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永娴
沈从文创作的中篇小说《边城》以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川湘交界的边城小镇茶峒为背景,讲述船家少女翠翠的爱情故事。小说兼具抒情诗和小品文的优美笔触,描绘了湘西地区特有的自然景致和人事风俗,展现了人性美、人情美。
我第一次读《边城》是在初中的时候,离现在已经过去许多年了。回想当时的阅读体验,我自然是感受到了沈从文细腻优美笔触下的湘西风景,也感受到了朴素善良的湘西民风。对于故事的结局,我难免感到有些遗憾,但比起小说的优美,这种遗憾的感觉不过是淡淡的罢了。我也认为,这样一个因误会而产生的悲剧结局,与翠翠过于含蓄、不够勇敢以及她朴素纯真的品质有很大的关系。过于朴素纯真,便衍生出含蓄、羞涩、内敛等性格特点。当然,这是瑕不掩瑜的,翠翠身上的朴素之善、纯真之美,是非常可贵的品质。总而言之,当时我并没有过多地关注小说的悲剧性,也没有对翠翠等人物形象进行深入的思考。
最近,我略略地重读了《边城》,比起当年细细的、慢慢地品读,自然是要粗糙得多。但大概是因为过去了许多年,我也读了不少其他文学作品,再加上自己的思想也不断在成长,因此有感的重点和当年已经不一致,或者更确切地说,有了更深入的思考。从前我读《边城》,只感受到了人物的朴素纯真。但是,当我这一次再读《边城》,我觉得人物在朴素纯真之下,还有一股气性。这种气性多少带点儿执拗,是不圆融的。但它又是非常原始的,因而这种气性也是一种野性,是未被城市文明所侵蚀的生命力。之所以读出这一点来,大概是因为我想起了《红高粱》对原始生命力的赞颂。因此,我觉得这个边陲小镇里如此朴素的民风,以及由朴素衍生出的气性、野性,大约也是一种原始的生命力。此外,我也有感于悲剧的结局,但不只是阅读感受上体会到淡淡的悲剧氛围,而是对产生这种悲剧的原因有了更深的思考。
《边城》所展现的气性、野性在小说众多人物和情节中均有所体现。“翠翠在风日里长养着,把皮肤变得黑黑的,触目为青山绿水,一对眸子清明如水晶。自然既长养她且教育她,为人天真活泼,处处俨然如一只小兽物。人又那么乖,如山头黄麂一样,从不想到残忍事情,从不发愁,从不动气。平时在渡船上遇陌生人对她有所注意时,便把光光的眼睛瞅着那陌生人,作成随时皆可举步逃入深山的神气,但明白了人无机心后,就又从从容容地在水边玩耍了。”从这一段描写来看,翠翠自然是纯真善良、乖巧可爱的,但因受到自然的养育和熏陶,她又帶了些野性。比如,初次见二老时,她以为二老要调戏她,就骂他“你个悖时砍脑壳的”。船总顺顺也是纯真善良的,但因为儿子死了,他难免感到悲伤,为儿子的死而冷淡老船夫。大老觉得自己输给二老了,便赌气离开。二老觉得是自己害死了大哥,就不肯回来。在兄弟情谊上,他们都相当执拗,这种执拗体现了人物的气性。翠翠的爷爷一辈子都在想为翠翠谋幸福,有点儿狡猾,人物体现了野性。此外,二老用唱歌这样原始的方式追翠翠,也体现了原始的生命力。翠翠的母亲与军人的自由相恋体现了野性,而二人的殉情之举,则体现了气性。“由于边地的风俗淳朴,便是作妓女,也永远那么浑厚,遇不相熟的主顾,做生意时得先交钱,数目弄清楚后,再关门撒野。人既相熟后,钱便在可有可无之间了。妓女多靠四川商人维持生活,但恩情所结,却多在水手方面。感情好的,别离时互相咬着嘴唇咬着颈脖发了誓,约好了‘分手后各人皆不许胡闹;四十天或五十天,在船上浮着的那一个,同在岸上蹲着的这一个,便皆待着打发这一堆日子,尽把自己的心紧紧缚定远远的一个人。尤其是妇人,情感真挚痴到无可形容,男子过了约定时间不回来,做梦时,就总常常梦船拢了岸,那一个人摇摇荡荡地从船跳板到了岸上,直向身边跑来。或日中有了疑心,则梦里必见那个男子在桅子上向另一方面唱歌,却不理会自己。性格弱一点儿的,接着就在梦里投河吞鸦片烟,性格强一点儿的,便手执菜刀,直向那水手奔去。”若用文明的观念来看,娼妓自然是一种令人羞耻的、见不得光的职业。但在这个边陲小镇,这些女人对真挚情感的追求,体现了执拗的野性,而对于金钱可有可无的观念和举动,又体现了质朴的气性。《边城》人物的野性、气性,是在其淳朴善良的品质上形成的,而这种野性、气性所代表的生命力,又丰富了人物的形象。
如果说,人物纯真朴素的品质,及其所衍生出的野性、气性,是传统社会的美德,那么当这种朴素之善导致悲剧产生的现象,则使我思考传统美德在时代变迁和文明转型中的困境。在传统文化的认知中,女性的矜持、含蓄、羞涩是公认的美好品德,但久而久之,这种品德又成了传统观念对女性的束缚。不管是否认同这一观念,不管内心是否真的想成为一个内敛矜持的人,女性都要接受这一规训。在这种规训中,女性也失去了追求婚恋自由、勇敢表达内心所爱的权利。此外,由朴素善良而衍生出的执拗,在一定程度上也是悲剧产生的原因。如果大老不因失败而赌气,二老不完全将大老的死归结在自己身上,而是理性地看待感情的失败、兄弟的死亡,那么爱情的悲剧或许不会发生。船总顺顺如果不执着于大老的死,顾念二老的感受,那或许二老也不会因丧兄的悲痛而远走,而是在和翠翠的婚姻中疗愈了伤痛。如果人物用现代文明的理智去对待感情的冲击、生活中的突发事件,或许能够更好地自处。当然,正如作者所言:“一切充满了善,然而到处是不凑巧。既然是不凑巧,因之素朴的善终难免产生悲剧。”在我看来,这种悲剧性使小说在优美中增添了一丝忧愁,使其意蕴更加丰富。
重读《边城》,我仍然能感受到沈从文细腻优美笔触下湘西小镇的风景美、风情美,以及这种环境中所孕育的人情美、人性美。但更重要的是,我读出了人物在朴素纯真之外的气性、野性,感受到了他们的生命力。此外,对于小说悲剧性的思考,促使我思考传统美德在时代变迁和文明转型中的困境,从而对传统文明与现代文明有了更加辩证的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