门前院脚,照在黝黑健康的小麦色面庞上,人人都满心喜悦地接受这来自自然的馈赠。谈天说地哼着歌儿,有时一坐就是几个小时。椅子坐满了,就拍拍阶梯的泥巴印儿坐下来,瓷缸在老人的手中停留几秒,大口饮下愈发浓烈的凉茶,清凉的液体从喉咙溜进胃部进而蔓延开来。未有过多停留,老人又将瓷缸捧给其他过客手里。从今日趣事,到国家大局,从田垄长满的金钱草,到天边那一朵像鱼又像花的云。不熟悉的人,在这三言两语里,都会变得熟络起来。碰上外婆做好午饭,外公总要拉上些人喝几杯的,等到酒兴正浓,一首首豪情万丈的诗便同早已编撰记录在册一般从外公嘴里分毫不差地“吼”出来……旁人附声叫好,连连称赞。高粱酒与历经历史洗礼的声线融合,交织,雀舞。酒后的路人,稍坐半刻,待到最远的那片天空又出现好看的红晕,也起身告别主人继续向山林更深处归去。
后来,外婆开了家小店,陈列的物品不过百件,多是孩童喜爱的零食,再不过,便是些便宜的烟和畅销的酒。名义上的“商品”们,也许都被外公“待了客”,或者碰上调皮的孩子,给外婆算着糊涂账,外婆也依他。外公称此事是外婆开展的一项“伟大事业”,它敦促着外婆每日再多走几步。“窝在屋里有什么好的呢?”外公总这样道。
有一次,我帮外婆背着沉甸甸的“货物”随她回家,她缓慢的步子使我惊讶。她不止一遍催我快走,不用等她。我只得背着背篓跑到家中,又折回去寻找她的身影。半小时有余,她只挪到了村头的阶梯下,也没吹开散落的柳叶,静静地坐着。我和她一起坐在柳树下的阶梯上,看柳叶如何在风的唆使下前往地面。往左,是人声稀疏的村野乡舍;往右,是还在吵闹还价的人群和稍显拥堵的街道。我忘了这段我曾经定义为十几分钟路程的小路,伴着外婆走了多久,歇了多少次,只记得上前搀扶时倔强地推开我手的外婆,用她的沉默给予自身强大的力量。往后许久,每当我看到门前休息的老人,都无数次地幻想他们走过了多么荆棘的路,和在凹凸不平的山石上歇过了多少回脚。
“滞留”在家,我第一次关注到父母的小店。门前的长凳,和姨妈店前的长凳,在这本就窄窄的店面前,显得格外扎眼。街坊都说挡着了做生意的门面,可久了,习惯了。停留的人多了,过往的公交总记得按上一声喇叭,这小小的长凳,摇身一变成了公交的停车牌。
我又同姨妈去看望外婆。从堂屋到卧室的几米,这一次外婆没有拒绝,将身体重心通过两只手沉沉地传送到我手里,一步,两步……我出门去看星星,不经意地一瞥,墙角的歪歪扭扭的凳子,似乎也躲在角落里,望着天上的星星。
课题项目:湖北民族大学创新创业项目部分成果(项目编号:202010517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