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WWWW!”姜恩俊飞快地在聊天栏里敲出来一长串字母,焦躁不安。
小地图上代表夜魔的青黑色块弥漫过来,瞬间便侵入己方最核心的大圣光塔。无数黑色泡泡一样的特效从圣光塔里涌出来,随即炸开,变成无数更小的蠕动的墨点,并很快伸展出如灰烟般轻薄而修长的双翼,成群地起飞,覆盖了地图中部的峡湾。
夜魔爆怪升级了!
姜恩俊冲着键盘狂点一通,撤销掉自己在峡湾右侧建造的那些神圣之泉。它们如繁星般散布在整张地图的每个角落,为地图上所有的建筑提供能量。有了这些建筑,物资和兵员才能源源不断地补充。但此时他撤销得毫不犹豫,失去泉水的地图逐一黯淡下来。
这一番操作差不多达到了手速的极限,他的掌心微微沁汗,眼看着青黑色块在自己制造的这片暗土边缘停滞下来,祈祷他的队友那边也来得及。
ID叫作“零”的战友在犹豫一番以后,也开始动了。
峡湾左边的泉水开始熄灭。
一旦开始,这个过程就快得令人目不暇接。零的操作一向行云流水,恰到好处地封堵住夜魔怪蔓延。无须担忧时机和距离,在这些方面零从无半点儿失误。
姜恩俊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拧开放在电脑边的矿泉水瓶子喝了一口。他甚至有了一点儿闲情看那些在建筑旁忙碌的农民和士兵。他们伫立在突然黯淡的世界中,似乎还在茫然地抬头看向天空,向某处的神明发出祈问。
快要结束了,大圣光塔外围已经没有任何光点,暗土圈中,成群夜魔的羽翼化为灰烬散去,它们变回软泥怪一样的生物匍匐在地上。
青黑色块在黯淡的地图上无所适从,当它们掉头涌向河水时,零的白银圣武士已经集结在它们的退路上,子弹和箭支齐发,刺目的白金光泽覆盖过去。
屏幕上弹出来大大的金色“获胜”特效。
姜恩俊在特效消失前迅速地点击了“再来一局”按钮,几秒钟后,零接受了。
新开局时只需要按部就班地修建筑,姜恩俊能抽出点儿时间打字聊天。
“零开悟了啊,刚才那局就很好,有点儿战略眼光了。”
零似乎在忙碌着进行细腻的初期布局,好几秒以后,聊天框里才出现回复。
“谢谢,但还是晚了一步,需要你提醒。”
如果这一局输掉了的话,姜恩俊或许会对这几秒钟的延误耿耿于怀,但刚刚赢了漂亮的一局,马上可以在积分排行榜上进入 “圣者”等级,他心情很好,所以没有介意,反而更耐心地解释。
“对,刚才我们把大圣光塔修在峡湾边上,肯定能吸引对方来打这个大圣光塔爆怪,像你以前总会修墙派兵防守,其实并不是一定要在这边防守。一旦我们把外围撤干净,就算失的分再多,只要形成他们的资源空缺带,我们就能把对家围死,对家的损失肯定比我们多。《光明之路》是个玩全局战略的游戏,你微操再好也没用,一定要学会取舍,懂吗?”
“嗯,我明白的,可是,放弃那么多地图和人口很可惜呢。”
零的回答一向如此,很有礼貌,有些书呆子气。
几个月前,姜恩俊在一次随机匹配中和零组到了一起。
姜恩俊一直清楚地记得开场时自己的狂喜,这个随机的队友开局建筑修得近乎完美,对战的微操也神乎其神。他们前期打得一直非常顺利,一连灭掉了好几支夜魔大军。姜恩俊觉得自己抱上大腿了,心潮澎湃地畅想着这一局胜利后可以轻松晋阶。
但在将要终局时,他发现自己这边竟然漏了几只零星的夜魔,狡猾的对手找到时机侵入了一个大圣光塔,飞快地爆出来几百个夜魔怪。
那个漏洞的存在,是因为有一座出产秘银箭头的兵工厂被对方威胁,零调走了很多兵力去保护兵工厂,为了维持兵员和兵工厂的活力,她又在周边建设了好几处神圣泉水。现在这些泉水正在给新生的夜魔大军提供能量,向他们空虚的腹地蔓延。
難以置信,能打出如此漂亮开局的玩家竟然会犯这种弱智错误。
“搞什么,有病吗?第一天打《光明之路》?!”其他的队友已经破口大骂起来。
《光明之路》是几个月前上线的一款即时战略游戏。即时战略游戏曾经有过《红警》《星际》和《魔兽争霸》那样的辉煌年代,但到了现在,市面上流行的网络游戏换过几茬,早已风光不再。姜恩俊这一代人,似乎更应该成为手机游戏的爱好者,但他却莫名其妙地更钟爱这种落伍的游戏方式,何况《光明之路》确实有着自己独特的游戏逻辑。
《光明之路》的背景故事是这样的:神赐予人类圣光,将圣光遍布所有的城镇村落,是人类一切能量的来源。而在不可知的深渊中,有被封印的夜魔王正在沉眠,年深日久,封印有了缺口,被魔王侵蚀的生物——夜魔怪会逃逸而出。
夜魔怪的独特技能是可以远距侦察到圣光塔,并从水道传送过去吸干圣光塔的圣光能量,从而开启疯狂的自我复制。汲取充沛圣光能量的夜魔怪会长出修长有力的双翼和尖利的口器,成群结队地飞向人群,啃噬血肉,将夜魔的污染扩散到所有的领土上。凡是被夜魔污染过的土地,农民和士兵都会瞬间死亡,漫长的时间里无法再出产资源。
这个游戏分两方对战,可以随机也可以组队匹配。其中一方选择光明圣徒,另外一方是夜魔。和其他即时战略不同的是,这两方有着完全不同的战斗逻辑。
光明圣徒开局时拥有地图上的所有圣泉资源,但每个圣泉资源都有可能突然间被夜魔怪侵入,所以他们需要先防守再反击。理论上,他们要修建足够多的防护堤,建造足够多的白银圣武士兵营,还有各种各样的武器工厂。
而夜魔王一方起先几乎是一无所有,他们的战略就是出其不意地占据一个大圣光塔进行无限复制——爆怪进化成飞行魔,然后尽可能地流窜转移,不被封锁,并在一定时间内寻找到另外一处光明泉水塔维持飞行形态。一旦夜魔怪打灭了地图上最后的大圣光塔,夜魔王一方就获得了胜利。当四十分钟的战局结束,地图上只要还有大圣光塔,就算光明圣徒一方获胜。
相对来说,夜魔怪一方的操作量会比较小,因为他们的数量源自爆发,战斗方式是粗放性质的污染,玩家只需要找到合适的流窜路线就可以继续战斗。光明圣徒一方却需生产资源,配置人口和兵力,进行精确的围剿。很多光明圣徒的玩家会嘲讽夜魔玩家是还没进化出头脑的史前生物,夜魔玩家却不以为然,认为光明圣徒一方太琐碎麻烦。
游戏最初上线的时候,玩家可能各种战术都玩,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玩家也分成不同流派,开始追求最有效的打法。在光明圣徒一方,“烧荒战略”渐渐成为主流。
烧荒战略是光明一方激进的进攻战略,他们会将所有资源都用来打造白银圣武士的装备,放弃一切防守建筑,并主动吸引夜魔王入侵光明圣塔,入侵一旦开始,立即在光明圣塔附近进行烧荒处理,产生一个无光明的隔离带。
虽然撤销自己的建筑和泉水损失巨大,但只要保证夜魔王一方不能汲取能量爆怪,胜利就必然属于光明方。而这个叫零的玩家,虽然修建筑和派兵的操作近乎完美,却似乎不能理解和执行这样的战略。
这一局是5V5,除了零和姜恩俊以外,其他的光明圣徒玩家大骂起来。
姜恩俊有点儿替他们感到害臊。虽然零没有进行烧荒导致了失败,但中前期光明方的优势却也是靠零的精细操作才达成的。
零并没有反唇相讥,过了好一会儿之后才打出了“对不起”三个字。
随机匹配的队友们骂骂咧咧地退组了,姜恩俊却留了下来,鬼使神差地,他问:“再排一局?”
零似乎很诧异,“上一局输掉了。”
姜恩俊有些好笑,“有什么关系?”
姜恩俊点击了“组队匹配”的按钮,很快,零确认了,队伍进入了匹配序列。
“你好奇怪,输了以后还会组我打第二局,他们都不会。”零似乎在自言自语。
“你一直是散排的吗?你玩了多久?”姜恩俊对她感到了好奇。
“233个小时又17分钟。”零回答。
两百多局打到圣者的段位,已经是很惊人的速度了。姜恩俊看了眼界面上自己的游戏时间,真不敢相信他已经在这个游戏里耗费了四百多个小时。
“你的操作是怎么练出来的呢?”
“向随机匹配到的队友们学习的。”
“其实你玩得很不错啊,但是为什么不会烧荒?”
“那是什么?”
“你没有去看别人的对战视频吗?”
“我学习过很多对战录像,但还是不会。”
“这样吧,当我打出W的时候,你看我的操作吧。”
“W?”
“Wild fire.”
这一局,零跟随姜恩俊进行烧荒操作,顺利赢下,姜恩俊拿分晋升了“圣者”。
“看到了吗?”姜恩俊问零。
“好像有一点点明白,谢谢你,没有人跟我说过这些。”
这是一个天才型的玩家吗?不懂玩法却能凭着灵敏的操作打到“圣者”這么高的级别。姜恩俊对此半信半疑,但从此牢牢地记住了“零”这个ID。
因为“白天要学习”,零只在晚上才会上线,上线时间也不长。姜恩俊时不时就会在散排中匹配到零,她的发挥依然时好时坏,令人难以捉摸。但是不久之后,姜恩俊还是总结出了一些规律。
他发现零在处理短兵对接的时候特别精确,近乎完美无缺,但是对于稍远的规划就一团糟。零非常舍不得撤销建筑,也很容易被对方放出来当诱饵的零星夜魔怪吸引。零比较习惯一路平推过去,通常也确实有这样的实力。零参与的所有对局,都能拿到最高的资源和杀伤敌方单位的数值。可这并非是个比拼数值积累的游戏,而是一个以击毁对方再生力量为终极目标的游戏,更需要全局规划的眼光。
姜恩俊加了零为好友但毫无音讯。过了几天,在他几乎不抱希望的时候,零出现在姜恩俊的好友列表上。姜恩俊将自己的想法长篇大段地发送过去。
零有几分羞愧地回复了,“谢谢你。”
姜恩俊提议,“以后我们一直组队匹配吧,你跟我打多了就会明白了,相信以你的操作和我的意识,我们一定可以冲到‘神阶的!”
他忐忑不安地等了好一会儿,对方回复道:“(O^~^O),太好了,谢谢你。”
姜恩俊发出邀请:“来!”
她欣然接受。
一起打了上千局游戏之后,姜恩俊心中有了一个关于零的模糊形象,一个女孩儿的形象。
那是一个父母和老师喜欢的文静少女,穿着深蓝色的棉质衬衫,戴着厚厚的边框眼镜,剪着有齐刘海的短发。她没有很美丽,但是有着明亮的眼眸,总是用无辜且好奇的眼神打量着身边的世界。她一定有着纤长的手指,近乎透明的皮肤下面,能隐约看到浅青的血管,只有指尖微微泛着一点粉红,在键盘上轻敲的时候,颤动如同蜻蜓悬浮的双翼。
这样细节的幻想十分可笑,可是姜恩俊无法克制自己在头脑里不断充实这个形象。
那女孩儿应该有着乖顺的外表和叛逆的内在,没有人知道她会在家人入睡后偷偷打开电脑,进入这个冷门的游戏。只要输了战局,不管是不是她的过错,永远会第一时间说“对不起”。
进入21世纪已经二十多年了,不会有人对女孩儿玩游戏大惊小怪,只是通常女孩儿们会选择那些有更强社交性的游戏,然而《光明之路》并不是这种类型。
它非常硬核,玩家的功利心很旺盛,理所当然的也非常男性化。
零在这些玩家中间显得格格不入。
可是姜恩俊知道她在努力理解那些战略思路。她渐渐能跟上姜恩俊的规划,他们两个人组队匹配时,胜率从60%一路提升到90%。
只是零依然如同刚认识的时候那样,话不多,有点儿呆,有点儿羞怯。
姜恩俊曾经小心翼翼地和零说起一些游戏之外的事。
“最近天气真热。”
“嗯……周三空调坏了,室温高达三十五度,热得无法思考。”
哦,周三晚上没有上线,是这个原因吗?地图上这周三十五度高温的城市并不多,看来她就在不太远的地方。
“你中暑了?会耽误学习的吧?”
“嗯,学习真的好难啊……”
“可恶的天气,要是能去全罗道的海边度假就好了。”
他忐忑不安地等待回答,零会说“我也想去”吗?如果她这样说的话,是不是就可以邀请她一起去旅行呢?
“什么要去海边?”零似乎十分诧异。
“你没有去过海边吗?”姜恩俊说,“让海水清凉柔软地浸没你的肢体,带走暑热,感受沙砾一点点将你吞噬,只留下眼睛欣赏满天的星星。”
“可是……”零迟疑着,“你不害怕吗?”
“害怕?”
“海那么深,你看不到尽头,也不知道那里孕育着什么样的危险。”
“哈哈,你是说夜魔王吗?”姜恩俊笑起来。
“我没有那样说。”零认真地解释。
姜恩俊感到一丝郁闷,这是零的拒绝吗?如此可笑的理由。
姜恩俊安慰自己可以慢慢来。
第二天,姜恩俊再次邀请零加入战局。开局五分钟以后,他发现零的那些泉水光点,像烛光一般燃起在即将被夜魔怪大军淹没的地图一角。姜恩俊知道零计划将夜魔吸引到那个半岛地带围剿,但还是吓了一跳,“零,不要这么冒进,太危险了。”
零发言:“WWWWW!”
姜恩俊有点儿犹豫,但发现自己的兵正孤军深入,他不得不也随之后撤。
当夜魔怪大军聚集在这个地形狭窄的角落之后,零果断地开始了烧荒。
这笔交换被证明是值得的,这场战斗只用了十分钟就取得了胜利,这是姜恩俊记忆中赢得最快的一把。零的决定越来越早期,但后续的发展皆如她所料。有时候一场出人意料的大胜之后,姜恩俊会问她是怎么得出这个推理过程的。
她会说:“只是觉得仿佛应该这样吧。”
通常积分榜位阶越高,爬升就会越缓慢,毕竟能打到高位的玩家无一弱手,但是他们冲榜的势头却越来越猛,锐不可当。没用多久,他们就进入了“神”阶,与神榜榜首的位置也日益接近。
姜恩俊的欣喜渐渐变成了惆怅,他有一种预感,在他们登顶积分榜首位的那天,零就会从他的生活中消失。
姜恩俊是个程序员,供职于一家中型互联网公司,从大学到公司,身边的女性都非常稀少。他不仅没有过亲密的女伴,甚至连遐想也不多。他一度疑心过自己的性向,但很快就发现,他对同性的厌恶只有更多。
于是,他觉得自己只是不喜欢人类而已。
可是现在,他对零产生了无法按捺的好奇。这意愿如此陌生又强烈,从早到晚都在灼烧着他的头脑。每天早上醒来的时候,他对零的想象都更丰富了一些,他觉得自己无法接受一个零消失后的世界。
终于,在一个辗转失眠的夜晚后,姜恩俊爬起来坐在电脑前,下载了一个解析IP地址的软件包。他小心翼翼地打开了软件后,再尽可能平静如常地发出组队邀请。
零加入了隊伍。
姜恩俊说:“今天我们不打排位,我开房间打练习赛。”
零没有异议。
为了减少联网中的延迟,《光明之路》设计有组队房间模式,数据可以不经服务器,直接在多个玩家之间交换,只是这种对战的结果不会上传到官方服务器,不能计入积分和排名系统。
战局开始后,那个解析软件开始疯狂地跳动数据。姜恩俊一边熟练地发展经济出兵,一边时不时看一眼那个软件上疯狂刷过的数据,心跳加快。这一天的练习赛姜恩俊打得心不在焉,但有零在,应邀而来的夜魔王玩家很快溃不成军。
他们面子上下不来台,抱怨了很久。
“说好的练习赛打这么狠干吗?”
“这个零到底是什么人?真的不是职业战队的吗?”
“职业战队也没有这么离谱吧,我这边兵都还没出,不会是开挂吧?”
接下去的对话越来越不中听了,通常话题到这里会开始互喷嘲讽和咒骂,但零一如既往地沉默着。她的隐忍让她显得孤弱,在有强大实力的人身上,这种孤弱却显得稀有、耀眼,近乎圣光一般,令人沉溺。
姜恩俊看到软件已经提取到了零的IP地址,马上结束了战局,将那几个出言不逊的玩家踢出了房间。他很是忐忑不安:“对不起,我没想到他们几个这么输不起,以后再也不和他们打了。”
“开挂?”
姜恩俊解释了“外挂”这种东西,有一些程序可以直接绕过游戏设计的限制,用超越人力的计算和点击方式来造出更多的兵员。
“那没有用,”零说,“程序可以帮助你完成精确的移动,或者完美的资源分配,但是预测对方的攻击方向不是计算能完成的事,那需要推理,快得像直觉一般的推理。”
这是零第一次讲述她的获胜之道,但直觉这种东西太微妙了,果然像女孩儿才会说出来的话。姜恩俊苦笑着复制出来那个截取到的IP地址,尝试着找到它的归属。他没有想过能直接找到IP所在地,毕竟有太多代理使用动态IP,但只要耐心地潜入代理服务器中,一切依然有脉络可寻。
但姜恩俊渐渐发现了这个IP的奇怪之处。仿佛有很多个彼此连接的IP组成了一座迷阵,他小心翼翼地探究不仅一无所获,还处处遇险。通红的字体跳跃在他的屏幕上:“禁止!”
失败多次后,姜恩俊无力地瘫在椅子上,擦去额角的汗。因为全副身心投入在这件事上面,姜恩俊对游戏有点儿心不在焉,连续多日,他只偶尔上线。奇怪的是,这段时间零总是在线,却并没有随机排入别人的队伍中,她似乎一直耐心地等着姜恩俊的到来。
时至今日,已经没有人会拒绝零这样出色的队友。论坛上到处有人在打听她,很多人猜测她是某个知名战队的职业选手。战队经理曾经出面否认,同时很有兴趣地向零伸出橄榄枝。
零却只报以沉默。想到拒绝了战队经理的零每天耐心地等着自己上线,姜恩俊心绪难以平静,更给了他源源不断的动力。他想,在达到积分榜榜首那一天,他一定会鼓起勇气问她。
这一天的到来比他想象中还要快。
“神”的阶梯上,他们的队伍站在最高处。
“今天真是太高兴了。”姜恩俊深吸了一口气,“零,你也是吧?”
“这么久了,我终于成功了呢!谢谢你,恩俊,没有你我也许永远无法理解那些。”
“零,我还能见到你吗?”姜恩俊踌躇着问。
“可能不会了吧。”零说。
“我还以为我们是朋友。”虽然早有预料,姜恩俊还是很失落。
“如果有一天你再见到我,那不会是值得高兴的事。”零的语气有几分惆怅。
“零,我想见到你,你能允许我去找你吗?请给我一个机会,好吗?”姜恩俊一瞬间脑补了很多,她在害怕什么?她长得很丑陋吗?她有肢体残疾吗?她有悲惨的身世吗?
“你喜欢海,是吗?”零突然问出一个似乎毫不相干的问题。
“有一点儿喜欢吧。”姜恩俊其实谈不上喜欢,但他又燃起了一点儿希望。
“我结业以后,也许会有大部分时间在海边工作,我会像你说的那样感受海水的清凉柔软,感受沙砾一点点的吞噬,感受星光的照拂。”
“这是个邀约吗?”姜恩俊一阵激动。
“不,不要再见。”
说完这句话,零离线了。
就如姜恩俊预感中的那样,那个名字再也没有亮起过。
对于零来说,自己到底是个什么人呢?
姜恩俊不相信零对自己毫不在意,毕竟她在这个游戏里耗费了上千个小时的时间,在线匹配过无数玩家,却只加了自己这一个好友。自己教会了她研究战略,她在领悟以后一直带着自己组队上分,从来没有尝试着离开队伍重寻队友。
他们一起打了上千局,虽然实际的交流总是寥寥几个字,但那么多绝妙的配合,让姜恩俊相信他们早已心有灵犀。更何况她最后留下的话,虽说不是个邀约,但姜恩俊觉得,那分明是一种期盼。
她一定会希望再见到我的。
她一定有某种迫不得已的苦衷,或者无法解释的困境。
姜恩俊脑补了很多,包括她患了某种怪病住院或者是名流权贵被处处监视,所以无法对自己明言。但见一面的情绪还是在他的脑子里燃起来了。他内心的挣扎终于有了结果,他到底还是挂上VPN,手动键入了一个网站。
这个地方算是程序员们心照不宣的一个违禁品交易市场,交易的程序有的大名鼎鼎,曾经在全世界造成了百亿级别的金融动荡;也有的默默无闻,只是出于一个恶作剧的念头被写出来,还没来得及寻找到自己大显身手的契机。
姜恩俊购买的那个介于两者之间,曾经有黑客用它攻陷过官方网站,制造了著名的泄密事件。此后,各大网络安全机构针对它做了防范,但是编写它的顶级黑客至今还逍遥法外,所以这段程序也依然在进化中。
姜恩俊拍卖下程序使用权用掉了他账户上的全部比特币,虽然比特币的币值几经波折,比起高峰时已经腰斩,但售出后依然能购买半套房产。
拿到代码后,姜恩俊开始耐心地关注那个代理服务器,伺机将程序接入其中。他必须很小心,这样的机会很可能只有一次。几天以后,他重金买来的木马终于捕捉到了一个有固定地址的初始IP,它被标在全罗道的郡府地图上。
姜恩俊背上笔记本,买了一张火车票,奔向了那座城市。那是一座繁华的都市,可是地址周边的地图导航却无法定位,他只好坐出租车到附近两千米左右的一座商场,准备吃过饭以后步行抵达。
不知不觉周边的人和车就变得稀少,在傍晚的云霞下,路边密密匝匝的冬青树阴影浓密,风吹过来的时候,好像被过滤干净,只有草木清香透胸而来。
这是零经常走过的路吗?
偶尔有穿笔挺制服的男女从他身边经过,满身是大财团高级职员的精英气质,路过姜恩俊的时候,多少会投来疑惑的目光。
走到门口的时候,保安目光中的疑惑和警觉就更明显了。
姜恩俊还来不及说出自己的需求,他已经严肃地一摆手,迎上前来。
“您并非我们公司员工吧?请问有何贵干?”
瞬间,姜恩俊张口结舌。他无法回答“我要找零”,很难想象一个人在现实中使用这样的名字。他并不知道零的真名和身份,甚至并不能确定她就在此地。
他游荡的目光已经告诉了门卫答案,门卫再次用力地挥了一下手说:“没有通行证的话,请尽快离开。”
姜恩俊被驱赶前终于看清了大门前挂着的牌子,可那并没能提供更多的信息。
三义集团全罗道储运分部。
人人都知道,这个国家实际上是被几个大财团掌控着的,三义更是其中的领头羊。
没人知道三义在全国到底有多少分公司,这样一个园区看起来普普通通,并不起眼。
走回大路上时,华灯初上,车水马龙,酒吧门口有乐队露天献唱,冬青树丛的内外,完全是两个天地。
姜恩俊沿着地图上的空白区域转了两天,又找到了分部园区的另外两个门,但这并非是一个好消息。所有的门都有严肃强壮的保安尽职守着,驱赶一切闲杂人等。而他甚至不能蹲守其中的一個门来寻找零,毕竟他并不知道零真实的相貌,更不知道她会在哪个门口进出。
三天后的下午,他筋疲力尽地坐在酒吧门口,要了一杯浓烈的伏特加一口灌下。
这时酒吧里还没有什么客人,转播球赛的电视机开着,放着一些无人在意的新闻。
席卷世界的病毒又出现了强力新变种,世卫呼吁所有人加强防护;福岛的核废水将要排入海洋,周边国家强烈抗议;亚马逊大雨林火灾数千种珍稀生物将要灭绝……
几个月过去了,他已经很少打开《光明之路》这个游戏,他和零的战队共同创造的那个排名也许早已被超越。
在此之前,姜恩俊的生活按部就班,在他的同辈中似乎尚算不错,每天打几局《光明之路》也足以提供一些令神经兴奋的化学物质,让他觉得生活还有些乐趣。
很多人一生中没有经历过奇迹,因此也不会体会到庸常的生活是何等的乏味和沉闷,沉闷到那些预言中的灾难都不再可怕,而且令人有那么一点儿期待。
现在,零就在离他几百米远的地方,那是他唯一想去爱的人。
她是三义的员工吗?或者说是一个实习生?又或许是某些保密项目的科研人员,所以不能自由接触外界、不能见自己?
当然,还有一种可能,她只是随口敷衍一个游戏玩伴。但姜恩俊觉得无论如何,自己一定要见到她,他相信只要见到她的眼睛,自己就能辨认出来。
也许他会被当成跟踪狂,但他只想听到亲口拒绝的声音。
姜恩俊用账户里的最后一点钱购买了一台无人机。
入夜,他带着无人机溜进了距离最近的一座商场大楼。
操纵仪上传来无人机镜头下的实时画面,掠过那些连绵的冬青树,是一排排低矮的风格有些陈旧的办公楼。
但姜恩俊很快发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这个时间,办公楼大部分窗户是漆黑的,路面上并无行人,就算零在这里,应该也已经下班了。
姜恩俊打算将无人机悄悄地停在一座大楼的楼顶通风口内面,让它暂时休眠,耐心地等待明天早晨。
但是突然间,镜头下面掠过了一个穿过走廊的人影。
深蓝色的棉质衬衣包裹着纤弱的肩头,姜恩俊小心翼翼地调动镜头,看到白晳的颈项和漆黑的齐耳短发。
姜恩俊屏住呼吸,内心呐喊着:“转过头来,转过头来!”
就好像听到他的呼唤一样,她转过头来,齐眉刘海,粗黑框眼镜,目光清亮带着一丝探究。
她比姜恩俊想象中的零大几岁,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女性。
姜恩俊无法呼吸,那年轻女性的眸子分明有了焦点。她看向镜头,那一瞬间,姜恩俊几乎是与她对视了,他看到了她紧皱的眉头。
片刻后,无人机的画面黑掉了,姜恩俊手脚变得冰凉,那口摒了很久的浊气终于吐了出来。站在高楼上的他痴望着冬青树丛后面墨蓝的天际、寥落的几点星芒,想象着无人机带着自己的失落坠在她的脚下。
姜恩俊知道自己此时应该赶紧下楼离开,但是他头脑晕沉沉的,手脚发软,警察没有太费力就在大厦顶楼找到了他。
三义财团以盗窃公司机密的罪名起诉了他。
在检察官决定起诉前的流程中,三义的一位法务多次前来见他。
姜恩俊提到了那个叫作“零”的女孩,他一同在《光明之路》中拿到顶级排名的队友。这一切很容易被证实,因为他寻找“零”的过程在他的笔记本里面历历可见。
“你为什么要寻找她呢?”中年男人穿着笔挺的西服,应该拿着不菲的时薪,而他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地诘问着与“零”有关的事。
姜恩俊反问他:“所以她真的在你们那里,是吗?”
法务紧紧地闭上嘴。
姜恩俊觉得他的眼神给了自己答案。
这一场法律纠纷最后以家人帮姜恩俊交纳罚金,免于起诉而告终。
姜恩俊的家人抱怨他惹上的麻烦,催促他尽快找一份新工作,他随口答应着,整日在电脑前忙忙碌碌。
他编制了一个蠕虫程序,从各个不同的来源上摘取与三义财团有关的消息。程序向他推送了海量的信息。最近三义财团较多的新闻是一笔不知去向的投资造成了他们的巨额亏损。
据说那笔投资用在一个已经过时的通信技术上,三义为之建立了数个控股公司和投资公司,在深海的岛礁上设立了多个通信站。现在股东们要求结束这项毫无意义的投资,但财团董事会并没有给出明确答复。
很多天过去了,姜恩俊没有得到更有意义的资讯,每天翻看海量的财经报道和员工八卦也令他疲惫不堪。在他开始感到厌倦的某日,程序向他推送了一个推特的热议话题。
“幽灵船重现,世界即将灭亡?”
耸人听闻的标题、模糊不清的配图似乎应该是某个邪教的新噱头,本该被随手划掉,可是姜恩俊有些纳闷这条消息被程序摘取。
他又仔细看了一眼下面的讨论,讨论中有人提到:“一切都是三义的阴谋,你们以为他们为什么在岛礁上设立通信站?那是他们吸引恶魔的建筑,等着瞧吧,总有一天,我们所有人都会被三义害死!”
姜恩俊心头突然一跳,又拉回去再次仔细地看那张照片。
看起来是一艘深夜中将要倾覆的海船,汹涌的海水撕裂了船身,像一头刚刚觉醒的克苏鲁怪物,张开大嘴,向着天空咆哮。海水的泡沫里,不知是死是活的人类若沉若浮。
姜恩俊凝视照片良久,感到一种莫名的熟悉。
他突然打开《光明之路》的客户端,登上久违的游戏账号。他的账号好友里面零依然存在,只是灰掉的头像蒙尘已久。但是看着这个头像,那些记忆变得真实起来。
匹配,登入,面前是崎岖的海岸线,是光明与黑暗的交错点,深渊下的魔物正向着圣光塔蠕动。突然间有些东西被串了起来,在他脑子里形成一个恐怖的阴影,但一切都太模糊了,他只能在心底深处感到一阵阵刺骨的寒意,却无法抓住那些零碎的线头串成有逻辑的结论。
“我结业以后,也许会有大部分時间在海边工作,我会像你说的那样感受海水的清凉柔软,感受沙砾一点点的吞噬,感受星光的照拂。”
这是零最后的话。
不论她的秘密工作是什么,也许他可以在那里与她重逢。
他抱着试一试的心态给三义投资的那家通信公司投了简历。通常像三义这样规模的大财团,总会困顿于官僚系统的单位分割和信息不灵,他想那家子公司未必会知道全罗道运储分部发生的小小事故。
他是对的,没过多久,他收到了录用通知。
这家通信公司在全国最南端的一处礁岛上建立的服务站,需要一个软件运维工程师常驻处理软件问题。为了节省运转成本,补给的船只一个月来一次,礁上只有两个人,淡水只够饮用。
一周后,姜恩俊带着他的笔记本来到了岛上。
礁岛上的生活环境比姜恩俊预想的略好,柴油发电机可以每天开一两个小时给岛上的设备充电,也能趁机用电磁炉做饭,当然也可以给笔记本充电。他们还有一艘电动摩托艇,如果充足电,可以供他们出海半小时。
工作内容并不多,海中密布着诸多电缆和传送器,每天会有大量的信息通过岛礁上的电脑采集分析,姜恩俊要做的就是在发电机运转的时间,将那些数据信息连上大功率的无线发射塔,传回总部。
这个礁岛上需要有人常年驻守,可能只是因为没有接通外部电缆,无线信号连续上传过于耗电了,所以需要人工每天进行汇总和上传。
姜恩俊觉得这样的运转方式非常不科学,这家公司亏钱简直是太正常了。
除了他以外,还有一个负责解决机械问题的工人,是个满脸写着失败字样的五十多岁的前辈,叫李敏胜。
无聊的时候,姜恩俊会开一盘单机的《光明之路》,他也曾向李敏胜推荐这个游戏,但李敏胜并没有积极回应。
他更愿意抱着收音机收听新闻和狗血的深夜情感节目。
近两年,关于福岛污水排放的谈判吸引了大众的不少注意力,有一次李敏胜调台收听到的深夜节目,居然不是情感倾诉而是惊悚故事。
打进电话的人讲述了一个拼凑了各种经典恐怖桥段的福岛核辐射怪物上岸屠村的故事,因为太老套和扯淡,主持人不得不主動打断了他。
李敏胜摇了摇头,切换了频道,这时姜恩俊突然说话了。
“你相信那个吗?”
“啊?”李敏胜愣了一下,看着姜恩俊的背影,他坐在桌前,正忙碌地围堵一个失陷的光明圣泉点。
屏幕上夜魔怪像黏稠原油的泡沫一样涌出来,四处飞溅。
“我是说辐射怪物。”姜恩俊的键盘噼里啪啦一通乱响,干掉了这些怪物,转过头来,“毕竟我们离福岛很近,如果有核辐射怪物的话,我们会首当其冲吧?”
李敏胜挠头,“如果真的有辐射的话,也不会真的变异出哥斯拉吧?不是吗?政客们总是会放大国民的恐慌。”
姜恩俊微笑起来,“说的也是。”
后来李敏胜终于听腻了这些,主动提起玩《光明之路》,再后来一发不可收拾,变成了他天天缠着姜恩俊一起玩。
姜恩俊带着他组队打电脑,电脑就那么几招,姜恩俊有意放水,带着李敏胜与电脑打得有来有回。李敏胜对姜恩俊的技术很是服气,但对于他曾经登顶过玩家排行榜这件事将信将疑。
姜恩俊没有对李敏胜提到过零。
如果讲述零的故事,李敏胜一定会和他辩论关于零到底是不是真实存在这种玄妙的话题,不免要费很多口舌。虽然礁上时光漫长而无聊,辩论未尝不是消遣的妙事,但是姜恩俊并不想把零的身份盖棺定论,他更愿意留着那一丝缥缈的念想。
在每个晴朗的星夜,他会站在礁岛高处远眺着浑然一体的墨蓝的天与海、星与影,那个转头回眸的影像又会在他眼前鲜活那么一瞬间。
她真的会在这里与我重逢吗?
姜恩俊经常会问自己,并给出一个肯定的结论。虽然随着时光的流逝,终究是越来越不自信了。
在快满三年的某个晴朗的星夜,他照例如此瞻望和遐想。远远地,有一簇灯光进入他的眼帘。他难以置信地擦了擦眼,好一会儿之后,他终于能确定,这是一艘海轮,更近一些之后,他发现这居然是一艘豪华邮轮。
岛礁并非是邮轮的常规路线,能眺望到的船只就算有,大部分也是万吨集装箱货舰,沉闷缓慢地在视野边缘滑过。
不知道是开辟了新航线,还是因为邮轮驶错了航向,它此时熠熠生辉、喧哗吵闹地出现在海面上,红蓝黄紫的流光在微澜上拖出彩虹般的弧光。等它走得再近些,甚至能看到那些在甲板上热舞的男男女女的华服。
这是久违的人间气息,姜恩俊一度觉得自己与之格格不入。但此时他看了很久,竟有了几分向往,甚至有了一种向他们呼喊的冲动。
等发现自己真的喊出声来的时候,他有点儿吃惊和羞涩,可邮轮边沿倚着的年轻男女竟然发现了他,兴高采烈地对他挥舞起手中的荧光棒。
邮轮驶过礁岛,他有了一点儿怅然若失,这样的距离,仿佛他纵身一跃就能游过去,站在光亮的世界,投入甲板上的狂欢。但现在那光芒渐渐地远了,他将回归到永寂的黑夜中。
就在他这样想着的时候,李敏胜披衣而出:“你叫什么呢?咦,有邮轮?”
李敏胜来到他身边,两人并肩贪婪地望着那船灯光远去……
突然之间,灯骤然变暗,接下来灯光剧烈地忽闪,熄掉了一半,再下个瞬间,完全熄灭了。
没有了灯光,大船好像瞬间与墨蓝的海水融为一体,要很努力地看才能看到一点儿轮廓。
“停电了?”李敏胜吃惊,“故障了?”
尖叫声此起彼伏,隔着一千米的海面,像惊涛骇浪一样抽打过来。
那些声音集合了他们能想象到的绝望和疯狂,有那么一个瞬间,有人似乎拿着手电筒向岛礁照来,并把一个红色的东西扔进了水里。
姜恩俊的心脏怦怦乱跳了几下,转身奔向摩托艇。李敏胜惊慌地抓住他:“你要干什么?”
“去救人!”姜恩俊指着那条变暗的船。
“如果是恐袭呢?”李敏胜声音哆嗦着,“会被对方发现的吧?”
“我想并不是。”姜恩俊的声音带着一丝战栗,他说不上来是期待还是恐惧。
“我们先打电话通报给公司吧?”李敏胜依然说。
“你开动发电机向公司上传数据并报警!”姜恩俊说,“我过去看一看!”
“别……”李敏胜呆呆地看着他解开船缆,突然想起来,“摩托艇没有充电!”
“我划过去,不用担心我,你快去!”姜恩俊拿出桨用力撑了一下岸边,小艇荡入海水中。
李敏胜站在岸上似乎手足无措了一会儿,最终还是跺了跺脚奔向发电机的棚屋。
姜恩俊用力划桨,只用了几分钟就接近了那艘邮轮。这时船只上的骚乱似乎已经结束,离它越近,它越像一头死去怪兽的残骸,寂静的外表下仿佛有幽灵的声音轻嘘,随着海风,一点点,将恐惧和麻木注入他的耳中。
姜恩俊一下又一下机械地划着艇,突然间,船桨拍到了什么异样的东西,他心怦怦乱跳地看过去,那是个火烈鸟充气船。
这种充气床算是网红款,各大社交媒体的博主去海边度假的美照里面经常会出现。姜恩俊脑子里闪过先前看到的那投向海中的红色物体。
“有人吗?”姜恩俊拉住火烈鸟的头部。
借着朦胧星光,他看到充气船里面是一个穿着粉色裙子的女孩儿,大约三四岁,睁着大大圆圆的眼睛,迷惑地看着他。
“发生了什么事?”姜恩俊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英爱,”小女孩儿呆滞着回答,突然大哭起来,“妈妈,我要妈妈!”
“哎,别哭!”姜恩俊试图将她抱上小艇,但是她用力挣扎踢打着,“妈妈,妈妈!”
英爱的哭声在空旷的海上格外尖利刺耳,如果那是恐袭,也许很快就有敌人循声找过来了吧?
虽然姜恩俊认为并不是。
不管那是什么,如果不是确定没有生机,不会有妈妈将这么幼小的女儿装在一个小小的充气船中扔进深夜的大海。
姜恩俊思考了片刻,决定先回礁岛上安顿英爱。
“我带你去找妈妈,很快的,好吗?不要哭了!”
“呜呜,呜呜虫子,妈妈,虫子——”
“什么蟲子?”姜恩俊试图和她说话来安抚她。
但是三岁孩子吐出的字句里面没有什么逻辑。
李敏胜显然开动了发电机,快靠近岛礁了,能听到发电机隐隐的轰鸣声。希望他已经上传过数据并和公司取得联系。
但在离岛礁大约五十米的时候,姜恩俊听到了一声惨叫,太过扭曲了,他一时没听出来这是谁的。过了几秒他才反应过来,岛礁上只有李敏胜一个人。
“啊?”姜恩俊站起来。
这个距离足以看到李敏胜从屋子里冲出来,他胡乱挥动着手臂冲向海边,像是试图跳入海中逃生,又像在示警。
屋子里的灯光骤然亮了一下,这个瞬间姜恩俊看到了他的脸——
是半张脸,另外半张好像是被黑夜吞噬了,正在一点点地消融。
这时,姜恩俊似乎看到有一些黑色的像泥浆一样的东西,沿着李敏胜的腿脚往上蔓延、包裹、吞噬。
灯光在瞬间熄灭了。
同时消失的还有李敏胜的惨叫声,干净利落,像被无形的刀在空中斩断。
姜恩俊划桨的手僵住了,几乎握不住桨柄。
面前的岛礁归于一片漆黑,星光下的海水深不可测,隐约间似有无数柔软的黑影在水波下潜动,这样的光线下,根本无从判断是不是幻觉。
姜恩俊疯狂地划动小艇,一时间他没有目标也没有方向,只有一个念头:“远离,远离!越远越好!”
不知划了多久,英爱再次大哭起来。
“妈妈!”英爱试图跳下海去。
“听着,你妈妈让你跟我走,明白吗?”姜恩俊捧着她的脸蛋,有些暴躁。
“呜呜……”女孩一口咬到他手上,“我不要你,我要妈妈!”
姜恩俊痛得龇牙咧嘴。
他从小艇储物箱里拿出来一条绳子。
这样很过分,但全力划桨的情况下,根本无法防止她翻下小艇。他只好将女孩儿捆系在艇舷上,将一块脏兮兮的抹布塞进她嘴里。
英爱只能用瞪圆的双眼表达愤怒。
姜恩俊上艇时很匆忙,现在既没有导航也没有通信工具,好在这是个晴朗的夜晚,他冷静了一些以后,可以通过星辰大致判断方向。
向着那个方向一桨一桨地划动,手臂渐渐酸痛,视线开始模糊。
太阳出来了,天和海都蓝得那么纯粹,鱼群从他身边游过,细小的鳞片亮闪闪的像大片的流沙。阳光晒在皮肤上火辣辣的,就连英爱都因为哭得太久而疲累地沉沉睡过去。
一切显得如此平静和正常,昨夜的全部记忆都像噩梦一样不真切。
“为什么呢?”姜恩俊用思索来消遣心中的恐惧,“为什么邮轮和岛礁上的人都死了,虫子却放过了这条小艇?难道是因为……”
他脑子里一瞬间闪过了夜魔怪精确地从水道潜入光明泉水的景象。
将《光明之路》这个游戏和眼下发生的灾难联系在一起,好像是一个游戏上瘾者的妄想。姜恩俊想到零说“海水危险”时,自己也嘲讽过她游戏上瘾。
游戏是预演着这一切吗?
而三义财团和零在其中到底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呢?
姜恩俊的思路打了无数个结,他只能以努力地划桨来缓解心中的恐惧。屏岛实在很遥远,他快要脱水的时候,从储物箱里找出来一瓶矿泉水,摇醒英爱喂了她几口,自己喝掉了剩余的。
直到晚霞漫天的时候,海平面上终于浮现出那座岛屿的轮廓。
屏岛是一个有数万常居人口的岛,海底隧道在三年前通车以后,渔获和旅游业也相应地繁荣起来。很多全罗郡的有钱人在岛上购置了海景别墅,周末阖家开车过来度假。屏岛的潮水十分知名,潮水最丰沛的东面海湾区修建了一座潮汐发电站,虽然众所周知潮汐发电不太稳定,但也是当地官员竞选时承诺的努力发展环保产业的一项重要政绩。
趁着高涨的潮水冲上岛,停靠后,姜恩俊背着英爱费了一番功夫才涉过滩涂,到达发电站下面的街道。
这里原本是个商业区,每小时有一班穿过海底隧道的大巴,平时熙熙攘攘人流如织,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却显得有些萧条,街上行人寥寥,连店铺都关了一半。
英爱小声抽噎着,“饿……”
姜恩俊也觉得饥肠辘辘,好不容易才在街尾找到一家开着门的食铺。
老板娘给他们端上来炒饭和牛奶,小女孩儿被食物吸引,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柜台后的电视机里正播放着新闻,都是些明星八卦和琐碎的事。
听到这些庸常的新闻,姜恩俊不知道自己是应该放松点儿还是更紧张。
李敏胜在死前没能与陆地上获得联系吗?我是不是应该马上找个电话报警?
“生意不好吗?为什么这么多店铺都关了门?”姜恩俊问。
“哎,哪里,往常这个时间很多来看晚潮的游客,生意正好呢。”老板娘悻悻地说。
“今天怎么了?”
老板娘还没有回复,电视画面上突然弹出刺眼的粗大红色字体:“警告,警告,接下来十个小时,可能會发生严重地震及海啸灾害,请勿于此时前往以下区域所属岛屿,岛上居民尽快撤离!”
附图中屏岛周边都被划入红框。
“啊?”
姜恩俊的牛奶晃倒。
“什么时候的事?”他问。
“昨天半夜?”老板娘手脚麻利地过来擦桌子,“我是早上醒来才看到的,今天的早班上岛大巴就没有来,很多店员也许已经离开了吧。”
“那你为什么没有走?”
“哪有这么容易走?”老板娘不以为意,“码头上的船只都已经满载离开了,现在海底隧道堵成了长龙。哎,大家都这么害怕吗?”
姜恩俊将剩下的炒饭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对老板娘说:“不论怎样,还是请尽快找机会离开——”
就在这个时候,身后传来门被砰然推开的声音。
他转过头,发现英爱不知道什么时候跑了出去。
姜恩俊冲出门:“喂!停下!”
粉红色的小纱裙在前方一晃一晃的,女孩儿慌不择路,也许她只记得她的妈妈消失在海中,于是她迎着海潮的声音跑去,跑上了观看潮汐的阶梯。
观潮台修建在发电站的水坝上方,拾级而上时能通过巨大的玻璃窗看到内面的发动机组正在运转。
涨潮时,闸门合起将潮水积蓄在内,退潮时打开闸门,潮水会带动那些巨大的机轮运转,经由发电机组转化成电能。
这时正是落潮时分,机轮桨叶上飞沫腾起数十米高,水沫甚至能溅到姜恩俊的鼻子上,冰冰凉凉的,有微微的腥咸气息。
冲上坝顶以后,姜恩俊眼中暂时失去了粉红色纱裙,他焦急地四处探看。
姜恩俊并不算一个喜欢孩子的人,或者说他曾经和许多年轻男士一样,对哭闹不休的小孩我投以厌恶的目光。然而此时此刻,他却迫切地想带走这个小女孩儿,就算是为了自己这三年的等待和寻觅找到一点儿意义。
不管幻想过什么,也不管他的那些推测和幻想是否接近了真相,在经历了昨夜以后,他只想快点儿离开,离开!
零说过,海水危险。
零说过,不要再见。
突然间,四周安静了下来,脚下轮机的轰鸣声一下子停息了。
姜恩俊骤地绷紧了身体,紧接着,尖叫声贯穿了他的耳膜。
“妈妈!”
他再次看到了那条粉红色的纱裙,英爱迎着海浪挥动双手,试图从那里唤回她的妈妈。
姜恩俊冲过去捞起她,她一路尖叫踢打。在冲下台阶的过程中,姜恩俊无意中瞥了眼玻璃窗,情不自禁地停下了脚步。
一种难以形容的深色生物钻破了机房的地板,像一大团胶泥或者潮湿的砂子,甚至很难形容它们是一“个”还是一“群”。它们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地混成一团,如饥似渴、目标坚定地往电缆上爬去。
接下来,它娴熟地分出一个“肢体”接入了主电缆,片刻后整个膨胀和透亮起来。
这一幕虽然诡异,带给姜恩俊的感觉却特别熟悉。他无法挪开目光和脚步,呆呆地看着它们,接下来的场景,似乎他已经预见到。
“嘭!”
它像烟花一样爆炸开了,无数小“泥浆”膨胀起来,长出纤长的烟雾一样的薄薄双翼,还有长长的尖锐的口器。
机房里到处爆出火花,机器像疯了一样发出鸣响和震动,几处冲进来试图抢险的工人惊呆地望着“它们”。
“它们”一拥而上,密密麻麻地爬满了工人全身。工人的惨叫声就算有,姜恩俊也没能听见,只能看到他们迅速变成一具具焦黑的尸体委顿在地。
“爆怪,夜魔怪升级。”
姜恩俊的脑袋里面似乎也有什么东西炸掉了。
姜恩俊抱着小女孩儿一通狂奔而下,发电机的异样吸引了老板娘和附近还没来得及撤走的居民。
他们不明所以地拥挤到台下,“发生什么事了?发生什么事了?”
“海啸来了吗?”
“海水很平静,不太像啊?”
姜恩俊狂吼:“都走,都快走,快离开!”
但是鸣响震耳欲聋,他的声音微不足道,连他自己都听不太清。他只能拼命地从人群中挤出一条道来。
冲到街上,他背着尖叫的英爱往前狂奔,拦截了一辆的士,对司机说:“过海!快!”
“过海?”司机像看傻子一样看他,“过海一来一回要五千块呢!”
姜恩俊失去了耐性,躬腰过去,一拳捶打在司机太阳穴上。
街上大部分人都踮着脚看电站那边的热闹,并没有注意到此时在光天化日之下发生的劫车案。
姜恩俊把晕倒的司机扔到后座上,和哭哭啼啼的英爱在一起。
他开着车,一秒钟也不停留地向着过海隧道开去。他打开收音机,里面传来本地电台女播音员的声音:“市民朋友们好,十分钟前,观潮台附近发生大面积停电事故,事故原因尚不清楚,有可能是线路过载导致。刚刚接到消息,停电面积还在扩大中,现在扩展到了水母街、姨姆港等处,目前还不清楚是否与预警中的海啸有关,请尽快有序通过海底隧道撤离……”
观潮台区域的停电发生在电机被破坏之前,停电不是电机破坏导致的。
姜恩俊一路闯着红灯,一边想。
此时,如果有一个无人机正在高空中俯视,会看到姜恩俊面前还是华灯初上的街区,他驰离之后,那些灯火就逐一熄灭了。
播音员所说的停电街道,在姜恩俊脑海里形成一片环绕着发电站的暗土,暗土正在迅速扩展,追赶在他身后,向着那条唯一的离岛通道而去。
过海隧道醒目的液晶显示屏出现在天际,上面显示着“正常通行,注意安全”的红色字样。
过海的车流非常拥挤,车速只能开到三十码,但他终于还是一点点接近了隧道的入口。
车后座上传来陌生的呻吟声,姜恩俊知道不妙,赶紧扭头说:“听着……”
的士司机试图开门时发现门锁着,便开始用力捶打。姜恩俊为了阻止他,把车停在了滚滚车流之中,被堵的车主们不满地狂按喇叭。英愛看着眼前互殴的陌生男人,再次扯着嗓子哭号起来。
姜恩俊额头上挨了几计猛捶,眼前一暗。他本以为是被打晕了,但听到车外人们诧异的声音。
“停电了?”
“停电到这里了?”
“这是全岛都停了?”
周围的人扯着嗓子互相询问。
姜恩俊用力擂了一下方向盘,推开车门跳出来,快步向前奔去。
隧道的大门在他面前轰隆隆落下。
天黑了,头顶是现代人难得一见的纯净星空,四周只有车灯还在忽闪,就连之前那么醒目的液晶显示屏也熄灭了。
姜恩俊冲到大门前用力捶打,厚重的金属大门沉闷得没有一点儿声音。
旁边有人劝他,“大家都急,但这停电了也没办法啊,停电了进隧道会闷死的。”
“咦,显示屏又亮了,是马上要来电了吗?”
姜恩俊用力抬头,显示屏上闪过一连串的字符。
“WWWWWW!”
“这是什么意思?”人们莫名其妙,“显示屏坏了吗?”
姜恩俊抬头,呆滞地看着那块显示屏,字符连续闪现了三次后,显示屏才彻底熄灭了。
“WWWWW!”姜恩俊飞快地在聊天栏里敲出来一长串字母,焦躁不安。
……
ID叫作“零”的战友在犹豫一番以后,也开始动了。
峡湾左边的泉水开始熄灭。
一旦开始,这个过程就快得令人目不暇接。零的操作一向行云流水,恰到好处地封堵住夜魔怪蔓延。无须担忧时机和距离,在这些方面零从无半点儿失误。
姜恩俊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拧开放在电脑边的矿泉水瓶子喝了一口。他甚至有了一点儿闲情看那些建筑旁忙碌的农民和士兵。他们伫立在突然黯淡的世界中,似乎还在茫然地抬头看向天空,向某处的神明发出祈问。
……
“零开悟了啊,刚才那局就很好,有点儿战略眼光了。”
……
“对,刚才我们把大圣光塔修在峡湾边上,肯定能吸引对方来打这个大圣光塔爆怪,像你以前总会修墙派兵防守,其实并不是一定要在这边防守。一旦我们把外围撤干净,就算失的分再多,只要形成他们的资源空缺带,我们就能把对家围死,对家的损失肯定比我们多。《光明之路》是个玩全局战略的游戏,你微操再好也没用,一定要学会取舍,懂吗?”
“嗯,我明白的,可是,放弃那么多地图和人口很可惜呢。”
姜恩俊觉得此时抬头看着显示屏的自己,一定和那些在黯淡的游戏画面中伫立的农民非常相似吧。
他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笑得眼泪夺眶而出。
零说,如果有一天你再见到我,那不会是值得高兴的事。
零说,这不是一个邀约。
但我还是来了啊……零,你还记得我吗?
他如痴如狂地望着熄灭的显示屏,直到那些铺天盖地、体内还奔涌着纤细电流的生物成群地飞扑过来,遮挡了他全部的视野。
“你一定还记得我吧,你告诉我,这是我教会你的烧荒战略。”
三义财团全罗道储运分部,这是一个不眠之夜。
信息交流中心的大屏幕前,所有人全神贯注地盯着那些金色光点和青黑色斑块的进退博弈。
屏岛全部暗掉了,不过幸好,是在那些青黑色斑块蔓延过来之前主动断电导致的,现在全罗道暂时安全。狙击部队正带着专业清除设备,穿上全套防化服,前往屏岛。
“零的表现很不错。”穿着白衬衫的男研究员端了杯咖啡过来,递给穿着深蓝衬衫的女研究员。
“代价也非常大,屏岛上还有很多人来不及撤出……”女研究员手中的咖啡液面微漾。
“我们花了十年的时间准备应对海蝗逃逸的这天,这已经是很好的结果了。零是你主导开发的,你会得到嘉奖的。”
“立项的时候,我申请的理由是AI才能全天候地监视全世界几亿个电站,做出即刻又精确的处置,但我内心真正的想法是,有多少人的命运会在一瞬间被决定,也许只有AI才能毫不迟疑。”
“这确实是连一毫秒都不能犹豫的事情。”
2011年3月11号,日本福岛核电站因为大地震发生严重的核泄漏,此后因为泄漏产生的放射性污水一直收藏在储水罐里,直到储水灌满后,日本开始往海中排放废水。此事引起周边国家的极大恐慌。但并没有人知道,那些用来冷却反应堆堆芯的污水中,混进去了一些海洋生物。时至今日,他们依然没能确切地知道这些生物最初是什么,又是如何在高浓度放射污染的水中生存下来,并且变异成了现在这种样子,只是在福岛周边的少量泄露事件中,了解到这种被叫作海蝗的生物的一些特性。
比如,海蝗能隔着很远的距离,察觉到电荷的存在,并通过自来水道、下水道和其他公共水域与之接触。在抽吸到足量的电荷后,它们能迅速地膨胀并分裂成更多的小个体,长出可以飞行的双翼。个体可以通过吞噬有机物(包括人类的肉体)迅速长大,无限地膨胀,无限地分裂。只有防止核扩散的材料才能阻挡它们蔓延的速度,它们也能被粒子束武器清除。但如果无法得到足够多的电荷,它们也会很快丧失活力。
和人类以前面临的各种灾难不同,海蝗完全是处于本能的无意识群体,并不像蜂群或者蚁群那样在一个“头脑”的指挥下行动,人类也就无法通过攻击“主脑”来一劳永逸地解决问题。哪怕只有一小群,只要有了合适的条件,它们就能迅速高效地爆发,对人类进行无意识、却比有意识更可怕的围剿。
起先零星的海蝗泄露事件,造成的主要是附近海域船只的事故,但因为船上的电量一般不会太多,海蝗往往在无法得到足够电荷后自行死亡,除了增加微量的放射性废物以外,并没能造成更大的损失。但研究人员在模拟了海蝗入侵岛屿和大陆的情况后,感到不寒而栗。
全世界沿海的无数城市和岛屿,有数以千万的大型发电机组为亿万民众提供充足的电量,一根根电缆构成了现代社会的血脉。一旦海蝗到达人口密集区域,它就能获得无限增殖的能力,在数小时内吞噬掉一个百万人口的城市,甚至一个国家!
从发现这一点的那刻起,就有无数研究人员为了阻止这件事秘密地行动起来。
为了防止公众的恐慌,政府将这些研究伪装成财团的商业行为。
阻拦海蝗的材料和杀灭海蝗的装备很快被研究了出来。最后人们发现,最困难的点在于发现海蝗入侵后的预警和隔离,因为每一毫秒,都是非常重要的!
女研究员开始尝试用AI来控制电网和调度附近的军队,为此特意设计了《光明之路》这个游戏,并给了AI一个账号——零。游戏机制的设定让人类玩家控制的夜魔怪的行为逻辑和海蝗基本吻合。
起初零学习的效果不尽如人意,在即时处理上反应不错,但似乎无法学会多步推理,导致它总是只能应付迫在眉睫的危机,而不能从大局上判断要怎么统筹电网的安排。
女研究员尝试了各种方案都不太理想。有一次,为了避免被玩家们看出零的身份,她给了它一个新的功能——可以简单回应玩家的队伍聊天。
不久以后,零的全局统筹能力突飞猛进。
也许零的突破确实得益于那个叫作姜恩俊的玩家。
他并不算一个特别出色的玩家。他有一些多步推算的眼光,但和职业玩家相比也只是不错而已;他的微操水平是中下水准,几乎不值一提。
但他和零组队,并耐心指点零以后,零实现了女研究员对它的期望。
问题是,姜恩俊对零的兴趣并没有就此结束。在他试图窥探分部而被捕以后,女研究員仔细查找了姜恩俊电脑里的信息,看到了姜恩俊和零的全部对话,但是她一直不能确定,那些对话到底意味着什么。
零只是在无意义地回应,避免被看出来身份吗?
它的对话确实没有超出过女研究员给它设定的范围。
但它是否懂得姜恩俊那些连篇累牍的讲解?那些指点它如何走一步看三步,如何权衡利弊,如何为了最终的胜利主动舍弃己方单位的文字,零是真的读懂了吗?
理论上来说,零应该只能学习姜恩俊的行为模式,就像它曾经学习了几千局职业高手们的对战,也没能“自发”领悟到它从姜恩俊那里学到的一切。
以及,它是怎么理解姜恩俊最后时刻对它表现的不舍的呢?
女研究员注视着大屏幕上的一切,军队已经开始了全面清除,零潜伏在电网的每个节点,警觉又尽责地关注着一切。人们松了口气,脸上浮现喜色,似乎想欢呼一下,但许多生命刚刚成为牺牲品,需要善后的一切多如牛毛,所以大家也只能彼此点点头,逐一散去。
离开前,女研究员又回头看了眼大屏幕,脸上浮现一丝迷惘。
“你觉得还有什么问题吗?”男研究员问。
“我有时候会想,零到底是怎么看待人类的呢?它已经能理解人类的战略取舍,甚至可以把一部分人类当成可以舍弃的代价。但就像特修斯之船,在它眼里,多少人类才算是部分可以舍弃的代价?”
“是啊,”男研究员也有一些感慨,“我有时候也会想,我们把自身的存亡交给了AI,可是对AI来说,你和我,也不过是一个普通的数据罢了。”
“也许多年后,我会是人类的罪人。”
“那也是很多年以后的事了。对于曾经的零,推理无限的可能性是无法克服的难关,在现在这个时间点上,我们也是一样。”
女研究员沉默地点头,灯光熄去,两人脚步寥寥,消逝在长廊上。
屏幕上代表零的那些光点,突然忽闪了起来,一瞬间生成了一个表情。
(O^~^O)
片刻后,屏幕又恢复了正常,这一瞬间的事,暂时还无人知晓。
【责任编辑:尾 巴】
作者简介
天平,历史、武侠、幻想小说作家,曾任职期刊编辑、游戏策划,近年涉足影视剧本创作。中短篇作品散见于《今古传奇·武侠版》《九州幻想》《飞·奇幻世界》等,另有长篇《残歌》、中篇集《名门》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