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婉钰
由于中国传统社会男尊女卑的性别地位差异,中国古典园林作为古代士大夫阶层宅邸的重要组成部分,具有非常浓厚的男性色彩。性别不平等导致的弱话语权,使得女性与园林的关系在大多数情况下处于一种被遮蔽的状态。而幸运的是,在中国传统文学中,依然有许多经典作品展现了女性在园林中的活动与心理,给后世人们提供了一个窥视女性与园林关系的窗口,《牡丹亭》即是一例。
一、《牡丹亭》中男性凝视下的女性园林生活
在中国传统园林中,女性是男性眼中园林的点缀,这种男性凝视在诸多中国古代的仕女图和士大夫园林诗文中都有所体现,其本质是因为在传统性别关系中,女性居于从属地位,是依附于男性的“他者”。“中国的女性在历史中往往处于历史的遮蔽之下,所以只是作为男权的边缘中的一个消逝者和缺席者,甚至只能作为一个亚文化群漂移在父权制度的边缘,长期以来成为父权制度的陪衬品。”(贾宇菲《〈聊斋志异〉公孙九娘悲剧成因分析》)在《牡丹亭》中,男性对处于园林风景中的女性的观赏与审视相对而言并不直白突出,但是这种观赏性凝视的普遍形态—男性凝视和对女性的物化却是有迹可循的。从太守夫妇对杜丽娘的教育与约束中,可以清晰地看到这种男性凝视下女性从属思想和“他者”地位的深深烙印。太守夫妇商议为杜丽娘请一位教书先生,是因“看来古今贤淑,多晓诗书。他日嫁一书生,不枉了谈吐相称”,即命先生教杜丽娘婚后举止合礼守矩,不至于丢失娘家的脸面,即便此时的杜丽娘尚未婚配。在第五出中,杜宝为女儿寻觅的教书先生是“老儒”陈最良,陈最良询问杜丽娘读过什么书,杜宝认为《易经》《书》《春秋》《礼记》等书或是过于深奥难解,或是与女子无甚相关,最后决定让陈最良向杜丽娘传授“后妃之德”的《诗经》。可见杜宝对女儿杜丽娘所学书文的关注具有很强的功利性,他并不关注杜丽娘本人有什么偏好与兴趣,只认为女儿学会如何做好妻子本分就已经足够。陈最良在教书过程中,严格恪守礼节,要求杜丽娘早起问安于父母,对于《诗经》首篇《关雎》也完全依照“后妃之德”之说教演,强调女子对男子的辅佐作用和女子相对于男子的从属和附庸地位。做完功课后,侍女春香向杜丽娘描述花园的景致,杜丽娘对春香所描述的自家后花园的第一反应是“原來有这等一个所在”,可见她自幼生活受到严格约束,连自己家有这么一个花园都不知道,也从未涉足过。在杜丽娘初次游园归来后,太守夫人曾疑怪过女儿衣裙上“花鸟绣双双”。这些管教措施严重束缚了杜丽娘作为一个正值大好青春的女孩子所有的正常的情思,而这种约束与太守夫妇对杜丽娘婚事的期许是相一致的。这些措施与其说是对一个女孩的关怀与教育,不如说是一种给未来婚事的保险。太守夫妇对待女儿的态度,更像是对待一个终究要属于别人的物品,战战兢兢以保全其纯粹无瑕,以迎合未来夫家的需要。
同时,杜丽娘游园之后的慨叹也颇为值得人回味:“年已及笄,不得早成佳配,诚为虚度青春,光阴如过隙耳。可惜妾身颜色如花,岂料命如一叶乎!”杜丽娘的此番感叹充满了时光飞逝、青春虚度的苦涩与忧伤,但是她更多地将自己的青春圆满与早成佳配联结在一起,哀叹自己“颜色如花”却不能得到中意男性的欣赏,这依然是一种男性凝视与评判在女性意识中的深植。后世研究多认为“惊梦”这一节是杜丽娘极为重要的一次女性意识与情欲的觉醒,体现了对封建礼教的勇敢反抗,但是这种觉醒依然无法摆脱男性凝视的色彩。杜丽娘对自己青春价值的评判依然是站在男性旁观的角度上的。
二、重门深院布局与女性社会性格的暗合
女性社会性格是对其群体性格和个体性格的概括和抽象,其产生与变化受到社会历史条件的制约与影响。在传统中国,古典女性的社会性格是由封建伦理规范设定而成的,体现出封建社会的父权理想“在私人领域对女性从肉体到灵魂都进行规训和塑造”(赵阳《美国电影〈毒液〉中女性边缘化塑造及文化反思》),而非她们天性使然,正如法国哲学家西蒙娜·德·波伏瓦所言:“女人不是天生的,而是后天形成的。”
封建礼教对女子的约束繁多严苛,女性不可以如男性一样出入各种场所,不可以在人前抛头露面,不可以博取功名谋官就职。哪怕是在一家的宅院之中,前堂前院也并不是女性可以随意踏足的地方。大多数人家的女性都深居简出,活动范围十分受限。园林则是这小小的活动空间中少有的允许女性自由出入的场所,甚至可能是许多女性终其一生所能欣赏的唯一风景。然而,即便是在这小小一方自由天地之中,礼教的约束依然如影随形。据吴若冰《女性视角下明清江南宅园空间研究》,“重门”“深院”是宅园中女性生活空间内向性的最佳写照,而假山、回廊、花屏等装饰物更是强化了这种幽深封闭的空间感。同时,许多中国古典园林都设置有多条游园线路,分离家中女眷与宾客的游园路径,以便相互回避。就《牡丹亭》文本而言,杜丽娘在游园之前做了一系列的准备工作,包括择选出行吉日、吩咐春香叫人扫除花径、对镜穿衣梳妆。即便在宅园中封闭的后院空间中,她仍然要保证衣着妆容的整齐体面,由此可见,虽然身处内部生活空间,女性在园林中的自由也还是一种相对的自由。从杜丽娘游园自嘲性的称呼“锦屏人”可知,身为闺阁小姐的她,房中不可缺少的一样装饰物就是屏风。屏风置于屋中,可以起到分隔和装饰的作用,而作为一种礼制陈设,它对闺房内置和女眷隐私起到遮蔽作用。杜丽娘每天踏出闺房和进入闺房,都势必会见到立于门口的锦屏。对她而言,这扇锦屏不仅仅是身为名门闺秀的自己屋中的装饰,更是遮蔽她对春光的感知,以及对自我青春萌动感知的厚障壁。
三、女性自然天性的释放与园林审美意义的拓展
女性在园林中的长期活动,也会给园林增添相应的性别色彩,使园林成为“一个女性审美气息浓郁的艺术世界”(赵雪《清王素襟〈名花百咏〉中的审美意蕴》)。中国古典园林中的秋千、美人靠等,基本是专为女性休闲娱乐所置的陈设。同时,园林中的植物景观,尤其是花卉,同样也能够反映女性的审美喜好与审美风格。《牡丹亭》对太守府后花园的着墨相对分散,通过细节的拼凑可知,这个园林有假山、有池水,画船、折廊、亭台、轩榭齐备,且植物繁多,值得关注的是园中的这样几种植物:牡丹、芍药、梅。牡丹在中国传统文化中象征着雍容华贵,可以对应杜丽娘身为太守之女的高贵出身。在“惊梦”中,根据春香“是花都开放了,那牡丹还早”一句,及杜丽娘游园后充满觉醒意味的慨叹可知,牡丹在此也可以指杜丽娘盛放的青春与美貌。芍药因《诗经·郑风·溱洧》中“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这种传情的赠送,自古以来就被视为爱情的象征。《诗经·召南·摽有梅》则将梅子与女子的青春年华联系在一起,而这首委婉而大胆的求爱诗也为梅覆上了一层爱情的色彩。同时,春季盛放的花朵明艳动人的色彩与身姿,也颇有女性妩媚柔美的风韵。
从不同的性别视角出发,男丁与女眷的游园之思也有所不同。除传统士大夫园林的审美趣味外,女性游园的所为与所思更进一步拓展了中国古典园林的审美意义。居于家族主導地位的男性是园林的主人,他们在营建构造园林的过程中,将自己的人生理想、品德省思、审美趣味也投射和融合到园林之中。他们多通过将自身境遇与园林之景相联系,在由景推己的思想过程中回望过去,设想未来,以及在出世与入世的矛盾心理中自我拉扯与抉择。总而言之,男性在观览园林时,更多在对景致的欣赏中掺杂对人生的评判与展望。女性的游园之思则迥异于男性。从杜丽娘的游园感受来看,女性游园,其一是获得相对纯粹的美感享受,山水在她们的眼中,是“饱含深情的、承载美的客体”(杨刘佳《徐霞客〈游庐山日记〉创作特色与美学意蕴初探》),其二是在游赏中获得情感共鸣,这与男性游园可得出的功利性价值评价截然不同。踏入后花园,杜丽娘发出了“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的感慨,她既迷醉于这般美好春景,也遗憾父母未曾向自己提起花园的所在。可是随着游园活动的进一步展开,她发现,“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大好春光却被断墙残壁困在这一方小小的天地。被关在破败花园中的繁花,就好像被锁在深宅大院中的自己。她伤春触怀,深感自己如花般盛放的二八年华无人欣赏,无人疼惜,少女美好的青春只能在这高墙之内消磨殆尽。于是,她进一步叹惋“锦屏人忒看得这韶光贱”,自己从来不知道这等美好的春光,也未曾留意过青春的流逝。《关雎》中君子淑女的天作之合与自己落寞青春的对比,更如投湖的石子一般激起了杜丽娘心中向往爱情和自伤伶仃的涟漪。同时,颓败的园子虽然缺少打理,但仍旧生机勃发,万物生长天然随性、无拘无束。从被断井颓垣围住的万紫千红中,杜丽娘看到的也许并不仅仅是被拘禁的春色,还可能有缺少人工打理的花木肆意奔放的自由。观览完后花园后回房,杜丽娘慨叹:“常观诗词乐府,古之女子,因春感情,遇秋成恨,诚不谬矣。”杜丽娘是名门大族之女,条件优越,“折桂之夫”“蟾宫之客”应是容易觅得,然而她已及笄,却并未婚配。长期养在深闺的生活,也使得她没有任何接触其他适龄男性的机会。“在父权制社会,女性被禁锢在依附的地位,爱情在闺阁女性,是敏感且晦涩的话题,她们对爱的渴望是不外现的。”(赵阳《清代闺阁女性笔下的才女陈素素—以名媛题咏〈二分明月集〉为中心》)而此次游园,让杜丽娘在满园春色的环抱中,认识到了在封建礼教约束下,她对自身情欲的不自觉漠视与忽略,因而生发出对已逝青春深切的遗憾。在懊悔、不甘与渴望等多重情感交织的刺激下,杜丽娘做了与柳梦梅幽会云雨的梦,梦中她被压抑许久的少女情欲喷薄而出,尽情释放。这在某种意义上也是“那个时代女性意识的觉醒”(董小凤《论〈傲慢与偏见〉电影对小说的改编》)。从杜丽娘欣赏春景-伤春触怀-叹青春逝的心路历程中,可以发现,女性透过园林看到的是自身的命运与情感,是一种生命的体验。她们在观览园林的过程中,获得的不是一种具有实际功利意义与价值的评判,而是体察细微之后,在万事万物中投射与反顾自身,寻求到情感与自然的共鸣。
古代女性受拘束颇多,屋宅后方一片小小的园林是其难得相对自由的小天地。本文以明代剧作家汤显祖的代表作《牡丹亭》为切入点,从该作品中男性凝视下的女性园林生活、重门深院布局与女性社会性格的暗合、女性自然天性的释放与园林审美意义的拓展三个角度出发,通过文本解读来观察中国古典园林与女性之间的互动和联系。历史上的古典园林虽为男性的所属物,但女性在其中的活动使得园林能够在浓厚男性色彩的基调上有所超脱,成为反映女性在男性语境中生存状态与心理活动的一面镜子。
(指导老师:赵阳)
基金资助:本文为江苏省大学生创新创业项目“明清江南园林设计中的女性符号”研究成果,项目编号:202110298084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