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斗在神经网络

2022-05-30 21:30周宇坤
科幻世界 2022年12期
关键词:白棋黑棋阿木

周宇坤

外面的世界曙色初露,晨光熹微。

外面的世界旭日东升,云蒸霞蔚。

外面的世界湛蓝无霾,晴空万里。

——星河《决斗在网络》

阿木算得很清楚,从实验室到过道是十五步,从过道再到大门口有两个转弯,一个转弯二十步,另一个二十五步。实验室门口就有一台摄像机,而两个转弯的地方也各有一台摄像机。当然,现在他正位于那些摄像机拍摄不到的死角上,并试图把自己伪装成一件静止的物品。镜头对于运动的物体会持续关注,他静止五秒后,摄像机就会把他看作一个干扰,放弃预警。他知道这就是摄像机的AI。

他就这样尽可能地躲开摄像机,间歇性地扮演木头人,仿佛跳格子一样,在过道上逡巡前进,眼看实验室大门就在眼前,阿木的脸上浮现出胜利的笑容。他只要刷一下指纹就可以离开实验室了。他把手指伸向门禁的指纹采集器,只见一道绿光闪过。

“警告,系统监测到您非法离开工作岗位!”

阿木一怔,还没有来得及反应过来,一个锁扣已经从指纹采集器上扣下,直接把阿木的手指锁住。阿木吓得一声怪叫,肾上腺素顿时飙升。这情形与那种整蛊玩具食人鲨鱼几乎如出一辙,只要按错一颗牙齿,鲨鱼嘴就会直接咬下来。

“哈,阿木,又准备逃出去玩啊?”门禁的喇叭里响起了师姐铃铛的声音,那轻描淡写的语气简直气死人,甚至还听得出略带嘲笑。

“师姐,你又在搞什么啊?!”阿木虽然差点儿被吓个半死,但必须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他冲着摄像机喊:“你是瞎猫撞到死耗子,我打赌你根本没有从监控里看到我!”

铃铛“咯咯”笑出声,“这话只说对了一半。摄像头的确有死角,你差不多是避开了,但这次咱们可不是人脸检测。你那些傻乎乎的步态,导致摄像头不断发现异常又不断复位,本身就是一种规律呀。我琢磨了几个星期,升级一下AI算法就把你逮住啦。”

阿木顿时泄气,“算你狠!但这玩意儿肯定不是你做的,谁那么可恶啊?”他努努嘴,指了指那个锁扣。

“嘿嘿,我的确没这能耐,这是我男朋友做的。就是上学年转到自动化系去了的那个。你应该听说过吧?别人都叫他‘将军。这是他的一个小样品,我拿来试玩的。”

阿木有印象,将军原来也是计算机系的,比铃铛大一届,搞算法搞到无聊,决定转自动化系搞应用系统了。

咔嗒一声,那个小装置弹开了,阿木把食指抽了回来。

“我说,你们俩夫妻搭档,简直就是计算机系两大恶人!”

铃铛笑得更大声了,“是不是又打扰你的美事了?说吧,这次又有啥借口要跑?别再说和妹子约会啥的,根据AI算法,依照你这约会的频率,妹子都得烦死了。”

阿木咽了一口口水,有这样的师姐,他心里真是五味杂陈。

“师姐,我这次出去真的很重要。你知道的,我喜欢下围棋,参加了我们学校门口那个三吉师傅搞的围棋社。在那儿我怎么也算得上一个人物,嗯,小人物吧。今天下午,三吉师傅的首位出山大弟子,从国外回来探望师傅,不知道什么情况,居然不少网络媒体都被邀请过去。你说我能不去吗?说不定还能有机会和他过上一手呢。师姐,我可真没骗你。”

铃铛继续歪着脑袋,斜眼看了下屏幕。“嗯,微表情数据挺正常,看来这次倒是真话。你说的那个三吉师傅我也听说过。人家可是大师,别说在市里,在全国都名气不小。好吧,我就破例一次。”铃铛利落地在键盘上敲了几个指令,“门禁识别解除,你可以去了,但以后不许再说我是大惡人!”

阿木努力赶到三吉围棋社的时候,知道自己还是迟了。

围棋社陈设古典,大厅里整齐地摆放着几十张桌子,清一色的核桃木棋盘,黑白棋盅整整齐齐。围棋社的师兄师姐都到齐了,恭敬地站立在旁边。大厅中间,三吉师傅与一人相对而坐。不用说,那肯定就是大师兄——师傅的开山弟子,也是至今成就最高的。听说他出海后也组织过围棋社团,凭借其九段段位,盲棋可同时与三十桌过招。与之相比,阿木真是不知道三吉师傅看中自己哪点,居然有幸成为关门弟子。

大师兄穿着一身清秀的休闲西装,这也基本算是围棋大赛的专属标准,瘦削的脸上透露出中年的沉稳,看上去颇为精神;不戴眼镜,眉宇之间更能透出一种冷静严峻。三吉师傅依旧一身布衣布鞋,依旧留着他寥寥的山羊胡,依旧戴着他那副补了镜腿的老花眼镜。

“正雄,咱们边下边聊。”三吉师傅抓起面前的一把白子,握在手心。

围棋千年来的传统,座已落,应猜先。

正雄大师兄淡淡一笑,从棋盅里捡起一颗黑子,“单。”

三吉师傅把手中白子尽数释放在棋盘上,橙黄的棋盘上,白子异常醒目。按照三吉师傅的说法,学习围棋的人到了一定境界,对于黑白棋子有着特殊的洞察力,根本不用点,一眼扫视即知多少子。

“果然是单数。”三吉师傅嘿嘿一笑。

“没错,是单数。”大师兄也嘿嘿一笑,“那我执黑先下。”

他刚才夹在手中的那颗黑子并没有放回棋盅,而是直接一个翻腕,落在棋盘的右上角。

三吉师傅几乎没有抬眼看对方落子的位置,也拿起一颗棋子飞速抢占了一个边角。

标准开局,标准套路,似乎是背书一般,两人你来我往几乎是在比熟练程度。阿木觉得,即便没有棋盘上那些线,他们也都知道把棋子落在哪个坐标上。

“正雄,这次怎么忽然想到回来看看了?回来也好,听说你在国外也搞了间比我这儿还气派的教室,这是好事啊。”

“想师傅了。不过,围棋教室的事情,只是曾经搞过。”

“曾经是什么意思?”

“因为我几年前就把它关了。”

“经营不善吗?”

“应该是觉得有点儿……误人子弟。”

三吉师傅刚要落子的手突然停住,“何出此言?”

大师兄把手伸进黑色棋盅内,抓起又放下,长叹道:“因为阿尔法狗出现了。”

三吉师傅抬起上身,推了推眼镜,“你是说围棋人工智能吧,我听说过,阿尔法狗的确打败了几位顶尖的高手。但它已经退役了。”

“师傅,并不是几位,当这几位倒下后,背后的一大片人都倒下了,而阿尔法狗还在进化。在我们睡觉的一个晚上,也就是八小时内,它可以自我博弈一百万局,随后完成一次参数升级,再与这个新的自己继续战斗,如此迭代下去,在极短的时间里消化、吸收,甚至推理了人类已有和未有的棋局。早期,人类有过战胜阿尔法狗的案例,但经过多次迭代后,它已变得无懈可击。阿尔法狗退役不假,但并不是因为能力,而是因为算力。它要再升级一个更高位的核心芯片,所以操作系統重写了,并行计算和预测趋势的能力增强,现在的它,叫作阿尔法熊。”

三吉师傅愣了愣,“你怎么知道得那么清楚?”

“因为我就在阿尔法机构。”

阿木心里咯噔一下,他甚至相信其他师兄师姐乃至三吉师傅心里都有那么一声响。大师兄对于众人的诧异并不奇怪,接着说完他的故事。

“我和阿尔法狗交过手,当然是私下的,完败。我是九段高手,可交手时它已经超越九段太多了。所以我没有办法继续开设我的围棋教室了。不是没有时间、没有精力、没有资本,而是——没有意义。我还记得出国时,你授意我,要我发扬光大中国围棋的精华,但这些精华现在都被阿尔法熊接管,都在它的数据库里。现在只要阿尔法熊联网,就算全世界人口的十分之一都学围棋,它也能应付过来。不需要我们传播什么了,阿尔法熊传播的棋艺比我们快成千上万倍。不需要教室,不需要教练,阿尔法熊的训练AI足够把人类从初级棋手一直培养到九段,所以我们的意义是什么呢?现在没有人寄信,也没有人还带着钱包了,人们仍然沟通信息,仍然消费,但邮差被取代了,收银员被弱化了。围棋也会是一样。阿尔法熊会成为一代宗师。”

三吉师傅没有说话,把手里夹着的白子,轻轻落在棋盘上。但阿木看得出来,师傅的手有点儿颤抖。

大师兄跟进了一手,十几个回合下来,棋盘上已经稀疏地分布着一些棋子。这时候白子的一口气已经形成,但要整片白棋活下去,还需要再创造一口气。

“你回来只是为了告诉我这个吗?”

“当然不是。”大师兄在身上摩挲片刻,掏出了一个笔记本和一个信封,“我有两样东西交给师傅。第一个是我加入阿尔法团队后的笔记,里面记录了阿尔法狗后期思维跃进的几个阶段,也许我们能找到一些突破的地方。阿尔法狗里有部分算法虽然是我贡献的,但它在迅速成长,令团队始料未及。这中间有一些棋局,阿尔法狗完全没有按照您教给我们的套路下,它的棋路已经突破我们的预期,朝着我们无法理解的方向前进,而且最终获胜了。”

大师兄把笔记本郑重地放在三吉师傅左手边,然后拿起那个信封,恭敬地双手递过来。

“第二样东西,还望师傅包涵。它是阿尔法熊的整个团队带给您的。我们希望能借此检验阿尔法熊的实力。”

三吉师傅接过那封信,“这是……阿尔法熊的战书?!” 这几个字从三吉师傅的口中说出来,令现场的师兄师姐为之一惊,顿时窃窃私语起来。阿木试图靠近去看那个信封上的字,但是被其他师兄师姐拉住了。围棋界的战书延续古代战书的传统,战书一出,就是宣战。

紧张的气氛随之而来,反而令现场的媒体记者变得兴奋,眼看着众人对三吉师傅大弟子指指点点,纷纷记录下这瞬间。他们原只是接到新闻线索说三吉围棋社大师兄回来谢师恩,没想到唱了这一出反转,媒体人的胃口和神经感知并捕获到了空气中的火热爆点。

三吉师傅抬起手,平复住弟子们的抱怨。他打开那封战书,从头到尾仔细读完。

“三日之后,世纪之巅,一盘棋局,一战输赢?”

“对,师傅,如果有一方无法完成棋局,也会判负。”大师兄毕恭毕敬地说道,“您是隐世高手,阿尔法狗虽然挑战了几位人类的高手,但它还是太年轻;进化后的阿尔法熊和您,才算得上真正的世纪对决。难道您不希望试试它吗?”

三吉师傅没有回应,似乎在思考什么。大师兄再一次指了指那本笔记本,补充道:“师傅,您对我的嘱咐是把围棋发扬光大,应该并不排斥使用更先进的手段来达到这一目标。阿尔法熊虽然是超级电脑,但单纯从对手的角度看,它是一位集大成的棋手,在我们算法人员手里变得完美。正如您教的这些弟子,阿尔法熊就是我和我的团队联合培养的弟子。您不应该另眼看待它。它在学习我们,我们也在学习它。”

三吉师傅一声长叹,“正雄,你说的倒是在理,无论机器有无生命,我们尊重彼此学习的原则。既然如此,我应战! ”

没想到,大师兄的到来,竟然促成了人机又一次对抗。媒体人们从内心深处希望烽火重燃,以为他们的稿子和报道吸引更多的眼球。

大师兄恭敬地向师傅鞠躬道别,起身离去。经过那些师弟师妹面前时,他们流露出复杂的眼神,但大师兄毫不在意。在经过阿木面前时,大师兄却看了他一眼。也许是因为他身上那种还不够凝重的围棋味。他压低嗓门说:“看你年龄,刚入行的吧?如果我是你,就早点儿放弃。”

阿木愣住了,眼睁睁地看着各位师兄师姐把那群媒体打发走,就剩下他和师傅在空无一人的大教室里。师傅平静地指了指对面,“来,我们把这把棋下完。”

于是阿木坐在师傅对面,手执大师兄未下完的黑棋。教室里安静得有些出奇,仿佛十分钟前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师傅轻快地落了一子,“阿木,你觉得师傅这次应战,是该,还是不该?”

阿木被问得一怔。他偷看了一下师傅的脸色,“不该……哦,应该……”

“咳,别紧张,其实刚才几分钟的时间里师傅想了很多。”三吉师傅盯着棋盘,眼镜快要从他的鼻梁上滑下来,“长远来看,人机之间,必然还有一战。别以为师傅老了,就不知道外面的世界。人工智能在围棋上的运用早就有,并不是从阿尔法狗开始的。以前陈志行老前辈六十岁才开始开发的那个‘手谈程序,就是一套人工智能软件,带有围棋算法在里面。我其实很好奇,如果运算能力大幅度提升,究竟人工智能会强大到什么程度?可以说,这次升级后,就算阿尔法熊不找我麻烦,也会去找别人的麻烦……你知道我为何选你做我的关门弟子吗?因为你爱好围棋,还是主修计算机人工智能的研究生。上帝关上一扇门,必然就会打开另一扇门。如果上帝让我下岗,说不定是让你们出山呢。你就是师傅的一颗棋子!”

三吉师傅忽而爽朗地大笑起来,仿佛看到自己布下的那个局终于昭告天下。这颗棋子从方向上来说,已经被验证是正确的。

师傅的情绪感染了阿木,他觉得刚才还乌云压顶,现在已看到阳光露头,手里的黑子顿时也不那么沉重了。一眨眼之间,他把黑子投放到了棋盘天元之上。

“咳,你的棋艺真是……”三吉师傅摇了摇头,“不是给你说过咱们这个行当的口诀吗,金角银边草肚皮,先占据最有力的边角地形才是关键。”

“我追求向天空发展。”阿木笑了笑,他本来也没有当真要下。

“追求向天空发展?你啥时候开始研究起宇宙流啦?”师傅挺直上身,摸了摸下巴,认真地说,“每一种下棋风格都是棋手风格的延伸,所以你得选择适合你的下法。你没看看棋盘上的情况吗?黑棋已经在边角处于下风,得集中优势兵力去守一下。其实,武宫正树的宇宙流,虽然追求向中央腹地发展,但首先要求棋手有足够强大的边角攻防能力。抢占天空的前提是,脚踩大地。明白吗?他的后期实力不容小觑,官子能力一流。棋风如人,宇宙流由他始创,但也随他而淡去。现在这样攻防都很强大、从地面到天空都很全面的棋手已经不多见了。明辨全局者,少矣!”

阿木忍不住问:“师傅,您是否有把握赢阿尔法熊?”

“这……单从技术一方面来说,我没有把握。”三吉师傅不紧不慢,放了一颗子去打造他那个边角的气,“在专业段位之间,在高手和高手之间,差别其实非常小。所以既然阿尔法狗能战胜那些九段高手,阿尔法熊也肯定有大概率击败我。”

“那另一方面是什么?”

“围棋的另一方面,人性。当人和人对弈时,既是棋艺的博弈,其实也是心理的博弈,高手在棋子落子之间,早已把对手剖析上百遍。可现在,人和机器对弈,会怎样?面前的这个对手无懈可击,它也没有情感,你无法看到它的眼神,无法识别它的意图,甚至无法在胜利之后感觉到那种棋盘以外的精神上的交锋。但这也许就是破局之处?谁知道呢……”

阿木和师傅的这盘棋最终没有下完。他的棋艺只有入门四段,根本抵挡不住师傅延绵不断的攻势。他决定向师傅投子认输。临走的时候,师傅叫住他,把大师兄的那本筆记本递给他。

阿木有点儿奇怪,“师傅,您为什么不亲自过目呢?”

师傅重重地拍了拍阿木的肩膀,语重心长道:“你和大师兄,一个是我的开门弟子,一个是我的关门弟子,却代表着两个时代。所以这本笔记,就交给你研究了。”三吉师傅说完把笔记本塞到阿木手里,“你要记住,去里面找到你真正需要的东西。”

阿木刚回到计算实验室,铃铛就拿着手机冲他跑过来,“看新闻公众号了吗?什么情况啊,你师傅要和人工智能开战?”

阿木目瞪口呆,“我都没回来,你怎么就未卜先知了呢?”

真没想到那些媒体发新闻的速度居然如此之快,他后脚都没有走出三吉围棋社,这帖子就现身在网络上了。不过他转念想,现在很多帖子其实连新闻AI都可以轻松完成,又有何惊叹?只要有这样的AI,这个星球上发生的任何一件事,理论上可以在半天内跑遍全世界。

“你师傅……真不该应这个战。”铃铛不断滑动着手机屏幕,“很多人评论凑热闹,说什么人定胜天,反戈一击,我觉得他们真乐观过头了。我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无论输赢,人类都捞不到好处。”

“为什么那么说?”

铃铛停止刷手机,一本正经起来,“我问你一个事情,围棋棋盘有多少个点?围棋棋局有多少种可能?”

“围棋棋盘19×19条线,一共361个落子点。在一个点上可能存在黑子、白子、无子三种可能。因此,最终棋盘呈现的是3361种可能。这数量级是10172,已经大大超过整个宇宙里的原子数1080了。我早研究过,你难不倒我。”阿木对铃铛的盘问,显得很自信。

“嗯,但你算错了。”铃铛有鼻子有眼地拿出手机,上面俨然是一个围棋棋盘,原来她刚才已经安装好一个围棋软件了,“你还把这个可能性说小了。围棋的基本原理我也略知一二,你所计算的只是围棋棋盘终局的可能性,但事实上围棋是一个顺序活动,先手和后手对结果有直接的关联,这样就应该考虑前后手的排列组合关系。明白?黑白两子轮流下子,每次只下一子,黑方最多有181×180×179×……×1种下法,即181的阶乘; 类似的,白子最多有180×179×……×1种下法,即180的阶乘。由此,你会发现整个棋局的可能性,是按照181的阶乘和180的阶乘的乘积来计算的。这数字是多少?10660啊!宇宙原子数连它的零头都够不上。何况你还没有考虑,围棋里是可以提子的,这意味着有些地方会空出来,还可以重新落子。我的天,这种复杂的可能性简直无法计算,我连说出来的勇气都没有了。我们形容很多的时候,往往用恒河沙数来形容——呸,和围棋的穷尽可能性相比,恒河沙数算个屁!”

阿木听得不禁感到喉咙一阵干涩,他咽了口唾沫,“那意思是输定了呗?”

“我可没那么说。因为阿尔法熊也没有遍历所有可能棋局的能力——如果围棋棋盘只有5×5大小,恐怕人类完败,因为电脑能够计算完这些可能性树——但在19×19的棋盘上,阿尔法熊也只不过是挡车的螳臂,会无情地被成千上万种可能性计算淹没。所以,它只会遍历极为有限的可能性树。”

“它怎么知道如何精简可能性之树呢?”阿木像傻子一样看着师姐。

铃铛鼻子哼了一声,“深度学习呀。这就是神经元网络赋予阿尔法电脑裁剪这棵可能性之树的能力。电脑开始像人类一样,看各种棋谱,分析人类棋手的下法,研究诸多棋谱里遇到类似情况最有可能落子的情况。人类棋手依靠大量训练形成的直觉判断下棋,电脑也慢慢继承了这种直觉。它按照这种最大胜率去占据最有利的位置,完成落子与布局。在阿尔法狗时代,电脑就开始用这招了。”

“可我还是没明白为什么你反对三吉师傅应战呢?”

“你脑子真不开窍,阿木。”铃铛脸上流露出对这个学弟的鄙视,“我说了,人工智能它是要学习棋局、分析棋局,才能做出判断的。而每个棋手都有自己的风格,类似棋手的基因一样。如果你把基因贡献出去了,对人类来说没有什么,但是对阿尔法熊来说呢?一个棋手有多少机会能完全模仿另一个人的风格?但阿尔法熊却可以完美继承一位棋手的招法。海量内存、超快算力,都让它可以像海绵一样不断吸收人类棋手的智慧,然后分析并叠加运用。这些你该明白了吧?”

“师姐,你的意思是人类棋手不要暴露自己的实力……”阿木终于领悟了铃铛的担忧, “可三吉师傅做好了输的准備。他根本不在意输赢。”

“唉!真是好心没好报。”铃铛咬牙切齿地狠狠跺了下脚。

夜晚,阿木躺在床上,想着师傅和铃铛各自说的话,他无法判断谁更正确。他忽然想起带回来的那本笔记本,连忙打开床头灯翻开,里面尽是大师兄记录的棋局,而记录的过程却很像日记,也许是大师兄在与阿尔法狗的私下博弈中,随手记录下来的。

阿木看到,很多人类棋手的定式,在大师兄的笔下,在他与阿尔法狗的博弈中,竟然出现了不同寻常的逆转。这莫非暗藏阿尔法狗的风格?

他随意翻到一页,上面记录了当时黑白子交锋的场面。

4月6日,晴,大雪崩定式。人类执黑,阿尔法狗执白。定式破。

按惯例46白子应连,但阿尔法狗却斜飞出子,之前从未见过。其后,58子剑走偏锋,完全舍弃了雪崩之地,竟然在左下角另辟蹊径,构筑一道挡雪堤坝。自此,白子获得成功,先手吃角,上下都走到,还抢到左下角守角,人类黑棋收获有限。

按照定式惯例,黑获先手应挂角,即便白子抱吃黑子,因右上角是黑棋硬头,白棋没有任何发展性。所以……阿尔法狗是实用主义者吗?并不纠结于争一时之气,而放眼开新天辟新地,整体下来,其生存智慧不可谓不妙。它没有人类的焦虑、不服、愤愤,不会被心智影响。

阿木略略吃惊,赶紧翻过一页,又是一种围棋界常见的定式,同时也是一种被阿尔法狗翻盘的定式。

4月10日,阴,妖刀定式。人类执黑,阿尔法狗执白。定式破。

按正常进行的妖刀定式,左边应该是黑棋厚势,白棋无以阻挡黑棋锋刃,落子无趣,只能被黑棋压迫,苦苦抵御。

然而,阿尔法狗改良了的妖刀定式,白棋同样获得先手,它避开左侧黑棋锋芒,在连续的白34、白36后,黑棋左上黑势没能发挥作用。相反黑棋需要防止其右角被刺。

此招式恰如独孤九剑,抱着不防守而求死般的招式,竟然舍盾出击,冲破妖刀,如银枪在手,一刺逼退敌手。

我没有办法确定为何它能下出此招,虽然我和团队一起完善了神经网络算法,但阿尔法狗也在不断强化它的思维。我想,孩子大了,我们看不懂了。

类似这样反人类惯性思维的记录还有很多,而大师兄的注解更是让阿木心头掠过阵阵寒意。显然,大师兄对AI的奇招,本着赞叹之意,却也裹挟着敬畏之心。神经网络虽然是人类为电脑智能设立,但人类也并不清楚真正在神经网络中运行的信息是什么样的,AI又是怎么通过它们做出判断的。人类创造了一个黑盒,我们只知道黑盒的边界,却看不清黑盒的内部。就连我们自己,都不能解释神经网络思维判断的机制。

阿木抬头,窗外的星空越发朦胧。究竟是人类让天空变得模糊不清,还是机器?究竟这个世界,是变得简单了,还是复杂了?

他仿佛看到阿尔法狗轻轻回答:新世界。

第二天,阿木蹭到很晚才到实验室,也许是昨天晚上看笔记的缘故,他的脑袋还是昏昏的。可还没有走到自己的座位,头上就感到一阵阴风,一个黑乎乎的东西扣到了他脑袋上。

“哟,阿木,赶紧试试我的新发明。”一个半严肃半玩笑的男声,在他耳畔响起。

他神经一个反射:“姐夫?你又玩哪出啊?”

他对这声音太熟悉了,如果两天没听见,他会觉得是不是日子过错了。这就是被自动化系称为“将军”的那个大学霸呀。不过,和铃铛也快到了领证的阶段,所以大家都直接叫“姐夫”了。如果说自动系和计算机系有什么区别,那基本可以说,完全符合人类的社会分工:女的设计算法,男的负责物理实现。

阿木把头上的东西摘下来在手里反复看了看,发现是一个瓦楞纸剪出来的盒子,带着两个镜片,里面还有一片电路。铃铛也在一旁眯眼看着他。

“你们不会是整我吧?”阿木连忙把这个塞回给将军,“这个,看上去就是VR或者AR嘛,还说是什么新发明,哼!”

“既然知道AR和VR,那我问你,知道AVR是什么吗?还知道FF AVR 是什么吗?” 将军的脸上流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连珠炮一个接一个。

“啊呀,真快被你搞疯了!”阿木用力地敲了一下回车键,输入自己的密码,系统开始启动,“拜托,我这几天研究棋谱都快要冒烟了。”

“那你可真要好好试用下这个啦。听姐夫的,绝对不是整你。”将军又把那个纸盒子塞进阿木怀里,“告诉你,你可听好了。AVR的意思是增强的虚拟现实。至于FF,英文是 Fast-Feedback,快速反馈的增强虚拟现实。明白了吗?它的原理,你一定会感兴趣的。”

“我们都知道,AR增强现实是把虚拟的信息,叠加到一个现实的画面中。比如当看到一座博物馆的时候,我可以把它的高度标注在建筑上,可以把它的各个入口标注在你的视野里,你可以在十字路口看到左转或者右转箭头……但是AVR是反过来,我们用虚拟的手段重构了你所看到的一切。你周围是现实世界,但你看到的将是反射后的虚拟世界。”

阿木掐住了将军的话茬,“等会儿!你说的用虚拟的手段虚构我所看到的一切?那意味着我所看到的一切会转换?是吗?”

“嗯,小子有点儿悟性!”将军忍不住啧啧称赞,“坦率说,是会转译,但究竟转译成什么,就取决于我这个造物主啦!怎么,还不明白吗?那你戴上试试看呗。”

阿木眼前的视野从一个亮点到慢慢清晰,逐渐变成一片他从未见过的天地,他惊呆了:自己竟然身处一片戈壁之中。他依稀记得背后的那张大桌子,变成了一块嶙峋的怪石头,身后的几张椅子,变成了梅花桩一样散落在戈壁里。至于眼前的两个人,居然还是古装的打扮。黑色衣服的男子忽然反身拔出一把剑,顿时把阿木吓得一个哆嗦。现实中,将军正手拿一把直尺正笑呵呵地看着他。

阿木终于明白所谓的“用虚拟手段重构现实世界”的含义。

“你们可真行,光知道把自己整成小龙女和杨过啊!你怎么不整一只雕出来呢?”阿木嚷嚷道。

“唉,傻瓜,雕不是关键!想想看, AVR可帮你解决生活中的各种不爽。丑女变美女,白纸变钞票,你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把现实世界投射到虚拟空间去,然后你就不会枯燥了。我觉得你那样看棋谱迟早要得抑郁症的。”

阿木看着将军眉飞色舞的样子苦笑,他摇了摇手里的那套装备,“你就靠着这个糊起来的盒子去改变世界啊?”

“别着急嘛,阿木,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将军说完,含情脉脉地盯着铃铛,“我的小龙女,你说呢?”

尽管根据舆情大数据做出了提前估算,保安已经采取了措施,在世纪酒店顶层的会议厅里,簇拥而来的媒体记者还是把这并不宽敞的房间,占得满满当当。

原本一场简单的人机对抗测试,只需要二十四小时就变成了一个公众关注的事件,只需要四十八小时就马上能引起实质性的行动。

一套标准的围棋棋盘已经放置在房间中央,其中一侧放置了两块大屏幕,显然是有特别的用途。四个角度的摄像机构成立体视野,现实中的较量便同步在了网络上。根据实际的统计,有近百万人会观看这场人机对抗测试。

三吉师傅端坐在大师兄的对面,衣服的后背清晰地印着三吉围棋社的标志。大师兄向三吉师傅深深鞠了一躬,“师傅,我将担当阿尔法熊的执棋人。我身后的两块屏幕,第一块显示的就是您面前这个棋盘,它将真实反映当前的棋局。第二块是数字化棋盘,阿尔法熊回传的落子会在上面呈现,我将代替阿尔法熊执行它的落子意图。”

依然是猜先,依然是长者抓白,依然是黑棋猜单双,但这次大师兄猜错了。双方交换棋盅。三吉师傅轻轻地把黑色棋盅放到自己的面前,仿佛像平时练棋一样。

阿木知道,执黑拥有先手之力,如果有可能,师傅可以借助一些定式把大局锁定,后期依靠经验与阿尔法熊缠斗。

三吉师傅开始往棋盘上落下第一颗黑子,位于己方右上角的星。黑棋第一手,把距离对方右手近的左上角留出,是为了显示对对手的尊敬。即便对手是一台电脑,这个礼仪师傅依然遵从。阿尔法熊一秒之后,就决断出第一步,屏幕上显示出白棋应落在另一侧的小目。大师兄按照阿尔法熊的意图,把一颗白子推到相应的位置。很快,三个回合过去,阿尔法熊已经错落有致地做好了自己侧的防御,而师傅面前,布局在右侧三颗星上面的三颗黑子却整齐划一。

这不正是标准的三连星布局吗?阿木心里一惊,师傅怎么突然祭出武宫正树宇宙流的战法了?这种开局并不符合师傅一贯倡导的“金角银边”战略呀。

眼看五分钟过去,十几个回合的交手中,阿木很快就看懂黑棋的意图了。宇宙流是强烈攻击的招式,黑棋注定要开始发动属于自己的战争。此刻,三颗星上的三颗黑子,犹如三颗火星一般,直接把战火往天空中心烧去,挟带着燎原之势,挥斥着烈火的温度,相互呼喊簇拥,贯彻蛮荒之力,试图把中心地带烧成一片焦土。

阿尔法熊控制的白棋一开始似乎没有料到这一招,虽然机器没有感情,也不会流露出内心的感受,但执棋人的血肉之躯,却暴露出内心的不安。阿木看见大师兄张开嘴试图说什么,但又闭上了。

现场很安静,只有在棋盘上落子那种“啪啪”的声音。媒体人和观战者都大气不敢出,也许房间之外有各路大神在分析评价,但这里仿佛是与世隔绝的空间。它与黑色火焰距离最近,却无声无息,只留下硝烟弥漫的空气。

阿木感觉到手机一阵麻酥酥的刺激传来,居然是铃铛发来的消息震动。

“宇宙流早已不流行多年,这次三吉师傅搬出来,看来是要用出其不意的招式冲击阿尔法熊的可能性之树啊。正如此前说的,阿尔法熊算法的基础,依然无法完全摆脱对人类棋谱的学习,人类唯一的胜算也许就在于招法不落在可能性之树范围内,从而造成人工智能的误判。但我拟合了网络上的阿尔法狗程序,发现它与阿尔法熊的落子有类似布局,这说明,从阿尔法狗时代起,它就学习过宇宙流,虽然棋局总量非常少,但程序的设计者,显然提升过电脑学习的权重!”

阿木心里涌起一阵悲喜。喜的是他知道铃铛也在关注分析这场比赛,悲的是她分析的结果对于三吉师傅而言并非乐观。

宇宙流的强大攻击力,也仅在它的发明者、棋坛战斗力最强的武宫正树先生手下才表现得淋漓尽致。想当年宇宙流燃尽之处,连号称“刽子手”的加藤先生也体无完肤。今天三吉師傅使出来,阿木不知道有多少胜算。

阿尔法狗并非不可战胜,至少李世石版的阿尔法狗还是输了一局。但阿尔法熊呢?宇宙流的火焰,能否逼退它?阿木不禁捏一把汗。

他观察着棋盘上的形势,发现白棋竟是编织防火墙的好手。虽然黑色火焰试图越过中心横扫一切,甚至有时候会甩一两颗火星到对方后院,但白棋思维缜密,每次都在野火快烧起来之前掐断那个火星。渐渐地,白棋把所有的棋子连成了一道防火墙,黑色火焰气势汹汹,但白色防火墙延绵不断,始终把黑色火焰隔绝在安全距离之外。

宇宙流以进为核心,要么势如破竹,要么就转寻他路。眼看着棋盘上的缝隙越来越小,白棋的防火阵线慢慢形成,三吉师傅的额头开始冒出汗珠。在黑棋背后的边缘地带,甚至已经出现一片白子,它们很有可能会把防火墙变成灭火墙。

阿木看到三吉师傅思考的时间开始变长了,是时候思考后防的领地了,但黑棋抢攻在前,后防不足的先天软肋一时并不好收拾。天空依然属于黑棋,但大地已过半接近白茫茫的一片。阿尔法熊在黑棋后方的那片白子,忽然开始粘连、交错,黑棋习惯性地防御、阻隔。白棋看似漫不经心地走了几步,突然直转而下,似无法承重的瓦片一样,成片往黑棋领地扑过去。

大雪崩!阿木忽然看懂了白棋的意图,惊得差点儿叫出声来。阿尔法熊发起了大雪崩,正试图以漫天大雪把那团黑色火焰扑灭!

通常情况下,只有人类棋手才会率性而为发起大雪崩,大师兄笔记里陈述的也仅仅是阿尔法狗执白时,应对大雪崩的招法。但现在,阿尔法熊也掌握了。

阿木感到喉咙一阵阵发干,师傅就在咫尺之遥,他恨不能靠意念把他看过的那一章节传递过去。

三吉师傅的呼吸开始凝重起来,额头上的汗珠更多了。他脸色铁青,眼看着雪崩往黑棋覆盖过去,却无力阻挡。黑棋在防火墙面前无法攻入,而回头再抗击雪崩更力不从心。三吉师傅夹起一颗子,就在大家等待他下出扭转颓势的一手时,他的胳膊忽然无力地落下,整个人瘫软在椅子上。

阿木和棋社的师兄师姐们赶紧围过去,媒体一片哗然,现场顿时变得嘈杂起来。“快,围出一个空间!还有,氧气,我们需要氧气!”不知哪位师兄大喊一声。

长考①会快速消耗大脑的氧气,没有人预料到这场测试赛居然变得如此短兵相接,所以现场根本没有准备氧气。幸亏有人提醒,赶紧联系了酒店前台,又过了几分钟,氧气包才送过来,此时师傅的嘴唇已经发紫,吸氧几分钟之后,嘴唇终于又渐渐红润起来,气力依然没有恢复,眼睛也没有完全睁开。显然,再要继续棋局已经不太可能了。

大师兄起身走到师傅身边,握着师傅的手,“师傅,对不起。结束了,按照原来的约定,无法继续的一方,判负。但如果您愿意,我们也可以数子。”

师傅努力抬起眼皮,嘴唇动了动,从里面挤出一丝声音,“不……”

随后,他把手从大师兄手里抽出,努力向上抬起,伸出食指,缓缓转向阿木这个方向,喉咙说出剩余的字,“你师弟,阿木……执棋人!”

现场所有人都齐刷刷地望着阿木。大师兄上下打量了阿木一眼,“是你?师傅选了你作为他的执棋人,看来他是要你完成最后的棋局!”

阿木的脑袋瞬间炸开,他完全没有准备。但目光与师傅的眼神交汇时,他看到了鼓励和肯定。联想起师傅对他说过的那些话,他忽然明白为什么要他执棋了。那里面包含着不甘,但更多的是面对未知事物时的勇敢入局。

在十分钟的空闲里,就有二十四家媒体报道了发生的事件,同时还有六十八个公众号向客户推送了最新消息。出于对三吉师傅安全的考虑,酒店依然拨打了120。很快,三吉师傅被救护车接离了现场。

对大众来说,现在阿尔法熊已经不再是焦点,大家更好奇的是三吉师傅选择的这个执棋人,究竟有着怎样的神通。棋盘上黑棋的形势不容乐观,三吉师傅都未能脱离险境,何况区区一个才入门不久的弟子。但另外一种声音则认为,可能这是隐藏的伏笔也说不定,或许从一开始就安排了一个神反转。

阿木本想闭上眼睛,考虑考虑后面的对策,但一个来电把他惊醒了。又是铃铛师姐。

“阿木,你听我说,你的黑棋几乎不可能赢。”阿木没想到师姐劈头盖脸上来这么一句,但师姐话锋一转,“你应该明白你师傅的意思,只要你代他执棋,代他坚持到底,纵然无法战胜它,但也毕竟面对过它。这不是你一贯在我面前说的围棋的精神境界吗?你就是输,也给我输出个样来!”

“师姐,这我懂,问题是,我一点儿机会也没有吗?”

“小于5%的概率事件,你也该懂啊,在一次实验中真可能发生吗?”师姐反问道,“你要做的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坚持走下去。”

“我靠什么坚持呢?阿尔法熊的可能性之树太强了,宇宙流都已经滚瓜烂熟了。”

“可能性之树再大,也是一个子集,覆盖不了边边角角。它既然是一个神经网络系统,就无法保证百分百不出错!”师姐语重心长地说,“阿尔法狗那时候是怎么赢了人类的?它应该也是走出了人类无法理解的步数,人类的惯性思维系统无法再保持稳定了!你要做的和这个类似!你的任务,就是尽量不要落入可能性之树中!出其不意,折断鲁棒!”

折断鲁棒?阿木突然被这詞刺激得一激灵。鲁棒性,是指控制系统在一定的参数摄动下,维持其性能的特性。可能性之树作为一个计算系统,当然也具有鲁棒性,从原理上说,它不可能百分百保持计算稳定。正如人的神经网络一样。

他联想到那个笔记本上所记载的阿尔法狗的神来之笔。

然而,他还没有来得及细细与师姐交流鲁棒的问题,十分钟的空闲时间已过。他不得不关闭手机,坐到黑棋面前,继续师傅的征途。

他再一次审视整个局势,黑色火焰熊熊燃烧,生命力依然还在,但已经被防火墙隔离在有限的天空范围内。大雪崩带来的重压,已经在火焰上撕开一个口子,损伤了黑棋的好几处气眼。再任由它崩塌下去,黑色火焰终将被分割消灭。他不由倒抽一口冷气。从盘面上算,黑棋暂时已负。如果不是师傅坚持,他也许早就投子认输了。阿木脑袋不断发热,几乎忘记了师姐说的,颤颤巍巍地把黑子落在一个雪崩较弱的地方。

不出所料,这步棋阿尔法熊算得很快,它又将大雪崩蔓延了一步。阿木攻击的脆弱之处,也许不出三步就可以被阿尔法熊完全修复。

这时候阿木瞅准了一个空档,制造出一个劫,做出要提取一颗白子的态势。阿尔法熊无法置若罔闻,只得被迫去应对打劫,避免被黑棋吃掉。几个回合较量下来,雪崩脆弱之处,竟然依旧没有得到有效的修补。每每腾出手时,阿木便实施打劫计划,以至于阿尔法熊唾手可得的那两步棋,竟然迟迟下不下去。大师兄有点儿惊讶,看似平淡的下法,阿尔法熊居然算了许久,也许它也有点儿看不懂这样无厘头的打劫方法。

阿木也很清楚,这并非长久之计。多亏阿尔法熊的迟疑,阿木争取了足够的时间,让他有机会考虑鲁棒的事情。

“鲁棒在哪儿呢?”他现在的重复打劫,虽然拖延了阿尔法熊进攻的脚步,但白色的袋口终究在收拢,能给他腾挪落子的地方越来越少。只要棋盘上的位置越少,对于阿尔法熊的研判系统而言,可能性就越简单,它的计算就越快。所以他必须为自己争取攻击的空间。

这么想着,他忽然下出孤注一掷的一步,直接落在黑棋的范围内,居然活生生把自己的一口气堵住了。

现场有人窃窃私语,还伴随着一阵低低的嘘声。他相信现场所有人都质疑他的神经是否还正常,但此刻他只坚信一点:必须竭尽全力寻找可能性之树以外的走法!

阿尔法熊陷入了长考。它显然没有见过这样的自杀式落子,临近计时器到点时,它给出了小心翼翼的一步,这可能是阿尔法熊摸不清楚对手意图时的防御一着。

大师兄忍不住摇头,但无奈只得把白棋落下。

阿木接着又堵上了黑棋的第二口气,这时候,整片黑棋只剩下唯一的一口气了。现场顿时哗然,声音比刚才又提升了几分贝。

白棋这时候最直接的杀法,就是把黑棋最后的那口气给堵死,完胜。然而,阿尔法熊彻底蒙了,它无法搞懂人类为什么要这样下,正如师姐预测的那样,这一步棋无法在它的可能性之树上找到,它无法识别这是不是一个圈套。

计时器计时结束,阿尔法熊仍没有给出答案。在它对应的那个屏幕上,出现了一行字:“计算超时!”

现场鸦雀无声了片刻,才爆发出欢呼,经历过漫长煎熬,他们终于酣畅彻底地透了口气。

大师兄站了起来,显得有些沮丧。显然,阿尔法熊在异常处理中忽略了这样的自杀模式,最后算法极可能抛出了异常。

棋盘上黑子占据的位置明显是比白棋差一截的,但按照规则,任何一方不能继续比赛,都将判负。所以,可以说阿尔法熊的BUG,拯救了黑棋。

大师兄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向阿木伸出了手,“相信师傅选择你,一定有他的道理。我很欣慰,你替师傅赢下了这一局。我建议,我们来一场正式的比赛吧。七天之后,还是这里。你就用你真正的实力,面对一次修复BUG后的阿尔法熊!”

人群再一次安静下来,大家的目光都聚焦在阿木身上。阿木想到了师傅,想到了铃铛,想到了那些站在他身后鼓励他勇往直前的人。他明白这件事对于围棋进化的重要意义。

“我,应战!”他平静地答复道,然后话锋一转,“但是,我要求公平的决战环境。”

“公平的决战环境?”大师兄愕然,“现在不够公平吗?”

“当然啊。人类和超级电脑对决,从一开始就是不公平的!阿尔法电脑拥有超大规模的脑容量,存储了相当多高手的棋艺,几乎永不疲劳的硬件基础,每小时消耗的电能甚至赶得上一家小型工厂,人类消耗的能量与它相比,简直不是一个数量级。所以说到公平,我要求有限的时间,有限的能量,有限的外援!”阿木忽然提高了嗓门,反复强调“有限”这个词。

看到大师兄脸上疑惑的表情,他继续说下去:“简单地说,第一,我要在密封的环境中与阿尔法熊对战。一盘棋局,每方时限两小时,四个小时内必须结束战斗,谁都不能拖延一分一秒!第二,我不无限制消耗氧气,阿尔法熊也不能无限制消耗电力。四小时内,每经过一个小时,将我供氧量缩减25%,相应地,阿尔法熊供电功率也要缩减25%。第三,阿尔法熊既然可以海量吸收围棋大师的棋谱算法,我也理应可以获得人类棋手的支持,我挑选出的两个人将与我一起进入密封环境。”

人群中爆发出热烈的掌声。阿木忽然提出的条件让大师兄措手不及,但听起来又让人无法反驳。阿尔法熊的确可视作多个人类棋手的集大成者,它那几千颗处理器模拟的围棋算力,碾压人类大脑的运算速度,且绝对不会出错。本质上这的确是一场不对称的竞争。限制人类的供氧量和限制阿尔法熊的电能输入,却让这种不对称趋于更公平。

他不得不佩服眼前的这个小师弟在逻辑上的缜密。减少阿尔法熊的供电,意味着缩减运算处理器的数量,但他并不太在意,以阿尔法熊的算力,大概率会在中盘前就拿下比賽,此时仅仅停运四分之一处理器而已。至于人类的组合,阿尔法熊更不惧怕,它已吸收足够多人类精华,人类方面多一人少一人,原则上对它根本不构成威胁。

“怎样?敢不敢?”阿木紧紧盯着眼前的这个人。

大师兄眯起眼睛,已经做出了决定,“阿尔法熊……应战。我们就在你所谓的公平立场上对决一次!”

“人类世界,并不会因不下围棋而有什么不同,但倘若围棋完全从我们的世界消失,那一刻,世界必然已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阿木从医院出来,耳畔依旧回想着三吉师傅的话。师傅在与阿尔法熊对战的时候,脑部供氧不足加上着急,老毛病又犯了。他本来脑部有些血栓,有扩展的趋势,医生肯定是不允许他出院了。

“你怎么忽然给大师兄提出那些条件呢?”阿木记得师傅虚弱地问他。

“我不能看着它仗着处理器多,就欺负您一颗脑袋啊,师傅。”阿木其实心里就那么一个简单的念头。

“呵呵,你小子。”师傅乐了。他当着阿木和他的师兄师姐面,还安抚大家说,“你们不要把它看作是一种威胁。真正的武士,决斗后从来不记恨对方。它让我见识到一种新力量的存在。其实我们每个人都在推动这一刻的发生。”

等从医院赶回实验室,已到万家灯火之时。没想到铃铛还在实验室等他。阿木现在可成名人了,但这种名,也仅仅局限在这个圈子里,或者网络上。现实中,他还是一个必须交完论文才能毕业的学生。

“师姐,我来赶我的论文。”他说。

“就是那篇《论人工智能降临后的新世界》?你认为在没有真正与阿尔法熊对决完之前,你有足够的体会完成它吗?”铃铛一脸诚恳地看着她这个师弟,“也许我们该考虑考虑怎么对付新的阿尔法熊。”

“新的?阿尔法熊?我们还可以折断鲁棒啊!”

“哈哈,幼稚!”一个人从铃铛的座位上站起来,刚才一动不动趴着的时候,没细看,还以为是个靠枕。将军用力捶了阿木一拳,“我说,你成名得真快啊,还是你师姐给你那招管用吧。但,现在不管用了!”

“姐夫?”在这时候看到将军,阿木立刻在心里估计这对神雕侠侣又在捣鼓点儿啥。

“这你还不明白?”铃铛接过话茬,“阿尔法狗曾经放弃了学习人类棋谱,放弃了随机模拟,但阿尔法熊不会再犯这个傻。人类的棋谱里不仅有招数,还有谋略。阿尔法熊能学习对手的下法,所以它应该已经适应了你师傅的宇宙流,至于你那招,它应该也已经学会了!一夜之间阿尔法熊就能博弈上百万局,七天之内它就能升级七个版本,也一定会提升自己系统的鲁棒性。明白吗?它只要把可能性之树再扩展得大一些,那个BUG就不复存在了。这不是假设,而是必然会发生的事。你睡一觉之后,你还是你,但它已经不是过去的它了!”

相同的招数,对圣斗士而言,只能用一次。阿木忽然想起这么一个梗。

铃铛接着说下去:“你不能再心存侥幸了。那不可靠。阿尔法熊一定会针对你的棋法进行大量的学习。多亏了你根本不是什么高手,只是一个专业四段都有点儿够不到的入门级棋手,所以你那些三脚猫的招式,在网络上根本就没有什么记录。因此,阿尔法熊一定会大量搜集全网络和你水平类似的棋手的棋谱。这些原来它压根儿看不上眼的棋谱,会帮助它大面积修补可能性之树。它的神经网络以及算法模型会日趋完美。”

阿木知道,这话从铃铛嘴里说出来,就不是耸人听闻了。

将军两手交叉在胸口,一副深谋远虑的样子,“你师姐说的只是阿尔法熊的神经网络。我们人类不也拥有漂亮的大脑吗?我们还经常干傻事呢,为啥?”

“为啥?”阿木看着将军,不由自主地跟了一句。

“因为模型的错误。哈哈。”将军笑起来,两道浓浓的眉毛一上一下。等到眉毛停下来,他继续说,“其实神经网络需要大量的刺激才能构成最终的智能。阿尔法熊此刻一定需要大量的低级棋谱来满足它的学习需求,这就给了我们可乘之机,那就是数据泥浆!”

“数据泥浆?”阿木第一次听到这个词,“我只听说过对抗样本。”

“对抗样本只是人工智能在实践过程中遇到的一些特例。你也知道,让人工智能做图像识别时,即便识别为正确图像,叠加上一些我们看上去根本微乎其微的干扰——它们对于原始图片几乎只有1%的影响——AI也会做出让人惊掉下巴的误判。比如它会把一只熊貓在99.3%的概率上识别为长臂猿,或者把一只长毛狗在98%的概率上识别为鸵鸟。甚至,一段完全随机的噪声图像,都能在75%的置信区间①上被AI识别为一匹马!没有人知道神经网络为什么会犯这样的低级错误,可它就那么干了。我只能把这种发挥失常归入鲁棒性脆弱。但铃铛已经说过,新的阿尔法熊的鲁棒,你几乎不可能折断。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必须倾倒数据泥浆!”

见阿木还是有点儿不理解,铃铛把阿木拉到自己电脑前,他看到成片的数据飞快地刷过屏幕,几乎无法看清。

铃铛解释道:“简单地说,我们必须从源头,即大量真实的数据源里,混入更大量的假数据源,让阿尔法熊按照搜集到的棋谱大概率构建出错误的模型。将军正模仿你这种水平的棋艺,往全网络里撒入海量的假棋谱,在浩瀚的云盘、专业论坛、业务群组,甚至个人的微博、公众号上,大量投放。你知道北极的因纽特人怎么猎熊吗?他们把坚硬的鲸鱼须折弯后包裹到海豹肉里,冻成冰疙瘩,作为诱饵,让北极熊吞下去。冰疙瘩融化,豹肉消化后,鲸鱼须就张开了,于是错误的模型在最后一刻完成了它的使命。”

阿木明白了,“你俩什么时候琢磨出来的?”

“从你决定要和阿尔法熊再战的那一刻,我们就开始考虑这个计划了。”

“但是我觉得啊,”阿木拍了拍铃铛的显示器,“就你们这台小破i9,这个小水瓢,折腾一天都还不够阿尔法熊吸一口的。它可是有成千上万处理器的超级电脑啊。”

“谁说是从我这里折腾了?”将军走过来,按了键盘上的一个键,顿时屏幕上的数字滚动变慢了。这时候阿木能看清楚了,那是一个个IP地址以及MAC地址,犹如瀑布般不断增长。电脑屏幕右上角,还有个奇特的标志在不断旋转。

“暗网。”将军得意地说,“让它们帮我们做点儿好事吧!”

阿木瞬间明白了将军的手段。暗网,这个潜伏在整个公开互联网之下的庞大隐形网络里,藏匿着数以千万计的隐秘电脑。如果海面之上的冰山是公开的互联网,那么暗网的规模犹如海面之下的暗礁,超越了足足一个数量级。我们平时只能看到海面之上的冰山,却没人知道这么大规模的暗礁在我们的生活中存在并且运行着。地球电脑网络构成的宇宙空间里,暗网电脑便是那无法跟踪、定位、感知的暗物质。它们构成了整个世界网络的重要质量部分,却从不展示在公众面前。

现在,大量的机器正在接受将军的任务调度,协助将军把有缺陷的低级棋谱发送到开放网络里。这么庞大的数据泥浆混淆在正常的棋谱之中,即便阿尔法熊有再强的数据清洗能力,也不可能过滤掉所有的泥沙。与人脑相比,阿尔法熊固然已是庞然大物,但与散落于整个暗网里的电脑相比,它根本就是一颗不起眼的尘埃。

“阿木,说实话,这次老子真把血本都给你用上了。暗网里那些肉鸡,是我动用了多少人脉才搞到的啊,原以为世界末日才派得上用场,没想到你师姐一声急急如律令,它们就都全部给你免费服务了。你师姐的魅力,咳,挡不住啊!有她罩着你,我都得委身给你卖命!”

听到将军这番话,阿木也搞不清,姐夫究竟是在抱怨还是炫耀。

“真讨厌!少说两句行不行?”铃铛没好气地拍了将军一下,在键盘上按下Esc键,那数字瀑布顿时又开始加速倾泻。她回望阿木一眼,眉头皱了起来,“以我的判断,三天内阿尔法熊都在大量学习现有的低级棋谱,但三天以后,它就应该进行自我博弈了。那时候我们不可能再干预它。所以,前三天的数据泥浆最关键,它们究竟能给阿尔法熊的模型参数带来多少偏差,我可没底,只能碰运气。不管怎么说,这边交给我和将军,阿木,你得尽快找到你说的那几个人类棋手。”

阿木看了看铃铛,又看了看将军,道:“我心里早就有了名单。只是还有一件关键的事情,少不了你们这对神雕侠侣的帮助。”

一个绝对严格的环境,只为一场绝对公平的比赛。

但为这场绝对公平的比赛做的准备,更激发了人们观战的兴趣。人们非常渴望看到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子,是如何与阿尔法电脑抗衡的。

在世纪酒店的最高层大厅里,一座密封的玻璃罩已经伫立起来,上面连接着两条导管。输入氧气的气压表和二氧化碳浓度表,指示当前玻璃罩内的环境。同时,现场又增加了一块大屏幕。这第三块屏幕上,显示着阿尔法熊的总电功率表。

这次媒体被限制在大厅的四周,中间部分留给了对决的两方。

阿木和大师兄相对而立。他曾经梦寐以求地要与大师兄切磋棋艺,没想到最终是在这样的场合下实现的。

“一切都按照你的要求办了。”大师兄指了指整个现场,“就连密封舱外面,我都增加了一层金属网,以防万一。”

阿木又仔细看了一眼密封舱,上面的确有一个金属网兜,把它裹了起来。法拉第笼?他顿时明白过来。

“阿木,你和你的朋友只能在内部沟通,不可以与外界有任何联系。”大师兄郑重其事地说道,“所以,你挑选好了你的人类外援了吗?”

阿木点点头,同样郑重其事地答复道:“我挑选好了。”

三吉师傅和铃铛走上前來,站在阿木的背后。“我们就是他的后盾。”三吉师傅说。他的语气依然平静而缓和,完全看不出一周前经历过什么。

大师兄显然有些惊愕,他不曾想过师傅会成为阿木的后援,至于旁边这个丫头,更不知道是什么来历。

“师傅,没想到您会答应成为他的外援。”大师兄以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三吉师傅。

“那有什么办法呢?这小子激励了我,让我这把老骨头又开始不安分起来。”三吉师傅指了指阿木,和大师兄说道,“你们构成了我围棋成就的起点和终点,但都有着自己特立独行的潜质,为师又怎么能错过这场紫禁之巅的博弈呢?也许你和阿木,才是真正的同路人。”

大师兄心里觉得此话有些怪异,但现在他不想细究了。自从修复了可能性之树后,只要是地球上能玩围棋的生命,原则上都不可能战胜阿尔法熊。

“那好,请入局。”大师兄伸出右手,“现在开始,我就是阿尔法熊执棋人,正雄。”

阿木也伸手,简单握了握大师兄的右手,“我是人类执棋人,阿木。”

五分钟后,两组人马各就各位。密封舱已经封闭,三人站在舱内。现场早就准备好两副电子棋盘,摆放在阿木与大师兄面前。电子棋盘上会同步呈现整个棋局,阿木和师兄都可以拿起自己的棋子,落于电子棋盘之上,仿佛就是面对面的博弈。

现场的媒体不敢发出丝毫的喧嚣,他们把镜头对准了赛场中央,尤其是人类一方。

长者抓子,幼者猜先。阿木比大师兄年轻,所以这次轮到大师兄抓子了。大师兄一把抓起白子,提示阿木猜。

“单。”

大师兄把手掌摊开,摄像机拍摄到上面有五颗白子。

“你执黑,先手。”大师兄对阿木做了一个“请”的姿势。大多数棋局中,设计人员都希望阿尔法电脑执白,因为它更擅长针对人类的棋路,判断、分析并做出攻击。

“那我来了。”阿木狡黠地一笑,从棋盅里捏起一颗黑子。就在媒体猜测他是不是又会走出三连星的宇宙流时,阿木把第一颗黑棋推上了天元。

宇宙流都没有这样的开局!媒体惊呆了,大师兄也倍感意外,就连三吉师傅也有点儿惊讶,显然阿木事先也没透露这一步。黑棋先手,常规下法都优先占角,不仅仅因为角的重要,更重要的是占角可以用最少的棋子控制最有把握的地盘。正由于黑棋历来惯用这手优势,围棋规则规定,黑棋最后还要贴给白棋三又四分之三子。

与阿尔法熊对抗,可不比与小白对战,更强调寸土寸金。可眼下,黑棋落子天元,不仅没占到半分便宜,更主要的是完全把四周拱手让给了白棋。

阿尔法熊甚至可以完全忽略这一步棋的运算,直接给出它的落子习惯。

阿尔法熊毫不犹豫,第一颗白棋就完成了小飞,落在右下角上。

阿木很自然地举棋,第二颗黑棋也做了一个小飞,落在了左上角上。

阿尔法熊继续小飞,抢占左下角,阿木也不示弱,又一个小飞,抢占右上角。

顿时一个棋盘,天下被黑白两棋四分。你来我往十几个回合之中,每当阿尔法熊出招,阿木竟然毫不思考,直接落子。而每次落子的位置,竟都在阿尔法熊落子的对面。他似乎有意不与阿尔法熊短兵相接,只是自顾自地抢占地盘。但如果阿尔法熊逼近自己的黑棋,他立刻也用黑棋同样去逼迫阿尔法熊的白棋。几十手之后,整个棋盘上竟然呈现出完全中心对称的黑白分布。

大师兄忽然醒悟过来,“你在下仿棋?!”

“没错,就是仿棋。”阿木脸上依然挂着那狡黠的笑容,“围棋规则没有说不可以那么下吧?”

仿棋,也叫作模仿棋,后手者的每次落子,都落在与先手者落子完全对称的地方。围棋棋盘本就是个中心对称图形,理论上,除了天元一个中心点以外,都存在对称点,因此就给了模仿棋巨大的发挥空间。最后将会形成一盘黑白方完全对称的棋局。

三吉师傅也忍不住点起头来,他终于明白为什么阿木一上来就要抢占天元。黑棋必须通过这一步调整出棋顺序,才能完成对白棋的模仿。这种战法,纵然不能占得绝对优势,但也不可能跌落到绝对的劣势。哪怕最后赢不了,也不至于输得太难看。

但铃铛知道阿木的意图并不仅仅在于逼和。对称棋局让人工智能落入了一个陷阱,已经变成白棋与自己AI的抗衡,AI算法必须抗争自己算出的每一步,而黑棋只需要如法炮制就能拆解。如果白棋胆敢吞吃黑棋,黑棋也将在另一侧照样吞吃白棋。这样,白棋的任何一手妙招任由黑棋照搬,不啻白棋在与一个镜像的自己对抗,犹如左右手互搏,根本无法分出高下。

大师兄显得焦虑起来,他忍不住抬头看了看电功率数值,同时又看了一眼计时器。现在场上的对手正变成阿尔法熊和阿尔法熊自己,它的人工智能正与自己互相拆招,就算这期间消耗的两倍电力不算什么,那么时间呢?阿尔法熊前前后后均在自己的可能性之树内计算,试图压制对手的输出又成为自己下一步的输入,便意味着耗费两倍算力的同时,还要消耗掉两倍时间!阿尔法熊思考的时间逐渐变长,屡屡陷入长考,而与此相比,人类一方思考的时间则几乎可忽略不计。

在每一方只有有限的两个小时的比赛中,时间的消耗完全不对称!而非对称的消耗,就具有决定最终胜负的意义!

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现场的媒体忍不住骚动起来,而保安们则努力把这骚动压制下去。那些记者估计也看明白了眼下的形势,仿佛看到了希望。他们曾梦想许久能有这局棋,人类可以在电脑面前如此游刃有余、闲庭信步。一些记者已经捧着手机飞快地敲打起来,相信在场外,棋局相关的神帖已经铺天盖地。

大师兄率先打破场上的沉默,“阿木,照这样下去,你依然是没有任何希望获胜的。”

“是的。”

“那三又四分之三子,你终究要让出去。就算盘面打成平手,你也输了。”

“是的。”

“何况,这并不是对抗样本,阿尔法熊会找到破解方法的。”

“是的。”

阿木此刻竟然异常冷静,大师兄却显得有点儿不耐烦,“很快你就明白了。它已经醒悟,它会反扑。”

确实如大师兄所说,阿尔法熊突然组织起对中心位置的围攻。白棋开始在天元周围布子,意图吞掉天元中心点,唯有如此,白棋才能打破黑棋仿棋的僵局。黑白双龙开始争珠,它们于天元附近调动己方棋子,左突右冲。白龙试图把这颗珠包围起来,但黑龙毫不示弱,在另一侧回旋出击。两条龙犹如孪生兄弟,谁也无法取得压倒性的优势。

阿木要保证的是不被吃掉任何一子。因为一旦缺子,对称就被打破了。

阿木严阵以待。他和大师兄心里都清楚,模仿棋并不是完全无懈可击,这破局的关键是寻找到非对称。人类棋手也许很容易看出这点,但阿尔法熊作为人工智能,它是通过客观计算输出落子位置的,追求的是整体性的赢面,而不是局部的得失。大师兄的笔记已经深刻透露出这点。出于某一种目的而有意识地去构建一个破局的“陷阱”,它真能有这种“阴谋”吗?

阿木在赌,大师兄也在赌。

然而阿木很快就知道自己错了。当阿尔法熊开始围攻天元时,就表示它已经发现这个核心位置,之后要做的就是设法把天元整个吞掉。正是由于白棋带动着节奏,阿尔法熊可以按照自己的意图对天元构成包围。它先在天元的一侧构成半个包围圈,黑棋此时理所当然也形成了另外半個包围圈。但随后,阿尔法熊的白龙忽然拐弯,又在黑棋的包围圈外,构建了第二层包围圈。当黑棋试图用对称方式反迂回过去时,阿木发现,自己计划落空了。

原因很简单:白棋这时候是先手。它抢先一步,优先完成合围,征子成功。阿尔法熊把构成第一层包围圈的四颗黑子牢牢困死在里面。

天元已失守。连同它上面的那颗黑子,共有五颗黑子被提取。阿木知道,已经不可能再形成模仿棋了。

因为,即便黑棋对称落子,在半个包围圈已丧失的情况下,也无法构成对白棋的合围了。

这时候,第一个小时结束了。

当第一个小时计时抵达的时刻,按照约定,双方实施了能量衰减。

阿尔法熊电功率表上的读数,瞬间降低了25%,而密封舱的供氧系统,也将氧气供给量减少了25%。读数显示出来,全场又出现了一次小小的骚动。然而,这次骚动很快平复了,人们更关心的是,接下来会怎样?

大师兄和阿木都没有把读数放在心上。这仅仅是个警示信号,停摆四分之一的处理器,与降低25%的氧气供应,对双方来说都无足轻重。第二个回合才刚刚开始,现在才真正是你死我活的正式较量。

在仿棋阶段,双方其实已构建几乎同等强度的地域围栏,黑白双龙决心依托各自的有利地势,做一个了断。

大师兄的神经已然松弛下来,心里一块石头终于落地。只要脱离了仿棋的僵局,他相信眼前的这个阿木根本不足以抗衡新一代的阿尔法熊。

“这次,你上次自杀式的棋法,不会再有什么作用了。”

“是的。”

“你要启用你的人类外援吗?”

“不用。”

“那你打算怎么扛?”

“硬扛!”

阿木冲着师傅和铃铛点点头,表示自己可以应付。三吉师傅张了张口,最终没有说什么。

阿木果真是硬扛。他的棋艺区区四段,要对抗已经汇集了人类围棋智慧的阿尔法熊,未免太寒酸了。但借助于在第一阶段与阿尔法熊对攻形成的根据地,他坚信自己可以抵挡一阵子。当阿尔法熊开始在棋盘四面出击时,阿木多少还能参考一些阿尔法熊的下法,把棋子落在相对靠谱的位置。阿尔法熊的白棋,如潮水般翻滚起来,阿木则现学现卖,勉强抵御住这股潮水四处蔓延。

天空的价值逐步体现出来。而现在,它属于阿尔法熊。白色潮水腾空而起,它们并不急于侵犯那些黑棋的领地,而重点在于与天空那一片白棋会师。渐渐地,潮水的力量彰显在棋盘上,它一点点地掘进,一点点地冲刷,填充那些缝隙,蚕食那些弹丸,黑色根据地开始扛不住了,一个接一个瓦解。

由于阿木不启动人类外援,三吉师傅只能在一旁干着急。连他也有点儿摸不透阿木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这时候,第二个小时结束了。

阿尔法熊又失去了25%的处理器所带来的算力,供氧系统也只能为密封舱提供50%的氧气。阿木开始隐约感受到,胸口有点儿沉闷,大脑有些隐隐作痛,他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口罩在呼吸。

“是时候了!师傅,师姐,随我入局吧!”阿木站起身,面向三吉师傅和铃铛,做出了最后的决定。

铃铛拿出了三副头盔式眼镜,那正是阿木委托给将军的事情——以最快的速度,3D打印出三台AVR的原型机。在氧气稀缺的情况下,他们无需过多交谈,通过头盔便能实现相应的思维分享与交流。铃铛的算法已经能够把它们直接联网在一起。

阿木的面前,已经没有了世纪酒店的赛场,他眼前出现的是一望无际的荒野,AVR引擎正把一座座断壁残垣的堡垒重叠到这个荒野之上,每一颗黑子便是堡垒的一道围墙。天空中的白棋演化为一只张开触手的八爪鱼,把半壁江山都紧紧压制在自己的触须之下,不管黑色的堡垒多坚韧,它的触须都在竭尽全力地渗透着。而这只八爪鱼的头部,也在天空渐渐浮现,居然是一头北极熊的头部!

“我姐夫这脑洞,开得可够大啊!”阿木忍不住叹道, “师傅,官子时刻到了,这您拿手,您就是我的大师级人类智能了!实在不行,咱们还有数据泥浆垫底。”

“什么数据……泥浆?”三吉师傅显然对此并不知情。

阿木忍不住沾沾自喜道:“我们给阿尔法熊学习的人类低级棋谱里加了点儿料!”

“对,我们有五成的把握。”铃铛说得一点儿不含糊。

阿木顿时哭笑不得,“五成?那不就是没有吗?百分之五十,一半对一半,这和没干也没啥区别啊!”

“谁说的?要是没有那些数据泥浆,你赢的概率是百分之零!而且,现在我相信有六成了!”

顺着铃铛给阿木指出的正南方向,放眼望去,阿木看到八爪鱼一只触手的末端正在试图将两座黑色的小堡垒合围,那只触手已经分叉,两只大吸盘与两座黑色堡垒形成扭十字布局,第三只吸盘在一座堡垒的右侧蔓延了出来。顿时一座黑色堡垒,被孤零零地包围在中间,显得有些形单影只。

“嘿嘿,这白棋有点儿犯傻了啊。”三吉师傅看得反而有些高兴,“阿木,你长一子吧。”

阿木二话不说,直接在那颗被围的黑棋下方长了一子。新的堡垒建立了,顿时拥有了周围的三口气。

“师姐,看来那泥浆真有点儿用。不知待会儿还有什么好戏?”阿木机警地观看着现场形势。

对于扭十字,一方直接试图合围叫吃,并非最有效率的落子方法。现实里,只有初学围棋的人,才会那么干。但阿尔法熊居然就这么干了。阿木猜测,一定是棋谱上的价值点被扭曲了。铃铛和将军显然给阿尔法熊灌输了太多迷魂汤,通过数据泥浆里的低级棋谱把一些并不合适的落子点人为修饰夸大了。阿尔法熊的可能性之树虽然更旺盛丰满,可学习到的反而都是一些贪小便宜的走法!

贪小便宜,就有极大的可能吃大亏。阿尔法熊硬生生地把两口气的黑子,逼成了三口气。

按照师傅的指点,阿木不断挑战阿尔法熊的那些吸盘,调动它们,诱惑它们,在它们控制住的地方挖着各种墙脚,在它们尚未抵达的地方铺设陷阱,甚至在堡垒与堡垒之间穿梭来去,居然还让两只触手纠缠成一个死结,而他自己却成功从包围圈里挣脱出来,逃之夭夭。

阿木看不到大师兄脸上的表情,但他能看到天空中阿尔法熊那種无可奈何又不知如何结束的表情。数据泥浆的后遗症变得越发严重,只要一个地方犯错,就别指望其他地方能够幸免,因为算法是被客观计算执行的。在阿尔法电脑只有百分之五十的算力的情况下,要保证不超时,留给阿尔法熊深入思考的时间并不多。它难以纠正自己的失误。按这带有缺陷的算法,它注定只能一错再错。而此时,三吉师傅的官子技术就充分发挥优势了。一些原来独立的堡垒开始联结起来,围墙割裂了那些触手,甚至直接把它们逼退。

但阿木感觉到密封舱的情况也在恶化。他的脑袋开始嗡嗡作响,他知道师傅也一定支撑不住了,只是咬着牙没说。

“师傅,师姐,密封舱的氧气……不多了。十分钟后,它可能会比……珠穆朗玛峰上……还要稀薄。”阿木第一次感到自己说话那么吃力。

“现在,我们只需要……再拿回那三又……四分之三子。”铃铛评估完整个形势,对阿木建议。

“最后……十分钟,不成功……便成仁。”师傅给阿木发出了最终指令。

阿木点点头,他面前的荒野已经折腾得差不多了。他望着天空中那只北极熊,说:“那就……给它来块大的……海豹肉!”

他的一子再次落在天元上。那是刚才阿尔法熊叫吃黑子后遗留下的白棋包围圈,白棋认定胜券在握,所以压根儿没理会。

现在,白棋继续不理会!它不认为黑棋有生的机会。

第二子、第三子、第四子,阿木表现出视死如归的决心,而白棋则在边缘地带继续打家劫舍。

当第五子落下时候,算法惊呆了。不知什么时候,白色的包围圈,早已被黑色堡垒团团围住。第五子居然成功达到里应外合,把白色包围圈绞杀在潜移默化之中。

仿佛那片吞下的海豹肉里,鲸鱼须已坚韧倔强地弹起来。

阿尔法熊发出一声哀号,扑倒在荒野之中。

白色的包围圈消失了,天空之上,一座城岿然屹立。

第三个小时结束。

“我们……应该赢了!”阿木只能借助意识消失前的几秒钟,享受这个场面。

棋局终究没能进行到第四个小时。三位人类几乎无法在正常供氧量25%的极限下保持正常意识。而阿尔法熊也因为仅剩下25%的处理器,运行算法出现了崩溃。它原本没有料想到这场持久战需要耗时那么久。

鉴于双方都失去战斗力,只能认定比赛结束,进行最终的胜负计算。黑棋因最终吞噬了中央腹地,成功斩获了184.5子。在贴给白子三又四分之三子之后,以四分之一子极其微弱的优势,获得了胜利。这四分之一子,却妥妥地洗涤了人类之前的遗憾。

通过阿尔法熊在比赛中的表现,阿尔法电脑团队最终意识到大数据样本里的泥沙,但模型本身的失真与比赛无关,无法改变比赛的结果。

人类把阿木当作了英雄,但无论推进人工智能抑或捍卫人类尊严的人,都开始思考更深层次的问题——

如果有一天,人工智能越来越适应图灵测试,人类终将无法区分,他所面对的是同类还是异类。

如果有一天,人工智能越来越适应图灵测试,那它也许能识别欺诈,甚至能实施欺诈,但它也一定避免不了被欺诈。

如果它像人类一样思考,也会像人类一样被蒙蔽。

所以,还是老话说得对,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责任编辑:阿 吾】

①围棋术语,指经长时间思考才下一着棋。

①指由样本统计量所构造的总体参数的估计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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