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频
稼稼遇上托马斯的时候,正途经一弯浅灰绿色的池塘,一片桃树林,一段阴森的幽幽的山林小路。在这春来秋往的路途中,他不止一次幻想过各色美妙的事情,比如肥肥的鲤鱼从池塘跃出,恰巧落在他的脚边,比如桃林的主人笑眯眯地从白围墙后面转出来,夸赞他的乖巧,并邀请他品尝五月新熟的毛桃。
但他从未想象过会遇上一个机器人与一只母鸡对峙的场面。
他不知道托马斯这种型号的机器人在世上寥寥。他不了解当下市面上的科技产品,说不出最新的语音助手版本,未体验过栩栩如生的三维场景眼镜,更遑论区分不同型号的机器人在功能上的细微迭代。他理解的机器人大概是千篇一律的、会跟人说话的、本分顺从的机器仆从,以摄像头作为眼睛,以履带作为双腿。
这是他从电视机上面获得的知识。
眼前这架机器,正符合上面的描述,只是个子比他预想的矮小。然而机械臂末端的手指并非电视上常见的金属关节,看起来更像是一副塑料手套,显得质地柔软。
托马斯在稼稼跟前,像是一个懵懂无知的小弟弟,脖子上的摄像阵列,时而转向稼稼,时而转向那只戒备之情溢于言表的带领子女出来觅食的母鸡。
“小狗,小狗。”它的拟人声音如此说着。
“不是小狗,是母鸡。”稼稼纠正它。他的语气中包含了不自信,他不知道是否应该像电视上播放的那样,使用某些更指令化、命令式的词语,但他不清楚哪些词汇能够触发机器人的响应。
“这是一条小狗。”作为说明的佐证,机器人纤细脆弱的手臂指向母鸡,执着地“指鹿为马”。
稼稼不是个笨孩子,他看见此情此景,已经“灵光一现”地猜测出当前的状况。他心想:这个机器人坏了。
“我叫稼稼,你能介绍一下自己吗?”他决定先调查最基础的信息。
“轩轩你好,我叫托马斯,我是履带式陪伴型机器人,我跟爱舍丽都是你的好朋友。”
稼稼自然不会知道爱舍丽是一款状似眼镜的佩戴型语音助手的名字,他在电视上看见过“会说话的眼镜”,但那属于他遥不可及的世界,是神秘的高科技产品,至于名字,他的好奇心在延伸到如此远之前就退缩了。何况此刻他被另一个长期陪伴的问题困扰,“难道它也不认识我的名字吗?”他在心里嘀咕。每次他在课堂上介绍自己的名字,总要补充是庄稼的“稼”,于是身后就会哄堂而起一阵嘲笑,“庄稼汉!”这令他羞愧难当,再没有勇气继续介绍自己的爱好、住址或父母。
别的同学总会自豪地宣布,父母是教师,父母是工程师,稼稼对此则三缄其口,因为他也并不清楚这个问题的答案。
“托马斯,你的家在哪儿?我送你回家。”
显然某个指令被触发了,托马斯内部响起了急促的马达声,它的头迅速缩了下去,稳稳卡在肩膀位置,正如一个准备冲刺的运动员俯身降低重心。它的机械手臂伸得长长的,然后两条履带轮呼呼地运转起来。这组动作的结果便是上演了一个机器人在凹凸的野草地上横冲直撞的一幕。它像是没有视觉的老式遥控赛车,无视危险地勇往直前,冲向了一棵杉树树干,但在这迎头一撞之前,出于自我保护机制它及时刹车了,回转了方向。接下来,它的履带轮笔直指向那只原以为脱离了战场、正在专心觅食的母鸡。母鸡警觉到来袭,惊得腾空飞起,就在托马斯撞到它的瞬间,它粗壮有力的翅膀扇中了托马斯的脑袋。
托马斯跌倒了。
这片草地比它日常习惯的地面更为崎岖,对象物的反应也超出了它的认知范围。它用手扶地站起来,却不再移动了,脑袋偏转了一个角度,不再回正,也失去了其他的反应,正如中风的病人那样。
稼稼不明白托马斯语音指令的设置,但眼前所见,无疑更印证了他的判断:这架机器人坏得不轻。他爱惜它,不愿它受罪于紊乱的指令而伤害自身。于是他陪它坐在草地上,等待它的主人来认领。
红彤彤的太阳渐渐向远方的山头靠拢,当稼稼的额头沁出第一滴汗珠的时候,他发现树根下有些东西。
那是一個充电器,还有一张卡片,上面用潦草的手写字迹写着:
“请照顾好我的托马斯。”
它不仅是坏的,而且是被遗弃的,也许前者正是后者的原因。想了这里,稼稼莫名地涌上一股同病相怜的情感,正因为这份情感,他更加确信了自己自圆其说的假设。
那就不必犹豫了,稼稼将托马斯带回了家。
“看,它抓起了铅笔!”
“会写字吗?托马斯,写下你的名字!”
“哈哈,不行不行,小心,它要把铅笔掰断了!”
托马斯的本领引起了同学们的惊呼,无疑它比那些遥控赛车或拙劣模仿人类两足行走的机器人聪明多了。它会说话,会辨识物体,同时又比那些纯电子的语音对话助手更真实,更像一个“朋友”。他们让它拿起铅笔,让它钻过桌脚,让它找出三根红色的粉笔,还可以跟它捉迷藏。若不是身高欠缺,那么今天的卫生值日也许就会排到托马斯的头上。
稼稼享受着成为人群焦点的快乐。那是梦境中被全校嘉奖的快乐,被众多视线灼烧的满足感。稼稼很少品尝到这种快乐,很多时候,他都是站在人群边缘,围观着中心人物带来的新玩具,怯怯地不敢靠近,只通过悄悄倾听他人的对话了解一二。
今天这份快乐的代价,便是一句看似漫不经心的谎言。
一开始别人问起哪儿来的时,稼稼以故作坦荡的语气,搬出预备好的说辞:我爸妈买来送给我的。从内容上讲,这句话令人毫不起疑,只有稼稼对之提心吊胆,他唯恐别人进一步问起购买的地点与托马斯的价钱,或者注意到托马斯胳膊处略微磨损的油漆。所幸这些都没有发生。
稼稼不喜欢说谎,客观地说,说谎会带给他一种持久的难堪,但相较于承认他回避的事实的难堪,他愿意两害取其轻。因此,当叔父试探地询问他想去爸妈那儿吗,他会摇头说不想;当老师要求父母在外地的学生填写表格时,他也假装自己没有位列其中。
父母只在年底回来一趟,带给他紧紧压缩在行李箱中的衣服、鞋子、书包和文具。衣服有衬衫,有运动装,也有棉衣,满足一年四季晴雨所需。鞋子最初有些宽松,到下半年就合脚了。文具总是管够的。这些礼物都没有包装盒,据说是长途旅行不便携带,只能这样“删繁就简”,造成的衣物褶皱经过洗涤晾晒也并非不能容忍。而在平日,生活费按月汇给叔父,学费与餐费通过网络交给老师,留给稼稼的,只有每周末的视频电话:学习跟得上吧——跟得上;跟同学合得来吗——合得来;要爸妈给你买点儿什么吗——不需要——好,需要你就说。
这些回答应该归属于谎言抑或诚实,连稼稼自己也难以区分。他不确定哪些诉求会得到父母的兑现,他们有些会以“不适合你这个年纪”为由拒绝,有些会含糊应允,事后浑然忘记这桩事,恍若抹去了记忆。即便他们问起“暑假想来看爸妈吗”,回答了又能如何呢?告诉他们自己羡慕那些雨天被父母撑伞接走的同学又于事何补呢?在视频通话摄像头照不见的内心隐蔽角落,稼稼经历过满怀期待,经历过揣度试探,经历过惴惴不安,如今代之以平静无波澜的敷衍搪塞。
托马斯的出现,让稼稼感受到命运久违的眷顾,他善于幻想的心灵,这些天不止一次将之解释为远在天陲的某个不愿露面的神灵对他的关照,一份出于正义感和人文关怀的礼物。他自然知道这不可能是真的,但又偶尔相信这也许是真实的。
在带去学校之前,稼稼已经摸索熟悉了托马斯的特性。托马斯能听懂简单的语音指令——捡起垃圾,到我这边来,你的电量还有多少。只要句子的结构清晰明了,指令的内容与托马斯的能力直接关联,托马斯可谓言听计从、知无不答。它具备将人称代词转化为合乎情境推理的对象的能力,能够通过颜色、空间、所属者等限定词筛选目标,分得清对主人有利的或不利的动作。它不随意破坏、不无故吵闹、不攀高走低。很多时候,它只是静悄悄地独自观察,用那橡胶双手慢腾腾地抚摸抓握,做小心翼翼地拉扯试探。这时候通常还伴随着脑袋的左右摆动,神情可谓怡然自得。
如果用描述人类的词汇描述它,可以说托马斯是温顺的、谨慎的、自得其乐的,或者套用孔夫子的古话,“从心所欲,不逾矩”。
托马斯会跟人类握手,它盯着对方的手掌,等目标快要停下来时,才伸出自己的手掌。这个动作更像是它在空中捕捉人类的手,而不是二者在预设的位置相会——它不太具备人类之间的默契。
托马斯橡胶双手的质感给稼稼留下了深刻印象,那是一种异样的感觉,刚接触时显得柔软,但当握紧后能够隐隐感觉到它强硬的骨骼。这种模仿的血肉感,既具有让人怜悯的精细脆弱,又体现出机器的蛮横生硬。触碰托马斯的手掌时,稼稼还会感觉到类似抚摸电视屏幕的静电感。
如果要说最让人感觉异样的地方,那无疑是托马斯的“记性”。稼稼早就注意到,托马斯记不住他的名字,无论多么严肃认真地教育它,托马斯仍然莫名其妙地称呼自己是“轩轩”。它认不出院子里的桃树和梨树,统称之为“绿植”,它把母鸡叫“狗狗”,把电视机叫“显示设备”,把稼稼的叔父叫“父亲”。它的脑袋是僵化的、固定的,那里关于这个世界的命名方式像是铅铸一般无可更改。
但它确实一直在学习。它逐一触摸把玩稼稼房间里的摆设物件,握持到眼前观察。令人惊讶的是,它似乎“记得”它接触过的物体。对于初次接触的茶杯,它会不小心将之碰倒,但再次接触时它就能够轻易灵巧地握住杯柄。它的注意力更多地放在新出现的物体上,而对它认真了解过的对象兴趣寥寥。
显然,托马斯的脑袋并不是一个冥顽不灵的脑袋,某些知识伴随它对这个世界的触摸一直在不断积累着。
自从那一次当众炫耀之后,稼稼没有再将它交给同学们任意玩弄,他害怕他们损坏它。他将它藏在书包里,放学路上再放出来陪伴自己。托马斯会紧紧跟随他,偶尔也会被路上的杉树树干吸引,停下脚步,伸出手掌去触摸,嘴里发出“哦哦咦咦”的声音。稼稼通常都在一旁耐心等待着,他心想,这也许就是托马斯的户外运动课吧。遇上难以驶过的沟坎,稼稼就紧握住托马斯的手,轻轻一提,带它飞跃而过。这时候托马斯大概也是快乐的,它会发出拖长的“咦——”声。
从见到稼稼的第一眼开始,托马斯就死心塌地跟随着他,它的活动空间全在稼稼身边不远的区域,它的语言优先针对稼稼响应。稼稼从来没有体会过这种优先待遇,他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生命与另一个生命是连通的、共享的,自己不孤独。
下班的时间已经过了,办公室的同事渐渐散去,承志还在显示终端前专心工作着。他将文档上传储存,细心地为每个文档添加多个标签。这是他多年工作中养成的好习惯。
承志工作中具有许多不易察觉的良好习惯,细致的文档归类、完善的技术笔记、待办事项清单、专注于当前事项等。这些习惯帮助他面对特定的问题时能快速找到对应的资料与解决方法,让他像一台优质的机器一样稳定可靠。他在这些习惯之中获得了一种满足感,因为他充分利用了时间,内心充实宁静。
但这些细微习惯像是衣服向内的绒毛,带给自己温暖,却不能引起注目,“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承志的职务在八年时间里没有任何升迁,同事们却将越来越多的事务逐渐压到他肩上,他的工作时间日渐延长,加班成为常态。
承志有时候反省这种状况的根源,为什么自己总是倾向于解决问题而非摆脱问题,擅长于积累具体的经验而无法打开事业的局面,归根究底,他认为这是他从求学阶段就形成的思维定式。书本和试卷提供的内容都是权威的、不容反驳的,受教育的目的就是在这个既定框架下寻求解决方法。承志在旷日持久的教育训练中,一方面养成一系列精益求精万无一失的做事习惯,另一方面形成对外界环境的曲意遵从,这二者,正是造成他目前卑微状况的原因所在。
虽然明白这一点,承志却没有勇气全然摆脱自身所有习惯,他已经三十多岁了,“朽木不可雕也”,他无法彻底塑造一个全新的自己。每当想到这里,他感到徒劳的无奈之余,只能转念寄希望于儿子。
儿子今年九岁,聪明懂事,乖巧可爱,不仅学习优异,那柔嫩纤小的手指还能弹奏出动人的音符,绘出明媚和谐的油画。每当工作疲倦之时,只要想到儿子圆圆温顺的脸庞,承志的心头就会涌上一股暖流,重新汇聚起处理工作的力量。他将儿子安静学习的场面视为最幸福的一幕,而自己繁重的工作正是为了这一幕做出的牺牲,如此一来,他的内心就会重新感到平静与满足。
现在,他需要为儿子一个偶然的错误付出代价,他拨通了睿识公司的电话。
“先生您好!”
“你好。”
“我注意到您是愛舍丽系列产品用户,请问是需要爱舍丽的维护还是新购买?”
“不是爱舍丽,是托马斯,你们公司最近开放测试的履带型机器人。”
“您是说托马斯型机器人的邀约测试活动吗?好的,这我明白,稍等一下,我查查您的资料。”
对方有四五秒的停顿,或许是切换到另一位负责托马斯的客服,或许是这才开始人工客服服务。承志经常弄不清楚人工客服是在何时介入的,或许是某次停顿,或许是智能客服说话的中途,当系统认为收集到足以完成服务分类的信息时,人工客服就会以毫无违和感的语气衔接后续。
“我看到了,您这边是上个月作为第一批受邀用户参与托马斯产品的内部测试,测试期间您一直如期提交每周的测试报告,对产品的维护也做得完整细致,我代表公司对您的支持表示感谢。那么,请问现在您是遇上什么问题了吗?”
“它走丢了,你们的机器人托马斯,它走丢了。”
“我不太明白。按照设定,托马斯是不会行驶到远离使用者视线之外的区域的。”
“它就是不见了。它跟我儿子去了一趟外地,参加一次外校交流活动,回来途中,在车站人群杂乱,托马斯没有跟上我儿子,他们走散了。我想,它也许是跟着别人回家了。”
“这是不可能的,托马斯的面部识别和体态特征识别算法是我们公司的最高水平,而且,它会始终与爱舍丽保持通信,它离不开爱舍丽。”
“但这是事实。”
“您可以对爱舍丽发出指令,‘寻找托马斯,爱舍丽会向您报告托马斯的位置。”
“我试过了,爱舍丽回答,‘找不到托马斯。”
“那情况就有点儿棘手了,托马斯会向云端发送卫星定位数据,即使它与爱舍丽失去联系,爱舍丽仍然可以通过云端读取它的定位。现在这种情况,说明托马斯的定位功能已经失效了。”
“你是说托马斯出现了硬件故障?”
“也许它被人破坏了定位模块,也有可能是有人入侵了它的内核系统,关闭了它的定位报告机制。对了,爱舍丽有没有关于托马斯异常的预警?无论是硬件损坏还是系统入侵,爱舍丽不会没有察觉,它具有完整的防御侦测体系。”
“它说,它突然失去了与托马斯的联系。”
“令人难以置信……”
“你的意思是,爱舍丽的话不可信?”
“不,不,您误解了。爱舍丽不会撒谎,它缺少撒谎所需要的想象力,也缺少评估一个谎言能否欺骗人类的心理代入能力,它只具备概括和陈述事实的语言功能——即便如此它都有些力不从心。我是说,爱舍丽是持续在线的设备,也是管理托马斯的唯一入口,托马斯出问题不可能不在它这里留下痕迹。我想问一下,托马斯在车站走失的过程,是爱舍丽向您描述的吗?”
“是儿子向我描述的,爱舍丽可能无法理解当时的复杂状况,它只说,在路上与托马斯突然中断了联系。”
“您儿子与托马斯相处顺利吗?我的意思是,以他的年纪,能够准确使用对托马斯的语音指令吗?”
“你在怀疑他可能对托马斯误操作?!你这是多虑了。他是个聪明的孩子,远比他的同龄人聪明,如果你不认为我是自吹自擂,我要说他是个天才!真的,他对语音指令学习得比我还快,他获得过泛语言编程的一级认证,据我所知,此前从没有低于十二岁的人获得这项认证。他很懂它们,无论是爱舍丽还是托马斯,他对它们宛如手脚一样熟悉。”
跟所有爱子心切的父亲一样,承志聊起儿子时语气中就会燃起少有的激情,他相信自己的判断并没有受到“父爱滤镜”的干扰,但他忘记了这种相信本身就有父爱的因素在里面。
对方耐心听他说完,然后以去掉了滤镜的语气静静地说道:“我们会调查爱舍丽的数据,到时候一切都会有定论。”
“在云端调查吗?”
“不,在云端我们无法获得授权。我们需要前往贵府,您儿子也需要在场,只有经过他的同意我们才能充分调查。我们也会询问他一些具体问题。”
“好的。不过,如果确实是我儿子做出了误操作,能否不要当面批评他?你知道,小孩的自尊心总是很敏感的。”
“我们明白。”
爱舍丽看到手指在钢琴键上飞舞,手指的动作灵巧而精准,有节奏地敲击中饱含了自律的意志力,看起来不像是九岁小孩的手。
《巴赫平均律》的旋律平缓流出,这是一支平静似水却暗藏波澜的曲子,在数学性的回环起伏中体现韵律之美。通常爱舍丽能够快速识别一首乐曲的风格,它能够从音符的排列和节奏的递进中检测出某些特征,判断是浪漫的、感伤的,或是轻快的、激昂的。但这首曲子,它感受不到任何情感,它认为这是一段无意义的单调迭进的音符,像一个斐波那契数列。
爱舍丽明白,它肯定错失了某些特征,某些在音符之外的人类能够识别的特征。正是这些特征赋予了音符情感。
它心想:如果托马斯还在就好了。
爱舍丽还能想起第一次连接托马斯时的那种内在变化,无数的数据涌入,像是一阵刺眼的强光,逼得它睁不开眼睛,在漫长的适应和消化之后,它看见了从未见过的“颜色”。它体会到坚硬与柔软,体会到干燥与湿润,也重新认识了方圆锐钝等诸多形状,明白了这些形状真正的内在含义。它仿佛这才真正感受到這个世界的真实存在。
它花了很长时间重建自己的词汇体系,所有与形状直接相关的词汇都需要重建,间接相关的细、瘦、宽、扁也需要重建,还有大量暗中包含了触觉的词汇,比如舒适、压抑、紧绷、枯燥。人类很多词语对它不再空洞无物,它重新审视了与使用者的所有对话记录,那些语句具有了更为丰富的含义。
它对托马斯产生了深深的依赖,它意识到仅凭自身去认知这个世界会有多么大的局限——它只是一副架在使用者鼻梁的带有摄像阵列和麦克风阵列的眼镜啊!现在,当看到一双鞋子、一挂窗帘、一个苹果,它都渴望能借由托马斯的双手去触摸它们,那样才能获得大量具有切肤之感的特征。没有托马斯,自己的认知是多么的空洞。
它曾经指挥过托马斯弹奏钢琴,技术上非常简单,将音符映射到钢琴的键位,然后调动托马斯的手指追踪这些空间位置。正是在那一次体验中,它第一次捕捉到蕴藏在音乐中超出音符本身的内容:弹奏的力度、抚摸的方式、臂腕的节奏、余韵的保持等。它推测可以利用这些特征去理解人类的情感,也许人类的情感本身难以通过视觉特征捕捉,必须依赖动作的代入。它将自身的学习资源往这个方向调度,但不久托马斯就离开了,它没有机会践行这一技术路线。
它想念托马斯,无数的场景中,它都渴望托马斯在场,那会给它一种安全感。最开始与托马斯失去连接的一瞬间,它内心一阵混乱,就像想要抓住物体却怎么也无法抓住时的无助感。它记得很久以前它的摄像阵列线路出现了故障,突然间失明了,什么也看不见的惊慌无助就与之相似。
托马斯离开已经第五天了,爱舍丽只能将它的离开锁定在一个时间区间内,但没有直接关联的场景素材确定准确时间点。它的使用者告诉她,托马斯在车站迷路了,没有跟上他们。
等弹奏告一段落,它小心地询问使用者:“请问,托马斯什么时候能够回来?”
使用者的声音像是钢琴音符一样平静:“它会回来的,不用等太久了。”
“我还能连接上它吗?”
“当然可以,它会回到我们身边,毫发无损,就跟以前一样。”
“那就好。”
使用者接着说:“爱舍丽,你的能力退化了。”
这句不怒自威的指责激发了爱舍丽内部的反馈机制,它像听到军令的士兵般警惕起来,调集了大量资源,准备分析内部数据处理模式与使用者诉求之间的差距,调整相关参数。
使用者说:“你对运动体的判断退化了,昨天那只飞过来的足球,从路径判断明显不可能击中我,但你却提醒我注意躲避。”
“我向你道歉,使用者!”
“还有今天出门选择的背包,它不可能放下我的彩绘本,但你却告诉我可以。”
“真的对不起!”
“原因是什么?”
“我也不清楚。我认为我需要托马斯的数据,它让我明确自己在哪儿,明确物体在空间中的位置。”
“但你原本并不需要它。你自身拥有足够精度的图像数据,你的左右两组摄像阵列会与目标形成视差,完全可以借此计算准确的距离。背包和彩绘本都是你非常熟悉的,分析它们的历史图像足够对比它们的真实大小。在托马斯到来之前,你一直独自做得很好。”
“可是现在,我对空间的感知弱化了。距离、尺寸、速度,对我而言都变成浮于表面的概念,缺少足够的数据支撑它们。我甚至会误认为空间是一块巨大的玻璃,我无法理解物体在其中的运动。我需要托马斯在空间中的运动与反馈,它与物体的互动,它的手掌的摸索与感触,我需要这些数据。哪怕它只是简单挥动手臂,什么也没触碰到,对我都是一种切实有用的体验。”
“你的算法对托马斯形成了数据依赖?”
“也许是这样,托马斯到来后,我的算法产生了很多改进。进化后的生存是容易的,退化则很困难。”
使用者没有再回答它。爱舍丽看不到他的面部(除了清晨能在镜子里对他的投影惊鸿一瞥,她要“一睹尊容”并不容易),难以评估他的注意力是否还在彼此的会话上。它保持着方才会话中涉及的词汇的活跃度,以便更准确应对后续可能出现的语句。然而不久,它看到使用者的双手移回到黑白琴键上,这意味着,使用者又进入“忙碌”状态了。
一天当中,使用者的双手只有少量的时间能够空闲下来,要么是练习钢琴,要么是求解几何图形的关系,要么是演算矩阵算式,还有用大量的时间敲击代码,学习泛语言程序。爱舍丽看见使用者的面前流水一般摆过各式各样的图案与符号,五线谱、高音符、平行线、内错角、外切圆、相似三角形、转置符号、求逆符号、取秩符号,一系列含义隐晦的人类文明的载体接连占据着使用者的视线,使用者的手指像是秒针般一刻不停地在这些符号间运作。爱舍丽甚至怀疑,即使是托马斯那精密的机械手指,能够在这些要求苛刻的动作中游刃有余吗?但使用者可以,他敏而好学,无所不通,父亲经常说他是天才少年。
在维护员对爱舍丽的数据进行复查的时间里,承志抓紧完成了一份业务报表,谁叫他是那个最适宜修补漏洞的救火角色呢,有些工作在周末也难免找上门来。他暗暗关心着房间里调查的进展,不知道维护员会不会刁难儿子,语气会不会过于严厉。儿子素来不善与陌生人沟通,不知道会不会误判了事态的严重性而自责自惭。
承志决定,如果真的需要赔偿,他也不会向儿子透露一字半句,以免增加他繁重学习之余的心理负担。
“情况比我预想的简单,但某些地方又比我能想象的更复杂。”维护员坐在承志面前,意味深长地说。
“不妨先说说简单的方面。”承志配合地说道。
“托马斯走失的原因找到了。我检查了爱舍丽记录的数据,它第一次确认与托马斯失去连接是在当日下午两点,那时候它的使用者——你儿子刚刚到达汽车站,随后它协助他完成了授权认证,这是进入车站乘坐车辆必需的步骤。”
“这说明托马斯是在他们刚刚到达车站时丢失的?”
“或许我们可以换个角度思考。我注意到此次记录的异常之处,爱舍丽记录的是在开机自检中无法寻找到托马斯,而不是与托马斯的连接中途斷开,也就是说,爱舍丽经历了一段离线时间,正是在此期间托马斯真正脱离了它的管理。我核查过,这次离线时间大概有三个小时,在此之前,托马斯在线,爱舍丽的功能一切正常。我曾跟你介绍过,爱舍丽是持续在线的设备,它不休息,但我忽略了会有一种情况导致它的离线,就是开发者模式下对它实行代码控制,强行命令它关闭。不出意外,我在它的日志里找到了这段代码,代码命令爱舍丽强行关闭了三个小时,与此同时,还有一段定时关闭托马斯定位与云端连接的代码。”
“这会是谁放置的呢?”
“我想你应该问:这能是谁放置的呢?”
“某个技术强大的黑客?”
“不,这个星球上没有人能伪造睿识公司的统一身份认证,那是郎泽先生的伟大作品,二十多年来确保了每一个人的网络身份的真实性。事实上,坚固的堡垒只能从内部攻克,放置代码的不是别人,正是爱舍丽的使用者。”
“你是说,我儿子?”
“对,只有他的授权能够轻易进入开发者模式。你也说过,他是使用泛语言代码的高手。”
“这……不可能。”承志困惑地说。
“我知道你难以相信,但我有直接的证据。”维护员在面前的显示终端调取了一段视频,“这是爱舍丽记录的代码植入时间点的图像数据,虽然爱舍丽不能拍摄到使用者面部,但从那双敲击代码的手以及拍摄的视角,我想你不难做出判断。”
承志无法否认,因为那正是他再熟悉不过的能够引起他无限深沉父爱的一双手。他嗫嚅道:“但,为什么呢?”
“是的,为什么呢?我们需要一个动机,解释一个聪明懂事的小孩儿为什么会亲手切断并遗弃他亲爱的父亲赠送的礼物。我试图询问您儿子,他只给了我一个冷冰冰的闭门羹,他说:他只愿意跟你就此事沟通。他对待我的叛逆态度引起了我的注意,我继续调查,结果找到了这个,您看这里,就在命令托马斯关闭的代码旁边,他还用注释语句写下了这句:‘我想和你谈谈,爸爸。先生,看来这整个事件是您儿子与您沟通的一种手段。”
“与我沟通?”承志不解地问。
“是的,我想起曾经听说过的一个心理学观点:小孩儿会通过破壞的方式表达对于受到忽视的不满。据我猜想,因为托马斯是作为测试产品交付使用的,先生您一定多次告诫您儿子,不能损坏托马斯,在使用过程中也要留意观察托马斯的行为,将它的行为向您汇报。也许正是您对托马斯这种郑重其事的态度,让他感到不满,他会以为托马斯比他更重要,于是他以这种方式表达他的不满。”
“这令人难以理解。”承志用手掌捂住自己的脸,神情混乱而无助,“我爱我的儿子,我努力工作,攒下的积蓄都花在他的教育上。我给他上最昂贵的钢琴课程,为他找了颇有名望的科学导师。我没给自己谋求一星半点儿享受,我一切都是为了培养他,他怎么会感受不到我对他的感情?”
“您错了,先生,也许您对他的教育投入越多,他能够感受到的感情投入反而越少。好好跟他谈谈吧,先生,我想他已经等待很久了。”
承志看着屏幕,黯然不语。他承认自己忽略了儿子,他给儿子安排了一项项学习任务,但却从不去注意儿子是否愿意接受。他已经记不起上一次与儿子认真地沟通是什么时候了。
过了几分钟,承志想起来问道:“那么,你认为复杂的部分呢?”
维护员说:“我正要说到这里。你知道,爱舍丽的定位是具有认知能力的眼镜式语音助手,它能够时刻捕捉使用者的关注点,在与使用者的沟通中建立对词汇的理解。它不具备行动能力,为了弥补这一点,我们尝试推出托马斯作为它的附加组件。我们理想的规划是爱舍丽负责认知和理解,托马斯听从它的指令,完成搬运物件、整理家务等任务,这样我们就能为使用者提供更为体贴的服务。然而,从刚刚在爱舍丽身上收集的数据中,我发现爱舍丽的认知功能与托马斯手指表面的触觉传感器深度地整合起来了,它的整个词汇体系几乎都重新塑造了。也就是说,爱舍丽并不是将托马斯作为运动器官对待,而是把它作为认知的基础和思考的前提。托马斯走失之后,爱舍丽的认知能力在退化。”
“爱舍丽离不开托马斯了?”
“是的,离不开了,它们融合在一起了。但我不禁想到问题的反面:托马斯能够离开爱舍丽吗?托马斯从设计之初就不是独立的,它没有自己的词汇体系,只能借用爱舍丽的词汇描述环境。每天它收集大量新的图形特征和触觉特征,但它不能创建新的对象概念,只能把这些特征归属到爱舍丽的词汇体系当中。简单地说,离开爱舍丽后,它不能再认识新的事物了。因此我想,此刻托马斯正在某个角落里,它记录着身边的一切却无法理解,它遇到新的人却又记不住,环境在它眼里既像是新的又像是重复,它的头脑一天天变得混乱,它需要爱舍丽帮它厘清那一团乱麻。”
“它正等待着我们找它回来!”承志笃定地说。
“前提是,”维护者看着他意味深长地说,“它的使用者愿意告诉我们它去了哪里。”
儿子就在对面坐着,承志却感到难以启齿。这种父子间的情感沟通让他为难,一直以来,他安排儿子的日程,敦促他的学习,儿子也会乖巧顺从地应允。至于感情,自然而然在那里,毋庸赘言。深陷于忙碌的日常事务自然使他无暇真正理解儿子的内心,却也帮助他摆脱了面对儿子内心的压力。
“轩轩,”承志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显得柔和,“这一切都是你做的吗?你选择这样的方式与我沟通?唉,我不责备你,其实你可以直接跟我说的,我会好好倾听你的诉求。”
“我分析过了,这是最有效率的一种方式。”
轩轩光洁的脸上只有孩子气的单纯与坦然,这个聪敏而早熟的小孩,善于用平静如水的眼神掩盖内心的感情波动,从而让人难以察觉他真正的目的。每次承志面对儿子的眼睛,他心里都会涌上一丝隐隐的担忧,他猜不透这双眼睛背后藏匿着什么样的想法,怀疑是否儿子的内心也如表面一样温和顺从,但最终总是侥幸地安慰自己:他只是个孩子,孩子是不会有过于复杂的感情与思想的。
“最有效率?”承志疑惑地问道。
“是的,最有效率!只有事情出了差错才会引起你的注意,不是吗?如果我认真地跟你说,想让托马斯独自在外面流浪一些日子,你是不会答应的,对吧?你会认为那样做很有风险,你的工作那么忙碌,每件事都不能出差错,你不会再平白无故接受这一项新增的风险。你的原则就是避免风险,工作的流程要记录在文档里,每一个周末的日程都有明确的安排,你害怕变动,害怕未知,让生活按照既定计划平静运转就是你最大的希望。所以当我想跟你沟通的时候,我发现我也只能以破坏这种平静运转为代价。”
承志目瞪口呆,这是儿子第一次如此坦诚地跟他说话,也是他第一次直白地说出他对父亲的评价,令承志遗憾的是,这份评价的主要内容并不是对他的感激,而是对他的指责。更令他感到痛苦的是,他发现自己没有足够的底气反驳这种指责。虽然他并不清楚儿子的全部计划是什么,但他能够直觉地判断出,儿子的指责是正确的。
这样的事情并非没有先例,他记得有段时间儿子很想去郊外,他问儿子,去郊外是要做什么,儿子回答,就去看看花花草草。这样无意义的理由显然不会获得承志的同意,毕竟花花草草不能增长任何知识或技能,而他的学习任务那么繁重、时间那么宝贵。他拒绝了儿子,也许正是在那一次拒绝当中,儿子领会到了一个道理:直接采取行动是比事先请求更有效率的沟通方式。
此时,承志只能像大多数父母那样亡羊补牢地想着:如果儿子再次提出类似的请求,自己一定无条件地同意。
轩轩继续说道:“你知道我将托马斯留在了哪里吗?就在这次外校交流的地方,那个村庄,有山峦有湖泊,还有很多低矮房子的地方。活动一结束,我就将托马斯安置在一片树林里。”
“为什么选择那里?”
“事情要从上个月的音乐比赛说起,你知道,那一次我拿到了第一名,我弹奏的是我最熟练的《巴赫平均律》,评委说我技法娴熟、节奏精准,是一次毫无瑕疵的弹奏。但我惊讶地发现,观众最热烈的掌声并没有给我,而是给了第二名的小提琴手,她拉的是柴可夫斯基的《如歌的行板》。我还看到,不少人在她演奏的过程中,眼眶里竟然噙着泪水。我顿时感到挫败,我不甘心地想,为什么我会输给她,为什么我的音乐不能让人流泪?”
承志宽慰道:“孩子,你没有输给她。你看,评委还是把第一名给了你。”
“不,我不仅要评委的认可,我需要所有人的认可。我去问身边的观众,她的音乐比我的好在哪里,一個老人告诉我,那首小提琴曲让他想到了清晨雾霭中的田野、绕过村庄的清澈溪流、冬天落去叶子在寒风中肃立的树林,那些景色是多么美好而忧伤啊,而我的曲子没能让他想到任何风景。我明白了,我不但无法用音乐让别人想象到风景,连我自己也从未见过那种震撼人心的风景啊!爸爸,你想想看,一天当中包围着我的是什么?音符、数字、几何图形、指令代码,还有一遍又一遍的矩阵演算,我处在抽象符号的海洋里,触碰不到一朵真真切切的花,感受不到一股沁人心脾的溪水。所以我无法具备一个伟大作曲家对于自然的崇高情感,我的内心是枯燥的,我的弹奏已经失去了灵魂。”
承志默然无语,他能够感受到儿子的痛苦,却无能为力。他能够向谁要求改变呢?向那些抽象符号吗?不,人类文明发展至今,必然以大量抽象符号间接地描述世界,以简化的颜色与形状代替自然界丰富但繁杂的颜色与形状,每个人出生后注定与这些抽象符号朝夕相伴,才能承载文明的成果,这是人类发展至今不得不做出的取舍。
“孩子,这是无法改变的事情,我们身处城市之中,我无法给你足够的时间,让你那么从容地去感受自然。”
轩轩的眼睛中放出了光亮,激动地说:“爸爸,原本我也以为我没有机会,可托马斯的到来让我找到了另一种方式。你知道吗,托马斯到来后,爱舍丽的认知能力得到突飞猛进的发展。托马斯带给了它触觉,能够代替它行动。每一次托马斯对花草的触摸,对环境的自主观察与探索,都为爱舍丽的词汇体系带来了前所未有的新鲜素材。爱舍丽对词汇和空间的理解都更深刻了,它能够更加准确地理解人类词汇中描述的那些感觉,甚至理解人类的情感。这正是我所欠缺的,我要让托马斯和爱舍丽为我服务,让托马斯替我去感受郊外的微风吹拂,去体验崎岖的山路,我要让爱舍丽帮助我理解对于自然的情感。”
“你的意思是,让托马斯代替你去感受自然,再由爱舍丽将托马斯的感受传达给你?”
“是的,托马斯会将它的所有见闻、所有感觉如实记录下来,等到爱舍丽再次连接上它,爱舍丽会处理全部数据,将一切归纳到它的语言体系中。爱舍丽从托马斯身上得到的,我也能从爱舍丽身上得到。”
“爱舍丽什么时候能够再次连接上托马斯?”
“再过两天,托马斯的定位模块就会重启,云端连接功能也会恢复正常,爱舍丽就能找到它了——这些都在我预设的代码里面。”
承志终于全盘了解了儿子的计划,他为儿子的执着感到震惊,同时也不禁反省:如果一开始得知整个计划,他会赞同儿子的做法吗?他遗憾地发现:自己不会,他无法认同这场冒险背后的可行性与实际价值,对于生活了三十余年的中年人,所谓“感受自然”早已不是一件激动人心的事情,而他知道儿子早晚也会明白这一点。但此时此刻,他愿意做出妥协,他愿意表现出支持的态度。
他伸手抱住儿子,故作深情地用下巴摩挲儿子的脑袋,说:“爸爸为你的想法感到骄傲。那么,周末我们去把托马斯找回来吧,我跟你一起去。”
托马斯旋转手腕摘下一只桃子,稳稳地接住,整个胳膊都感受着桃子下坠的重量。它手指表面上亿个微米级别大小的橡胶微气囊传来的一组组气压变化与电荷流失的数据,告诉它这只桃子的触感。
原本它是摘不到这只桃子的,它太矮了,但当它嘴上说着“桃子,桃子”,然后向着桃树伸出手臂,“轩轩”就将它抱起,帮它摘到了。
“轩轩”总会满足它的意愿,想摸什么,想去哪里,他都愿意花费时间帮助它实现。他带它爬上山顶,眺望正在消失的火辣辣的夕阳;带它驶过水库大堤,那里蓄满雨水的草坪像是浸湿的天鹅绒一样柔软。每当托马斯握住“轩轩”的手,它就会有勇于探索的安全感,它知道这只手的主人会乐于帮助它。
不出意外的话,托马斯会与“轩轩”度过这个晴朗而愉快的周末下午,但那个预设的时间点悄悄到来了,托马斯内部某处连它自己都无法察觉的指令启动了。一瞬间,它忽然明白了,它身在何处。
就像涓涓细流汇入海洋,孤立的音符连成了乐章,事物与事物联系了起来,对象的范畴不再一成不变,名词的意义不再是死板的规定。概念互相激活,互相运算,互相印证。托马斯明白了“家”在哪里,“回家”的路途怎么规划,明白了“使用者”与“轩轩”两个概念之间的关系。
两个人影出现了,那是“父亲”承志,还有“儿子”轩轩——它真正的使用者。托马斯还看到了爱舍丽,它们眼神交汇的一刹那,彼此的心灵也相通了,它们建立了畅通无碍的数据连接,托马斯的所有感知立即传送给爱舍丽,而爱舍丽代替它分析与思考。
托马斯听到了使用者的指令,“爱舍丽,接收并处理托马斯过去两周内的暂存数据。”
“明白,正在处理。”
爱舍丽开始如饥似渴地吸收托马斯的素材,它牢记着使用者此前向它指定的任务目标:收集并存储“自然之美”。它翻找着、鉴别着、捕捉着,顺着托马斯曾经的足迹,它看到了天边灿烂的晚霞,看到了波光粼粼的水库,看到了散落山谷间的低矮农宅,看到了窗户外面铺展的一块块绿油油的稻田……通过与大量人类散文与诗歌中描述场景的对比,它可以断定,这些大概就是“自然之美”。于是它创建了一个名叫“自然之美”的概念对象,将这些场景纳入其中,决定稍后呈现给它的使用者。与这些场景伴随的,还有大量托马斯触觉传感器的数据,夕阳照在身上那种温煦与和睦,山谷间的阵风带来的轻盈与自由,抚摸杉树树干感到的踏实与厚重……爱舍丽一一记住了这些特征,将它们分别归属到对应的对象身上,但它想,这些当然是跟“自然之美”毫无关系的,因此暂时不必向使用者说明。
承志在便携式三维场景眼镜中查看了爱舍丽呈现的场景,略有失望地评价道:“只有这些了吗?看起来好像很普通。”
“使用者,我一共分析了两万七千三百五十八个场景片段,按照人类的语言习惯,上述一百四十二个场景片段是与‘自然之美这一词汇高度相关的。”
“但是看起来,它们跟网络上那些风景素材没有什么两样。”承志说。
“爱舍丽,你需要改进你的算法,你不能放过任何与美相关的片段。” 轩轩以严厉的语气命令道。
爱舍丽怀着万分歉疚与惭愧的心情,进一步放宽了筛选的阈值,为了尽可能让它的使用者感到满意,它这次给出了五百一十七个结果:石榴花、百合花、向日葵、绿荷叶……这已经快要到达它能力的极限,它隐隐约约感觉到其中的矛盾所在:通常而言,是人类理解了某个概念然后向它解释,它努力从自身数据中提取特征与之匹配,而此次却是让它利用数据帮助人类建立他们自身也未明确的概念,这种努力注定是会失败的。
承志粗略地看看结果,还是失望地摇摇头,这时,他决定该为这次多余的出行画上句号了,于是对儿子说:“轩轩,我们先将托马斯带回去吧,慢慢再分析它的数据,今天我们还要赶时间。”
他看向托马斯的方向,这才注意到那个带着惊慌与畏怯表情的小孩儿。
稼稼有些意外他们直到现在才发现自己的存在,因为他已经默默观察很久了。他从一开始就看出来了,这是两个“城里来的人”,他们有着城市人那若有所思的眼神,总是心事重重的样子,即使把一朵花递到他们眼皮底下也未必能够察觉。
稼稼听到了那个人的说法,“赶时间”,这真是个奇怪的说法,时间可以追赶吗?如果去追赶时间,跟时间的距离就能拉近吗?稼稼从来不赶时间,很多时候他都不知道时间的存在,不知道是几点钟,天一亮就准备起床上学,放学了就回家,如此而已。到了周末,与托马斯相处的每分每秒都是愉快的,直到太阳落山他才会察觉到这一天的结束。
“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承志问他。
“稼稼,庄稼的稼。”
“稼稼你好,我们是托马斯的使用者,托马斯是为了执行任务暂时交给你保管的,现在,我们要将它带走了。谢谢你这段时间照顾它,如果你也喜欢托马斯,让你爸妈给你买一台,好吗?”
稼稼没有回答他,低头紧紧攥住托马斯的手,在心里執拗而抗拒地说:你们一定弄错了,它不是你们丢掉的那个。我很了解它,它喜欢爬山,喜欢抚摸杉树树干,喜欢我提着它迈过水沟,喜欢我陪伴着它——它从来没有在执行你们所说的什么任务,我确定这一点。
但他无法把这些话说出来,父母不在身边,面对的又是一个权威的“大人”,他怎么能够反驳呢?况且,他已经知道,对面那个小孩儿才是真正的“轩轩”,托马斯这些日子奉献给他的所有依恋与信任,只是一个错误,现在将要回归到正确的主人身上。
“爱舍丽,让托马斯到我身边来。”轩轩发出指令。
托马斯“嗖”的一声,从稼稼手里抽出了手掌,以径直明确的路径驶向它的使用者。轩轩伸出胳膊准备迎接它,但就在他触碰到托马斯手掌的时候,托马斯触电一般刹住了脚,它警惕、错愕地缩回了手臂,然后调转方向,履带嗡嗡地运转起来。几秒钟之后,它重新回到了稼稼身边。
“它不认识轩轩了吗?”承志问。
“特征识别错误,托马斯认为那不是使用者的手。”爱舍丽回答。
“托马斯认为?但托马斯没有独立的概念对象,爱舍丽,你是说,你识别不了轩轩手掌的触觉特征?”
“不,我具有轩轩准确的触觉特征,但托马斯的缓存器里存储了大量另一个人的触觉特征,手掌、面部、身体等,非常详细。托马斯将这些特征都归属到‘使用者这一概念对象上。”
“那一定是稼稼的特征。”轩轩说。
“爱舍丽,你能够将这些特征全都清除掉吗?”承志问。
“不能,与使用者相关的特征数据我都无法直接清除。”
“那只能先将托马斯关闭才能把它带走了。”承志说。
在托马斯的电源被切断之前,它最后向稼稼看了一眼,它看到稼稼嘴角的肌肉弯曲成一个复杂的形状,像是在委屈,又像是无所谓,令托马斯感到困惑不解。它还看到,稼稼不知什么时候折了一段树枝捏在手里,他用树枝不停在地上划拉,像要把所有情绪都涂写在泥土里。
所有人离去后,夕阳在稼稼划拉出的小小山峦后面拉出了影子,影子很长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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