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明女儿

2022-05-30 08:05袁甲平
青年作家 2022年1期

袁甲平

在这块被主人自嘲为省尾国角的土地上,慢一拍的历史跟族群的历史一样古老。这里地形像一片指甲,东南是海,剩下三面缠裹着红泥山。数不尽的小溪如春蛇,从山上溜下来,带着泥沙一路走一路掉,碎屑堆积起来,就成了潮汕平原。

平原上人太多了,尺子绷得发抖,把土地量得分毫不差,房屋、田地、大路小路,一切方方正正。这里大多数族谱从炎黄二帝记起,树大分枝,蔓延到世界上几乎每一个有人迹的地方。飘零万里,叶落归根,故乡的祠堂星罗棋布,神主牌像收割后水稻田里的稻茬,一座座神龛甚至像一张张晾起来的竹块凉席。除了比稻茬还密的祖先,潮汕人还拥有数不尽的神明。千年不休的香火团成一只圆润的手掌,托住了地上的一切。

潮汕人的女儿陈贤妹却已经许久不拜神了。她是羊城医学院妇产科方向的学生,今年大五。大学教育滋生的那点主意掉进了骨缝发了芽,骨刺儿随着她的一举一动在肉里拨过来拨过去,有一下没一下地疼。比如,这会儿父亲陈宗明让她请假回家参加祭祖,她却不想再服从父亲的安排。

陈宗明是卢厝镇最大的老板,开丝花厂的。他有五个女儿和一对双生子,贤妹排行第三。贤妹出生时,为了不再生女儿,宗明嫂决定给她取名细妹,遗憾愿望落空。登记户口时,老三就随着老二晓贤的名,叫贤妹。“细妹”这个名字给了老四,老五还是女孩,就叫细细。安名一点都不郑重,但名字是不重要的。不管是在卢厝镇,还是在老家陈厝镇,从来没有人会问贤妹的名字,她现在被叫做宗明女儿,以后可以称为某某新妇,或者某某嫂,再将来,万一丈夫先走了,贤妹还可以用儿子的名,叫某某母。

贤妹头次反抗父亲,过程却一点都不激烈。父亲来电时,她正在宿舍背书,泥砖厚的医学教材垒起三面墙,把她围得水泄不通。突然,手机吱吱的叫声从抽屉蹿出来。见是父亲,贤妹努力压下被打搅的烦躁,接起电话。

那头,陈宗明下令说:“明天回来,初八拜祖。”在家里,他从来都是用这样的句式说话的。

贤妹想说“那怎么可能”,仰望了一眼书墙后,恳求道:“爸爸,现在已经考试月了,下学期开学就要找工作,这次我要连考十三门课。”她反复搓着手里的笔,在草稿纸上打圆圈。

“大人安排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陈宗明说。

贤妹头次不听话就此草草收场。她从语气到措辞,都非常礼貌地向父亲道了别,等父亲先挂断电话,才将手机从耳边放下。贤妹回到桌前,备考的劲头烟消云散了。她嚼了半天下嘴唇,为躲开舍友关心的眼神,到操场上跑了二十圈,走了十圈,回去又洗了一小时澡,才继续坐定看书,看了通宵。她最终也没有请假。幸好后面没课了,真被抓到再说吧。第二天一早,贤妹买了车票回家,书只带一个巴掌大的背诵本——在车上看看算了。

陈宗明为这次祭祖,已经忙了一年多。两年前的某天,挖掘机在陈厝镇开山取土,钉耙打中藏在红泥里一块高达八九尺的墓碑,翻出了陈厝唯一一座失联的祖坟。墓主人是陈氏陈厝镇系的建寨老祖素直公,据族谱记载,这处风水始建于南宋绍兴三十二年,原造型系贝灰夯筑格局,坐申向寅坤艮分金。祖先的风水被埋进了风里水里,陈厝全族耆老马上四处奔走,动情的眼泪从一个客厅流淌过一个客厅,疾呼素直公裔孙齐心重修祖墓。当其中三位老人周转颠簸到卢厝镇,亲自上门找到陈宗明时,陈宗明当即拿出十万元给他们做前期花销,并表示修风水的事让其他人先捐,不够的,由他一个人包数。有了这笔钱,祖坟修缮理事会成立了。陈宗明自然被推为会长。这是个出钱出力的位子。到工程竣工,陈宗明落掉了十几斤肉。但他劲头十足,即将有近万人拥上这小小的松山拜谒老祖。

贤妹的任务是站在酒店门口迎宾,并引导前来谒祖的素直公裔孙们签到。陈厝全镇没有一个酒店,没有祖屋的人得住在县城里,初八清早再一起坐大巴去松山。分给贤妹的工作没有任何技术含量,只需要她穿上大红旗袍、带上胸花、挂上微笑——换酒店的服务员会做得更好。贤妹是没什么笑容的人,但陈宗明却毫无商量余地地把她叫回来。

初七清早,陈宗明在老祠堂忙,同时接受来来往往每一个人的奉承。这不仅因为财力,更因为家和业旺。陈宗明的儿子虽然生得晚,但一来就是双生,刚过十五,个子直追父亲。长子瑞生勤手勤脚,向学校请了假加入祭祖中来,由父亲指挥着跑前跑后。陈宗明让三女儿来当礼仪,让小女儿进相貌要求最高的花旦队。陈厝镇还没有过读这么多书的女儿,贤妹和细细又长得高大白净,很有架势。

但这会儿,没人看着贤妹,她捏着背诵本,自己坐在松山上赌气。由于取土,大圆馒头似的松山被啃掉了一大口。布满牙印的山脚下,几百头开膛破肚、洗刷干净的猪羊挨着堆着,多得猪不显肥、健壮的公羊被衬得寡瘦寡瘦的。这些只是公家的部分,还不断有私人送来的。贤妹从山顶往下看,只觉得白生生的猪羊像一盆鼓鼓囊囊的鱼鳔。“浪费这钱,还不如把路铺一下。”贤妹看着底下后生哥们哼哧哼哧地把猪羊摆上“卉”字形祭架,自言自语道,“分给穷人也好,这里有多少人一辈子存不下一头猪的钱!”

陈厝镇穷,死水一样无震无荡、一眼看不到尽头的穷。全镇就是七个大小不一的山包,分别叫大头山、荔枝岭、雷公岭、后山、松山、坟头堆和水库。贤妹小时候,这七个山包由一条红泥路串起来,现在换成了石子路——不论哪种,过雨都会留满泥坑。七座山间有三道小溪,像让猫一爪子挠出来的,分别叫大溪、细溪和溪尾。至今,大溪仍负责浮走死人的杂物,细溪供人摸蚬和石螺,溪尾用来洗衫。在贤妹的记忆中,生活在陈厝的几乎只有老人和孩子。浓郁的老人味里有一丝甜甜的酒气,老去的人和熟透后坠落发霉的棉花果是一个味道。到这回祭祖,贤妹已经超过十年没在陈厝仔细走动。她看了一路,除了松山被挖去半边做泥土,松山脚下多了一栋烟囱似的三层小楼外,再多的变化就没有了。

贤妹隔几分钟看一下表,掐时间下山跟父亲会合。刚要往下走,手机响了,是男朋友黄鸿武。她重新坐回草地上,接起电话,“喂……”微微拖长了调子,声音轻软,没点精神。

“忙不?”那头的声音很轻快。黄鸿武刚追上贤妹,这会儿正是觉得呼气声都别具美好的时候。

“没。”贤妹说完,马上又觉得话太短,似乎冷淡了些,补充说,“下午去帮忙签到就行。”

“你爸也是劳师动众,千里迢迢叫你回去,就为了当个礼仪小姐,祖先又不让你去拜。”黄鸿武看不到贤妹变得有些僵硬的表情,略显得意地继续说:“我们湖南就很男女平等,女人地位比男人还要更高点。”说完,他呵呵笑了几声。

“以前家里没钱,现在条件好一点了,我爸想回老家作点贡献,也领我弟弟们认下老家的族亲。”贤妹解释道。

“有钱了当然要衣锦还乡。”黄鸿武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调侃的语气失了礼,“你爸这一辈子奋斗,回去就成望族了。要钱有钱,要楼有楼,要大学生有大学生,人生赢家,这种活动怎么能不抓住机会风光一把?”

“不是那么肤浅的,不只我家,潮汕地区从很久前出远门谋生的人就很多,所以都重视祭祖。有宗族认同感,出去才会团结。要到外面生存,再早些年要到很远的海上去生存,不团结不行。”陈贤妹把话题带离父亲,严肃地解释着祭祖的意义,“其实在外乡就是外乡人,我们姓陈,到卢厝镇做点生意,他们不当我们是自己人,就算发了财也没人把你当本家本姓,有财富不等于有尊严。再说,叶落归根,也是人生的圆满吧。”

“嗯嗯嗯,我们清明也会扫墓,拜我太爷爷奶奶,拜毛爹爹。”黄鸿武见贤妹有些不高兴了,赶紧安抚道。

“这不一样!”贤妹反驳完,瞬间又不想再说下去,转而说了谎,“我爸叫我了,先不说了,这两天忙,不方便接电话,有事短信。”等好声好气告了别,挂断电话,她又叹气了。叹气是个非常糟糕的习惯。

午饭后,贤妹到酒店开始准备迎宾。这两天整个酒店都被包下来了,没有外客,祭祖的人又还没来,大厅空空的,服务员三个两个凑着聊天。宗明嫂也从卢厝镇过来了,虽然女人不准去上坟,但她要顾管一家子,顺便看英歌锣鼓表演。等贤妹化完妆走到大厅,第一班八音也在酒店门口坐好了,足足有百十来人,都是陈厝小学精挑细选的学生。他们穿着一色黄灿灿的涤纶对襟衫,经化妆师用巴掌沾口红往脸颊上左右一抹,像一箩刚戳上红章油汪汪的朥饼。陈宗明特地从潮州请来四个师傅住进陈厝镇,紧锣密鼓地训练了近半年。这次祭祖共有四班八音,除了少年班,还有一班后生哥、一班雅姿娘和一班老师傅,要等拜完祖,列队巡游时才全员出动。在陈宗明记忆中,陈厝镇还是第一次举行这么大的庆典,但在他谋生的卢厝镇却是年年都有。卢厝镇和陈厝镇相距四十公里,却是在真正的潮汕平原上了。那里终年香火如盘丝,缭绕得连人都是香烛味的。

陈宗明将在卢厝镇旁看到的隆重,一五一十地规划到这次祭祖中来。为了有更充足的时间准备,这个学期,陈厝小学下午的课改到十二点半开始,被选入游行队的孩子只需要上两节课,两点放学。两点半,小学的操场和紧挨操场的荒草地上,敲锣打钹锤鼓准时响起,咚咚锵锵哐哐当当。为了不被锣鼓淹没,箫笛吹得灌满唾沫。锣鼓间歇处,唢呐接替着吹起来,冰辣椒似的叫声勾住所有耳朵,无孔不入。等孩子们吹出片段的曲调,冰凉又滚烫的唢呐声亮起来,让听的人忍不住想起已经被抬走多年的父母阿公阿嫲甚至老公老嫲,祭拜的心愿就更强了。

贤妹在登记台后一直站到晚上十点多,等名单上的人全部入住。晚饭的时候,宗明嫂用面巾纸包了几个春卷,塞进贤妹手里,说:“躲个角落吃掉,还不知道要到几点。”她垂着脸,不看贤妹,也不看别人,一副很疲惫的样子。

“妈,你不舒服?”贤妹松下翘着笑了整整五个小时的嘴角,看了一眼手上油腻腻、热烘烘的面巾纸,忍不住皱眉。

“等你爸的事忙完,回家再说。”宗明嫂抬头,别有深意地看了贤妹一眼。

“生病了?”贤妹以为宗明嫂说的是要等事情办完才去看医生。

“没有。手脚快点,躲个地方赶紧吃掉。你的事情回家再处理。”宗明嫂说完,见贤妹一脸疑惑也不挑明,单是一副大事不好的样子。陈宗明赚到钱后,宗明嫂变得前所未有的清闲。但闲下来没多久后,她就常常因为一点小事,露出这种大事不好的表情。比如,闲了半年胖了七八斤后,她决心节食。那会儿卢厝菜市场恰好开了个捆香蹄档口,她越看越提心吊胆,怕自己万一发胖过度,死后一旦塞不进棺材就会被扎得像那猪蹄。火葬用的棺材都是纸板糊的,要是太重,棺材底还有塌掉的风险。宗明嫂节食了一个月,体重没减,人却头重脚轻,一次煮饭的时候突然两眼一黑磕到大理石灶台上,额头肿起了个大包。陈宗明只好再三保证将来让她先死,不火葬,给她订红木大棺,需要多大做多大,不仅不用捆,还能在里头自由翻身。宗明嫂这才松口气,恢复正常饮食。结果,总共也只胖了十斤,体重还不到卢厝妇女的平均数。

贤妹被母亲的眼神淹得透不过气来,躲开了。

第二天,露水还没干,祭祖的人已经上了山。即便从小跪到大,贤妹还是被这次祭祖的阵仗惊到了。昨天停放猪羊的地方已经插满了香。三米高的大香,足足有上千炷,熙熙攘攘,结成一片密不透风的森林。上山的入口,汽油发电机和鼓风机轰鸣,一个四五米高的气球拱门在清晨的风中摇摇晃晃。这些都是陈厝镇的祭祀还没用过的新鲜东西。贤妹跟着人潮往山上走,百步到了顶。修缮后的素直公墓园足有近五百平方米,圆盆状的墓园向松山的另一面倾斜,整个园区全用灰白色的花岗岩,四周种着冰棍似的整齐划一的小柏树。根据族谱的零星记载,重修的祖墓依然采用山手墓造型,半圆的垅环像长长的双臂,向所有子孙敞开怀抱。两级的宽阔拜台上已经整整齐齐地摆满了祭品,猪羊在拜台下列队,慵懒地趴在架子上,静静等天光。

大家都拥向墓碑,贤妹迅速退到墓园最边上,她并没有那么想看墓碑。墓里的老祖、墓外的族亲,贤妹谁都不认识,但人群的拥挤吵闹让她很不舒服。贤妹不想泄露自己的心不在焉,她像逛风景区一样,回到墓园门口,从右边开始参观。

开篇是祖公祖妈刻像,依族谱纸画像拓下来的,凿出来的轮廓清瘦直截,却刀刀都是风骨。接着是家族史,从族谱摘来陈氏祖训、素直公生平功绩、后代枝叶谱系、历代英豪,最新数码技术割出古隶书,字字均匀,浑圆庄严。最后是两年前挖出来的那块旧墓碑,参照石碑文物保护方法,给它涂上保护剂后,仔仔细细地镶入壁内,微微凹陷,外面覆上一片钢化玻璃与外围齐平。此次修缮工程的功德碑独立于墓园出入口,被鲜红绸布盖着,静待祭拜后揭幕。墓园周围的壁上镌刻得满满当当,贤妹转了一圈后,站定在祖公祖妈的刻像旁。她鬼使神差地想要分辨,画像上的老祖和坟墓里的尸骨究竟是不是同一个人……

吉时马上到了,所有的人都退出墓园。贤妹飞走的思绪重新回到地上,也跟着走出墓园。贤妹是为功德榜揭幕和电视采访环节来的,她不能进去拜。女人都不准来上坟,所以贤妹是在场唯一一个女性,这一点让她非常不自在。穿着青色绸长袍的礼生站在墓碑旁,挥起扩音喇叭,声如洪钟地喊道:“吉时已到!鸣炮!”鞭炮应声哗地一下炸开,穿插着嘭嘭嘭的大铳声。山脚下的大香已经烧起来了,烟气升腾,与山上的硝烟交织成云团向天空飘去。圆圆的云被风一吹,歪了,像一大团晕开的影子,影子的背后似乎真有一个高大的祖先,真有点通灵的感觉。贤妹站在园门处,炮声刚歇,又听到礼生拖长了调子高声喊:“请陈氏陈厝镇系族长进香!”张望的人群分出一条小路,老族长穿戴着赭色长袍和员外帽,庄严地到墓前进第一炷香,由礼生扶着,跪拜,三叩首。接着,耆老带着长、二、三、四房裔孙依次参拜。贤妹看着看着,突然鼻尖一酸,低下了头。

全体参拜者进香毕,礼生宣布:“请素直公墓园修缮理事会会长宗明先生讲话!”

在掌声雷动中,陈宗明不停地哈腰致意,接过礼生手上的扩音喇叭。他拿出桃红色的讲话稿,咳一声后说:“尊敬的各位领导、各位嘉宾、各位宗亲们!”才这样就哽咽住了。贤妹见父亲红着眼睛,满脸通红,笑容竟有些羞怯。缓和好一会儿,陈宗明才对着稿子继续念道:

“陈氏一世祖素直公墓坐申向寅坤艮分金,始建于南宋绍兴三十二年,据陈氏族谱记载,原造型系贝灰夯筑格局。祖公字种德,号十三,祖籍福建莆田,生于北宋元佑三年,宣和六年乡试中解元,历任文林郎、宣教郎,为官廉洁,忠勤清填。南渡后,率子孙举家迁至潮汕,初居于潮阳县城,后落根至陈厝镇,开基创业,为陈氏陈厝镇系始祖。祖公于南宋绍兴二十年仙逝,享年六十三岁。至今,吾祖已枝繁叶茂,千子万孙,素直公裔孙遍布宇海,多达十万众。但公墓历经八百余载,沧海桑田,一度遗失。至松山施工,祖墓重见天光时,已经疮痍难睹。古训有言,丧祭礼废,则子孙恩薄。为慰祖安宗,我族耆老奔走呼告,裔孙贤达,内外同心。今又欣逢盛世,政通人和,贤达宗彦为报恩扬德,捐资出力,共筹得修缮款人民币三百零七万四千六百三十八元,孝义可嘉,功德无量!祈吾祖公,福庇万代,光耀千秋,佑我族裔,奋进兴旺,牢记祖训,齐心协力,共谋发展,光前裕后!为鼓励壮志,振兴吾族,献资贤达,泐石留芳,永垂不朽!”

半古半白的话虽然不能完全被听懂,但严肃有力的讲话让墓前更多的人泪水纵横。这篇稿子还是请市文史研究所专家写的。起先,陈宗明让贤妹写,但怎么改都不合心意。后来请了老专家,陈宗明反复表情达意,老先生一再斟酌,才最终定了稿。为了念好这些四字句,陈宗明请老先生像幼儿园老师一样,一字一句地领读,再经过一番死记硬背,才有了今天这个庄重得体的讲话。

待掌声歇下,礼生喊:“现在,请中国陈氏宗亲总会常务会长和陈氏陈厝镇系族长共同为芳名榜揭幕!”

到贤妹的任务了,她挤出人群,但还没摆出引导的手势,会长和族长已经激动地握上手。贤妹迅速让开了路。会长扶着族长走向石碑,站好姿势,两边轻轻一揭,红色的绸布像流水一样滑落。

参拜的人一下子全拥到碑前,伸长了脖子,勾着头看。名单很长,凡是捐资一百元以上的,都上了芳名榜。但陈宗明一人捐了壹佰捌拾捌万捌仟捌佰捌拾捌,占牢榜首,引来了一片哗然。贤妹退到最右边,那里正对着芳名榜的末角,只能看见末尾“不朽”两个字和落款时间。这会儿太阳已经完全升起来了,碑文迎上阳光,一片金光斜斜地扎进贤妹的眼睛里。

拜完开宴。陈厝老祠堂前的灰埕、左右巷子乃至戏台后棚,见缝插针地摆满了大红方桌,宴席从日中吃到日落。停杯歇箸后,戏台幕布拉开,陈厝镇罕见地唱起了潮剧。陈氏宗祠对面的戏台子,跟祠堂一样古老了,但几乎年年演的都是皮猴戏。

第一夜开幕的就是《陈三五娘》。这出戏从明朝开始,唱了四五百年依然是潮汕人的心头好。唱戏的是整个潮汕公认的第一剧团,梅花班。贤妹不喜欢闹哄哄的,本来想找个地方背书,却到处找不到合适的地方,安静的地方没光,有光的地方总有人。贤妹觉得被人发现在看书是非常难为情的事。她转来转去,也走到了戏台子前。那里已经人山人海,幕布还没打开,下面已经四处都哼着:“六月暑天时,五娘楼上赏荔枝,陈三骑马楼前过,五娘荔枝掷给伊……”贤妹选了个最边角,那有个破厝筒,已经废弃了,所以可以踩到门槛,虽然不正对戏台,视线却也无遮无挡。如今的剧团都已经配了电子字幕显示屏,听不懂的也看得懂。

贤妹戴着眼镜,抱着自己的胳膊站在破门槛上。幕布一开,台上布景就是元宵灯会。潮州闺秀黄五娘带着侍女益春在牌坊街赏灯,万般花灯像点到她眼睛里去了,把自己和对面的人都照得通亮。还没走几步,同样来看灯的李姐看见黄五娘。李姐热情地给五娘当起了向导。泉州书生陈三路过潮州,赶上了好灯好月。男女主角相遇,五娘抬眼,与陈三四目相接,那瞬间的目成心许、眼波含春竟让贤妹也羞红了脸。戏台下,突然有人打了声长长的哨,应声起了一片叫好。贤妹却从那口哨声中听出了轻佻味道,不自在地望了望两边。但她把台上的戏看进去了又舍不得走,只能悄悄皱起眉头。鳌山来了,五娘凭借学识给益春和李姐讲花灯上的故事。陈三被人美又才高的黄五娘深深吸引住,假装走开,故意遗落金笺扇。眼尖的李姐捡起了扇子,递给黄五娘。五娘看到扇面上的诗文后,同样被陈三的风流才华吸引。

故事俗套得很。陈三借着寻扇讨扇,和黄五娘正面搭上了话。贤妹有些别扭。尽管这出戏她小时候听过无数次,清唱的、皮猴的、扮上的,但都没有今天听得认真。从前的人,好容易动心啊。牌坊街上那一面,已经是黄五娘的一生愿望。但毫无意外,万般心事付流水,一生愿望尽成灰。那夜同样在看灯的还有武举林大,长得实在恶心,吓得五娘匆匆结束了赏灯之行。第二幕,台上的元宵花灯撤下,换成黄府。唱过“元宵好花灯,灯下好人物”,五娘迎来的却不是好人物,而是轻狂子林大。李姐贪林大钱财,不顾五娘死活,帮林大上黄府说亲,黄员外念林大有官威有族势,一口答应。黄五娘推说自己是独生女,不愿出嫁。这理由太没有说服力,但又能说什么呢?贤妹叹了口气。深宅大院的女儿难道可以知道别人的好或不好吗?黄员外果然没有接受五娘傻气的理由。黄五娘着急之下,也只能说林大为人粗鄙。黄员外果然因女儿逾矩的话大发雷霆,亲事毫无商量余地,被定了下来。黄五娘更重的心事在于她已经爱上了陈三,那个灯下的好人物。就在五娘万般无奈时,同样为爱情辗转反侧的陈三,从广南匆匆折回潮州寻佳人,恰好从五娘楼下经过。仅是第二回见,五娘竟压住了无限羞意,大胆地先抛出并蒂荔枝。陈三接收到五娘的情意后,为了佳人,决定乔装改扮成磨镜匠,又故意失手打碎黄府的宝镜,主动卖身入府为奴三年。但黄五娘至剧终都没跟父母提陈三一句,她甚至为抗拒和林大的婚事已经想到投井。梅花班的青衣始终垂着的眉眼,把黄五娘那点子委屈和愁肠演得百口难言,并终究也没言。矛盾还没爆发就骤然折断了,五娘和陈三私奔回泉州,黄员外和安人又是震惊又是羞愤,却摸不着头脑。

这是一场没有过程、直接高潮的斗争。贤妹叹着气,钻出人群。真是坏习惯。一叹衰三年,但宗明嫂一没盯紧,贤妹总控制不住自己。

陈宗明还在理事会准备明天一整日的文娱巡游,瑞生跟着父亲,宗明嫂陪细细在进行最后的排练,会生玩得不见人影。贤妹没去处,又得等陈宗明忙完开车回酒店。她一步一停地往理事会走,到了门口,又拐上了旁边的小道,掏出手机打电话。

“忙完了?”黄鸿武的声音很薄,对贤妹什么时候都言语带笑。

“嗯。”贤妹不自觉地扬起嘴角,松掉绷紧的腰,踢踏着路边被踩死的枯草。她主动打电话,也依然话不多。

“你还需要做什么吗?累不累?”黄鸿武接着问道。

“不用了,还好。”贤妹应道。

两边沉默了十几秒,黄鸿武又问:“嗯,有没有什么比较有意思的?”

“今天早上拜完,中午吃饭,晚上唱潮剧。刚才没什么事,我也去看了一场。”贤妹答道。

“没什么事你不给我打电话?也不回我信息。”黄鸿武亲昵地责怪道,又说,“潮剧还有人去看啊?”

“很热闹啊,今晚演的《陈三五娘》。”贤妹不知道怎么回应那亲密的责备,红了脸,只回答后面的问题。

“讲的什么?”黄鸿武问完,又调侃道,“那节奏太慢了,我一听就打瞌睡,咿……咿……咿个半天,把我的气都吊断了,还听不到她要咿个什么,急死个人!”他搞怪地模仿了两句咿咿,像真有什么笑话一样,笑得非常欢快。

“我们也是祭祖或者拜神,比较大的节日才有请剧团,算个仪式,主要是唱给祖先神明听的。”贤妹解释道。对黄鸿武说到家乡时,她总是不由自主地变得严肃,而不能像黄鸿武一样快活地调侃。

“要是没你们这些虔诚的人,这些剧团肯定就生存不下去了。潮剧又不是京剧,京剧都没人看了,连我们湖南的湘剧花鼓戏都没人愿意唱,这个小剧种靠拜神居然还生存下来了……毕竟要生存,吃不起饭就没人会去学去唱了,对不对?不过,你说这些艺术家哦,现在也只有鬼神听他们唱。收入好也只能是混口饭吃了,哪还有什么人生价值?”黄鸿武评论完,又讲起了文化,“你们这种现象在古代就叫淫祀,淫秽的淫,不过不是那种意思,是《岳阳楼记》里‘淫雨霏霏’的那个意思,就是过度祭祀,不合礼制的,没有按照规定的时节,也没有身份限制,甚至需要什么神就自己做一个什么神出来,造神业比你们广东的制造业还发达。”

“也还是有人喜欢听戏的。”贤妹辩解,她往戏台的方向看了眼,点了点头,似乎要确认自己的话。她没等黄鸿武接话,便说:“我爸爸找我,要回酒店去了。”

贤妹又找借口挂了电话。她没有去理事会,那里显然还很忙,尖辣的唢呐声还从远处的小学传来,鱼塘那边的灰埕上,男英歌还在不留气力地跳着叫着,热得赤膊上阵。入冬后,夜很凉爽了,降了露,四处被月牙照着,隐隐闪亮。潮湿的草屑从四季鞋的周边钻进去,粘了贤妹一脚。她只好在地上铺张面巾纸,先垫一只脚,把一只鞋擦好了再换边。拈完鞋底脚面的草屑,贤妹再没事可做,只能往理事会走,边走边胡乱按照手机把菜单点了个遍。她终于看到昨天下午黄鸿武的信息——已经被打开过的。她迅速按到底下,看了眼收信时间,心跳骤然一停后马上突突狂跳,快得头晕。是昨天化妆的时候收到的短信,外套在母亲手里,手机在外套里,加上昨天她那个大事不好的眼神,一切不言而喻。母亲是个滴水不漏的人,大半辈子从没失态过。贤妹的脸色迅速变得冰凉而苍白。果然,宗明嫂依然不动声色。

第二天清晨,戏台的人气刚刚冷却,巡游队伍又接替着在戏台前的空地上化妆。天光一点点落下,戏台、祠堂、废厝一截截露出来,很旧很旧,长满老年斑的墙上已经层层叠叠堆了不知几代爬山虎。参演的人已经换上了新衣,正红正黄正蓝正绿,都是仿丝绸布料,队伍光滑得像一条流淌的长河。太阳刚升起,就掉进人群里,像一颗小皮球被抖过来、抛过去。

贤妹抱着细细的外套,陪母亲站在细细旁边。细细穿着金色百花盛开的大红旗袍,圆领外挂着一个绣球花盘成的黄金项圈。她手上戴着一对龙凤金镯子,一对迎春花金戒指,头上插了一只金步摇……整个就是新嫁娘的装扮,十分美艳。这都是宗明嫂早为女儿备好的嫁妆,贤妹也有一套,但昨天说什么都不肯插戴,觉得有点用力过猛。细细比较听话,戴上了。拜神祭祖的游行队伍中,除男英歌和最后的老年班八音外,都是未婚的青年男女和儿童。儿童是一眼能分辨出来的,剩下的就是一村一镇模样最端正的后生哥和雅姿娘。至今,这种游行除了祭神祭祖的功能外,还是选秀和相亲的舞台,再没有别的舞台比这个更加引全部人瞩目了。有孩子被选入队,家长必然要拿出最贵重的装饰给孩子戴上。走街串巷展览一天后,挑花担的姿娘仔还没放下篮子,扛大标旗的后生哥还没靠稳旗杆,媒姨就踏上家门。宗明嫂当然没打算在陈厝镇给贤妹和细细相亲,但选美的劲头还是十足,有的是把女儿打扮得可远观不可亵玩的心思。

贤妹今天的任务是跟着母亲照顾细细。队伍已经准备好了,大家在等男英歌,他们要先在祠堂里为祖先们进行开场表演。英歌是歌颂英雄的舞蹈,或许叫“武”更合场面些。也不知道是为了集古代所有武人的精魂于大成,还是因为知识实在有限,英歌队的头半截用水浒英雄的脸谱,后半截就成了古代武士扮相。表演的时候,宋江坐在车上擂大鼓,背后高扬“替天行道”的大旗,车下围满战将,把手扬过头顶重重地捶在大锣、斗锣、中鼓、小鼓上。跳英歌的后生排成两纵队,一手抓一截尺余长的短棍,敲一槌,右手的英歌槌抛到空中旋转一圈,落下再是一槌。起舞如开拳。后生们独舞时黑脸向天,对打时怒目相视,斗志高昂。时迁是整个队伍里唯一的小个子,鼻头一抹白,一条小蛇从眉头冲向嘴角。他像蛇似的耍着蛇,龇牙眨眼,筛糠一样地抖着脑袋,时而领着队,时而在整队里上蹿下跳。时迁是副指挥,真正的指挥是英歌头槌红面红须的秦明,和二槌黑面黑须的李逵。他们是英歌队头,最是威武,一蹦三尺,落地时两节木短棍一敲、粗壮的嗓子大喝一声,气势冲天。据历史教训,英歌能驱邪,英歌头要率队开路,所以经常被神煞冲伤。在不知多少英歌头舞完即病倒,甚至因此英年殒命后,人们为了避开风险,这两个角色就请人来扮演。大概也是因为本地鬼不喜欢外地人,请来的职业英歌舞演员倒是从没出过事。于是,整个游行队伍必然有四个外乡人,队伍最前两个清道的和两个英歌头。英歌头是不敢当,清道士兵是不愿当,没人肯穿上“兵服”自认低级,何况兵服肚子上那个“卒”字怎么看怎么衰,还画了个白圈。

这次的男英歌是陈厝历史上最精美最豪壮的一支英歌队。全镇范围搜出的三十六个最壮实后生,每一根肌肉都像老榕树根一样膨大隆起。祠堂里的表演结束后,一只大红公鸡咯的一声被抛出大门,扑扑飞了几下后,落地跑了。鞭炮和大铳随即炸开,嘭嘭嘭,哗哗哗哗哗,白色的浓烟迷住了所有人的眼睛。男英歌从祠堂冲出来,向着鸡落的方向起舞。“壮壮空、壮壮空”的紧锣密鼓,配上“啊喝、啊喝”的吼声,“咔咔,咔咔,咔咔”的木棍撞击声,像石头山、像山下的红土地、像要冲出红土疙瘩的杂草、像礁石尖上翻滚的海水、像硬邦邦的海浪。三槌的花和尚是英歌队里第一个陈厝镇自己的后生,他高大肥壮,袒胸露乳,油彩在肚皮上盛开着一朵大红牡丹,汗珠渗出,妖艳得几乎成精。但这到底是个风流和尚,牡丹和佛珠掩不住他的粗鲁和暴力。英歌队先在祠堂前的灰埕上跳一出“双龙出海”,接着是“天罡朝拜”,两根英歌槌好似打铁,阳光在木棍上被捶得飞溅,弹到后生咬紧的泥砖似的腮帮肉上,闪着成团成块的金光。后生们腾空而起,又一落千丈,滚落的汗水像给皮肉泼了油。即便是冬天,队伍也散发出浓浓的汗酸味,把陈厝老人们旧积的腥甜酒气破开一道裂痕。看英歌的人都板起脸,绷紧了眼睛,一口气提着,直到舞完。

祠堂前的英歌跳完,游行队伍出发了。鸣锣清道后,大标旗打头,接着男英歌、男横标旗、游鱼灯、小学仪仗队、女横标旗、花担队、男斗锣、女英歌、男横标旗、女斗锣、花担队,老人八音收尾,动静交替,声势浩大。要不是这番搜罗,谁知道陈厝镇还有这么多孩子和后生呢?孩子们敲打吹拉弹,依然参差不齐,却朝气蓬勃。按照路线图,这一天,游行队伍要走遍陈厝镇的每一条大街小巷。祭祖是个力气活,刚转两条小路,男英歌已经热得穿不住戏衣,赤膊上阵了。装扮只剩下油彩脸谱,还有花和尚肚皮上的大红牡丹。气氛更热烈了,少了点精美,英雄的气派却更足。虽然英歌是队伍中扮相最费力费时费钱的,但锣鼓一打,舞槌一敲,所有的精心装扮都会在人眼中褪得一干二净。男英歌本应该是一群赤裸裸显露五大三粗的壮实后生!

等唱大戏、游行表演都办完,陈宗明做主把剩下的钱打成红包,亲自带着理事们,挨家挨户给陈厝镇的全部人家送去。人们再也不只是羡慕他发了财,整个陈厝镇都流传着陈宗明的好名声。

一切料理完离开陈厝后,宗明嫂再也不绷着脾气。陈宗明一家刚迈进在卢厝镇的房子,空气便冷硬如背后的大铁门。宗明嫂把全家集中在客厅,没坐定就厉声对贤妹说:“你自己老实跟你爸交代。”

除了宗明嫂,其他人都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陈宗明没被妻子的火冒三丈点着,坐下后一脸淡定地烧水泡茶。虽然不知道有什么不得了,但宗明嫂觉得天塌下来的事,陈宗明总能抬手就撑住。瑞生兄弟和细细倒都沉着脸,同情地看着姐姐。

客厅陷入沉默,贤妹像是害怕,也像是赌气。她面无表情直直盯着眼前的茶几,似乎在观摩学习父亲冲洗茶盘家什。实际上,她什么也没看。这几年,贤妹的眼睛越来越像两口深秋的水井,水位已经退到太阳照不到的地方,乌灰灰的,只隐约能见点水光。上大学的第二年,父亲带她去配了一副近视眼镜。此后,贤妹除了睡觉,全天戴着眼镜,给她水井似的眼睛又罩上了玻璃盖子。她的眼神总要穿过一层玻璃才去看人。所以,她看着别人的眼睛说话,跟她说话的人却总感觉贤妹的视线快到自己眼前时,抛锚了。贤妹看人,像射出两盏只有三瓦的钨丝灯挂在对方脸前,影影绰绰。这种眼神有点像观察,有点像研究,有点像深思,也有点像走神,像看透了别人的心事,又像根本没有看见来人,好似她的眼神不过是恰好在别人的眼睛前一厘米处顿住,发起了呆而已。假期在家,贤妹经常心不在焉,大眼睛总是垂着,稀稀疏疏的长睫毛跟着垂下,什么时候都一副兴趣缺缺、半睡半醒的样子。她间或挑起眼皮,像是看前方的什么,又不看很远。抬眼大概也只是一个动作,像盘二郎腿,过一会儿得换一边,她也只是给眼睛换个姿势,其实什么也没看。贤妹的衰样在宗明嫂看来近似痴呆。

“别摆一副相思病的样子!”果然,宗明嫂看贤妹一眼又被点着了脾气,她总是很容易被贤妹点着,气冲冲地对陈宗明说:“我早说了,给她去读书,肯定就在外面自己搞了。”“搞”是这几年卢厝开始流行起来的说法,指自由谈恋爱,能“自己搞”的后生都是“有本事”的。

“找有对主了?”陈宗明问贤妹,又转向宗明嫂,笑着招呼道,“老姿娘,吃茶!”

“能是对主?都不敢让你知道的,能是什么神鬼?你女儿要是有这本事,我还用烦恼?”宗明嫂喝完了茶,依旧气闷。她常唠叨,五个女儿和两个儿子都是讨债鬼,没一个身上有丁点儿看得合眼的,她恨不得饭都帮他们吃、觉都帮他们睡。

“就算不是对主,你也别太大惊小怪,交个好同学、好朋友也可以,大学的经历嘛。”陈宗明靠向沙发背,滑下去半躺着,双脚跷到茶几角上,松着筋骨。他为拜祖的事累得太透,罕见地坐没坐相一回。这一躺,睡意一下上来了,陈宗明即将眯上眼,还对贤妹说,“别整天不欢喜,姿娘仔会笑,才得人惜。”

“你倒是看得开,把女儿给人当经历。”宗明嫂怨道,“当孩子的面你做好人,不教示,你要是真有那么想得开,出了事就别对我死。”

陈宗明干搓了把脸,坐正了,说:“小孩都大了,话说到听得懂就行。”陈宗明还好声气,但他说停,宗明嫂只好咽了话。陈宗明问贤妹:“什么样的后生仔?”边打起精神,继续慢悠悠地灌水冲茶,好像真是在吃闲茶聊闲天。

“师兄。”贤妹低下头,有气无力地答道。

陈宗明点点头,若有所思。他把新倒上的茶夹到宗明嫂面前,示意她说话。

“也是学生?”宗明嫂瞪了陈宗明一眼,才对贤妹问道。

“已经毕业了。”贤妹答。

宗明嫂接着问:“哪里的?”

“在广州。”贤妹答。

“做医生的?”宗明嫂问。

“高中老师。”贤妹答。

“臭仔能养得活自己不?”宗明嫂的讽刺随口而出,又问,“家里做什么的?”问完,没等贤妹的回答,她忍不住皱紧眉斥道:“你自己不会多说两句是吧?二十几岁的人了,我供你吃供你穿供你读书,还没见过你给我做什么呢,整天对我摆个棺材脸!你看细弟,虽然是阿舍,但整天嘴笑鼻笑,我看着心情就好。看你阿姐阿妹们,不读书的就别挂羊头卖狗肉,趁早出来,在家学得勤手勤脚,日后嫁人自己能得到大人惜,你爸你妈养女儿也有脸面。就你这读书的,学乖学强没看见,学了个猪肚脸,内内外外全是屎,我一家人都得闻你的猪肚脸!”

被点名表扬了的细狗赶紧安抚:“妈,妈,妈,别气别气,易老易老!”他笑嘻嘻地挨过去,使劲地顺了几下母亲的背,又捏了几把肩。

“把你妈气死,你们就自由了,再不用被人骂!”宗明嫂对着细儿子的手背拍了一巴掌,说要气死又忍不住笑出来。

“老师倒是心思简单。”陈宗明像只说了半句就停住了,继续用食指和中指的甲盖交替轻轻弹着沙发把手,发出清脆规律的哒哒声。

“铁饭碗,生活稳稳,但也别想变成金的,变成银的都无可能。”陈瑞生接完父亲的后半句,又对贤妹说,“家里条件怎样?他父母做什么的?”

“不知道。”贤妹答道。

“也在广州上班的?还是得问清楚,别被爱情冲昏了头脑。”陈瑞生严肃地吩咐。

“在老家吧,没问过。”贤妹抬头看了大弟弟一眼,更冷淡地答道。

“还不是广州佬?”宗明嫂马上抓住了重点。

“湖南人。”贤妹说。

“我说你读那么多书,人又长得不差,就那么没得嫁?得找个外省仔?”没等宗明嫂发作,陈瑞生教训道。

“你该不会已经跟他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吧?”一闪而过的念头把宗明嫂吓得差点跳起来,她紧盯着贤妹问,完全忘了这话应该有的私密性。

客厅没人接话,陈宗明也板起脸,连细狗都坐直起来。

贤妹深吸一口气,脸红进眼睛里去了,绷着声说:“什么都没有。”她又看向瑞生说,“还有,你越界了,虽然是一家人,但是也要有界限。第一,我的事情本来就不是你管的,我没有求你的意见。第二,我是你姐,你说话尊重一点,排不到你来教训。”

“你要是真敢做丢人的事,他不但要管你,还要帮着打!”宗明嫂最见不得忤逆,每次贤妹这种讲道理的样子只会把她气得全身发抖,“你还没去读书,我就想到会有这种事了!我早告诉你,一个女人,别街上有个男人刚晃了下,你就当做他是在跟你招手,自己赶着黏上去,人家只是踩偏崴了脚才晃了下身子甩了下手!”

贤妹极力压抑着委屈和火气,两个字高三个字低地求道:“我到底做什么了,我的妈妈要这么说我?从来没有人这么说我……”她埋下头,紧紧压在膝盖上,眼泪一颗一颗,滴滴答答地落到瓷砖上。

“没什么最好!”见贤妹落泪,宗明嫂眉头皱得更紧了,祖祖辈辈还没有出过贤妹这种动不动就哭的人。“养她二十几岁没帮我做一点事,读了大学,本事没见学到,整天跟相思病一样,没精没神,没气没力。你说一句,她就道理滔滔,能淹死整个卢厝,要不就眼泪滴答,也能淹死整个卢厝。这么多道理,大惨的日子还在后面!我是生了你没办法,以后要是拿这态度对公嫲,被人打死,我和你爸都不敢上门找人掰债。”

“说远了。”陈宗明打断妻子的话,客厅陷入短暂的沉默。

“湖南哪里的?”瑞生接着问道。从陈宗明让他参与祭祖开始,瑞生也很容易流露出大事不好的表情,和宗明嫂如出一辙。区别仅在,一个因为觉得自己老了,一个因为觉得自己长大了。

贤妹靠回椅背,青白的脸被膝盖压出细细碎碎的红斑,在明晃晃的灯下红处像落了一脸碎桃花。她缩着嘴唇,像只抽紧了绳子的束口袋,半天漏不出声来。

“你最好不要惹到你爸的脾气起来!”宗明嫂简直快气晕过去,她呼吸急促,骂得破了音。

“永州。”贤妹答道。

“我知道那,就是永州之野产异蛇的那里!”细狗抢过话,问道,“家里抓毒蛇的?”

“没问。”贤妹又重复一遍,她坐直了一点,两手搭在大腿上,强打起精神解释说:“我们刚在一起不久。”

“在一起?怎样在一起?”宗明嫂撑紧了扶手,“什么人,你就跟他在一起了?”

“还是得了解清楚。”陈宗明对贤妹说,又看向宗明嫂笑道,“你别轻易就大小声,她没有分寸?以后家里多一个大学生不好?人要是忠直老实,两个人都工作,都领工资了,也不会吃什么苦。”说着继续递过去茶。

宗明嫂的火气好像被茶水浇灭了,但就像淬火一样,话还是滚烫冒烟,“要我说,最好是不要。你要真跟去湖南,哪怕就留在广州,出了什么事叫到喉咙破,你爸也看不到你。实话实说,不是针对这个人的,我也不知道他怎样,但外省人,人种就不好,秉性也不好,又穷。本事没见得,男人女人脾气都厉害。”她转向陈宗明,像要求证,“厂里那些,你天天看到的,男人没个男人样,本事没有,扶不起家,骂人倒是很强。那些女的,个个都强,做手工活赚得比男工还多了,底气十足,对着街市就敢把老公骂成猪狗,有的干脆把老公赶回老家关顾老人小孩。结果呢?”宗明嫂停顿了一下,白了一眼仍在抠指甲的小女儿,才定定地盯着贤妹往下说:“在我们这的就在这边再找个人,在那边的也不知道什么样子。就算没离婚,还有点家的样子吗?还是要家里男人强,男人能把家给你撑好。你自己就算强上天,婚姻不成婚姻,老的无人收尸,小的你自己也看到的,臭仔在路上飙车、打架,好仔十二三岁就入厂做工。这是外省人积恶。有人说这些强女人一句好吗?”说着她自己喘了口气,十分痛心的样子,“上大学前就跟你说了,既然想读书,读书人要专心,别交了钱,爬到十万八千里外去,还挂羊头卖狗肉。不读书就像你姐你妹一样,找个好对主,我们心内定定,她们这一世人肯定不会惨。你看那些自己搞的,成了的也就算了,没成的,名声臭过屎!就算是成了的,你看人家背后是怎么说的。当面夸你强,实际名声一样都臭。正经人自己谈,还得请个媒人先上丈人门来谈。名声不好了,哪怕你那……那点东西还在,你说得清吗?名声臭的还惨过死老公的!”

凡是为子女好的话,宗明嫂是不会修饰着说的。她坚信只有赤裸裸的言语,才能准确传达赤裸裸的真理。要是听句良言还得先给话剥皮剥壳,那是白费力,自己那几个孩子也不是那么手脚勤快会主动剥话的人。但这番话别说后生听得脸火辣辣的,陈宗明都变了脸色。“小声点,爬没到棺材头就哭,死的谁都还没看清楚!别人还不知声影,你自己就大声百喉地喷臭自己女儿的名声!”陈宗明喝停宗明嫂后,又命令贤妹:“把头抬起来!”

陈宗明动气了,客厅里再没人敢做声。细狗从母亲坐的沙发扶手上下来,悄悄挨着大哥坐下。细细也不抠手,挺直腰背,无焦点地目视前方。瑞生和宗明嫂都还气在头上,但各瞪了贤妹一眼后,就看向宗明,等他说话。

陈宗明过了很长一会儿,直等瑞生和宗明嫂嘭嘭的心跳平稳后,才不紧不慢地对贤妹说:“你妈没读书,不会说好听话,但也不是没道理,婚嫁不是买货卖货,看定定,嫁娶后,这个人好孬都是自己的了。”

客厅的教育又持续了很久,到结束时,宗明嫂决定明天跟贤妹一起上广州去。她边用力地按着哒哒作响的太阳穴,越想越坚定。宗明嫂已经疲惫不堪,虽然祭祖的事情并不需要她帮忙,但不放心丈夫和孩子,她也跟着陈宗明早起晚睡了好几天。

陈宗明知道后,说:“那我开车载你们去吧。”

“也还不知道是个什么人呢,我先去看,能将就合眼,再叫他来给你看。哪有你一家之主去看他的道理?”宗明嫂分析道,“要合情理,也不应让我去看他。但不知道这人是什么底细,又隔这么远,还是我脸皮厚点去看看,要是什么都不了解就让她把人带回来,上了家门才发现不好,还来得及吗?一传开去,你没脸,她也没名声了。”

陈宗明想了一会儿,同意了宗明嫂的顾虑。贤妹只好打电话给黄鸿武,借口说母亲要上广州有事情,顺便一起吃个饭。宗明嫂说:“你该告诉他我专门去见他的,我总共才这几个女儿,没多余的拿去施孤。”但第二天要出远门,宗明嫂没再教训下去,大家早早各自回了房间。

搬入新楼后,宗明嫂把女儿的房间集中在五楼,四楼空着,瑞生兄弟俩和宗明夫妇住三楼。这几年,陈宗明的女儿们一下子全长大了,两个上学,剩下的一个挨一个嫁出去,五楼现在空得转个身都四处有回声。这会儿贤妹坐在床尾,捏着不停震动的手机,指甲一半乌紫一半青白。她看着来电提醒停了,过一会儿,短信又进来了。贤妹没点开,把手机往床头一抛,转脸趴在枕上硬压下声响,像打嗝似的呵呵抽泣,听着又像在哭又像是笑,母亲总能轻易把她说哭。晶莹透亮的顶灯洒在清一色粉红的房间的角角落落,再隔着眼泪折进她眼底,天旋地转。等这一趟终于哭完了,已经过了十二点。她爬起来洗把脸,才给黄鸿武回电话。

“还没睡呀?”黄鸿武接得很快,但明显是已经躺在床上的懒音。

贤妹“嗯”了一声后,等黄鸿武说话。

“怎么,感冒了吗?”黄鸿武马上听出了贤妹遮掩不掉的鼻音。

“没事。”贤妹顿了一会儿,嚼着下嘴唇,最终还是决定不说,就问:“刚打给我什么事?”

“你和妈妈明天什么时候到?我看能不能请个假去接你们。”黄鸿武没有说“你妈妈”而是说“妈妈”,配上睡意蒙眬的声音,非常温柔。

“还不知道。”贤妹低声应道,显得很没精神,也没兴致,“你上班吧,一起吃个饭就行。”

“怎么啦?”黄鸿武哄道。

“没事。”

“被妈妈批评了?因为我?”黄鸿武猜着。

“没。”

“那有没有什么是我要特别注意的,习惯什么的?”黄鸿武问完,又说,“听说你们潮汕的规矩还是很多的。”

“没事。”贤妹听到后面一句,垮着的脸忍不住又皱紧了眉。

黄鸿武呵呵笑了下,安慰道:“你也别紧张,我觉得我还是不错的,就担心有些习惯不同,问一下提前做点功课,争取表现更优秀嘛!”

贤妹边听边挪到窗台坐下,撩开一角窗帘。外面路两边的小工厂把货越堆越出,占上公路了。工棚白森森的灯管搭在竹竿上,横七竖八,把整条马路照得明亮如白昼。天顶乌青乌青的,这几年月亮还有,星星已经越来越难见到。过十二点后,四处开始飘起一团紧跟一团的黑烟,很快就在天底下织成另一个乌青乌青的天顶。那是熔塑料的烟气,白天熏得人眼泪直流,老板们只好等大家都关门睡下了再开工。贤妹用食指在窗玻璃上划着,追着一团烟气一同升起,听黄鸿武又说:“要不明天我请你们吃湘菜去,下九那边一个湖南人新开的,很地道。”

贤妹放下手指,犹豫着开口:“我们习惯吃得比较清淡,还是别吃湘菜了。”像下定决心似的,“我还是跟你说一下吧,我妈妈有点讲究。”她又犹豫了一下,过了好几十秒,才决定从饭桌规矩说起:“你平时吃饭的习惯,可能跟我们不太一样。吃饭的时候,我妈妈没说话你就别说话,我们不喜欢在饭桌上聊天。然后面前有什么就吃什么,别伸长手去夹菜。不需要公筷,但是你千万不要嗦筷子。嗯,还有就是把碗端起来,广州那边好像大家都习惯把碗放桌上吃,比较斯文,我们这边要把碗端起来,人不要挨着桌沿坐,胳膊别撑在桌上。还有,碗里的饭要一角一角吃,别一层一层吃,别剩饭粒……”说着,贤妹的脸越来越红,声音越来越小。

“还有吗?”黄鸿武认真地问。

“还有筷子汤匙不要碰到碗,尽量别发出声音。骨头不要吐到桌上,要拿筷子夹出来放到碟子里……”其实规矩还远没有完,贤妹却越说越别扭,自己停住了。从第一次和黄鸿武吃饭开始,她就想说这些话,可黄鸿武并没有和周围的人不一样。倒是自己,被舍友笑了几次,说只有乡下人吃饭是端碗的,郝媛媛还调侃她“要不要蹲椅子上”。

“好,我记住了,尽量做到!”黄鸿武笑着答应。

“我们比较传统,有点古板。”贤妹又道了歉。

“感觉到了。”黄鸿武安慰说,“没关系,慢慢会发展变好的。不过幸好你出来了,也不用受那么多限制,以后出来读书受了教育的人越来越多,你们那边也会跟着好起来,文明总是会战胜落后的嘛,对不对?”

“讲规矩也不能算作不好吧……”贤妹又忍不住分辩,她总是受不了黄鸿武谈到潮汕时那宽容大量又高高在上的语气。

“不坏,但是你不觉得不合适现代人生活吗?思想太落伍了,现代有现代的餐桌文化,对不对?”黄鸿武依然用哄逗的语气说,“我说下我的看法哈?如果全世界都已经是进步了,你们坚持那样生活,那是不是就不能和外面的人同桌吃饭啦?我倒不是说我,我们俩是这种关系,所以要我怎样都可以。但你们跟别的地方的人交流,不可能要别人去适应你们,对不对?再说也不是什么宗教性的,你们得随时代。把自己的文化变成金箍戴头上,还不时请唐僧出来给自己念咒,这也妨碍你们自己的自由。”

“我们怎么可能会是落后的?”说着好像为了确认似的,贤妹又瞟了眼窗外莹白的灯光和团团黑烟,辩解道,“孙悟空不戴上金箍,最终也只是自由的猴子。”

“好,好,没说落后呢,你别生气,别生气。”黄鸿武从不和贤妹争辩,一有分歧立即道歉屈服。他总想表现得像大海一样宽广得无边无际,无限包容,但贤妹却有种怎么都游不到岸,还随时可能溺水的感觉。

贤妹气闷,很疲倦,“我没有生气,没那么容易生气。”她继续听黄鸿武的安慰,等黄鸿武先说时间不早了,她晕晕乎乎地道晚安后才挂断电话。

贤妹在窗台上坐了一整夜,抱着膝盖几乎没有挪动过,直到宗明嫂嘭嘭地敲了房门。这个晚上她不得不一直想着黄鸿武。贤妹在医院实习,黄鸿武到门诊来看感冒。结果病还没好,黄鸿武就开始追求这个寡言少语的实习生。第二次见面的时候,他说:“学妹,要不你给我当老婆算了!”玩笑的语气和认真的表情让贤妹瞬时涨红了脸,但这个玩笑迅速传遍了科室。那时候真是又难堪又甜蜜呀……打完最后一瓶药后,黄鸿武大大咧咧地把掌心搭到贤妹的肩膀上,哀嚎道:“看不到你,以后的课怎么上啊!”他说得像要戒断吃饭一样痛苦。贤妹羞得还没来得及躲开,同事们就开始起哄,她甚至被气哭了。那段时间,几乎每天下午贤妹走出医院,总能看到黄鸿武一脸疲惫地靠在门口的石柱上。他看到贤妹的瞬间就弹起来,挺直背脊,笑脸迎风,让人产生他已经在这柱子上休息了一整天的错觉。贤妹每次都忍不住左右张望一下,怕被人看到,又埋下头,急急向前走。黄鸿武也不喊她,迅速跟上,始终保持两步之遥。然后一起吃饭,贤妹像拼桌一样无视黄鸿武,他却把每天的见闻都声情并茂地汇报出来。贤妹现在都想不起两人怎么就确定了关系的?一个晚餐又一个晚餐,吃到贤妹实习结束的那个晚上,黄鸿武突然牵住贤妹的手,她没有用触电般的速度甩开,他又很有力,两人就成男女朋友了。

但是,即便确定了恋爱关系,两人的步调总还是不一致。贤妹坚持用相亲的方式谈恋爱,亲密举动是坚决拒绝的,连说话都小心翼翼,试试探探。黄鸿武却已经陷入了挠心挠肺的热恋。他想把她捧在掌心、搂在怀中、含在嘴里,而她却说非礼勿言、非礼勿动。他想要亲昵,悲伤地说过:“为什么别人追女孩子那么容易,我追你,简直是夸父逐日,要倒下了……”也哀求过:“让我抱一抱,都不可以吗?”贤妹总是沉默地看着、听着,然后反复道歉,虽然也不知道自己错了什么。黄鸿武忧伤一阵哀求一阵后,笑了出来,调侃道:“你们潮汕的女孩就是难搞啊!”贤妹只好又接着道歉。只有一次,贤妹表情严肃地反问道:“黄老师,你想搞到什么?”黄鸿武被这话噎得脸都成了猪肝色,还硬挂着笑。这是他们间最大的矛盾。黄鸿武总故意叹息潮汕封建,贤妹在难堪中细致周到地跟他解释规矩的种种好处。在这些解释中,潮汕是桃花源,好女人是最有名的特产,而培植好妻子的男人个个顶天立地。黄鸿武说潮汕都是小女人,贤妹说只有男人足够男人了,女人才能完全做个女人。黄鸿武说妇女解放一百多年了,贤妹说新女性不是男性的同义词,更不是放肆的同义词。只有在面对黄鸿武的时候,贤妹完全赞成母亲的教导……

这整夜,贤妹一口接着一口地叹息,把两人间的事颠来倒去地想。到天蒙蒙亮,恋爱的兴致也如夜色消退,越来越寡淡了。

不要把潮汕人的热情当合意。见了面,宗明嫂对黄鸿武非常热情,但就在笑容满面中,用潮汕话对贤妹说:“从头到脚,我看他一眼要比看你爸少好几秒钟。”黄鸿武当然听不懂,贤妹却还是反射性地看他一眼,尴尬的红脸在这场合倒像是恰如其分的娇羞。

从吃饭所在的广州酒家说起,谈话始终在广州上打转,黄鸿武像一个老广州一样,骄傲且引经据典地介绍着这个城市,比如南越王墓、十三行、圣心堂和黄埔。宗明嫂笑着听着,喝了一碗汤后就放下筷子,用潮汕话对贤妹说:“烧这口汤输给我们那的饭店远了!”她也热络地搭黄鸿武的话,几次出了错,完全跑偏了意思后,只好说:“对不住啊,我不会说你们外省话。”

“没关系没关系,我跟贤妹慢慢学说潮汕话,应该也不难,对不对?”黄鸿武说。

“能学会的,去我们那边做工的,时间久点都能听能讲了。”宗明嫂笑呵呵地说。

贤妹安静地吃完饭,看黄鸿武神采飞扬地讲着,完全不像面对女朋友的母亲,倒像对面坐着的是个老友,谈天说地,一晚上连点话沫都没落在和贤妹的关系上。宗明嫂也听着,点着头,或者驴唇硬对着骡子嘴地答几句,在家时心焦火燎的问题却一句不问。贤妹只好用潮汕话小声说:“妈妈,你不问点什么吗?”

“我急什么,我就看他有多会说话,我不问,他不会主动交代?我想娶老婆还是他想娶老婆?”宗明嫂微笑着答道,从表情上看,像是让贤妹再多吃点饭。

整个晚餐最终还是像朋友聚会一样过去了,友好而完全没有主题。贤妹悄悄瞪了黄鸿武几次,但他接到眼神后,却没理解正确,依照自己的想法,以为她想要远处的菜、添水或纸巾。

黄鸿武把贤妹母女送回大学城的酒店后,礼貌地道了晚安。第二天他早早赶到酒店,等她们一起吃了早餐,黄鸿武又问宗明嫂想去哪里逛逛,热情地把昨天晚饭聊过的景点又简明扼要地重复介绍了一遍。

宗明嫂耐心听他说完,才谢绝,“出去外面也是人挤人,我回去收拾下,看准备怎样回去了吧。”

贤妹想开口,被宗明嫂一个眼神堵了回去。她疑惑地看着母亲,却再次没得到理会。昨晚上宗明嫂是说要去黄鸿武上班的学校看看的,这会儿却又和蔼地让黄鸿武忙工作去,说自己准备中午回家,并客气地一并谢绝了黄鸿武相送。贤妹看着一脸友好的母亲,笑容满面中明显已失去继续了解黄鸿武的兴趣。

果然,贤妹刚关上酒店房间门,就听见母亲说:“这人也没几成,没什么不好,但也没什么好的。”

“是……”贤妹刚出声,却见母亲拿出手机,便停住话。

宗明嫂很费劲地按着手机键,她这两年眼开始有点花了,手机这种小东西拿近了看不清,拿远了东西小,也是模模糊糊。她不停地前后对焦,却挡开贤妹伸过来的手,边说:“我先给你爸打个电话。”宗明嫂是不需要手机的人,除了买菜,几乎没单独离过家门,去比菜市场远点的地方,要不儿子要不丈夫要不女儿,总之有人陪着。这次她要到广州,才慌里慌张买手机,临时抱佛脚地学了打电话和发几个字短信。大概是没人接,她又抬手看了一眼表,自言自语:“在出货可能……”

贤妹说:“等下看见未接电话,爸爸会打回来。”

宗明嫂说:“这人没几成的,又离家远,能不要就不要。”

“以后再说吧。”贤妹用央求的语气回道。

“当然,也不是多差,就是达不到目标。人生是你自己的,你硬要,我们也没办法。”宗明嫂这次倒很平静,“你要是能听劝的话,我跟你说,最好还是不要。”她仔细看了女儿一眼,像研究她到底听不听劝,又说,“你妈三成人都能嫁你爸这样十足的,你爸生你十足,样相、读书、家底都不差,你反倒找个顶多三成人的?”她伸出三根手指,在贤妹眼前晃了晃,“再说,那外省仔模样也不好,太矮。你看你爸爸,手长脚长,随便打一耙都能养活你们。”

“嗯。”贤妹表示在听。

“你爸的好种哟,”宗明嫂感叹半声就笑了出来,“你妈矮,给他败了一轮,你要是再败一轮,怕落代子孙的手脚得像蛤蟆一样。”她取笑完,没等贤妹争取,倒是自己松了口,“要真想跟他在一起,现在切切不要太亲密,嘴皮上来往着就行,要看定想定。”

“知道。”贤妹应完,也松了口气,紧接着又重复应一遍:“我知道了。”

接着母女俩默契地停住谈话,收拾起行李。没一会儿,陈宗明的电话打回来了。吃过午饭,宗明嫂坐车回了家。

期末的一个月很快就在接连不断的考试中过去。也不知道宗明嫂回去后是怎么跟陈宗明说的,反正在考试月里,贤妹和家里通电话,说的只是吃饱穿暖注意休息之类的,谁都没提起黄鸿武的事。

然后,寒假到了。

寒假一开始,陈宗明一家最大的议题就是贤妹的工作,贤妹自己想留在广州,宗明夫妇和瑞生却一致要她回家。贤妹说的是喜欢广州的生活,陈宗明却说要去也得等结婚以后,不能不清不楚、不明不白地就跟人在广州。宗明嫂也说,什么都没确定就跟去广州,会臭了名声。

“讲点逻辑,讲点道理!”贤妹又哭了,“上千万人在广州工作,为什么我就得是跟着谁的?”

“不是跟着谁,就更没有道理去那里了。回来你爸给你找个事,之后你也到年纪准备找人家了。老人开口就说十七十八正当时,廿三廿四倒贴钱。”宗明嫂最见不得贤妹哭哭啼啼,好像她的眼睛里流的不是水,简直是火油,噼噼啪啪地浇到宗明嫂的火上。“知书达理!知书达理!我看你读书就为了要来收我命的!”

陈宗明决定折中:把黄鸿武叫过来,能合目的话就结婚,贤妹也可以到广州工作。如果不合目,贤妹就听话回家工作,也趁着好时光挑个好人家。无论贤妹怎么掰清在广州工作和黄鸿武之间的关系,到陈宗明开口决定了,就再没有商量的余地。

贤妹哭了又哭,觉得父母亲简直都不可理喻,只好把委屈讲给黄鸿武听。

他却轻松地笑说:“见就见嘛。要娶你们潮汕女孩哪有那么容易,你说是吧?”

“这根本不是一件事,我说的是,难道我只能为了你留在广州?”贤妹的委屈被黄鸿武这一笑,失掉了诉说的冲动。她草草挂掉电话后,交叉手抱着自己的膝盖坐在窗台上,对着窗外发呆。贤妹的房里非常安静,望出去却是整路的小工厂都还抓紧着今年最后的几天,日以继夜地讨赚,工人们累得伸不直胳膊和老腰。十年前,卢厝镇书记卢灶顺的大儿子,从广州码头拖回成山的废电器。有人专门拆卸,有人烧煮电路板回收贵金属,有人买废塑料壳粉碎、清洗成原料,有人买原料熔制桌椅、桶盆、玩具、假花等等。生意兴隆中,更多的废电器像涨潮了一样,势不可挡地从四面八方涌进来。小货车变成大货车,大货车变得像火车一样长。货和外地人不断地涌入,整个卢厝镇像一锅烧开的粥,沸腾、膨胀,不是起泡,而是实实在在跳动的米粒。货车的大灯在浓稠的夜里挥舞,追着赶着从贤妹的房间闪过。这里的一年跟一天也差不多,忙忙碌碌就过去了。到年关,加班的、清货的、追货款、结货款的,谁都不甘心先停工,最后竟变成了竞赛。口袋饱了,开了年更有干劲。可是,他们有竞赛的动力,贤妹没有。她问自己:“到底为什么一定要过成这样子啊?”掉了几滴眼泪,又问,“就不能不要这样吗?”当然不能。虽然没人听见她的话,也没人回答。

黄鸿武已经回了湖南老家,约好了正月十一见。贤妹依旧每天无精打采地听宗明嫂的教导,偶尔还有瑞生,这个快要十六虚岁的男孩子,完全有长子的架势了。

宗明嫂反复说:“你可想清楚了,把人带到家里来,要是再散了,就真的把你爸妈的脸都丢光了,你自己也没脸。名声是最重要的东西。虽然说你爸给你找个工作,你可以养活自己,但女人要样样得靠自己就无可能幸福。你看那些强女人,我跟你说你别不信,那些人就算嘴硬尻仓也得发软。”贤妹经常没点回声,宗明嫂更恨铁不成钢了,更拔高声音,念道:“我跟你这么大的时候,你都出世了。我没觉得自己像你这么没用啊,你说你读那么多书能干嘛?你说一下,你能干什么?整天抱着那些砖头书,能看出什么神鬼来?还不如当时就跟你姐姐一样,老老实实找个正当人家嫁了,也不会天天来收我的老命!”

贤妹缩在沙发里,头晕目眩地看着母亲,每次她教训儿女的时候,总是满脸红光,精神抖擞。就像现在,宗明嫂眼睛瞪着,皱纹也绷平直了,流光溢彩、生气勃勃。恍惚中,贤妹竟问出声:“妈妈,女人有个工作,不用向别人伸手不好吗?”

“这是两码事,工作不是为了不用伸手。我没工作,但不是没事做。女人就该做女人的事,女人要是得去做男人的事,就说明她找的那个男人没点用。”宗明嫂以为女儿有听话的迹象,自己的语气也缓和下来,“老祖宗就说过了,男女有别。别以为你妈没读书就不知道你们这些人脑子里都装些什么,什么独立啊、事业啊。说白了,女人都像男人一样了,世界上要那么多男人干嘛?你们一个个都道理大过天,实际上,只懂得回家剥你爸妈的皮。大学生也就是吃你爸的,躲在学校里看闲书帮别人流眼泪。一说到嫁人理家,你们就觉得被家禁死了逼死了。”她更加语重心长,大有种劝贤妹立地成佛的味道:“外面的花花世界,你想着是漂亮,实际上哪碗饭都不好端。你要是听话,就最好还是回来。你是我生的,有几斤几两我还不知道?也不是真有多大本事,老老实实找个本地人,只要你自己好好做人,一世人妥当有保障。外省仔就没那么好办了。”

“外地人也有很多很好的。”贤妹听到母亲说“外省仔”就忍不住想纠正个称呼。

“是,都讲究你最想要的男女平等,”宗明嫂像看破贤妹心思一样嗤笑了一声,“你顶得起这平等?”说完她又变得满脸痛心。其实背着人,她已经偷偷地哭过好几回。她已经越来越清晰地预感这个女儿只会越来越不幸,哭着哭着就怪陈宗明当时死好面子非要培养什么大学生,又怪自己没有及早阻止。“我现在就只要求你把自己的事情管好。一斗芝麻没一颗倒得入耳,以后凄惨的事还多着。”

母亲对女儿的训话一个白天接一个白天,无休止地循环。夜幕降临到日头重新出来前的一个接一个夜里,贤妹总是睡睡停停、停停睡睡。冬天晴朗干燥,再加上工厂已陆续停工,月亮变得特别亮,亮得发白,天显得尤其青黑而遥远。半醒过来,贤妹迷糊着眼往外一看,从窗帘缝透进来的那个天总让她紧张得瞬时清醒。但宗明嫂不准她完全拉紧窗户和窗帘,要不就得把房门敞开,说要空气流通,每晚都来检查。这样,再深的夜都还是像随时有人盯着,断断续续地再有货车轰隆隆驶过,银盆一样的大车灯从房间晃过,太大的卧室,又安静又热闹。

陈宗明家的每一个房间都是宗明嫂精心布置的。女儿的房间是暖黄色或粉白色的墙布,上面绣着细碎的小红花。床上被子、床下的拖鞋,墙上的挂钩和时钟等等都是清一色的粉红,连蚊帐都是粉的,还根据女孩爱美的天性,都做了更衣室。贤妹的更衣室由于她常年在外读书,里头没多少衣服,被宗明嫂用来放贤妹以前的课本练习册,连旧试卷都是抹平摞好的。宗明嫂每天除了买菜做饭,就是把房子角角落落都抹得精光,像文雅人爱不释手地盘玩古董。这是陈宗明用汗血砌起来的,庇护着儿女们在卢厝镇彻底扬眉吐气,体体面面地嫁娶营生。十六间相连的七层楼房,更是陈宗明作为外姓人在卢厝镇的尊严标识,至少为他赢得了表面上的尊重。陈宗明已经嫁了三个女儿,都是好人家,两个儿子虽然还小,但都很听话,小女儿细细在读书,如果不是贤妹突然私自谈了恋爱,这个家堪称完美。

贤妹却没有办法不去想工作、人生意义这类在宗明嫂看来就是没病找病的问题,想得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她躺了一会儿,爬起来坐到书桌前翻出闲书,但字在眼珠子上溜来窜去,怎么也进不了脑,只好扔掉书,又倒回床上,瞪着书桌发呆,忍不住又起身把书扔进更衣室里,并落上锁。她回忆着向黄鸿武介绍父亲时说的话,怕他不能接受父亲的严厉。那天,贤妹说:“其实这么多年,我总是想,但怎么都想不明白,一辈子为什么一定要过成这样子?我觉得出去外面更适合我了,比这里适合我了……”说着眼泪滴到手机上,“我也不知道,不知道哪样更好……你有想过,我是怎么想你的吗……”黄鸿武轻声哄着,一遍一遍地发誓在广州给贤妹一个家,但贤妹是怎么想广州,怎么想黄鸿武的呢?

在床上迷糊着,也不知是想到还是梦到,十几年前爷爷死后,离开陈厝镇的一路竟变得那么清晰,早该忘掉了的。她看见自己坐在父亲的摩托车后座上摇摇晃晃,刚下过雨石子渗出底下的红泥,被碾得啪嗒啪嗒响,一条小溪和路并行,水岸上的四五树桃花被昨夜的雨水打落了,落在溪里像泼出去的鱼鳞,它们东奔西撞地跟着车走,但很快就跟不上了……

正月十一的午后,黄鸿武的电话如约打进来,轻快地说自己已经到汕头汽车站。原先是讲定过揭阳就打电话的,贤妹有气无力地埋怨了声:“那你要等两三个小时了。”黄鸿武却说:“我怕让爸爸等,就找了个最稳妥的办法。”又再问一遍,“要不我自己坐车过去,你告诉我具体地址?”贤妹说:“听我爸的。”市中心到卢厝没有直达车,陈宗明说去接。从寒假开始,贤妹持续失眠着,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也没有跟父亲提议是不是可以让黄鸿武打个出租。她感觉衰弱的神经像一根分岔的头发,绷紧着随时可能断掉。

这天,卢厝镇诸神巡游,主干道堵得像压缩饼干一样扎实。沿路安插的大香烧白了整片天空,摆成方阵的红蜡烛几乎取代了太阳,把空气烤得发烫。从现在到正月十五之前,这段路除了腿,连摩托都是寸步难行的。陈宗明的车几乎挪不动,贤妹望着窗外,香炉前摆着大几十张八仙桌,庵堂公家祭品占了中间的两排,旁边的留给前来祭拜的人。人们有钱了以后,众神的口味也变得先进得多,咸肉、大馒头什么的早就被花花绿绿的零食淹没了。为了运来丰富的祭品,人们再拥挤也还借助摩托车、小三轮等工具,住在庵堂附近的就三两家人凑一板车。于是,人海裹着车流,司机们的手没有离开过喇叭。

卢厝的每一个人都拥有至少二十七个祖宗明至今谁也没有算清过的无数神明。人们总是相信,拜多了,等灾难降临时,总会有一个神仙正在头顶上。假若只拜菩萨,众生多如尘土,谁能保证菩萨成天成夜都待在自己身边?于是,卢厝镇的祠堂和庵庙遍地开花。正月初四迎神下凡后,庵庙要一直热闹到腊月二十四送神上天。正月十五祠堂又要吊灯,旧年生了男丁或娶了新妇的人家至少要做几百个油粿,分给亲人厝边,换来大橘和红蛋。老祠堂挨着妈祖庙,已经在门前的大灰埕上搭起竹棚,挂上祖像,请出香炉,供卢氏子孙祭拜。贤妹看着三幅画像和跪了一地的人,忍不住皱紧了眉头。

前些年,她在照相馆里无意中识破了祖像的秘密。那天她亲眼看见照相馆的老板和几个店员围在电脑前,热烈地争论哪张男人的脸更有父母官的架势,更适合画成祖像。对这些遥远而模糊的先人,最详细的考古也只有他们出生的时间,和寿终正寝时的年纪。照相馆找来外乡的慈心善目的照片,面容清瘦的画成官,鼻大唇肥双下巴的画成商,他们再从网上搜来当年的官服,搭配着印到画布上,再在底下写上第几世祖及其谥号后,挂进祠堂,就可以接受全族人庄严的磕头跪拜。得知真相的瞬间,贤妹控制不住地反复瞄电脑里那张从成堆的照片中脱颖而出夺冠的脸,以后的祭祖不论如何都弯不下膝盖。事实上,跪在祖像下的人少有不知道画像秘密的。这个祖公和两个祖妈,最早的时候,走鬼画匠只要了祖公的生辰和身份,裔孙们能够提供的也只有这么多。但所有人从小被教示,深究些大不敬的问题,是要被月亮割去舌头和耳朵的,而且绝不像芥蓝割了还能再长出来。已经长大到不怕月亮的人,觉得有个画像总比拜着一堵空墙好,比单拜一个香炉也丰富些。贤妹看着此时妈祖庙、大峰祖师庙和祠堂,香火纸钱燃起来就像一场跟着一场灰烬纷飞的火灾。

黄鸿武比上回见宗明嫂时更加郑重其事,还穿上了西装,提着贤妹悄声吩咐过的糖烟酒茶,还有从老家带来的腊肉腊鱼腊鸭子。贤妹感激地看了他一眼,黄鸿武礼貌又周全地问候陈宗明夫妇。陈宗明点点头,转身先上了车。黄鸿武紧跟上,宗明嫂和贤妹落了两步。

这一回,宗明嫂没再听黄鸿武说那些关于广州或者湖南的废话,她见陈宗明迟迟不开口,就把那些让她愁肠百结了几个月的问题一个紧接一个地抛出去。黄鸿武有条不紊地回答着,不时得意地递个眼色给贤妹,像正在进行一堂精心演练过的公开课。还没走到半程,宗明嫂操着半咸淡的普通话,问清了自己想要知道的全部。陈宗明听着,总共没插两句话,缓慢且谨慎,虽然语调温和,却有一种让人紧张的高高在上的威严。

宗明嫂毫不客气的盘问让贤妹显然有些难堪,被掐了似的满脸红一块白一块。她几次想要开口,却被宗明嫂用眼神轻松制止了。贤妹只好转手端起保温壶,一路不停喝水。宗明嫂说:“少喝点,接下去一路都没有加油站或公厕了。”提到凉茶,她神色骄傲地向黄鸿武解释,“这青草水是我到善堂门口接的,我们这边善堂门口天天都有饭有肉,想吃就吃。”

黄鸿武问:“不用钱的吗?”

“不用,想吃就去吃。”宗明嫂像看一个贫困山区来的人,和蔼中透着怜悯地继续介绍,“主要还是穷的人吃,像我们是吃不下那么多肥肉的。这青草水就很好,每天都不一样的,有蛇舌草啊、金银花啊、铺地锦啊、含壳草啊,总之天天都有。我有经过就接一点,接了就不用自己烧。”

“这都是喝什么的?”黄鸿武顺着话问。

“喝平安啊!”宗明嫂说完,又换成潮汕话对陈宗明笑说:“整天卤在辣椒罐里的人,骨头也硬实些,不用降火,吃的都是些什么东西也吃他不死。”

贤妹听着,无意识地又伸手想去拿水杯,想起宗明嫂的话又缩回来,窝进椅背。她止不住吞咽的冲动,在车里能很清晰地听到吞咽的声音,像把想说的话一口口咽下去。

重新路过庵堂时,宗明嫂兴致勃勃地向外省来的黄鸿武介绍卢氏祖祠,顺势讲起了去年陈宗明拜祖的排场,接着又介绍妈祖娘娘、三山国王、大峰祖师、注生娘娘……她细致又虔诚地介绍着祖先神明的事,最后不无遗憾地说:“我们潮汕的人丁和财气都是拜起来的,可惜现在的城市人都没诚心。”

“对,对,对……”黄鸿武应和着,宽容地笑着。

“你也会拜神吗?”他轻声问一路没开口的贤妹,没有收起那宽容的笑。

贤妹细细又看了一遍,确认了黄鸿武笑里的宽容意味后,一下红了眼眶。刚才母亲在说的时候,他肯定也是这个笑容,肯定是的。他的心里必然充满了体谅,这是自以为进化到现代高级文明的人对蒙昧迷信却又即将成为亲人的人必然持有的怜悯,甚至是原谅。他流露过很多次了,但怎么能当着母亲的面,又怎么可以用这样的笑容?贤妹绷紧了脖子,还是僵硬地摇了摇头。

“挺有意思的。”黄鸿武的表情分明像在看一场喜剧,又问,“这么多吃的给谁呀?能吃得完?”

“呵!神明吃过就是吃了,怎么分就怎么分呗。”宗明嫂笑道,又用潮汕话说,“外省的想法就是跟人不一样,我们敬神明,他全在看吃的。”

晚饭很隆重。潮汕人讲究有吃有存,待客更是桌盘都要摆满,最好吃到盘盘有存。宗明嫂边炒边指挥两个女儿帮忙,三下两下就做出了一满桌菜:梅汁鲈鳗、生腌虾蛄、白灼血蛤、猪脚冻、紫菜蒸排骨、朥粕春菜煲、苦瓜酿肉汤、素炒菜心、白果甜汤,打边炉有鲜红光亮、温润泛油的牛肉和一篮子青菜。这里头有热有凉、有甜有咸、有苦有辣、有生有熟,黄的白的酱的绿的红的,满满实实。鲈鳗盘成螺旋,两颗自卤的咸梅加入白糖、蒜末和豆油捣成泥淋上去,橙黄的酱汁嵌入鲈鳗的每一道开花,炊得恰恰熟时,鱼肉酸甜酥脆。虾蛄是昨天腌的,家里只有陈宗明爱吃生腌的海鲜,宗明嫂就想了个办法,腌好虾蟹后再把汤汁滤干,分别冻到冰箱里,想吃时各捞一点汇合,这样又不会不够数量做,又不会因为腌太久太咸,保住了生海鲜的甜味。白灼血蛤是宗明嫂的拿手活,能做到粒粒不用费劲剥,又还粒粒带血。猪脚是早上拜神的,用高压锅炖烂后凉着,这会儿已经像果冻一样晶莹透亮。紫菜排骨的秘诀在宗明嫂自己酿的陈年鲎酒,这不仅是补酒,还能让猪肉吃出形形色色的海味和若隐若现的酒香。春菜已经经过两餐火,煲得软如豆腐,苦瓜也绵软。厚油猛火炒出来的菜心,青翠又清甜。平时自家吃饭并不加甜点,但昨天宗明嫂为这餐晚饭特地提前准备了白果,用白糖和新鲜的橙皮丝渍一夜,白果甜糯入味又有橙皮的清爽。

等所有人都落座后,陈宗明先端起碗说:“大家吃吧。”其他人才端起碗,这也是规矩。

宗明嫂笑着招呼黄鸿武说:“快尝尝吃不吃得惯,我们这边喜欢吃这些,阿姨也不会做外省菜。”她特地买了瓶辣椒酱,往前推了推酱碟说:“这有辣椒,你喜欢吃辣,我给你买了辣椒酱。这卤虾蛄也有点辣椒,也是我们这里的特色菜,看敢不敢吃。”她划着转盘,一道菜一道菜地介绍,还热情地剥了几只血蛤递过去说:“再没人烫蛤比我更有功夫了。”

黄鸿武不停道谢,却还是悄悄放下了血水饱满的蛤。他被腥味熏得有些恶心又不好拒绝,只好悄悄问贤妹:“你吃不?”

贤妹不声不响地跟黄鸿武换过盘子,若无其事地吃掉。她知道其他人都看到了,但大家会当作没看见。宗明嫂果然没再招呼黄鸿武吃海鲜。

开饭时客气了几句后,宗明嫂也静下来吃饭。陈宗明强调吃饭不说话,即便是有客在也没有想破例的意思。饭桌静得只有边炉咕咕的响声,平日一家人和睦的吃饭气氛此时却有些尴尬。黄鸿武几次想说点什么,却看见每个人都一口一口地认真吃饭,只好也埋头专心吃饭。他专心于牛肉火锅,滚汤滚水的好像热闹些。

贤妹一抬头,恰好看见黄鸿武不自觉地唆了下筷子尖,又把筷子伸进边炉。她忍不住皱紧眉头,又悄悄地望眼母亲。结果,宗明嫂恰好也在看她,了然于心的眼神。母亲是看见了的,贤妹又望了眼父亲,他依然不紧不慢地嚼着,很可能也看见了,可能这之前黄鸿武已经不止一次唆筷子。这样想着,即便已经亲吻过,贤妹还是觉得眼前的边炉有些恶心了。她迅速地夹两块苦瓜、两筷子春菜到自己碗里,尽量不抬头。她胡乱地想着黄鸿武吃饭的坏毛病,他喝汤的时候,总喜欢把筷子抓在手心里,舀一汤匙筷子就翘一下,还喜欢呼哧呼哧地吹凉。上回宗明嫂去广州前,这些贤妹都提过,只是过了两个月,他又重新回到他的习惯去了。他总是坐得离饭桌很近,把手肘搁在饭桌上,甚至把碗放到桌上趴下去吃。贤妹从小就被教导要退开半个身子,端起碗筷吃饭。

接下来的事情比贤妹想象的更加糟糕。黄鸿武舀汤时,夹在手心的筷子撬起了白果汤碗里的大匙,甜汤倒进了虾蛄里,浮起了一层酱色的油星。贤妹抬头就看见那碗泡了甜汤的虾蛄,蒜泥浮起来像布满一层鸡皮疙瘩,桌上还有一摊浓稠的甜汤,浓痰似的。黄鸿武窘迫地连声道歉,起身去抓纸巾,嘴角硬扯上去一丝笑容。贤妹放下筷子,迅速跑进厨房拿抹布。

“没事,没事。”宗明嫂接过抹布,麻利地收拾完,又把那碗混进甜汤的虾蛄端走。

这一回,贤妹清晰地看见了爸妈眼底的嫌恶,一闪而过的,很容易被当成灯光转过大理石饭桌时射进眼底的光线而忽略掉。闭了闭眼,贤妹以为母亲又要用潮汕话当面评点什么,但宗明嫂却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气氛到底更凉了些。晚饭后大家冲泡茶,越聊越静。老话说:嫌货的才是买货人。现在已经没有人嫌黄鸿武了。陈宗明就说:“小黄,坐一天车,早点过去休息吧。”

陈宗明夫妇送黄鸿武去酒店,贤妹和细细打扫饭厅厨房。细细犹豫了几次,还是说:“三姐,你要想好。”

“你也觉得不好?”贤妹问,挂着随时要跌出眼泪的微笑。

“我不重要,只是看出你不欢喜,”细细说,“不单是生爸妈的气,你对这个人也不欢喜。”

“我可能要感冒了,眼眶好烫。”贤妹应和着话抬手压了压眼周,脸色倒真的像是生病了,“没精神,又坐了一下午车。”

“那我洗,你去洗澡先睡吧。”细细顺着贤妹的话,等贤妹都快拐上另一段楼梯了,忍不住又说,“姐,你还是要想好。”

贤妹站定了一会儿说:“好。你也要想好。”

这晚难得清静。陈宗明的意见肯定要留到把人送走后才说,丈夫心里有数后,宗明嫂也不赶着这点时间唠叨。贤妹却越来越坚定了,除了结束这段关系,再没有别的出路。父母亲对黄鸿武毫不掩饰的不满意,在庵前黄鸿武看着母亲时不自觉泛起的宽容的笑脸,贤妹越回忆越灰心。这段感情给她带来的难过是天上掉下的鸟屎,身上有凭有据,却没处说理。陈宗明夫妇对黄鸿武处处不满,黄鸿武也一定认为陈宗明是个愚昧的土财主,都是无解的问题。一定是这样,只能分手,再没有别的出路。然后,贤妹开始流泪,面对墙壁压着声向自己一声接一声哭诉。她怨父母害自己放弃了爱情,怨黄鸿武让自己丢了脸,更气他在宗明嫂面前不自觉流露出来的优越感——潮汕人都拜,他看不起拜神的宗明嫂就是看不起潮汕,就是看不起自己。但这都是无解的,因为他不是本地人,显然也不愿意像个本地人。贤妹越想越不住地感到委屈和受辱,她面对墙壁缩在床上,眼泪流了又流,在泪水中竟对黄鸿武产生了前所未有的感情和不舍,也对父母亲有了前所未有的理解和认同。失眠许久的她,哭着哭着竟睡着了……

到了夜里,贤妹迷迷糊糊中感觉自己一头栽进了水缸,水从头充入,没一会儿就涨满了整个身体,接着皮肉填满了整个房间。她能清晰地察觉到天花板贴在脸前,四肢也能轻易就摸到墙,甚至捞到了从窗户缝透进来的细若游丝的风。她回忆着,确信睡前自己是关了窗户的,但她整晚都在听风吹的声音,风吹进身体里又荡漾起的水声。她费力地想翻个身,想把耳朵贴到枕头上以堵住那些放肆的声响,甚至怀疑自己是否真的关了窗户,想起身看看,但被水发酵得膨胀出床外填满了屋子的身体,此时沉重得根本转不动。更严重的是,起床的努力使风声和水声更吵了。她只好灰心放弃地躺好,想喘口气,却被水完全裹住头,严严实实的,冰凉凉的感觉把喘气都冷却了。她只好尽量平静地躺着,数着眼前飘过几缕风、几丝水,以此度过这漫长的一夜。

天刚有点光,贤妹马上坐起来,并拢四只手指抵在眼眶上,硬抠出两滴泪润润像生了锈的眼珠子。在床沿上坐了足足一个小时,她才感觉到昨夜的大水从身体里退去。楼下隐约传来母亲做早饭和埋怨父亲一起床就抽烟的声音,父亲没有说话,只是和着埋怨,气力十足地咳嗽几声。母亲每天早上五点钟就起床煮粥,父亲至今都是不到六点就骑着摩托车全卢厝逛原料拉生意。六点五十分,不管有没有买到好料,他都回家开厂门,七点钟工人上班。到七点全家人都起来时,母亲的粥已经晾到刚好入口。贤妹偏头看了眼时钟,现在已经快七点,隐约能听见炒菜的声音。七点一到,谁要是没出现在饭厅里,母亲一定要去敲门。父亲早早就立下规矩,三餐都是要全家人齐了才能动筷,除非是一定回不来的。但贤妹今天不想提前出去。她对着时钟发呆,一秒钟一秒钟地数着,等待拍门声。

在即将七点时,贤妹决定倒回床上,半合起眼装病。她利用最后的七分钟用力地喘着气,把嘴唇吹得尽量干燥。宗明嫂果然七点准时敲响了门。贤妹还没应声,宗明嫂就推门进来了。贤妹半合眼,眼珠僵着,装作没发现有人进来的样子。

“生病了?”宗明嫂问。

贤妹尽量显出艰难转动眼睛的样子,又无力地摇摇头,却没有起来。宗明嫂走过去,摸了摸她的额头,又探了下自己的额头,伏下身去把眼窝贴到贤妹的额头上,说:“发烧了。”她又把床尾的被子扯上来,把贤妹包住,数落道:“一晚上没来看你有没有盖被子,就冻到了。都多少岁了,还样样不会,自己盖个被子都不会。”

贤妹把头缩进被子里,不知道是热的,还是发烧的缘故,全身都沁出汗来,一边热又一边忍不住泛起鸡皮,打了个寒战。

“自己快把衣服穿上,穿个长袖。放点热水洗脸,别去碰冷水了。我去给你搅碗白糖粥,吃了待会儿让你爸带你看医生去。”宗明嫂说。

“我盖着被,流掉汗就好了。”贤妹商量说。

“也好。西药片吃多了,你这丁点人也受不住,不想洗的话现在出去把粥喝了,再进来睡。”宗明嫂说。

“不想洗了,”贤妹说,她还想说,也吃不下东西。但宗明嫂嗤地一下笑出来,拍了拍被子,骂道:“邋遢婆!难怪想嫁外省!出去吃吧。”

吃完糖粥,贤妹自己回房间继续装病。过了许久,细细敲门进来说黄鸿武下午就要走,要准备开学了。贤妹松了口气后,发现真有些反胃。冷汗从额头顺着脸颊一直流入脖子流到肚子上,痒痒的,她小心地喘着气,耳朵里隆隆作响。贤妹摇摇晃晃地走进厕所,把早上的糖稀饭全呕了出来。她刚想回头叮嘱妹妹别声张,结果眼睛一黑,扶着洗手台滑到地上,晕过去。接着,她听见了妹妹的尖叫,然后是三步并两步的慌乱脚步声,很快她闻到父亲身上已经浸入皮肉的烟垢味……昏迷真像灵魂出窍,贤妹看着自己像一件衣服一样,被父亲轻易抱起,迅速放平在床上,人中被父亲右手的拇指紧紧压着,牙龈一下被指甲摁破了皮,父亲的手真凉真凉……贤妹睁不开眼,又是记忆里第一次凑那么近地看父亲,或许婴儿时代都没有过。她感觉自己不断缩小缩小缩小,直到完全缩进父亲的指头下,轻飘飘的身体从人中被父亲紧紧摁住了。她还听见了母亲慌乱的叫唤,贤妹想安慰她却说不出话来,只好在大脑中叹了口气,想着醒来一定又得面对母亲铺天盖地、没完没了的唠叨。唠叨简直是她的终生事业,她攒下全部话,像念咒一样,总是不停地操心着她的孩子,大概将来还要不停地操心弟弟的孩子,甚至是孙子们的孩子,没完没了。姐姐也是这样……贤妹在父亲冰凉充满辛辣的烟味的指头下,清醒地思考着,又是感动,又是叹气。

大概是真着了凉,贤妹先发烧,再感冒。宗明嫂怕西药刮人,只让贤妹喝凉茶。元宵过后,感冒没好透,贤妹还是返了校。在大巴车上,她编辑了一路,最终只发了一句“还是算了吧”给黄鸿武。

上次黄鸿武走时,贤妹装作睡着了,也没有告别。之后,两个人再没联系过,黄鸿武到广州后连报平安都没有,也没有问贤妹的病。贤妹气得把手机扔进大衣橱的最底层,还关了机。半个小时后,她掏出来开了机,决定只调成静音,再放进大衣橱。响了听不到就不会想接,但没打通,黄鸿武就会不死心地继续打。之后每过几分钟,贤妹咚咚跑进更衣室,翻开衣橱,想看到一百个未接来电、几百条如乱麻的短信,想看到哄、讨饶,甚至是责骂和争吵……但,什么都没有。他该打电话的,虽然贤妹笃定自己一点都不想接,但他该打的,毕竟她还在生病,他该着急的,因为她不仅在生病,还无声无息了好几天,他该说点什么的,如果他还想继续这段感情,他不可能没感觉到她家里的不满意,如果感觉到了,怎么可以什么都不说……但依然什么都没有。贤妹赌气地把黄鸿武拉进黑名单,这样黄鸿武不论什么时候打过来,都会听到正在通话中的提示音。贤妹决心让黄鸿武着急。

可是,他分明不着急。

等电话的那几天特别长,贤妹已经数腻了粉红色的蚊帐上有多少朵小花,每一朵小花上有多少个洞、有多少根线。纯属无聊的行为并没有把她带入昏睡,连栽入水桶式的睡眠都没有再来过。贤妹觉得脑袋里时时有人在敲锣打鼓,咚咚嗙嗙哐哐当当,吵得她只能僵硬地躺着,一刻不停地想着和黄鸿武的点点滴滴,她应付完白天应付长夜,觉得自己简直就像沙漏,颠来倒去地只想把时间流走,白天很长很长,夜也很长很长……

想到返校前一晚,贤妹已经把黄鸿武的事情想腻了,什么都想腻了,她甚至不只一次想到活着并没意义。直到年纪大了以后,她才嘲笑自己,年轻的时候总是容易痛不欲生的,有几个年轻人能想到更倒霉的事还在后头?贤妹同时想象着,母亲看到自己的尸体时一定会暴跳如雷,怒骂“短命鬼因为这点事就要死要活”,咬牙切齿地说“我就当做没生过这个鬼”,会绷着脸让人把死人拖走。贤妹想,母亲其实更像奶奶的孩子,强大、心硬。这晚上,窗外的月亮又大又圆,像饿极了的眼睛,凸得快从天上掉下来了。眼睛一样的月亮看着贤妹,晒干了她最后一批眼泪,贤妹的脸皮像糊了一层胶水。想够了,她就睡着了。

贤妹出门去上最后一个学期的学。在车上,她主动发了分手短信,怨气的、温和的、责怪的、道歉的,翻来覆去地改后,最终还是只发了一句“算了”,简洁又委婉,甚至还带有点无可奈何的味道。发完短信后,她把手机攥紧了,把铃声调到最大,神情恍惚地等着回信,她分不清自己更想等到同意还是挽回。但手机一直静悄悄的。她又翻了几遍发件箱,确认已经发送了。

一天,两天,三天,还是没有回信。第三天傍晚,贤妹发了三条信息:“收到短信了吗?”“我觉得我们还是不合适,太费力的磨合对你对我都是负担,而且可能结果也还是不合适。你一定会找到更适合你的人,相处起来也轻松些。”“因为种种顾虑,我一直显得很犹豫,也不够热情。但我很认真,可是恋爱大概也跟学习一样,再认真也有考不上的大学吧。”

还是没有回信,第五天,贤妹发了一条长长的信,长到变成彩信了:

“我生过你的气,与其说怪你不够好,不如说怪你没能让我爸妈满意吧,也气你不尊重我们的文化。其实我自己也没有理解到底为什么要拜那么多神,但从小到大就是这样的,所以你去我家的那次,我有点生气你不尊重我妈妈,再怎么说她是我的妈妈。我现在深深地感觉到了文化差异导致的障碍,相互理解的基础是那么的薄弱。这是能用感情弥补的吗?包括以前的不愉快,不是我感情不真诚,你能理解吗?唉,不管我怎么别扭,我到底还是个潮汕人,可能真的是根深蒂固吧。所以,可能我妈妈是对的,同一个地方的人更好相互理解。我有些伤心,也有点无奈。最后,我祝你幸福,比跟我在一起的时候幸福!!!”

但依旧没有回信,第六天,贤妹发:

“有收到短信吗?生病了还是不方便回?”

到了第七天的中午,贤妹收到:“都有收到。你不用每天都来祝我好好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