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7火锅诞生记

有需求要满足需求。没有需求，就创造需求来满足。

——太空经济发展促进司李朗

>>一

观景窗外，地球的一部分正在向明亮过渡，渐渐显露出陆地曲折的褐色轮廓线。太阳已经从地球柔和的弧线上升起，将光和热倾洒大地。旅行者们试图分辨陆地的具体位置，但视野中总有一个小小的障碍物。

“那可不是障碍物！是天和舱，天宫一号空间站的核心部分！”一位年少的游客大声说。

他身旁的妈妈脸腾地红了，小声辩解：“我没说它是障碍，它只是挡住了我的镜头。”

“要是没有天和核心舱，就不可能有天宫一号，天宫四号，更不可能有蓬莱太空酒店。我们就没办法到太空来旅行！”少年强调，“天和太重要了！”

“再重要也退休了。没有坠入太平洋算是幸运了。”第三位游客的中文有点重庆地方卷舌音，刻意强调：“你们中国人就是恋旧。”

“天和舱没有像国际空间站那样坠入太平洋尼莫点的太空船公墓，那是因为—”接话的人忽然停顿，微笑，这成功吸引了窗前所有人的注意力。

少年忍不住问：“因为什么？”

“因为我们精打细算，还会重新启用天和舱。”那人回答，语气轻松。

“哇！”少年和他的妈妈同声惊呼，掩饰不住脸上的喜悦，“真的吗？”

“當然。你们不看新闻的吗？”那人反问 ，打个响指，“瑶姬，打开新闻频道。”

“好的，酒店管理员陈斌先生。新闻频道马上接通。”一个温柔清澈的女性声音立刻回应。这是蓬莱太空酒店辅助 AI 瑶姬的人工合成声音。游客们入住酒店后，对瑶姬已经熟悉，这个声音更是时常听到。

瑶姬继续陈述：“即将进入每日新闻播报栏目。”

观景窗对面的舱壁上，立刻显现出宽大的视频界面—新闻频道的标志闪动后缩小到界面左上方，凸显界面上的人物。这是一个黑人小伙儿，头发卷曲，五官立体，牙齿雪白，眼睛发光;一件印有“天枢”中文字样的 T 恤衫紧紧绷在他身上。

“查德维克！”陈斌激动地喊叫：“查德维克！他在奥林匹克！”见游客们并不兴奋，甚至还有些茫然，陈斌不得不放慢情绪，放低声音介绍：“奥林匹克舱是天宫四号的运动健身舱。天枢则是核心舱，也就是我们常说的天枢舱。查德维克是第一个在天宫四号工作的非洲黑人，瓦坎达人，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非洲航天员。”

这时镜头从查德维克脸上拉远了一点，把他周围的环境收入了画面。由淡蓝色机柜组成的舱壁，无处不在的脚限位器，还有“中国航天·天宫”的标志，都说明了这是在天宫四号上，天宫四号的全称是“天宫四号国际空间站”。这是直播。查德维克飘浮着，精神抖擞，神态自信，面对摄像镜头一点儿都不紧张。

“您在成都国际航天学院接受过培训。培训中您印象最深的是什么事情？”记者的画外音问。

查德维克说：“很多啊。比如，火锅。成都火锅，太好吃了。尤其是在太空上，每次路过中国上空我就会想念成都的火锅。”

游客们都笑开了，纷纷点头。卷舌音那位两眼放光，嘟囔：“谁会不喜欢火锅！”转头冲陈斌嚷嚷：“陈先生，蓬莱什么时候可以吃上火锅？”

作为酒店经理，任何时候都不能对游客说“不”。因此陈斌仪式般地回答：“我们希望地面上还有让您留恋的美好事物，火锅就是其中之一。”

日出后，游客们准备启程返回地球，结束他们两天三晚的太空旅行。准备过程主要是穿上减压航天服，以对抗空天飞机降落地面带来的重力加速度。虽然减压航天服每年都在升级，而且有瑶姬指挥着机械手臂协助，但穿着起来仍然烦琐，要花费很多时间。幸好有了火锅话题，游客们谈得兴高采烈，从火锅发散到南北东西饮食差异，继而是科技发展水平高低，接着谈论这趟太空旅行的得失，计算性价比。陈斌努力跟上游客们的谈话内容，不时还推销一下蓬莱太空酒店的周边衍生产品，包括16张一套的蓬莱太空酒店日出实景立体照片，12枚一套的太空陨石纪念章，以及“蓬莱珍酿”—真正在太空中酿造的新鲜啤酒。

六个小时后，陈斌陪同游客们到达酒店专用对接舱，在舱门口和每个游客拥抱，温柔道别，目送他们穿过3米长的过渡舱室进入天福二号空天飞机。

少年的妈妈说：“我真希望天和能重用！天和封舱时候，孩子哭得可伤心呢。他是聂海胜的粉丝。”

“我特想上天工作！”少年从妈妈身边飘过，留下一句话。

“你可以考虑‘蓬莱。我们一直在招人。”陈斌鼓动。

“先招个厨师吧。你们哪儿都好，就是菜谱太糟糕。”卷舌音说，然后突然改成播音腔的普通话：“中餐岂能无火锅！”

陈斌唯唯诺诺只能点头。心想这群游客就知道点菜单，从不关心把菜单变现的辛苦。火锅？在距离地球430千米高度的空间站吃火锅？这也太馋了！脑壳儿长包的人才会点！

>>二

没有游客的蓬莱太空酒店难得清静。酒店位于天宫四号国际空间站的尾部，与空间站核心天枢舱之间有一个2.5米长的过渡舱和4米长的健身区。酒店由四个筒舱和一个球舱构成，包括6个单人舱室和4个双人舱室，以及餐厅、公共客厅与健身娱乐房。设施简单但很周全，目前一房难求。毕竟是唯一在地球轨道运营的酒店，提供了独一无二的风景和货真价实的微重力环境。想要在太空环境中生活几天，但没机会做航天任务的人，可以选择花钱去蓬莱太空酒店住上一两夜，感受与在天枢舱中并无二致，它们之间也就差了2.5米而已。在太空中，这真是一个微不足道的距离。

球舱是酒店的观景天台和公共客厅。360度无死角的观景大玻璃窗，连天宫上的航天员都眼馋。现在这些大窗户都属于陈斌一个人了。其实整个酒店都是他的了，因为酒店里只有他一个工作人员。酒店的招聘广告全球发布已经半年，却不见那些成天在网络社交媒体中喊着上天的人响应。好不容易凑齐了十个应聘者，体检和资质审查后，却只剩下了一个中年人。这人被送到成都国际航天学院上入职培训课，被3个 T 分量的教材吓着了，一听说还要上实操课，立刻溜之大吉。

毕竟多浪漫的理想，都抵不过与万丈深空隔层铁皮令人心惊胆战的现实。即便是科技发达的今天，太空工作仍然是高风险的工种。陈斌理解求职者的恐惧，也相信肯定会有人像他一样，不管不顾，能丢开对地面的眷恋进入蓬莱。只是不知道得等多久才等得到。毕竟在2.5米那端的空间站里上班叫科研人员，是人类的航天英雄和卓越航天任务工程师，许多人心中的偶像。而在这端的酒店上班，就只是一个酒店从业者，不过工作地点特殊了一点而已。

而已，陈斌滑进观景沙发中，扣上安全带，全人类中仅有自己一人的而已。好吧，这个职业选择不错。瑶姬熟悉陈斌的生活模式，立刻关闭观景窗，调暗人工照明，播放柔和的催眠音乐。陈斌确实累了，照顾4位游客三天可不是件轻松的事情，他想睡会儿。可是眼睛阖上的瞬间，头顶的舱顶导航地图显示，酒店正行进到成都上空。查德维克的声音犹在耳边：“尤其是在太空上，每次路过中国上空我就会想念成都的火锅。”

一想到脚下可能是宽窄巷子的老酒，是春熙路的麻婆豆腐、龙抄手，是人民公园的老妈蹄花……陈斌就心痒胃痒得躺不住，松开安全带的卡扣，身子就朝那地图奔过去，差点把一地的成都美食撞得粉碎。陈斌及时调转身体方向，躲开了成都，但躲不开满城弥漫的花椒香气，还有香气后面热气腾腾的火锅。

没有火锅的太空，的确有那么点缺乏生机。陈斌望着眼前白云缭绕的城市，不由得叹口气。

“陈，你也不开心？”查德维克的脸在舱壁上出现。这次不是新闻频道播放的节目，而是空间站内部个人通信频道的在线视频聊天。

“没有没有，我没不开心。就是有点累。刚走一批客人。”陈斌连忙收起思乡情绪，微笑，热情招呼查德维克：“嗨，新闻上看到你了。表现不错。这下你不用担心找不到女朋友了。”

“我可能说错什么了。”查德维克却表情沮丧，“我父母埋怨我错过了一次宣传非洲联合航天计划的好机会。其实我说了的，但新闻上就播了两句。”

“给了你足足十秒钟的画面。联合国秘书长也不过这个待遇。”陈斌劝道，“你知足吧。”

“可播的这两句都在谈吃，会不会给中国姑娘留下我是个酒囊饭袋的印象？”查德维克至今单身，他想娶个中国姑娘，而且最好是中国四川姑娘。

“应该不会。”陈斌笑，做个鬼脸，“相信我，能吃，在中国绝对是美德。”

“老张他们也是这么说。”查德维克勉强改变表情，露出一个僵硬的笑容，“他们还说不能亏待了非洲兄弟，都把私人食品拿给我，你看，”他飞开半个身体，让陈斌看—身旁一包一包食物都用磁力扣吸在桌面上，有串串香、麻辣兔头、灯影牛肉……

“你这是洗劫了半个天宫号的私人库存啊！”陈斌羡慕，“而且都是开袋即食，不用复水。”

“我不想显得那么贪吃，更不想做一个吃货。陈，他们给我食物的时候，我真的好尴尬。”

“那就把食物和大家一起分享。你们可以在这里，”陈斌指指身后的球厅，“开个 Party （聚会）。”

查德维克皱眉头，较真：“什么名义的 Party？开 Party 要有理由。”

陈斌真想弹这黑人的脑壳，怎么就一点儿都不灵活呢？“什么都行，理由很多啊，你生日啊，我的太空蔬菜项目成功了啊，庆祝天宫四号绕地球2000圈啊！”

查德维克的神情更认真了：“2000圈？再加个零都不止吧？”

“夸张你懂不懂？我这是夸张！”

“问题你这不是夸张啊！你要说20万圈那是夸张。远远大于事实才是夸张。”查德维克忽然灵光一闪，“陈，你这个是笑话吗？”

陈斌只想赶紧找个话题转移查德维克的注意力，或者就此结束这场尬聊。他脑子里正飞速组织语言，通信频道里忽然切进一个声音，是天宫四号国际空间站站长老张，有很浓重鼻音的中年人沉稳声音：“小陈，你来天枢一趟，我们开个20分钟短会。”

视频中的查德维克也听到了什么，他朝上方指指，有点紧张：“老张叫我开会。”

“他也叫我开会，是同一个会吗？”陈斌诧异，“查德维克，我和你有工作交集吗？”

查德维克耸耸肩膀，向上方窜去。视频定格了几秒他的舱室，便关闭了。

>>三

老张的全名是张德忠，五十七岁，职务全称为“天宫四号国际空间站第一指令长”。全站的人根据关系亲疏，叫他老张、张站、张头儿、张哥，就是不叫他张指令长。不管什么称呼，老张都一概接受，待人不分肤色不分国籍，该严厉认真的时候绝不马虎，该轻松玩笑的场所也很随和。老张连续驻站时间已经467天，总在轨时间达到951天，他现在在轨的每一天都在刷新人类的历史纪录。

“你们每个人都在创造历史纪录。从你们进入空间站开始，你们就是人类探索太空的先行者，每个人都会载入史册。”老张深为自己的经历自豪，也为站上的每个人骄傲，这是他对每个上站的人都会说的话，“陈斌，你是第一个太空酒店的经理、前台、行李员、客房服务、

厨师和园艺师。查德维克，你是第一个非洲航天员，非洲联合航天计划的首位执行者……”老张熟悉站上的每个人，大部分时间中他更像一个心理咨询师，为长期驻站的人排忧解难;帮轮岗的新人适应空間站生活，迅速进入工作状态。

天宫四号国际空间站的辅助 AI 叫毕方，和老张的名字合辙押韵，于是有人就写了诗调侃，老张笑呵呵收下了。毕方见老张不生气，以为是好东西，就把诗塞进《空间站应用指南》，成了上站新人必读的文学读物。

天枢舱是天宫四号的核心舱。当年天宫一号的天和核心舱，也就是人们口中的天和舱，包括节点舱、生活控制舱和资源舱三段，总长度是16.6米，有110平方米的可用空间。这对于中国第一代航天员杨利伟来说，已经是太宽敞的“家”。16.6米也有五层楼高了，110平方米更被当时媒体戏称为“三室一厅”豪配。但和天枢舱相比，天和舱有小学生和大学生的差异感。毕竟天枢舱主体部分是在轨道上生产装配的，没有了地球上的太多约束。

如果不是经费和时间限制，天枢舱的设计团队恨不得造个“中国尊”出来，最终天枢舱长度达到了78米，最大直径6.2米，为天宫四号国际空间站提供了17个舱位对接口。天樞舱在地球轨道上花费了9个月的时间装配完毕后，天宫四号国际空间站的各个舱室陆续生产对接。此时天宫一号空间站已经缓慢下坠，和它对接的梦天实验舱、问天实验舱和巡天望远镜便升高接入天宫四号国际空间站。

最终成型的天宫四号国际空间站总计包含了27个舱，长242米，算上太阳能电池板总宽120米，大致相当于4个足球场大小，是当年国际空间站的两倍。天宫四号上不仅有各种实验舱、太空望远镜，可同时接纳30名工作人员，还配备了蓬莱太空酒店和太虚太空艺术中心，供社会大众使用。天宫四号国际空间站是人类有史以来规模最为庞大、设施最为先进的人造天体。

“我们尽量让空间站居住舒适，但我们是科研机构，舒适度必须让位于科研需求。”天宫总设计师屡次在对外采访中强调，并且将“舒适”的功能实现推给了“蓬莱”。这也是“蓬莱”归属天宫空间站管理的原因之一。

但舒适性不等于奢侈，必须考虑到太空站的现实环境以及资源消耗。尽管现在已经有了可以多次往返太空与地球的空天飞机，每千克货物运费仍然超过了30000元。因而陈斌在又一次听到“火锅”两个字后，还是不由得要再求证一遍，以证实自己并没有听错。他小心翼翼地问：“张站您说的是火锅？”

“火锅！”老张斩钉截铁，“刚才太空经济发展促进司电话，要我们讨论在空间站吃火锅的可能性。他们将在北京时间今天晚上8点和我们视频会议。”

“还有12个小时。”陈斌立刻计算出剩余时间，叹口气，放松神经：“那还好。我们还有时间。蓬莱明天下午有新客人来。我得提前至少6个小时准备。”

“可是，可是，”查德维克惊骇得中文都说不利索了，连着咕嘟了一串本国方言后，才稍微恢复了些镇静，赶紧辩解：“我只是顺口一提，就这么一说。头儿我真不是嫌弃太空站的伙食。真的，这儿伙食太好了，一天五次正餐三次加餐，我觉得我好像每时每刻都在吃东西！吃的虽然是以中餐为主，但也考虑到了我家乡的风味，特制了瓦坎达饼！还协助我们非洲联合航天计划研发非洲航天食品！”

“中国有句老话，”老张拍拍查德维克，示意他安静，并且将一个加好水的茶袋递给他。“叫‘言者无意，听者有心。你是随口一说，但新闻已经全世界传播，几亿人次浏览。现在，全人类都已经知道有个航天员在空间站惦记火锅。”

老张的声音很平静，但陈斌总觉得语调带着一丝隐约的笑意，似乎觉得火锅这个提法有趣，并没有埋怨的意思。老张召集自己和查德维克在天枢舱开会，却并没有使用正式的会议室，而是征用了9号观察窗旁的折叠记录桌。这就吸引了好几位在附近休息的航天员和任务工程师，他们飘到桌子附近，现场围观这个特别的“火锅”会议。

查德维克接过茶袋。打开茶袋上的小阀门就能通过吸管喝到醇厚香浓的茶汁，但他心慌意乱，捏着茶袋忘记了开阀，结果吸了好几口都没有任何收获。

“对的，你今天不但刷屏，还上了热搜。”一位航天员笑道，晃了晃手里的电子笔记，“已经有至少350万个自媒体转发了你说话的那段视频。虽然只有10秒，但观看的人早已过亿。你要看看吗？”

“不！”查德维克丢开茶袋，捂住脸，恨不得钻到桌子底下去。

“你坐好了，好好说话。”陈斌一只手拉住向下滑溜的查德维克，一只手抓住正往上飘的茶袋。

“我太丢脸了，张队！”查德维克懊恼地说，“我把非洲航天联盟的脸面都丢掉了。”

“有人怀疑这是空间站为了上热搜故意设计的。”另一位航天员说，“阴谋论者无处不在！”

“哪儿来的阴谋啊，只是我的胃贪婪了一些。张头儿，您能让他们再采访我一次吗？我告诉他们空间站的饭更好吃！”查德维克恳求道。

老张说：“中国还有句古话，言必信，行必果！查德维克，想吃火锅不丢脸，一点儿都不！这是真实的人性！相反，还有那么点可爱。”

“可爱？”查德维克完全被老张的语言搞蒙了，睁大铜铃般的眼睛，“我有吗？”

老张点头，确认：“有—好了，小伙子们，现在全世界都在讨论如何实现查德维克的心愿，在太空站上吃火锅。这是个挑战。我们最好不要让地上的人先把这问题解决了。尤其是做火锅餐饮的，我可不希望他们掺和。”

“我们有火锅啊！”随站工程师说。他负责空间站后勤保障和设备保养，是个在地面上盲拆盲装天枢备份舱得满分的牛人，立刻提醒大家：“查一下《空间站后勤保障说明手册》目录。”手册电子版都在众人随身的电子笔记中，一个口令就能调出来查阅。

陈斌甚至不用查阅，脱口而出：“37页，速食火锅，四川成都府南河火锅餐饮集团出品。”

“对对，速食火锅。还是我喜欢的毛肚火锅。”查德维克赶紧说，试图息事宁人，“是我记忆力太差，忘记它了。张队，我可以向公众说明，空间站的食品配给里有火锅。我们的后勤保障特别细致，特别人性化。”

“速食火锅那也能叫火锅？！”那位喜欢刷短视频的航天员嗤笑，“就像把方便面中的牛肉颗粒等同于牛肉面上的牛肉块，把醪糟圆子中的糯米圆子等同于汤圆，是对美食者的敷衍。网友们不会接受这种解释。”

“吃火锅吃的是那个味道吗？不，吃的是把食物片刻烫熟的仪式感。”第二个强调阴谋论的航天员说。他交叉双臂，盘腿虚坐在空中，居高临下看着大家，有一种莫名的权威感。

“我觉得速食火锅可以了。毕竟是空间站啊，不能动火。”随站工程师皱眉，他对一切可能发生的改变都不支持，“这个口味还算不错。商家的三层注水设计也是专门针对空间站开发的。”

“别急别急，七嘴八舌乱了。我做个思维导图哈。”陈斌说着，就打开电子笔记，拿起电子笔，边说边在笔记上划拉：“任务是在空间站吃火锅。首先需要解决的问题是—”

“那必须首先确定火锅类型啊。是北京铜火锅，还是成都鸳鸯锅、重庆九宫格、潮汕打边炉、贵阳酸汤豆米锅……”一直旁观不语的小个儿航天员插话，说到这儿自己笑场，说不下去了。

“动火的不行，绝对不行。”工程师脸色一沉，“你们别想给我找麻烦。”

“那就只能用电了。”陈斌说，“营养师和医生肯定不愿意我们多吃辣。所以麻辣口儿的都不行，只能清汤。”

小个子笑完了，正色道：“汤至清则无味。汤料还是要营养和滋味都丰富一些，建议两种，番茄鲜菌汤和牛油蘑菇汤。”

喜欢刷短视频的航天员不高兴：“为什么不能有辣椒？辣椒的维生素丰富，还含有叶酸、镁及钾;辣椒素虽然刺激肠胃，但消炎，抗氧化，我们的食谱中也有辣椒啊！天都上了，还不让人家吃火锅吗？”

这话说得好有道理，陈斌竟然想不出反驳的理由。接下来，大家在火锅选材、食品来源、蘸料配方、食物气味和残渣处理等方面纷纷提出了自己的意见。

“千万别忘记啤酒！白酒可不行。配火锅，那必须是鲜啤！蓬莱这期鲜啤该好了！”俄罗斯航天员强调。

“我们的咖喱火锅也可以考虑呀。咖喱的营养价值不亚于辣椒！”泰国航天员补充。

……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说得热闹。老张始终表情和蔼，20分钟一到他就起身总结，不为火锅浪费一分一秒。他的总结就三句话：“火锅讨论会到此为止。大家要还有想法的话，11个小时内和陈斌沟通。你们没有讨论火锅本身，烹饪用具决定烹饪方式！”

>>四

陈斌回到“蓬莱”太空酒店球形厅。观景窗外的地球云海翻滚，一个热带气旋正在太平洋上形成。陈斌看了一眼，见多不惊。毕竟他在“蓬莱”驻守了218天，对地球已经熟视无睹。

查德维克的一句话引起了全球火锅爱好者的热烈讨论，网络上已经出现了成百上千个太空火锅讨论组，这不会给陈斌带来多少压力。毕竟他在现场，更清楚空间站的饮食要求和饮食条件。

陈斌把笔记整理一下，得到了一个最简化的“太空火锅实现需求导图”。

（图见本页底部）

图画得有点糙，好在陈斌也不给谁看，就是画个示意图好让自己知道从何下手。

蓬莱的模拟地球重力舱是个很小的舱室，并不是为了满足游客的舒适感修建的。谁花了五十万块钱飞到天上，是为了像坐在地球上那样稳稳当当看窗外的地球，那真是钱多了烧脑壳。还不如花500元买张文昌天宫空间站主题公园门票，公园里裸眼3D 沉浸式体验做得极好，几乎以假乱真，如果他们再把失重效果模拟得更好一点的话。蓬莱的模拟地球重力舱是为了那些无法适应失重的游客做过渡用的，以及对比人在失重与有重力的情况下的不同状态，因而只能容得下两个人，对于吃火锅来说空间太狭窄了。

陈斌觉得吃火锅至少得有2个人，1 个人吃火锅总有种寂寞的孤独感。而且为1个人备料也不符合太空经济学，至少查德维克无法承担高昂的成本。再说，要是查德维克孤零零地在成都吃火锅，他多半不会记忆深刻，念念不忘。

“陈，你太了解我了。”查德维克在通信软件的界面中发了个感激得涕泗横流的表情包，“我怎么会肤浅地牵挂火锅的味道！我想念的怀念的纪念的，是航天学院一群同学围坐火锅争抢食物的热闹和友爱啊！”

接着查德维克发过来一串他个人惊掉了下巴的真人表情包，伴随着夸张的叫声。

“你磕到脑仁了？”陈斌奇怪，“什么事情那么惊悚啊？”

“35年前，就有人提出了‘太空站能否吃火锅的问题，还在网上掀起了讨论热潮。”查德维克瞪圆双眼，“那年我才刚刚出生！”

讨论地址链接马上传到了陈斌的电子笔记上。讨论速记就记录了四十多页，提出了从环境仿真地球到火锅器具改进的各种方案。陈斌快速浏览了一遍，真是环球皆吃货，在火锅问题上似乎人人都愿意发表意见，这些方案分析得头头是道，有的看上去还真有几分可行性。

查德维克问：“这些讨论有参考价值吗？”陈斌笑道：“这个太空自转离心锅有点意思，可惜不符合空间站模块化设计要求，而且取食过程太过烦琐，加重了航天员的負担，没法子多人用餐，营造不出吃火锅的氛围。”

“我更喜欢那个竖起来的离心轮子，看上去实现的可能更大些。”查德维克说，“我自己可以加工。就是不知道张头儿让不让我干。”

“要能找到这些方案提供者讨论一下就好了。不知道他们现在哪里，会不会看到你想吃火锅的新闻。”陈斌感慨。

查德维克灵机一动：“能不能全球征集太空火锅方案？声势大一些，这些人就会知道这件事，会觉得当年的想法没有白费气力。终于有一个航天员想在天上吃火锅了！”他越想越觉得自己这个主意不错，“中国有句古话，叫人多力量大！全球的人都来出主意，还怕解决不了小小的火锅问题！”

陈斌觉得“全球征集方案”的点子有点夸张。关键是老张发话尽量自己解决。空间站是个不能随心所欲的地方，所有事情都必须在计划之内，而且在地面上需反复模拟多次。驻站人员的伙食，都是在地面对他们身体情况精准测量之后制定的，每个人会根据自身特点有所差异，以保证他们在太空中的营养均衡和身体功能健康。这也是老张能够驻站那么久的原因。

为了尽量减少驻站人员在太空中的骨质和肌肉损失、太空环境对身体功能的影响，以及预防太空失明症，医疗组和后勤保障组费尽心思。老张肯定不愿意增加他们的焦虑。

“所以我设计了两个方案，”陈斌向千里之外的地面指挥中心介绍，“一个是利用蓬莱酒店模拟地球重力舱的简易方案，一个是改造3号加热器的复杂方案。从火锅采用的加热方式、原料来源、食用方式几方面论证这两种方案的可行性和各自优劣。”

由地面指挥中心联络主持、太空经济发展促进司要求举行的视频会议晚8点准时召开。会议在天枢舱中部的会议室进行，十分正式。老张带领查德维克、随站工程师以及主管医疗保健的副指令长出席，都穿了四号站正式的蓝色连体常服。陈斌不是空间站编制，身为酒店雇佣员工，只好穿柠檬绿的酒店制服，颜色鲜明地坐在会议桌末尾，再次感受到胸口没有佩戴四号站徽章而引起的沮丧情绪和别扭心理。

地面指挥中心的陆副主任主持会议，经济司的李朗处长出席会议。这两位经常和航天员打交道，每一个上天宫四号的人都和他们碰过酒杯—上天前的饯行酒都是他俩陪喝，为前往天宫的人助阵壮胆。

李朗也身处一间会议室中，身旁坐着一位梳马尾的年轻女子。李朗介绍：“林卉，我助理。就由她负责太空火锅项目的推进和执行。”

林卉乌发红唇，眉目秀丽，温柔地招呼众人，声音清朗：“晚上好。诸位老师有什么想法，地面部分的事务就交给我操作实现。”

“真的要实现吗？”查德维克脸色惨白，低声嘟囔一句。

“当然要实现。”李朗的耳力很好，立刻回答，“群众有需求，我们就该去满足。”

陈斌想起关于这位处长的名言：“有需求要满足需求。没有需求，就创造需求来满足。”顿时有点明白为什么早上查德维克才说了想念火锅，晚上这位处长就要求开会出方案论证。

“我们现在是太空时代。太空经济的根本点在什么？稀缺性和快捷性。这两点上太空火锅都非常满足。”李朗顿时眉飞色舞，“而我们要占据主动性。”

接着，陈斌开始介绍他的方案。他的两个方案中，蓬莱太空酒店模拟地球重力舱的简易方案需要扩展舱室。重力模拟器的作用范围有限，而且本身也属于试验性质，要扩大范围就需要重新定制，显然不合适，所以只能将舱室扩展一平方米左右，可以安排3个人吃火锅。扩展工作大约需要5个工作日，不需要地面提供改装材料，只需空天飞机再送游客上来时，带个四川电火锅，以及适当的新鲜食材和调料。

“这个方案吃火锅，那和地球上没什么区别吧？”李朗问。

陈斌说：“那还是有区别的。舱室必须密封，保证气味还有食物碎渣不传到外面去。不过会有一扇观景窗，可以一边吃火锅一边观赏地球或者星空。风景会和地球上完全不同。”

“这行吗？”李朗的目光透过屏幕，扫过会议舱室中每個人的脸。

“可以的，可以的。”查德维克连忙说，“我都行。”

“就在蓬莱实现火锅功能最好。”副指令长也赞同，“空间站没有余地来做这个。”

“老张，你觉得呢？”李朗特别问道。

“方案想得很细致。而且可以为蓬莱吸引更多的游客。有火锅的太空酒店，”老张停顿几秒，“嗯，说不定就能招到新员工了。”

陈斌忍住笑，火锅还能决定职业热度？太扯了。但他希望第一个方案通过。天宫四号的内部结构是经过5年时间论证确定的，每平方厘米都有其用途，各个部位精密结合得像古典机械手表紧密咬合的齿轮，有着奇妙的科技美感。把火锅加在空间站的哪个地方，都会破坏它精巧的和谐。

“陆主任您觉得呢？”李朗隔着屏幕喊话。

“这个方案一不如留在文昌，”陆主任另辟新思路，“文昌天宫空间站主题公园，完全可以虚拟在空间站吃火锅的场景。这样不用任何改装，节约成本，也能让更多人借此了解太空食品。”

“这个……”陈斌顿觉失落。不到外太空就能解决太空火锅，领导还真有魄力。但这个能行吗？

果然查德维克有些失落：“那就没我什么事情了吧？”声音里带点情绪，毕竟这件事情因他而起。

“你返回地球后可以去做个概念片，”陆主任笑道，“给主题公园做做宣传。”

李朗却摇头：“落地了就不能叫太空火锅了。大众好奇的是怎么能在太空上吃火锅。在地球上搞就不稀奇了。”

于是陆主任问陈斌：“那你的第二套方案是？”

“是改造食品加热器。主任，火锅的本质是短期内将新鲜食材用热水烫熟，这和航天食品中的复水类食品有相似之处。天宫四号上有7个加热器，我选择对3号进行改造。因为它所处的位置比较方便拆取，周边的空地也比较大。改造好后把它放置在一个抽拉支架上，使用时拉出来。在它上方架设一个多孔碳柔性纤维膜折叠网，使用时放下来吸味和食物残渣，折叠网是一次性的，更换方便，打开后围合面积大约4平方米，可供至少6人同时食用火锅。”

陈斌一边说着，一边就放出示意图。图是他用电子笔在电子笔记上画的，不够精细，大概表达出他的设计思路。

“改造这个加热器要多少钱？”副指令长问。

钱的事情，陈斌当然想到了：“要看选择的材料和加工精度，才能具体核算。我们自己改造和交给地面改造，造价肯定不同。”

“哪能让你们干。航天员的时间老值钱了。”李朗说，有点不满足：“就只有这两个方案吗？我看网上那些讨论组谈得很热烈啊，还把以前的老帖子都翻出来，那里面有没有能用的内容？”

陈斌额头上不由得冒出了细密的汗珠，他向老张望去。

老张说：“那些讨论纸上谈兵，当年实现不了的，现在仍然没有条件实现。”

李朗说：“不能打击了网友们的热情。我看这事儿，可以搞个‘全球征集太空火锅方案活动，发动群众智慧，最终方案你们甄选。你们要亲身体验，得你们说了算。大家觉得怎样？”

众人纷纷点头。

于是李朗就对林卉说：“那接下来的工作小林你盯着点儿。尽快完成。”

林卉毫不犹豫：“好的，我尽力。”

“我们这边是陈斌负责，小林你和他协同。”老张说。

陈斌点头，他不占空间站驻站人员名额，和蓬莱太空酒店一起都算是空间站的附加物资，一个三级辅助系统。像太空吃火锅这种节外生枝的事情，理所应当归他办。

查德维克朝陈斌挤挤眉毛，动了动嘴唇，没出声。但陈斌从唇形上读出了他的声音。这位瓦坎达人真诚地说：“对不起哥们儿，给你添麻烦了。”

陈斌双掌合十，抵住眉心，这个姿态表达的意思，查德维克也瞬间懂了。这是陈斌感到无可奈何时候的习惯姿势。陈斌在向他的非洲朋友请求：“火锅这事儿我努力，还有成的可能。你可别再有什么其他想法了。”

查德维克笑笑，摊开双手，以后要谨慎言语。至于找中国女友的事情，等落了地再说，到时候肯定还是要找陈斌帮忙。又热心又勤快，少说话多干活儿的好朋友，能碰上的概率不大。碰上了就得一辈子抓住啊。

>>五

林卉，女，27岁，籍贯四川雅安，北京理工大学计算经济学硕士，入职太空经济发展促进司3年。中学时曾经参加过国家航天局和央视共同举办的“少年航天员”全国选拔比赛，但因她容易摔跤，存在前庭平衡能力失调的危险，落选复赛第一场。

陈斌看着电子笔记本通信页面上出现的一段信息，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回复了三个字：“哈哈哈。”

发信息的是查德维克。他有点慌乱地辩解：“我没其他意思，只是帮你更多了解一下合作者的情况。中国古话，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好的。我了解了。”陈斌懒得揭发查德维克那点小心思，“你这两天是不是很闲？”

“哪有，忙死了。”查德维克急忙跑掉了。通信页面上他的头像，好长时间都不再闪动。

陈斌吁口气。游客们还有25分钟就到了。蓬莱太空酒店的第54批游客，6人，要住两天三晚。虽然瑶姬操持接待流程已经很顺畅成熟，但需要他忙的事情还是有很多，而且还有一大堆火锅方案要看。

这些方案雪片样飞进“太空火锅怎么吃”专题电子信箱，有新信件的提示音不时打断陈斌的工作节奏，他不得不将提示音关掉。“太空火锅怎么吃”征集令在清早北京时间8点全球发布。林卉和太空经济发展促进司的工作效率令陈斌咋舌，全球网友的响应速度也刷新他的认知。看来，在吃这个项目上，人人都认为自己能说上几句。

征集令发出前，在即时通信软件设立的工作平台上，林卉建立起一个名为“太空吃火锅不要辣”的工作群。北京时间早上6点32分，群里发出了第一个工作文件，就是这个征集令。

陈斌赶紧夸赞：“你们的效率真高。”

林卉礼貌地回答：“你上班也真早。”

陈斌忙给个笑脸：“我随时都在上班。”

昨天开会的所有人都被拉进了群里，还陆续加入了航天食品專家、航天食品制作团队和天宫号后勤保障司的工作人员等，甚至还拉来一位微重力流体力学方面的副教授。

副教授很认真：“你们可别以为火锅只是个简单的吃的问题，如果能实现微重力环境下现场热加工食物，那我们的空间站、宇宙飞船、太空采矿台等太空单位，就能延长地面基地的后勤补给时间，节省大量燃料和经费，减少太空垃圾！”他越说越激动，“太空火锅这是个很有价值的研究项目！”

陈斌觉得副教授的这段话好有道理，把太空火锅这事儿从吃的档次提高到未来人类文明发展的程度。这段发言可以直接在论文开篇“研究意义”版块引用，论文名字就叫作《通过对太空火锅的实践讨论微重力环境下的热加工食品前景》。

不过，响应征集令的那些方案的文字可没那么讲究。征集令发出后40分钟，第一个响应方案就出现在专用电子信箱中。陈斌刚要赞美一下网友的反应速度，却和林卉几乎同时发现这份方案抄袭，一字不改地照抄了当年网友的太空自转离心锅创意，看样子，喜欢网上挖掘的大有人在。

“搜索引擎厉害！”陈斌感慨，提出解决方法，“我会注意查重的！”

“脸皮也太厚了！”林卉愤然，“真以为网上发文就没有版权保护吗？”

看到林卉谈版权，陈斌就去研究了一下互联网版权保护法，这下子他也坐不住了：“如果和发文平台有协议，是30年保护期。如果没有平台协议，版权只有20年保护！抄袭的家伙完全没事儿！”

林卉叹息一声：“太可惜了！这个离心锅应该申请专利！专利法能保护60年！”

陈斌和林卉相隔千里的陌生感，就在对版权的讨论中化为乌有。到中午时，他们甚至在群里掀起了一场关于南京哪里火锅好吃的讨论。因为太空经济发展促进司地处南京，林卉每个中午都有选择困难症发作。

“单位门口有两个饭馆，左边卖鸭血粉丝汤、牛肉锅贴、小笼包、咸水鸭，右边卖咸水鸭、小笼包、牛肉锅贴、鸭血粉丝汤。”林卉说，语气中的疲惫从屏幕中弥漫到办公桌上，“包子馅儿还是鸭肉。南京人真的超爱吃鸭子。”“那总比我们没有选择强。”陈斌宽慰她，

“我们的菜谱每次排3个月，每顿饭都搭配好了，绝不能搞错。”

林卉好奇：“可你不是驻站人员，你在酒店也是地面配好餐的？”

“当然。连游客的饭都是配好的，随他们的行李一起发过来。”陈斌发了个猫猫挠肚皮的表情图，“现在的蓬莱和太空站一样，不支持现场烹饪。”

“所以，我的火锅想法还是有实际意义的，对吧？”查德维克插话，“我们是要飞越星辰大海的，不可能总是后方送餐包，需要现场烹饪，煎炒烹炸，大火锅小烧烤，”他吹口哨，“南北东西豆腐脑！”

“教授和你说的话差不多，不过您这话和知味鲜方案开头相似度90%。”陈斌笑道，“说吧，是他们给了你宣传费，还是你参与了他们的策划？”

知味鲜是第一家发来方案的火锅餐饮集团。他家并没有给具体方案，在3页辉煌历史2页菜品介绍后，是1页研发潜力的数据报表，并承诺签订合作协议后90天内，让查德维克在天枢舱里吃上热气腾腾的四川火锅。

“他们还真敢许愿！”查德维克吐舌，“我上次要给天枢添加个饮水机，都审查预研模拟论证了96天！”

到下午两点时，又连着有三家火锅企业发来方案，内容和知味鲜都大同小异，都表示有能力研发适合在太空微重力环境下食用的火锅产品。陈斌这时候终于明白昨天李朗为什么急着要开论证会。主动权还是应该在自己手里。如果今天早上没有发布征集令，热门话题经过一夜的发酵，不知道会演变成什么样子。早上已经有不少热心网友隔空呼叫火锅店研发太空火锅了。

“我怀疑他们四家用了同一个企划。”林卉说，语气中满满的讥讽。

“自信点儿，把怀疑去掉。”陈斌回答。成年人的世界，话一投机就仿佛相识多年，昨天对于陈斌还是陌生人的林卉，到今天下午他就能和她调侃了。陈斌不是话多的人，可对林卉的来言必有回语，且几乎是秒回。于是查德维克就送来林卉的资料，他确实想娶个四川姑娘，不过陈斌也是单身，而且还在成都读了10年书，血液里都流淌着花椒和辣椒的香气。

8年酒店管理专业，2年定向培训，从本科到硕士再到蓬莱经理，陈斌的经历颇为传奇。但在他心里，这点经历根本不值一提。

“天宫中的每个人都有故事，那些才是传奇。”陈斌说，“我的前半生是三平。”

林卉发过来一个疑问表情。

“平静、平淡、平常。”敲出这三个词，陈斌就觉得这三十多年的生命像走马灯，在他周围旋转，转出的却是另一组词—无功、无过、无聊。对的，应聘蓬莱的动机就是因为无聊。那时他已经收到洲际国际酒店集团的高薪聘请书，为这家全球最大酒店集团的未来发展做长远谋划。他的实习任务是考察集团旗下诸多品牌在大中华区的运营情况，这些品牌总共运营了627家酒店。陈斌走马灯一样考察了100家酒店后，站在第101家酒店527米高的旋转餐厅中，看着一座城市像拼图样在脚下延伸，就是无功、无过、无聊这三个词的感觉，席卷了他的全部意识，他无法再为事业寻找一个可以追求的高度。

“现在呢？”林卉的用词中有些好奇心在荡漾。

现在已经忘记无聊是什么了。要做的事情太多了，随时需要应对可能发生的意外。作为全球最高位置的酒店，最重要的事情是保证游客安全，其次才是为游客创造舒适的度假体验。

“游客还有28分钟抵达。我得忙去了。征集方案你先筛选一遍，做个纪要，有参考价值的挑出来单做个共享文件夹。晚上有空了看。”陈斌交代。

“好嘞。”林卉发个笑脸过来，“你忙去。”

就这么简单的一句话，陈斌在心中默念数遍，隐隐有畅饮甘霖之感，人都精神起来了。

“这是个好姑娘。”查德维克说，“和你挺般配。你要不动手，我可追了。”

“切，你就是太闲了！”陈斌骂。

>>六

天福一号空天飞机按时出现在陈斌视野之中。这艘银色航天器的前部涂装了大熊猫和长城，第一次航行时吸引了全人类的目光。那时候陈斌太羡慕天福号上的工作人员了，恨不得立刻就去报考航天学院。但航天学院128页的招生章程把陈斌吓住了。空间站的职员招聘章程有27页，还不及它的零头。这两个文件从网络上下载后，陈斌连打开看的勇气都没有。直到他看见蓬莱太空酒店的招聘启事，才稍微松了口气。这启事只有4页，第一句就是“本酒店招聘员工要求具有酒店专业资历，身体健康，热爱太空文化。”这简直就像是给他量身定制的工作岗位，陈斌不报名都说不过去。

来电提示音，将陈斌从回忆拉进现实，是老张在火锅群里发言：“小陈，你的新客人中的赵铭史，你要格外留意。”

“张叔把游客名单发给我核实。我发现，赵铭史是知味鲜股东之一。”林卉说。

陈斌神经一紧，嘴上却还轻松：“游客要接受2周集中培训，而火锅的事情是两天前爆发的。赵铭史不可能为了火锅单独成行，顶多就是临时问些问题。”

“你绝不能有偏向性回答，”老张叮嘱，“四家火鍋企业要平等相待，不偏不倚。”

陈斌有点反应不过来：“这我能有什么偏向性？”

老张只发了四个字：“言者无心。”

陈斌立刻想到了查德维克，心里顿时警惕性大增。

赵铭史三十出头，中等个儿，肤白发黑，鼻直眼亮，五官轮廓分明，有雕塑般的俊朗气质。6位游客，他走在最后，始终彬彬有礼地谦让着前面的5个人。

陈斌没特别招呼他，按照接待手册要求，细致周到地招呼每位游客：首先是在专用对接舱的拥抱礼，他引导游客一个一个通过对接舱依次进入，并与蓬莱太空酒店入门标志合影;接着瑶姬手下的礼宾机器人带游客去客房更衣，换下减压航天服，穿上蓬莱特意准备的酒店常服，衣服上还细心地绣了游客的名字;更衣后的游客在客房中休息片刻，等待其他游客都更衣后，便被礼宾机器人带到球厅，第一次在微重力环境下，悠闲自由地体会欣赏地球风景。

空天飞机为了飞行的安全性，没有设置观景舷窗，游客们只能通过机外摄影镜头，感受机外空间环境的变化。因而一进入蓬莱太空酒店视野宽敞的球厅，感觉整个宇宙都扑面而来的时候，游客们就常常忍不住地要尖叫，流淌热泪，甚至小便失禁，令陈斌尴尬。

赵铭史这拨客人情况也差不多，只是安静一些，驻足窗前，目光贪婪地在地球上碾动，久久不肯挪动脚步。赵铭史看了一会儿，便问陈斌：“底下那个转动的是天和舱？”

陈斌不用确认，就干脆回答：“是的，天和在蓬莱下方4.3千米，依然保持一定速度，不会掉到地面上。”

“那么真会重新启用它？”赵铭史很兴奋，企业家的沉稳样子不见了，他此刻只是一个情绪高涨的大小孩儿，“我要多拍些照片带给妈妈看。”

“会的。”陈斌肯定。天和舱上聚集了几代人的太空记忆，没有谁能忍心下令将它沉没太平洋。陈斌与大部分航天人都相信，相关部门正在研究方案，将让天和舱焕然一新，成为天宫四号国际空间站新的节点舱，补充空间站左侧桁架上的空当。

赵铭史不知陈斌说的是他心中的理想，还以为能问出什么内幕呢，好奇：“能上天和去看看吗？我看日程安排里有个自由活动，我就想进天和。王亚平的太空课堂，我可是从第一节课就没拉下来过。好家伙，125节！”

陈斌问：“你拿到了几级勋章？”太空课堂的特色之一就是随堂问题有积分，根据积分多少可以领取勋章，125节课如果积分满分的话能够拿到“玉龙”级勋章。这勋章现在是收藏市场上的明星，可以兑换真金白银。陈斌只拿到了“铜龙”级，挺遗憾，但想想那时候他牙都没长齐，能有这个成绩不错了。

赵铭史笑：“那时候我还穿尿不湿，答题全是蒙的，只拿到了铜龙。”

陈斌瞬间有了赵铭史是幼儿园同班的亲切感。但老张的警告犹在耳边，思想上不敢有半点麻痹，也就放弃了继续聊家常联络感情的冲动。

“自由活动，”陈斌回到日程安排上，挥舞手臂招呼游客们把视线集中到他脸上来，统一向大家解释：“日常安排上有一些项目，没有清晰说明。因为太空环境，它经常可能会有变化，与其在项目边上注明以实际情况为准，不如到实地再安排。如果不发生意外，将在明天下午，给大家安排自由活动。”

“可合同说我们不能擅自行动。”游客中有人说。

“自由活动的地点在那里。瑶姬，展示章华台。”

舱壁上出现蓬莱太空酒店外部的影像，一个依附在舱壁上的组件迅速展开，拼凑出一个长4米宽2米的露台。

游客们恍然大悟，欢呼起来。赵铭史尤其睁大双眼：“我们要在那个台子上自由活动？”

“是的，”陈斌点头，“你们将尝试太空漫步，体验真正在太空中的感觉。”

“太棒了！这五十万块钱花得太值了！”赵铭史鼓掌，跺脚，大叫。

陈斌赶紧提醒：“赵先生您小心点，别把我的地板踩漏了。”

众游客都哄笑起来。赵铭史说：“蓬莱真是太完美了。要能再吃个火锅就好了。”

“哈，新闻里都说了在征集火锅方案。还有重金奖励。”游客们七嘴八舌讨论，“我们也搞个方案，把旅费赚出来。”

陈斌瞬间石化，想不到赵铭史竟然发动群众来完成他的火锅情报收集工作，这个人不简单啊。

>>七

“四家火锅企业都提出了上站考察实际环境的申请。”晚上，火锅群工作会议，林卉汇报。

“航天局都拒绝了。”老张说，“不能因为火锅这样的事情打扰到空间站的正常工作。”

“到专家评审还有一个月时间。这一个月之内蓬莱安排的3组共15位游客都和另外三家火锅企业没关系。”陈斌趁着游客们在球舱玩耍，见缝插针参会，解释游客身份，不由得感叹：“知味鲜真是太幸运了。”

老张笑：“是啊。今天的空间站欢迎晚会，游客们都在问火锅的问题。”

空间站欢迎晚会是蓬莱太空酒店最受欢迎的项目。游客们到蓬莱的第一餐，并没有安排在蓬莱风景独一无二的太空餐厅，而是安排在天枢舱的航天员餐厅。这一餐游客的食物也和航天员的一样，当然不是从航天员口中夺食，而是地面提供的航天员餐备份，跟着游客由天福一号一起到达蓬莱。老张和两位轮班休息的航天员接待游客，回答他们提出的各种问题。赵铭史话题带得巧妙，今天游客的所有问题都围绕着火锅进行。

“我没有安排查德维克接待。那些游客都在找他，想带他回地球吃火锅。”老张说，“太受关注对谁都不好。”

“我恨不得躲到后勤工作间去！”查德维克龇牙，“过一个月后这火锅的热度会消散吗？”

副教授的话意味深长：“如果资本判定这是个太空消费突破口，那就不会降温。”

工作群里冷场了几秒，陈斌打破沉默：“所以要把天枢变成火锅店吗？太不严肃了。”

“不能！”老张斩钉截铁，态度干脆，“只能放在蓬莱上。”

陈斌也龇牙：“火锅不符合蓬莱的格调。”

“格调都是可以调配的，”林卉笑道，“混搭嘛，风格多样化才受欢迎。”

“蓬莱的客房排期都到后年了。不需要靠讨好大众來受欢迎。”陈斌有点呛林卉。

林卉可怜巴巴说：“那看来我要上蓬莱起码三年后了。”

“我们招人，你要应聘立刻就能上来，坐神舟飞船上来。”陈斌觉得刚才对人家小姑娘有点凶，赶紧热情地说，“你要不考虑一下？工资待遇都挺好，还有无敌风景。”

“而且你挣多少钱都能攒着，这儿全配给制，根本没地方花钱。怎么样，小林你考虑下。”老张说着说着态度就认真起来，语气诚恳，态度真挚。

李朗一开始还轻松地和大家讨论，这时候才察觉不对，嚷嚷：“老张，你敢打主意挖我的墙脚！你拉倒吧你！”

群里人都笑起来。

林卉说：“我也想上来啊。可是体检不合格，第一关就被淘汰了。”

陈斌说：“那你上蓬莱啊，游客的体检，你肯定能过。”

老张赞同：“小林，我住蓬莱有折扣价，让给你。等火锅搞成了，你安排个年假上来吃。”

林卉赶紧回答：“张叔您这福利太重了。我还什么成绩都没做出来呢，不能拿。谢谢谢谢。”又是鞠躬又是抱拳，一屏幕都是谦卑紧张的表情图。

陈斌的心像被针扎似的疼了一下。女孩子太有礼貌太懂事儿，是一贯如此还是经历过什么？陈斌突然很想再去看看查德维克的林卉调查报告，多了解一下这位姑娘。

“小陈！”赵铭史在游客呼叫系统中叫，“你快过来！”

陈斌立刻离开虚拟会议室，一边往球舱走一边询问瑶姬：“出什么事情了吗？”

“一切正常。”瑶姬回答。

>>八

球舱里和陈斌离开时的情况差不多，游客们分成两拨。一拨飘在空中喝茶聊天，假装神仙;一拨伫立窗口狂拍星空和地球，不像出了什么紧急情况的样子。陈斌抓住赵铭史，问：“出什么事情了？”

赵铭史微笑，往后退。拍照的人一蹬地板就蹿了出去，与飘荡的人会合，在空中手拉手组成一个心形。赵铭史就是心形最上面的那一点。

“谢谢蓬莱，谢谢你！”众人齐声喊道。

陈斌又惊又喜，面部表情管理顿时失效，一时间竟然组织不出完整的词句。

“今天到蓬莱后，参观酒店，到空间站与航天员共进晚餐，接受空间站指令长颁发‘天宫勇士奖章，日程安排既紧凑又有趣。谢谢你，陈斌，你和瑶姬辛苦了。我受大家之托，要给你一个大大的拥抱。”赵铭史说罢，就上前抱住陈斌。

陈斌忙说：“不客气，这是我们应该的。”赵铭史忽然将他举起往空中扔。陈斌轻飘飘飞出去，众游客一起涌上……原来“大大的拥抱”是这个意思。

瑶姬适时放起摇滚版的歌曲《茉莉花》，陈斌就教众人跳太空迪斯科，将游客们的兴奋度燃爆了。《茉莉花》后是《南泥湾》《最炫民族风》，复古的歌曲重新电子编曲，在地球上空纵情舞蹈，无尽的宇宙就相隔5毫米的铁板。

赵铭史吟诵道：“坐地日行八万里，巡天遥看一千河。”身体扭曲成面包圈，套住陈斌，他的脸因酒精而红润，声音发烫：“我以为到太空来是个严肃的事情，体会宇宙的壮丽，地球的珍贵，人类的渺小。但我没想到，蓬莱会有酒，还有广场舞！怎么可以……这么生活！”

“还会有太空火锅。”陈斌笑，节奏终于还是回到自己手中把控了，蓬莱的游客必须他来安排行程啊！怎么还能给自己加内容呢？

赵铭史有点酒精上头，凑到陈斌耳边低语：“火锅得我们知味鲜来做。我和你说，我们一定要拿到这个项目。得把知味鲜的商标，刷到空间站去！”

陈斌拍拍赵铭史，轻轻推开他，问：“技术难题你们能解决？”

“钱到位就没有问题。告诉你，”赵铭史再次贴上陈斌的耳朵，“我们找到那个离心火锅的发明者了，35年前的设计，他自己都忘记了。”

陈斌再次推开赵铭史。这青年的普通话很好听，但整个身体都在散发热量。要是再让他喝下去，地面控制中心该找麻烦了。“瑤姬，醒酒！”陈斌立刻下令。

球舱的灯光渐渐昏暗，和窗外的地球一起进入黑夜。一片片的灯光又在黑暗中燃起。音乐变得舒缓。现在是萨克斯的《回家》，游客们的情绪被柔和的旋律牵引，投入明暗斑驳的地球世界。

赵铭史晃晃，瑶姬的机器人上前扶住他。赵铭史半个身子靠住陈斌，絮叨：“我没醉。我超看好火锅这个项目。真的，味觉与视觉都达到极致的太空浪漫！哥们儿，你也来入股，我的股份让给你，一起赚钱！”

陈斌挥挥手，机器人没有犹豫，将赵铭史拉走，送去他的卧舱。陈斌吁口气，擦擦额头，还真的有了汗！

>>九

陈斌把所有游客都送回舱室，回到自己的床上时，已经是北京时间的凌晨。陈斌打开电子笔记，火锅共享文件夹里添加了一个《太空火锅征集方案评审标准》，按照锅体设计、环境、食材、垃圾处理分出评比类别。每个大类又有比较细致的评判项目，比如关于火锅锅体，就有重量、体积、容量、功能、易用、加热效率、外观、电耗等考察细则。

微重力环境是公认的太空火锅技术难题，但要达到与地面上火锅一样的味道，还有火锅底料与汤汁怎样充分融合，食材能否得到恰当加工，蘸料如何调配等一系列问题。到目前为止，夹子里的27个应征方案虽然都有比较明确的锅体设计方案，包括环境、食材、垃圾处理设计，但陈斌迅速看了一遍后，都找不出亮点。

“基本还是延续35年前网上的那些设计思路。创新很少。”陈斌在群里说。

“我觉得，主要是公众对空间站实际情况了解太少。也许到站来考察下就不会这样了。”林卉呼应。

“你在？”陈斌心脏突然跳快了半拍，情绪有点紊乱，“你是没有睡还是早起了？”

“还没有睡呢。没事，一会儿到地铁上打瞌睡。”林卉回答。

陈斌于是劝：“熬夜不好。影响身体健康。”

林卉没回话。过了好一会儿，才发了一个打哈欠的猫头动态图，并没有跟进的文字。

陈斌起初怀疑网络出了问题，毕竟太空网络的稳定性是相对的，经常迟滞超过标准0.2秒。后来就怀疑自己是不是有点过度关心，超越了同事之间的界限。万一林卉讨厌他这种关心呢？一时间他烦躁起来，一撒手，电子笔记飞到头顶，发亮的屏幕像是聚光灯，把他内心深处那点点翻动的涟漪照得清清楚楚。陈斌听到心脏的叹息，你在距离地球430千米高的地方，你如何能牵住姑娘的手？为什么不能呢？他的头脑反问。舱壁上的高度仪显示酒店高度已经升到了地平线上435千米。既然人类都能在这么高的地方安然生活，又有什么不可能实现的？

一条光带擦拭过舷窗。陈斌还未做出判断，他的手已经抓住电子笔记，快速拍照。光带在漆黑的大地上缠绕，成片成片竖立成坚固的光墙，轻微的红色，隐约的蓝，浓重的绿，层层堆叠。他很幸运，拍到了北极光。

陈斌职业性地立刻在游客呼叫系统发通告：“睡不着的，看北极光。”耳机中顿时传来几声尖叫。他这才挑出几张效果好的发到火锅群和游客群里，并给出地理坐标信息。地球的北极正在窗外，悄无声息地很快就会滑走了。

林卉终于有了回应：“好美。”

已经是北京时间早上五点四十。

陈斌很是心疼：“一丁点儿没睡吗？做什么事情非要熬夜？”

林卉上传一张街景—照片背景是晕染天际的红霞，前景是梧桐树连成的绿荫，笔直的青黑柏油马路，工作中的银白色清洁机器人。

林卉说：“已经在地铁上了。有点小兴奋，恐怕睡不着。”

查德维克也还醒着，突然诗意了一把：“天上的光华，地面的烟火，姑娘你在地下游走。”

“你还能再扯两句吗？”陈斌笑问。

过了半分钟，查德维克承认：“扯不出来。”

“赵铭史能。他觉得钱能搞定一切。”陈斌随即上传赵铭史的音频。这个人靠近他时，他便开启了耳麦中的录音功能。

查德维克就问：“嗨，林卉，你司会不会为了钱让知味鲜进站？”

林卉说：“我的《太空火锅征集方案评审标准》你们没看吗？我们办事是公开、公平、公正的。”

“也就是说，如果知味鲜符合这个标准，它就能如愿了！”陈斌心里隐隐地不爽。

“是的。”林卉肯定，“不过标准还没有最后确定，发群里就是为了征求大家意见。”

陈斌眼前一亮，“可以设定条件，将知味鲜排挤在外。”

林卉给了个捂脸的表情图。她随即和陈斌开了私聊，提醒他：“你别说得那么直白。李处会尴尬的。”

“可要是让知味鲜上来，就等于给资本撕开个口子。空间站以后不定成什么样子了，就不再是科研的桃花源。”陈斌越说越激动，“你司也不能为了发展太空经济，由着资本胡来啊！”

“胡来？”林卉反倒乐了，“想在太空吃火锅的可是你们！”

陈斌辩解：“不是我。查德维克思念的也不是火锅，而是火锅代表的人间烟火。”

“人间烟火让空间站上了热搜。你知道这有多重要！”

“有多重要？”

“起码蓬莱酒店的招聘广告，有人响应了。”

陈斌就去官网后台，这两天官网流量确实增加了不少，招聘项目居然有15人报名应聘！他连忙打开这些人的资料，林卉！竟有个名字是林卉！

陈斌盯着屏幕上的名字，好一会儿才确定自己没有产生幻觉。他就问林卉，尽量让语气平静：“我看到应聘的名单中有个人叫林卉，不会是你吧？”

“是我呀！要不我熬夜干什么？要考酒店管理的学历，拿资格证。”林卉说，“还得向前辈你多请教！”

陈斌的心脏，再次停跳了半拍，然后才慢慢正常。他感到眩晕，一种巨大的快乐感席卷了全身，他的手激动得都握不住电子笔记，不能书写。

网络那边的林卉说：“你怎么不说话？你是不是觉得我学经济学的改行酒店管理不靠谱？

知识体系不同，但知识是相通的，而且学习能力和执行能力那是不分知识体系的。我觉得我学习能力和执行能力都很強！”

女人啊，都是如此絮叨，陈斌笑。等等，林卉要应聘蓬莱，为了应聘资格在熬夜读书，这……这什么意思？陈斌稳住手，一个字一个字打出来：“你—怎么想要来蓬莱？”

“你不欢迎吗？”

“欢迎欢迎，”陈斌发了个大大的笑脸，“我特希望有人来接替我，我好回地球休息。”

“那你再等三年吧！”

“你不是说自个儿学习能力和执行能力超强吗？拿个学历资格证什么的，还需要三年吗？”

>>十

陈斌和林卉一直聊到她下了地铁。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和一个女子长聊，第一次和一个女子聊工作以外的事情，第一次有了迫切离开蓬莱返回地球的冲动。

这个世界真是神奇。陈斌看着窗外想。北极，北京，北半球……地球在他眼前翻滚，他在那里生活了三十多年，都没有遇到一个可以思念牵挂的姑娘。而这里，这里是距离地面432千米高度的太空，高度不稳定，天宫在行进中会有几千米的起伏。这几千米在茫茫太空中只是微小的距离，丝毫不影响他和地球的关系。他以为自己这辈子做了人类极致体验的维护者，为创造下一个更好的太空酒店积累经验。就这样了，他已经是太空酒店历史中的第一页，那就尽量把这页写好一点。

他竟然会遇到一个姑娘。太神奇了，很短暂的时间，完全是打字聊了一些天，他就心动了。人生中所有兴奋的体验加在一起，都没有此时神经荡漾的美妙，仿佛阳光一直穿透到灵魂深处。而且林卉也说，她现在出门的时候都会不自觉地抬头寻找天宫，她还去星空拍摄发烧友的网站，观看每一次的天宫过境拍摄会。

没有说是因为他，但那话中分明有他。他能感觉得到，隔了那么远，地球带着南京已经飞到了他视野的背面，但他就是能感受得到。熬夜的姑娘还语气那么好，遣词用句都透着一种说不明道不清的亲昵。这种暧昧的亲昵，初次接触只是舒服，时间长了，便如暖阳般熨帖着每条血管、每根神经、每个毛孔，身体无一处不沉浸其中，美好而激动。

窗外，地球边缘，大气层的蓝色边际线渐渐清晰，云雾一瞬间就展开了白皙的真容。那是绵延几千里乃至上万里的云海，有些地方断裂开，显示云海的深度。深深的云海之下，是碧蓝广阔的太平洋中部，反射着灿烂阳光。云海突然卷曲，螺旋状向中央集中，那里正酝酿着飓风。正如他的内心，也在酝酿着情感的狂风骤雨。

陈斌忍不住了，他戳了戳电子笔记上查德维克的头像，开启视频通话。

“嘿，陈斌，我刚睡着，正做梦呢。”查德维克揉揉眼睛，“啥事儿？”

陈斌又羞涩起来，支支吾吾：“啊，你有什么对付知味鲜的办法吗？”

查德维克说：“我就要找到办法，你把我叫醒了。”

陈斌尴尬：“抱歉，吵到你睡觉了。”

“你和张站谈谈。”查德维克建议，“他也很担心资本的事情。”

陈斌忙点头答应。

>>十一

蓬莱太空酒店按照北京时间进行各项工作。对于初上天的游客们来说，时间不是太阳升降带来的黑夜白天，只是纯粹的数字定义，就像方向，也只是人为的约定俗成。游客需要一个适应的过程，然后才能安排活动。陈斌给这期游客准备的活动有参观空间站的4个科学研究舱和巡天太空望远镜;去太空温室采摘蔬菜，并为下期游客种植新的蔬菜;还有绝对令游客感到惊喜的章华台太空自由漫步。

导游讲解的工作，由瑶姬和毕方负责。瑶姬的机器人带着早饭后精力充沛的游客慢悠悠穿过对接舱，进入天宫四号国际空间站。陈斌跟在他们后面，一路叮嘱：“慢点。动作慢点。”毕方的机器人在对接舱那头接应，引导乘客穿过健身区，从天枢舱的4号门进入综合实验舱，再转行至3号对接舱。巡天镜就驻停在对接舱7号舱门外。

巡天镜的正式名字叫作巡天号光学舱，安装了一套直径达2米的光学探测设备，可以同时进行天地观测。巡天镜有独立的动力系统，曾经伴飞天宫一号空间站。现在它大部分时间与天宫四号同轨并行，执行观测任务。只有在维护和补给的时候，才会和空间站对接。

“巡天的分辨率达15厘米。地面上的行人手上拿什么东西都能看得一清二楚。”陈斌耳机调在游客呼应频道，听到毕方用东北口音的普通话讲解。

突然，老张的声音插进来：“我在实验舱3号机柜这儿，你空了过来。”

综合实验舱是开放舱，为民用小型航天实验专设。3号机柜是蓬莱太空酒店的柜子，目前在进行太空消毒液的研究。陈斌在那里停步观察了一下，实验进展很正常。

于是趁游客们专注巡天镜的时候，陈斌溜到3号机柜旁。

老张说话直截了当：“小陈，我们自己搞个火锅方案。”

陈斌迟疑了几秒，但他脑子没转到火锅上，想的是林卉将有怎样的反应。

老张不等陈斌回答，也不需要他回答，这个事情他不是决策者，他只能做好执行者。但老张需要一个倾听者，也得给陈斌行动的理由。老张解释：“李朗的思路，用太空站不合适。他是应该配合我，而不是我去将就他。”

陈斌终于将神经拨到火锅档上，对老张表态：“哥，我原来是有两套方案的。”

“优化成一套，也参加李朗的征集活动。我们就选这套！”老张说，然后拍拍陈斌肩膀，“你搞得定！”

陈斌的神经都活跃起来，建议：“要不把经济司也拉上，一起搞。”

“要能当然最好，他们愿意干吗？”老张问。

“试试。我问问林卉。”陈斌琢磨林卉应该会答应，但万一她嫌事儿多拒绝呢？他不能把話说满，把自己逼进死胡同。

老张就催促：“赶紧问。还有，别再让我看到赵铭史，闹心。”

>>十二

陈斌也想赶紧问，但今天要和林卉说话突然就有那么点不自然。在工作群里问又不合适。他拖拖拉拉到午饭时间，才给林卉留言。弯弯绕绕地说话他说不来，就直接讲了老张的意思，希望天宫四号国际空间站和太空经济发展促进司联手提出一个火锅方案，因为对需求的了解，他们可以保证这个方案的合理性和可操作性，进而战胜以知味鲜为代表的资本方案。

“张队主要怕后续会带来意想不到的种种事情，目前空间站科研任务很忙。”陈斌补充，怕林卉那边不能理解。

陈斌觉得这事儿直接视频能说得更清楚，但太空自由漫步要开始了，他得忙上12个小时。太空自由漫步是游客们整个太空行程的高潮，按照以往的经验，无论是行走者还是旁观者都会特别亢奋，因此整个活动一丁点儿差错都不能有。

相比航天员的太空工作服，蓬莱太空酒店为游客准备的“飞天”简易太空出舱服简化了许多功能。但为了游客在太空中的安全着想，这套衣服仍然制作复杂，费用昂贵。蓬莱只准备了两套，其中一套还是工作人员专用。也就是说一次只能有一个游客出舱。游客出舱顺序由抽签决定。

在准备会上交代了自由漫步的种种注意事项后，瑶姬主持了抽签仪式，赵铭史抽中了第一签。夜晚的酒精已经从他体内挥发干净，他看去和登上蓬莱时的样子并无二样，五官精致漂亮。

“哇哇！我太幸运了。”赵铭史很兴奋。他一早就申请了5分钟直播，第一个出舱用太合适了。每个游客的15分钟直播时间是蓬莱提供的特别福利，可以分段申请使用。

陈斌再次叮嘱：“你一切听我指挥，不要临时起意。”

“没问题！”赵铭史回答，眉开眼笑。

陈斌出舱已经12次，轻车熟路，没有太多情绪。他瞅一眼电子笔记，赵卉还没有回复。她是有重要的工作吗？还是要找李朗汇报请示？一时间陈斌心里惴惴不安。但工作还得继续，尤其是出舱，半点走神都不行。他清理下情绪，带赵铭史进入气闸舱。在机器人协助下，他们换上了“飞天”简易太空出舱服，吸氧排氮，等待气闸舱与站外真空环境的压强一致时出去。

章华台此时已经搭建完毕。它正对着球舱，让游客们坐在舱中就能详尽观看外出者的情况。大屏幕则将更细节的部分展现出来。气闸舱减压的这段时间，瑶姬搞起了有奖问答—“人类第一次太空行走，到现在已将近百年，行走的人是谁？他在太空行走了几分钟？”

“苏联宇航员阿列克谢·列昂诺夫，他在太空中行走了12分钟。”这个问题真没有什么难度。回答者得到了50积分。

“中国第一个太空行走的航天员是谁？请说出行走时间和任务名称。”

“这也是送分题啊。”游客中有人笑道，“2008年9月27日16时43分许，神舟七号载人飞船指令长翟志刚进行了出舱活动。这谁不知道呢。”

“舱门即将开启。”瑶姬报告。连接章华台的酒店船舱上，一扇圆形舱门向外打开，露出一顶银白的头盔。头盔上扬一点，里面是陈斌的脸。

游客们紧张起来，都情不自禁走到舷窗前，手扶上玻璃。

陈斌跃出舱门，安全带飞到空中。他抓住安全带，将其中一头扣在露台的护栏上。在安全带另一头，第二顶头盔从舱门里冒出来。赵铭史出来了，但他身子出了一半时，突然卡在门口一动不动。

“怎么了？”陈斌急问。

“我……”赵铭史语无伦次，“我……”

陈斌安慰：“别着急，慢慢推动旁边的舱壁，出来很容易。”

十几秒后，陈斌的通信频道里响起赵铭史的哭泣声。他哆嗦着说：“我有点腿软。外面太黑了，我……我怕一脚踩空了。”

“放轻松。”陈斌安慰，“你正直播呢。”说着飘到赵铭史上方，收紧安全带，将他拉过门。

赵铭史的太空自由漫步时长为30分钟，包含露台系绳漫步、搭建太空飞梯第一段两项内容，既能体验太空的深邃，又能体验早期航天人工作的辛苦，环节设计用心良苦。由于游客受到相关专业训练的时间不多，所以需要陈斌格外留神。好在有机器人协助，赵铭史很快就适应了太空失重环境，在陈斌指导下慢慢移动身体，行进到露台边缘。他在这里休息片刻后，将搭建两米长的太空飞梯。飞梯由柔性材料组建，连接章华台与球舱。6名游客各自组装一段，机器人完成剩余的长度。

陈斌带赵铭史靠着扶栏坐下。他们半个身子悬空，看上去既危险又浪漫。此时，他们面前的地球是明朗的白天，没有云雾遮掩，大地清晰可辨。

“那条突起就是喜马拉雅山脉，顺着它，是青海的广袤戈壁，往上一点，那块黄色镶嵌绿边的是塔里木盆地。”陈斌一一指点。

“塔里木的绿化真好啊。”赵铭史感叹，他的目光在天地间逡巡，忽然叫道：“那是天和舱吧？感觉好近，我轻轻一跳就能跳过去。”

天和舱此时正在蓬莱下方，银白舱体上“中国”两个红字依然鲜艳夺目。

陈斌心里一惊，有个念头闪过脑海，但他说不清是什么。

>>十三

赵铭史的太空漫游顺利结束了。他稳稳当当回到气闸舱，机器人将他的头盔摘了下来。赵铭史深呼吸，摸了摸头盔，才意识到自己还戴着厚实的太空手套。

赵铭史笑：“太空工作太不简单了。这要回舱后有个滚烫的火锅等着，该有多爽！”

陈斌在赵铭史身后进舱，关闭舱门。听到赵铭史的这句话，瞬间醍醐灌顶，刚才那个飞过脑海的灵感清晰了，他抓住了它。从赵铭史脱下出舱服到第二位游客穿上出舱服中间有60分钟时间，他还来得及把这想法记下来。

陈斌脱下手套，抓住电子笔记狂写，还得有些计算，虽然不用太细致，只需说明思路，但也要尽可能有说服力。37分钟过去，陈斌完成了老张需要的火锅优化方案，立刻发给了林卉。

“我们不必改造蓬莱。天和舱，就是现成的火锅厅。”陈斌留言，“天和舱上的机柜里还有设备。加热器完好无损，就地改造便可以。天和舱体小，纤维膜折叠网可以做得更精巧。关键是让天和与蓬莱伴飞。这样需要吃火锅的时候，天和与蓬莱对接就可以！”

陈斌说清楚了自己的想法，如释重负。

第二位游客是跳着进入气闸舱的，一见陈斌就笑嘻嘻地说：“陈哥，你昨天带我们跳的太空迪斯科，今天在网上爆了。”

陈斌说：“老酒惹人心动，老歌更有节奏。老东西更能再利用！”

耳机中，忽然传来林卉的声音：“陈，你现在有时间聊聊吗？”

“当然有！”陈斌立刻回答。

“我看了你的方案，觉得你的想法很好。和李司沟通了，他也同意。”

陈斌兴奋：“真的吗？那可太好了！”

“李司说，得给火锅起个名字，把品牌建起来。你赶紧想个名字，我来把方案规范化，提交征集平台。”林卉的声音也有一些激动。

名字？口中是熟悉的滋味，脚下是美丽的地球，人在天地间走得再远，还是眷恋来时的乡土。太空火锅存在的意义，不在填饱肚子，而在满足思念。

“陈斌？”林卉轻柔地呼叫，“你怎么不说话？”

“天和现在位置是，”陈斌和毕方沟通了一下，报出：“地球上空高度436.754千米。四舍五入，就叫它437火锅，行吗？”

“行的，太行了。”林卉的笑声清脆悦耳，“这个不落俗套，很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