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念

2022-05-30 18:19钱玉贵
安徽文学 2022年10期
关键词:小虎根长叔叔

钱玉贵

感动了神仙吗

走出大山,去看看外面的大千世界,将来就在那个世界里活出自己人生的精彩,是我在村部读小学时就开始孕育的远大梦想。要实现这个梦想,我只有靠读书来完成,也就是要读完小学再读初中,继而考上高中,三年后继续考上大学,并且要读完大学——绝大多数农村的孩子都是通过这条路去实现梦想的,这几乎就是唯一的路。从小学到初中,我们学校陆续有大城市里的大学生哥哥姐姐们来助教一阵子,课堂上,他们不仅传授书本上的知识,而且也把外面世界的丰富多彩描绘出来——他们自己就是从那条路上走出人生精彩的。他们一个个都显得那么青春洋溢,又知识丰富,甚至可以说是神采飞扬,说起什么来都头头是道,既有趣生动,又耐人寻味。每当他们离开的时候,我都会悄然泪下,黯然神伤,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山弯小道上后,我便要找个僻静无人的角落里默默哭上一阵子,心里却并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这样。而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我就会一连多日不可遏制地想象着他们在大山外面的那个世界的生活该有多么美丽、多么幸福。其实,从某种意义上讲,他们的到来,不仅深深诱惑了我对于城市和未来人生的种种向往,更是诱发了我要成就自己未来人生的梦想!

我要发奋读书,每回梦醒时分我都会紧紧攥着手里的书本,我知道它里面埋藏的东西,就是那能帮助我去打开未来世界的钥匙。

然而,我怎么也不会想到,我的梦想突然就要夭折了!

那个时候我刚刚读完初中,是奶奶跑了十多里山路来到教室里把我领回了村里。我爸死了,是在房梁上把自己吊死的——我那时早就预感到,他迟早会有这一天的。而就在这一天,我妈又跑了,据说是跟城里她那个相好的男人跑了的,去了哪里,也没人知道——我同样也早就预感到,这一天迟早会来的。

在奶奶搂着我,撕心裂肺的哭泣声中,我惊恐地意识到,未来要走出大山的那个梦想,可能永远只是梦想了。

在是不是继续上学这个问题上,爷爷是希望我最好能把高中念完,但奶奶覺得没必要了。我那时刚满十四岁,身体正在发育,就像夏夜地里的苞谷正注浆抽穗。奶奶想尽早给我找个婆家,把亲事先定下来,这样以后也好通过亲家来帮衬一下。我天天跟在爷爷身后下地里干活,回到家里就躲在房间里哭。爷爷奶奶都知道我为啥哭。我后来发现爷爷在奶奶一次次的反对和厌烦的态度下变得越来越妥协,甚至也觉得一个女娃是不是一定要把书念到高中,跟将来能不能嫁到婆家并没有多大关系,至于我的将来,那是泼出去的水了。

大山里的夜,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我趴在窗口,望着天上的月亮,我想象着那里面应该住着许多神仙,应该会有一个善良的神仙看见我吧——她应该能猜想到我是多么心急如焚,她会想出办法来帮助帮助我吧。我睡不着,几乎天天晚上这样凝望着星空中的月亮,默默流泪祈祷着神仙保佑我,不要让命运把我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神仙看见了我,或者说,是我的命运感动了神仙,很快就发生了奇迹:一个叫王根长的叔叔从遥远的南方G城给我写来了一封信,同时还汇来了五千块钱——对当时的我们家来说,这是一笔从天而降的巨款啊!信上写到,要我继续念书,他会一直资助我,如果我将来能够考上大学的话,那么他就一直资助我到大学毕业。我后来才知道,是我们学校把我的情况反映给了县教育局,县教育局把全县十多名跟我处境差不多的孩子的情况上报给了市里一个爱心助学的公益组织,是他们联系上了南方G城那个公益组织,落实了一批自愿提供资助的对象,然后才有了那封信和那笔资助金。据说,资助我们这批贫困生的都是南方G城的那些有爱心的大老板和生意人。

哦,那个从天上下凡的神仙,原来就是名叫王根长的叔叔啊!

我给王根长叔叔写了回信,把我的家庭遭遇和我想继续念书的想法都告诉了他,并且向他保证一定发奋读书,决不让王叔叔失望——我的班主任老师把最后那句改为“决不辜负王叔叔的热心资助以及寄托在我身上的希望”。

从那个时候起,我将王根长叔叔的每笔资助款都记在笔记本上,包括他的信也都保存下来。

我要走出大山的那个梦想又复活了。我对未来又心怀憧憬。

不求回报

我就是王根长。我当初决定从乡下卷铺盖进城来打工并不仅仅因为贫穷,而是高考失败的耻辱所致。我当然知道,考上大学对于我们这些乡下孩子来说意味着什么。落榜后村里人的指指点点,让我出门都觉得有些抬不起头来;回到家里,父母嘴上没说,但神情却是厌恶而埋怨的。他们含辛茹苦供我读了这么多年书,到头来我却没争气,也让他们在乡人面前没颜面。我不打算复读了,在我的心里,大学之梦已经破灭,我要趁着年富力强去谋取财富,哪怕为之终日奔波、汗流浃背。

我后来在城里终于站稳脚跟,并且成为一家包子馆的老板,和妻子姚桂花、儿子小虎(那时已经念小学了)一家三口像城里人一样地生活着——那是我已经在城里打拼十多年后的事了。我先后做过搬运工、泥瓦匠、保安和工地食堂采买,最后,我通过G城城关街道委居会的帮助把原先一家老裁缝店租赁下来改造成“根长包子馆”,至此才结束了漂泊,也可谓苦尽甘来。我和妻子姚桂花起早贪黑地经营着这家包子馆。姚桂花是我的同乡同学,跟我一样,也是高考落榜后外出打工,她先后到过广东、海南打了几年小工,我们之间一直有书信往来。后来,我们回乡结了婚,翌年儿子小虎出生。那时候,我还根本没有想到将来要在城里开一家包子馆呢。

开包子馆并不是突发奇想。我那时在工地上做食堂采买,经常去帮厨,掌厨的是我同乡,正赶上他家的老人病故请假回乡办丧事去了,我就顶厨掌勺,替他打理几十号民工的一日三餐。我按照当年姥姥在世时所用的配料做的早点包子,居然大受欢迎。后来,早中晚都做包子还是供不应求。他们戏称那叫土包子。我的同乡回来后,民工们坚持还要吃我做的土包子,后来竟然连周边的城里居民也来买我的土包子。有一天,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大妈来到工地上找到我,对我说,希望我去她们街道那里开个包子馆,说是有一家老裁缝店关门很久了,门面一直闲置着——她希望我的这门好手艺不要被耽误了。那时候街道上还没有一家可以提供可口早餐的早餐店。后来我才知道,老大妈名叫杨月梅,是原街道居委会主任,如今退休了,但在街道上,她老人家依然一言九鼎,而且德高望重。事实上,我当时压根儿也不会想到自己能在城里开个包子馆,而且还把自己真的当成了城里人。就是说,我后来辛劳所得的财富,其实都是杨月梅大妈带来的——她帮我跑工商登记注册,又跑银行办贷款,总之,上上下下需要跑的部门机构,都是她带着我去办的。

我跟姚桂花日夜操劳,那是一段辛苦而快乐的时光。毕竟我们脱离了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命运,也像城里人那样生活在城里,享受着城里的风光,而且更重要的是,我们的儿子小虎,将来也要生活在城里,并繁衍着他的下一代——想想看,我和姚桂花当年如果考上大学,梦想的不就是这样的生活吗,希望得到和享有的不也就是这些吗?

不出一年半载,大伙儿拿我们也就不当外人了,通过买包子吃包子,我和姚桂花跟周围街坊熟悉得像一家人似的,谁家要办喜事了,谁家要办丧事了,都有人来跟我们说一声,生怕落下我们欠了人情。而且,街道搞个什么活动,也来跟我们商议,请我们参加,我们也主动给予一些赞助,比如搞过老年人广场舞比赛、社区老年书法比赛、好家庭评比什么的,总之,从来也没落下过我们,那个时候的“根长包子馆”几乎就是街道自己的包子馆。

这年底,杨月梅大妈叫我去参加一个爱心助学座谈会,在那个会上我知道了遠在西北山区一个叫溪涧村的地方,有个叫黎小红的女孩子因家庭遭遇不幸正面临辍学。想想看,我能有今天,全是仗着杨大妈的帮助和街坊们的支持,或者说,是这些好心人给予我的美好生活,我当然也应该回馈这个社会,帮助需要帮助的人。我当场就签下了那份资助协议,尽管当时还没跟妻子姚桂花商议。回家后我一说,姚桂花比我还兴奋,说这回咱们终于也能为社会做点贡献了,而且就像那些热心做公益的城里有钱人一样,给贫困地区的孩子助学了。我当场就纠正她:“什么叫像啊,就是呢!”这真是太有意义了。就凭这一点,我就觉得姚桂花的觉悟比我高,看得比我远,也怪不得当年在乡中学时,我就担心自己追不上她,也配不上她,可是一场高考,终于把她留了下来——我敢说,如果高考她成功了,我可能这辈子也休想娶上她呢。

我很快就给那个远在西北山区的溪涧村的黎小红汇去了五千元,信是我写的,我没有告诉黎小红我们的出身、背景和职业,我只是希望她发奋读书,不用担心读书费用,我会一直资助她,直到大学毕业(如果考上了大学)。我跟姚桂花算过了,高中三年五千,其间,这个孩子如果需要,我们还会随时寄钱去——大学四年,按一年一万计,也就四万,就是说,七年时间共计需要四万五千元(这当然是计划指标),以我们现在包子馆的年收益看,这笔开支绝不是大问题。

一个月后,那个叫黎小红的姑娘给我写来回信,这封信读得我跟姚桂花眼泪汪汪。我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个可怜的女孩怎么生长在那样一个家庭里,父亲早年出去打工也挣了些钱,并且给家里盖了两层小楼,母亲也曾读过书,当年也是个懂事明理的人,可是后来,父亲开始吸毒了,而且很快就败尽了家财,母亲也就变了,在外面跟别的男人乱搞,后来眼看着家财也见底了,父亲就悬梁自尽,母亲却跟别的男人跑了,从此杳无音讯,留下一对孤苦伶仃的老人和那个叫黎小红的姑娘。

看完信后,姚桂花泪眼模糊地对我说:“为了这个苦孩子,咱们就是受苦受累,也要让她继续把书读下去,读出希望,读出将来的出息!”

这话在当时真是令我既激动又感慨,我和姚桂花,谁不知道读书的重要意义啊,特别是对那些贫困无助的乡下孩子来说。

一天打烊后,我坐在餐厅的椅子上,照例要把订阅的晚报翻上一遍,我看到了一则关于资助贫困大学生的通讯报道,说的是一位偏远地区的农家女孩靠着资助读完了大学,等参加工作后,资助人居然向这个女孩索要回报,而且还要女孩认他作干爹,丑态百出,影响恶劣,直闹得女孩公开举报了这个资助人。这则报道当时对我震动很大,仿佛就是一种警示。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我就决定永远不跟我们资助的这个女孩见面,也绝不给她在心理上造成任何压力。我们只完成协议上的承诺。

绝不能背信弃义

我叫姚桂花。说实话,嫁给王根长之前,我还真没有看出来,他骨子里是一个执着坚强的人。他外表上那份谦卑和忠厚,有时候让人觉得好像就是那种没出息的窝囊和懦弱,其实,他内在却是真真切切的爱憎分明,善良正直。我曾经问过他,要不要叫那个黎小红的姑娘给我们寄张相片来,看看人长得什么模样,或者让姑娘寄几张关于她的家庭的相片来,看看究竟苦到什么程度,这也让人心里感到踏实些,或者我们等那女孩学校放假了去西北那个叫溪涧村的地方看一看。“你什么意思,桂花?”他警觉地看着我,然后一挥手,瞪眼说,“我看没那个必要!如果那个孩子真像她说的那么渴望读书,那就帮助她完成她的读书梦,至于其他的,我们能力有限。”他后来跟我强调过几次:“桂花,我要告诉你,我们做这个资助是不求回报的,所以一定不能从一开始就给那个小姑娘在心理上造成压力。如果求回报,那还不如现在就不做了。我们的初衷是为了解决那个孩子读书的困难,帮助她完成学业,所以,一定要小心避免伤害了小姑娘的自尊心,给她心理上留下阴影——你想想看,不是没办法,谁真的愿意接受别人的资助,那个钱搁在谁心里不都是沉甸甸的啊!”

我后来听说,杨月梅大妈叫他去过一次那个公益爱心组织,开了个情况通报会,会上把那个姑娘登记造册的一张照片拿给他看了,那是西北那个县教育局把那些被资助的贫困生的照片统一收集寄来的。他只看了一眼,回家后也没对我说过。在我的想象中,那就是一个穿着破旧而肥大的花棉袄,睁着一双清澈的充满渴望的大眼睛,依靠在一间破败的屋子门口往外张望着的贫困的西北乡下女孩子模样。我好像在哪里见过那样一张照片。

其实,他那样做,让我从心里更加看重他的为人和品质。是的,我们不求回报,也不需要别人的感恩戴德,我们只是尽能力所为。何况,我们自己也只是从农村进城来打工的农民。

后来,市里和区里还有街道委居会都安排过记者要采访他,要报道他热心资助贫困生的事迹,据说,在参与资助的爱心人士中,他是唯一具有农民工身份的人,这样的身份宣传出去一定会产生热烈的社会反响,但他都回绝了。我问他为什么,他对我说,要是做了那个宣传,就是把压力传导给了那个西北小姑娘,或者干脆说,好处是给了他,却伤害了那个小姑娘——这话让我在心里为他竖起了大拇指。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首先是“根长包子馆”一下子变得岌岌可危了。街道办事处希望我们转租,原因是某家火锅连锁店看中了这个门面,而且租金要上涨三倍多。我们就去找了老主任杨月梅,老人家那时已住进医院,生命垂危。尽管如此,老人家还是把街道办事处现任一拨人都召集到了病房里,一边喘着气一边恳请他们帮忙尽量把“根长包子馆”保留下来。老人家最后说了一句十分管用的话:“‘根长包子馆能不能做下去,还关系到西北一个小姑娘能不能把书读完呢!”最后,包子馆总算保留下来了,为此街道办事处每年要少收上万元租金。隔年杨月梅老人就去世了,一切也还风平浪静,但到了新年,更大的难题又来了,这回不是什么火锅连锁店的问题了,而是整个街道都要拆迁重建,那里将变成一个现代化的大商场,这也是市里的一个重大招商项目,选定的是一家知名的超市商城。也就是说,这回不走也得走,不迁也得迁了。

那些日子里,我和丈夫几乎成了热锅上的蚂蚁,他甚至一夜之间急白了头。

包子馆关门后,店面很快便被轰鸣着的大型铲车顷刻间夷为平地。我跟他又回到了乡下,他对我说,先回乡下歇歇也好,这些年也真是够累的,正好这段时间休养休养,然后再想办法。“办法总比困难多嘛,今后总还是有出路的。”他信心满满地对我说。

回到乡下,我才发现,在城市这些年的打拼,仿佛梦一场,一切似乎又重新回到了原点,好像从一开始我们就没有离开过这里。那些在城里忙碌的也做着城里人的梦的日子,似乎也是一场梦而已。村口的那一弯池塘,池塘边的那株百年的大榆树,沿着铺垫青石板的小巷往西南望去,路口便是那一幢破旧低矮的老屋,门前种着几株桃树的破败小院落,那堵低矮损坏的围墙……我曾经跟丈夫商量过,再打拼几年,在告老还乡之前,就按照城里人的住房标准,在老屋宅基地上建起一幢全村最亮眼的三层洋楼来。现在看来,这也许只是一个梦想了。

丈夫只在乡下住了几天,就又去了城里,他开始变得焦虑烦躁,他进城去寻找新的地点和门面,他还是要在城里把“根长包子馆”开下去。他忙乎了一个多月,又垂头丧气地回来了,他告诉我,再也没有理想的市口和门面可以租赁了,而且即使能够租赁的店铺也都要价太高,租金惊人。他说得平静而迟缓,好像是在说着别人的事情,其实我知道,他心急如焚,头发已经全斑白了,身体也消瘦下去,脸色暗沉,满嘴火泡。他最后说,再等等看吧,后来又嘀咕了一句:“要是杨月梅大妈还活着,那就好了!”

真是屋漏偏逢连阴雨——给我们最致命打击的噩梦,是他查出了肝癌晚期,这真是灭顶之灾啊!而且半年不到,他就走了,走得让人不敢相信——一个那么渴望美好生活并憧憬未来的生命眨眼间就不在了!

丈夫病故后,我才发现,我们几乎所有的积蓄也都被他这场病魔带走了!

记得临终前他对我说:“桂花啊,真是不该花钱治这个病啊,那么多钱都打了水漂,到头来,人财两空!”泪水从深陷而干枯的眼眶里流下来。“我对不起你和小虎,也对不起父母,没能让你们过上好日子……我要走了,可我要提醒你,不能把那个还在读大学的黎小红给忘了——还有两年时间,那女孩就要大学毕业了,还有两万元的资助款啊——那是承诺过的,不能变!我走后,你和小虎的日子会很难,还有家里的老人,还有田地里的活儿……”他说不下去了,把眼睛闭上,泪水就挂在眼眶下,瘦干枯萎的身子在病床上微微颤抖。“桂花啊,我这辈子如果说要有什么算是成功的话,那就是资助了那个叫黎小红的姑娘读书,这可是一件改变她命运的事啊!”他睁开眼看着我,眼光倏忽间变得明亮而锐利,像是回光返照一般。“我就为这件事感到骄傲,也感到安慰,其他的,我、我都没有做好,特别是没能给你——”他又闭上了眼,但这次泪水却止不住地流出来,声音也哽咽得更加厉害,“给儿子小虎带来幸福,我心疼啊……”

那时家里有三亩水田,两亩旱地,还养了两头猪和一大群鸡鸭,几乎靠我一人支撑着。公公婆婆田地里的活儿几乎都干不动了,养养家畜还能帮得上手。我算了算,靠这些,一年要攒足一万元,几乎是不可想象的事。那时小虎刚刚参加完中考,高中没考上,闲在家里,想着复读一年明年继续参加中考,可是一想到那两万元的资助款,我的心思就变了。我对小虎说,你就休學两年吧,替家里挣回两万元来,然后再继续读书去。小虎当时正处在叛逆期,说什么也要继续读书,他一点也不想进城打工——我知道,小虎不仅怕吃那个苦,也觉得那都是下贱的活儿,不体面,甚至还很危险。他毕竟是跟着我们在“根长包子馆”里长大的,尽管只是暑寒假里在一起,但城里的世情景象他清楚得很。

我只好对小虎说了实情,他却一点也不理解,我们家都穷成这个样子了,凭什么还要我们挣钱去给别人读书——真是岂有此理!我说,这是你爸生前就跟人家签了协议的,也是向人家姑娘做过保证的,而且你爸临终前还特意做了交代,这件事无论如何都要坚持下去,不能半途而废。小虎根本听不进去,气得大哭起来,然后竟然一气之下从家里跑了。

她凭什么

这座大学在这座古老城市是最著名也是历史最悠久的。我来之前就在网吧上网查过了,能够考取这所大学的基本上都是各省市县及地区中学的尖子生,或者说,都是学霸。毫无疑问,黎小红也是尖子生,甚至也是学霸。我想象不出,那样一个依靠资助读书的苦孩子究竟是如何努力才考到这里来的。

可是,她跟我们又有什么关系呢?仅仅是因为五年前我爸在一纸爱心结对助学协议上签了字,于是这个叫黎小红的命运就与我们家的命运联系在了一起,而且为了完成那份协议上的承诺,我也要为这个至今不曾谋面、跟我们没有半点血缘关系的黎小红的命运去承担义务——完成她的本科学业最后两年的资助——两万元。这是谁设计出的命运轨迹?而且,这是在我们连自己的生计都难以为继的时候!

我从乡下跑出来,就是要到这里来核实一下,那个叫黎小红的姑娘是怎样花着我们含辛茹苦挣来的钱在这里读大学的,她究竟又是怎样一个人。尽管我跟她素昧平生,但我一定要知道,我的父母花的那些钱是否值得——我也听说过的,有些读上大学的贫困生早就把花资助人的钱视为理所当然,穿的用的消费的,都远高于一个贫困生的水准。要是那样的话,无论母亲如何希望我去城里打工挣钱,我也绝对不愿再资助一分钱给那样的人,绝不!尽管我只是初中毕业,但我觉得我比我爸妈要精明得多,想想看,都资助人家五年了,居然连一面都没有见过,那个叫黎小红长得什么模样,究竟后来家境情况如何,是不是早就脱贫致富了,居然一概不知。在我看来,这就相当于把钱拿出去打了水漂竟然连个响声儿都没有听见。我绝不会去干这种傻帽事。这种事,也只有我的爸妈才会那么干。

其实,到了这所大学,我的内心是自卑而压抑的。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我为什么就不能有决心将来也考取到这里来呢?我的书读得那样差,连县高中也没能考取,跟那个叫黎小红的姐姐比,在这方面我又能说些什么呢?

走进大门时,保安拦住了我,问我到学校找谁,我随口便答,找黎小红,我姐姐。于是我在登记簿上做了登记,然后就走进了校园。这个大学真美啊,绿树成荫,花团锦簇,甬道洁净,空气里也弥漫着一阵阵好闻的清淡的樟树花香。我找到了那幢教学楼。在楼道的长廊里,我意外地看到了光荣榜和奖学金的公告栏,那上面居然都有黎小红的名字,名字上面还贴着她的照片——一张西北高原乡下女孩的面孔,圆脸,脸颊也泛着那种标志性的高原红,眼睛不大,但目光锐利,透着倔强和坚定,嘴唇抿着,好像是故意不愿笑出来,或者说,她还没有到应该笑的时候,整个神情庄重得像是下一秒就要进行宣誓一样。

我在这张照片跟前停留的时间可能长了一些,下课铃声响了,许多学生从教室里涌出来,我只得赶紧从长廊里走开了。就在教学楼后面的小花园里转悠了几圈,直等到上课铃声再响起,我又回到长廊里,继续看着橱窗玻璃里面的那个人。我看到了通栏的有关黎小红的事迹报告,后面还有系里同学们给黎小红民主评定的高分。

如果说,这五年里我们家的变故可谓天翻地覆,或者说,由基本小康一下子跌入贫困线以下,所谓“一夜回到解放前”,那么,这五年里我们资助的黎小红,却是闯过了一道道生命不堪重负的险隘难关,以她柔弱的肩膀和强大的内心扛住了压力,坚强地挺了过来。报告上说这五年来,她靠着好心人的那笔资助款,不仅始终保持着优异的学习成绩,而且从中学以优异成绩考取了大学。这些年里,她不仅把书读好了,而且寒暑假里还要回到乡下帮助爷爷奶奶忙农活,而乡下的爷爷奶奶也始终被她牵挂着,关心着,地里需要的种子化肥什么的,也是她早早地在家里置备好的,包括爷爷奶奶吃的穿的都尽力置备,在大学里所打出去的电话几乎全是给乡下的爷爷奶奶的,可以说,心系两头却从没顾此失彼。我当时就感慨了,这真不是一般人可以做到的啊!就在最近两年里,乡下的爷爷奶奶先后去世,她凭借一个人的力量在乡下亲戚们的帮助下操办了老人们的丧事。对于一个刚满十八岁的少女来说,她好像早就长大成熟了,报告里有这样一句描绘的语言:“在给爷爷奶奶垒起的坟茔前,黎小红那张泛着高原红的脸上仿佛多了一层世事沧桑。”报告里还说,在大学里,她从来都是节衣缩食,从不讲究穿戴,将能省下的每分钱都用于学习和最简单的日常生活开支,而且,她还乐于助人,团结帮助同学,关心集体,珍惜荣誉,云云。

我突然一点也不想亲眼去见黎小红本人了。在那一刻,我似乎蓦然明白了我的父母为了那个承诺为什么要如此执着,如此坚定,义无反顾,甚至不惜动员他们刚满十五岁的儿子去城里打工也要完成那份神圣的协议上的承诺。

当天,我就决定去城里的那些建筑工地上找活儿了,什么活儿都行,只要能挣到钱。

我突然发现自己也是个男子汉了。

我要做到优秀

我曾经不止一次想象过资助我的那个叫王根长的叔叔(读中学时我还想象过他就是那个善良的被我感动的天仙下凡呢),一定是个富裕的大老板,扔出去五千一万的,甚至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就像香港电影里那些有钱人说的“洒洒水啦”。在中学那间没有天花板、始终光线黯淡的教室里,我想象不出那些有钱人怎么会那么有钱呢?挣钱是多么难的一件事啊,否则,我上吊的父亲和跟别的男人跑了的母亲也不会那么绝望,那么弃我于不顾!

后来,我又想象过,那个叫王根长的叔叔一定很有钱,但行事低调,从不事声张——他一直没有来我们学校与我见上一面,甚至连一张照片也没有给我寄过。中学时学校里就组织过多次这样的见面活动,我那时紧张得不行,生怕王根长叔叔真的来,谢天谢地,他没来,不,是从未来过——他是考虑到我的难堪,还是担心我们见了面會彼此尴尬,这一点至今都令我困惑不解。我甚至还想过,王根长叔叔可能一点也不在意这点资助的钱,他根本就犯不着亲自来看一看,尽管我一直期待着又一直担心着,他会突然于某天来到学校里搞个见面会——可是,他终究还是一次也没来过!他好像根本就不在意我的情况,或者说,我的情况他一直很放心,根本用不着亲自来看一看,核实一下,或者说,他资助的那些钱,可能在他那里根本就不算什么,他一点也不想跟我这个穷姑娘见面?又或者说,资助我这样的贫困生,可能只是他出于某种沽名钓誉的考虑,而这个目的已经达到了,他也就犯不着再为此操心。

然而,读完高中考上这所理想的大学后,我就隐隐觉得,情况可能并不是我想象的那样——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自从我读高中以后,那个叫王根长的叔叔给我写过一封信外,就再也没有收到他的任何来信了。也许他是通过官方的机构了解我的全部情况,抑或是他有渠道在暗中掌握我的消息,因此他才觉得根本不用对我提出任何忠告和勉励,就是说,他完全信任我。而那些跟我同样受到资助的贫困生,几乎全部与他们的资助人见过面,有的甚至每学期都要见上一次,还来过我们学校里,那个场面就像一家人似的亲昵而感人,有的甚至已经干爹干妈地相认了。王根长叔叔最初的来信也只是希望我发奋读书,不要顾虑学费的问题,而关于他自己,包括他的职业、身份以及家庭情况却都只字未提。他不愿意写?不能写?——这些情况都让我觉得越来越疑惑。可是我给他写过信啊,几乎每个学期都写去一封,特别是在每次收到资助款之后,我都会通过写信向他汇报我一个学期来的学习和成绩情况,包括我家里的情况(这方面我尽量少写,也就蜻蜓点水式地提及,有些真实的情况我并没有告诉他,譬如我寒暑假回乡下种地忙农活,譬如后来我爷爷奶奶的先后去世,之所以这样做,是我不愿让叔叔担心,甚至增加他的破费,也顾虑过那样做可能会引起他怀疑我的动机)。可是,叔叔为什么至今连一封信也不回呢?

是不是叔叔家里发生了什么变故?或者说,资助我对于他们来说,已经变得不堪重负?那个时候我已经学会在网上检索了,后来我又缩小范围仅限于G城区域,查来搜去却找不到叫王根长的富商。毫无疑问,王根长叔叔并不是一个显赫阔绰的人,更不会是那种一掷千金的有钱人。

大二时,我又主动给叔叔写去一封信,提出了中止资助的想法,那时由于爷爷奶奶的去世,寒暑假我不用再回乡下了,就留在校园里,靠打工和在校外做家教,已经基本可以挣到下学期的所有费用。爷爷奶奶相继过世后,我成了举目无亲的人。在我的心里,那个西北家乡已经成为遥远的回忆。我必须咬紧牙关,走出我自己的人生之路。然而,大三开学前,几乎是准点准时,那一万元又汇了过来,邮寄地址还是南方G城新业街五十七号——这也是我一直写信去的地方。我记得就是大三新学期开学后不久,我给叔叔写出去的那些信居然全部退了回去,原因是“查无此人”,这怎么可能呢?钱就是用这个地址汇来的,汇款人也明明还写着王根长,而我也就是按照这个地址给王根长这个人写信去的,怎么会“查无此人”?

我几乎可以确信,那个叫王根长的叔叔一定是出了什么情况。我当然不愿去想那些不幸或灾难的事情,然而,这种预感一旦起念之后,竟像驱之不散的魔障一样如影随形。

大四开学前,那一万元还是像电脑的指定程序一样又汇来了。我想好了,等到毕业那天,我要去南方的G城,我要亲眼见到我的恩人王根长叔叔,我甚至要当面向他叩头致谢。我要告诉叔叔,他资助我的那些钱我都记录在笔记本上,将来我要连本带息地偿还他。我相信我的将来有这个足够的能力。当然,我还要让叔叔明白,即使再多的金钱也是无法偿还叔叔当初资助我,使我能够继续读书、从而改变我命运的爱心之举——这个恩情,我将终身铭记。

坦率地说,这些年里,正是因为在我背后始终站着从未谋面的资助人王根长叔叔,我的心里才始终有一种无形的压力。尽管这种压力更多的时候是一种动力,它使我更加严于律己,积极上进,但有时候会让我感到自卑和厌烦,甚至内心挣扎。特别是读大学后,有一段时间我甚至觉得那个叫王根长的叔叔仿佛始终跟随在我的身后,他用一双锐眼审视着我,不,是透视着我,他要看穿我的全部所作所为——不仅是我的学业,还有我的日常花费,甚至每分钱的开支——那既是一道关爱之光,也是一束直透我心灵所有角落的检验之光。它使我一次次地克服困难,挺起胸膛走进阳光之中,它也使我在一次次把眼泪吞下去后,学会了勇敢和坚强!

我后来多次想过,如果当初没有这个好心人王根长叔叔,我的人生就是另一条路径,也可能是另一种选择——我一点也不敢保证我能够成为一个好人,更不敢奢望自己能够成为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如果爷爷奶奶逼我嫁人,我可能逃婚,至于逃到什么地方,然后再去干什么,我一点也不知道,也有可能在逃婚无望的情况下,我会在新婚之夜就杀死那个男人(那一定不是我爱的人,这一点我甚至敢确定)。然后我就亡命天涯,至于逃命到何处,结果会如何,我同样一点也不知道。以我那个时候的心性和想法,我一定会报复这个社会,同时更加作践自己,然后再嫁祸于这个社会。如果出现那样的命运难道不是环境所致、贫困所迫?我想我会那么干的。因为那个时候的我,一无所有,又孱弱无力,甚至连生命也像坡地上的荒草一样任由任何方向的劲风支配,甚至是连根拔起。我曾经想过,那个时候的我想要索取的东西,也似乎只有以非常规的手段才能得到——我甚至也想象过我那样做的结局:囚禁于牢笼,甚至死于牢笼。然后,命运还是在最后一刻把希望还给了我——王根长叔叔所做的,就是幸运如梦降临。我只有倍加珍惜,积极向上,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我就下定决心要使自己成为一个优秀的人,一个被这个社会所需要的人,一个好人!我一点都不允许自己有任何闪失或懈怠,即便后来我面临种种羞辱和歧视时,我也坚持着,不让灰暗和绝望的情绪影响到我,或是污染了我的心境。

我其实知道室友们私下在关注我什么,留心我什么,其中梁燕的那双漂亮眼睛总时不时地在我的身上和周边搜索着什么。她看不起我,她甚至认为像我这样贫困的靠资助就学的乡村女孩子就不应该来读大学,而且是考到这样一所著名的高等学府里来。她是城里富裕人家那种像公主一样被宠爱与呵护长大的孩子。从一开始,我就从她那种愕然,继而藐视,最后又变得鄙夷不屑的眼光里,感觉到我们彼此之间巨大的落差,或者说,我们几乎连日常的沟通交流的可能性都没有。她注意到我一个馒头可以吃一天,辣酱、榨菜和方便面总是藏在床下的纸箱里,一双运动鞋还补过一个鞋底,我的文胸是在校园外的地摊上买的,而且除了那瓶雅霜,我的抽屉里没有任何女生化妆品……

有一个周末,宿舍里就留下我一个人——这是经常出现的情况,逛街购物、看电影、游公园或参加一个神秘的聚会,这些活动一般我都拒绝参加,而宁愿泡在图书馆或宿舍里看书。我从来不愿将自己置身于那种不自在的,却又要加以掩饰的尴尬处境中,事实上那种场合我曾经十分窘迫过,事后又深深地后悔过。后来,她们也就不再约我,而我似乎也就不需要理由加以拒绝了。然而,就在那天,梁燕突然回到宿舍里让我十分惊愕。她手里提着一个大包裹,她把那个用浅蓝色丝绸扎起来的大包裹扔到我的床上,冷淡地看着我,就像平日的态度一样,她对我说:“这些是我送给你的,我希望你不要嫌弃。有些东西我是穿过的,但也就穿过一二次。这件事我不会对任何人说的,我希望你也保密。”说完,她就悄然走出去,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那个学期末,在系里举办的一次演讲会上,我把这个秘密公开了出来。在主席台上,我不仅说了这件事,而且当场指着我穿的粉色裙子和两腿上肉色的丝袜,大声告诉老师和同学们,这些都是梁燕同学私下里送给我的。现场忽然就骚动了起来。我注意到坐在后排的梁燕脸色绯红,微微把头低下去。我仍大声说:“感谢梁燕同学,我会像铭记我的资助人王根长叔叔一样地铭记你——给予我的无私帮助!”那一刻,不知为何,我的眼泪竟簌簌而下。

有人说,大学期间没有看过我吃食堂里的红烧肉、猪大排,还有小鸡炖蘑菇什么的,这不是事实。我吃过,只是偶尔吃一次,或者说,大多时候是真的吃不起,真的馋得不行时就吃一次,其实心里还是隐隐觉得自己是可鄙的。我知道,我的心理上早已背负了一个道德“十字架”——我是靠资助才能读大学的,或者说,是不劳而获地在享受别人所赐,我怎么可以不凭良心去掂量这钱的分量,或者说,我能做到心安理得?好在这些年里,没有同学议论过我的花销,因为我从来也没有奢侈消费过,哪怕一次!

我似乎终于明白了,这些年来,我小心翼翼保护至今的就是我活着的尊严。

我有这么优秀的女儿

我从来也没有想到,我会养出一个大学生的女儿,而且做梦也不会想到她考取了一所全国著名的大学!我自己的人生早就烂掉了,或者说,从我出嫁之后便开始了,后来我对于自己的未来也就不再抱任何希望。從最初发现丈夫吸毒时,我就意识到我的人生快完了。那时候,确切地说在这之前,我还能看到人生些许的希望,至少我和丈夫为人生的打拼还是值得的。虽说我们住在工地上最简陋破烂的工棚里,吃着最粗劣无味的食物,起早贪黑,甚至昼夜辛劳,然而数十载风雨煎熬,我跟丈夫毕竟还是挣到了钱(当然,所谓挣到了钱也只是在乡下人看来),我们拆掉了乡下破烂的老屋,盖起了两层小洋楼,女儿小红也读初中了,也变得越来越懂事,眼看着好日子就要开始了,可是,谁能想到,我丈夫居然吸毒,而且已经有些年头了。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不得不为自己的未来做打算,因为身边这个男人显然是靠不住了,那个时候女儿还小,但是我早已没有了责任心,甚至可以说,从一开始就没有,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做个母亲,因为生个孩子对我来说,既是个意外也好像是顺其自然。我那个时候的想法其实很简单,毕竟她是黎家的后代,何况还是个女孩,我犯得着替黎家后代操那个心吗?

从我绝望的那一刻起,我就在物色下一个可以依托的男人了。我背着丈夫跟他偷情过,就在丈夫死前——这也是我这辈子最为可耻的事,也是我面对女儿时心里最为愧疚的事。我丈夫果然把自己吊死在了房梁上——这个结局,我早就预料到了。我当然不可能再回到那个衰败而残破的家里了,那样凄惨而丢人的后事我一点也不想沾上。我后来甚至一度以为,可能正是我的不检点行为才导致了丈夫的最终自杀。我跑了,跟我相好的那个男人跑了。从此,我都不愿回想过去所发生的一切。我要远走天涯海角,甚至最好从此在人间蒸发掉。

然而,就像被鬼魂纠缠上了一般,每当我孤寂难耐或委屈伤心的时候,不,更多时候还是在梦里,那个被我无情地丢弃在西北偏僻荒凉的村庄里的我的女儿——黎小红,她日夜呼唤着妈妈。她跑遍了村子里所有角落寻找着妈妈,她后来就站在村头的小山岗上举目望着,后来她又在漆黑一团的屋子里伸着那双小手到处摸抓着:“妈妈,妈妈……”她哭哑了嗓子,哭干了眼泪。有几次我甚至梦到她死了,就那么平静地在那间黑暗的小屋子里死了,床上垫着一层薄薄的草垫,死前竟然一点声息也没有发出。我一次次从噩梦里惊醒,浑身被虚汗浸透。我到这个时候才意识到,那是我今生今世唯一的骨肉——是在我子宫里孕育出来的骨肉,我从来没有想到过这种感情有一天会变得如此强烈而不能割舍!

我原以为,女儿会像我一样,在不可能考上高中的情况下很快就嫁人了,嫁给一个老实本分的庄稼人(这当然是我的理想,我甚至还期待过,千万别走上我的老路),然后就是生儿育女,终身劳作于田地和院落间,直到某天衰老而死,或因病而亡,就像荒坡上一棵小草那样自生自灭。可是,她居然考上了高中,而且居然考上了全国著名的大学——这太让我吃惊了!当有一天我在广州街头与一个进城打工的同乡姐妹意外地见了面,她把这些情况告诉我时,我怎么也不敢相信啊!

我怎么可能养出这么优秀的女儿。回忆一下,我觉得我跟丈夫的读书能力都很一般,他跟我一样,勉强读到初中就止步了,因此大学在我们眼里是可望而不可即的,是不可能实现的梦想。可是我们的女儿居然跨越了这一切,而且显得势不可挡!我还听说了,女儿之所以能够有今天,是因为背后有一个好心的资助人——王根长,他从我女儿读高中时就开始资助了,而且他还明确表示,保证资助到我女儿大学毕业。

这个叫王根长的有钱人真是要羞煞我啊!他这样做,岂不是让我这个做母亲的从此不能公开见人?据说,我女儿黎小红被资助时就相当于父母双亡(母亲一栏里写着“下落不明”),这让我在将来又如何去面对那个叫王根长的好心人?很显然,王根长的资助从一开始就没有考虑黎小红的母亲是否还活在世上,是否可以提供帮助,他当然不可能知道,这个母亲其实活得很好,甚至还很滋润。这些年里,我跟着那个男人有吃有喝,他乡下有妻子儿女,但他对我不算坏,每月还有几百元的零花钱,算是还一直疼护着我,尽管有时候也会动粗使拳脚,那一般都是他喝醉了酒的时候。他知道我有一个女儿,甚至还提醒过我,千万不要把自己的骨肉弄丢了,那就得不偿失了!——这话我听得懂,既是提醒我将来的养老和依靠是女儿,毕竟那是我的亲骨肉,也是暗示我,他不可能休妻娶我,这辈子那个名分上的妻子我休想得到。其实,我早就没有再嫁的念头了,这辈子就这样随波逐流吧,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气拉倒。可是,我现在越来越明白,我的女儿可是我将来的唯一依靠。

必须跟女儿取得联系,这个念头一时强烈得令我吃不下也睡不着。几经周折,总算查到了那个大学里我女儿寝室的电话号码,我迫不及待地打去电话——可是,她一点也不想见到我,她几乎不容我说下去,就在电话里直言不讳地告诉我:“我没有妈,我从一生下来就没有妈——你打错电话了!”

我能怎么办呢?我想好了,只有去她的大学,我不能失去这个骨肉,说得极端一点,她是我活在这个世上最后的一根救命稻草。

这个大学太漂亮了,漂亮得让我从走进大门后心里就有些虚怯,生怕一个不当举动或神色出了问题而被保安请出去。其实,在登记簿上做登记那会儿,我心里就激动得不行——想想看,我的女儿居然还是这个大学里的优秀大学生,这是我这个当妈的几辈子修来的造化啊!当保安看到我写下黎小红的名字时,便一迭连声问:“是你女儿?亲生女儿?那可是优秀大学生啊!”我只是点头,再点头,眼角余光瞥见保安的腰身微微弯曲,神情和态度也随之变得恭敬多了——这都是我女儿黎小红的本事,不,叫影响力吧。

黄昏时,我找到了女儿的宿舍,她当时不在,说是去洗澡了。傍晚的楼道里显得特别忙碌,好像这些女生们都有许多事要在这个时刻完成。我决定就在宿舍里等着。奇怪的是,当我说自己是黎小红的母亲时,宿舍里的女生们居然都用一种奇异怪诞的眼光看着我,仿佛我是一个潜藏多年、如今公然现身的骗子,而且公然骗到被骗者——黎小红的宿舍里来了。我忍着,一言不发。我能说什么呢?像我这样做母亲的,又能对她们说些什么呢?尽管那个时刻的我面红耳赤,如坐针毡。

黎小红回来了,我上前就拉住她的手。她手上搭着条湿漉漉的手巾,腰间挽着里面堆放着换洗衣物的脸盆。她定睛看着我,半天不说一句话。宿舍里的气氛变得有些紧张。几个女生在注视着我。我只得觍着脸说:“小红啊,我是你妈啊——”我这样虚张声势地叫着,就是像把氣氛压一压,给自己争取些面子。黎小红不紧不慢地把脸盆放在阳台上,回身对我说:“你先出去一下,我换身衣服就来。”我只得出去了。屋子里发生了什么我一点不知道,好像突然变得寂静了。半晌她出来了,换了一身单衣,对着走廊上的我说:“你来想干什么?现在就说!”

我说:“女儿啊!(我一开口,眼泪就哗哗流淌下来。)妈妈对不起你,我来就是想请求你的原谅,就是想看看你,就是想看看自己的亲生女儿,就是想能不能帮女儿做点……”

“我什么也不需要!”她冷冷地说,眼睛看着走廊还残存些许夕阳余晖的另一头。

我发现女儿出落得漂亮大方,亭亭玉立,气质完全不是我在乡下看见的那种土里土气又畏畏缩缩的姑娘了。我说:“小红啊,今晚,你就跟妈在一起吃个饭吧,咱娘儿俩说说话,妈有许多话要对你说,妈这些年……”

“你可以走了。”她冷若冰霜地打断道,然后扭头就回宿舍里去了。

我是一个人默默哭着回去的。我的心都快碎了。

那个钱挣回来了

小虎跑出去半年后,回来对我说,他已经在城里找到活儿了,是在一个工地上做搬运工,月薪三千多元。这让我心里高兴啊。当他把一个被汗水浸渍得皱巴巴的信封交到我的手上时,我的眼泪就流下来了,我知道那里面装着什么。

小虎也知道,他的那些钱可不是给这个家里挣的,是给那个在读大学的叫黎小红的姐姐挣的。那个承诺,现在已经变成了这个家庭的共同承诺,不能让九泉之下的王根长因为不能兑现那个承诺而死不瞑目,那是他生前唯一感到成功、骄傲和欣慰的大事!

从春天出去,到夏天回来,我发现小虎变得又黑又高了,气色好了,骨骼也强健多了,身板儿好像也长开了,大了,宽了,显得厚重了,怎么看都像个真正的男子汉了。这让我心里既感慨万端又激动欣喜。我问他,在工地上累吗?辛苦吗?活儿还干得动吗?——这些话,其实都是废话,但做娘的,我不能不说,不能不问,这个过程里,我心里其实就像钢针扎着似的。那些工地,那些活儿,哪样儿是我不熟悉的?哪样儿是我不知道其中苦衷的?小虎一脸淡然,看了看我,摇了摇头,然后就上后屋洗漱去了。我知道,他不愿回答我,他是不想说出他的心理感受,他那个样子就是让我对他要有信心——他显然接受了他爸生前的那个承诺,他现在就是为了完成它。一时间,我觉得脑子里有些乱,我分明还记得半年前我们之间的争吵,以及他的愤怒和不解,然而仅仅半年光景,小虎怎么就想通了,理解了,又一下子明白了我们在道义上必须全力以赴而无可推卸。我至今还记得小虎极度羞怒地叫着:“凭什么还要我们挣钱去给别人读书——真是岂有此理!”

这天晚上,小虎对我说:“妈,我保证打完两年工,完成爸爸生前的遗愿,但第三年我要回来重新读书,我将来还是要去上大学的。”我一时语塞,突然就哽咽了,只是不住地流眼泪。我怎么也不会想到,我的儿子居然有一天会如此迫切而真诚地对我提出他要继续读书,他要考上大学。这话是我过去从来也不敢想象的,因为以往的他从来都是表现得不怎么爱读书,甚至是烦读书、不愿读书,怎么一夜之间就开窍了?我问他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又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却始终一字不说,难道是他老子王根长地下托梦,才会使他发生如此惊人的变化?我最后对他说:“儿啊,两年后,你要读书,考大学,妈全力支持你,就是把家里的老屋卖了,妈也舍得!”

我走到公公婆婆的屋里,公公躺在床上,他的身体早已虚弱不堪,肺病折磨得他只剩下皮包骨了。他一年前就不能再下地干活,日头好的天气里我会把他搀扶出来躺在小院的藤椅上晒晒太阳,也只有那个时候那张苍白瘦削的脸庞才会泛些红晕出来,但即便如此,他喘息得也还是一口气接不上一口气。此刻,他眯着眼,沉重地呼吸着,婆婆就坐在床边的小凳子上,两位老人正在看着挂在墙壁上的电视机(这台电视机还是当初我们从城里“根长包子馆”里带回来的),正播放着黄梅戏《女驸马》,这是老人家最爱看的剧目。我本想进来把小虎在城里打工的情况对老人们细说一下。吃饭的时候公公只是问了小虎工作危险不危险,累不累,小虎都说不,老人也就没再问了。其实,公公婆婆是知道的,他们的孙子如今打工是为谁挣钱。

记得大前年的冬天,下着鹅毛大雪,一家人都在等着小虎回来吃饭。我说他跟同学进城看电影去了。我守坐在门口,望着往村口去的那条小道的拐弯处。天快黑了,雪花漫天飘舞,黯淡的天空看上去混沌而模糊一片。公公把瘦小的身子蜷缩在火桶里,脸色也像天色一样越来越阴沉。他对我说:“你最好还是去路上迎一下,小虎出门时也没带雨伞吧。”语气里含着埋怨。其实那段日子里,公公婆婆一直在追问我,小虎要不要读高中了,下一步是怎样安排的,我一直没有正面回答,也总是用不相干的话题打岔过去。我想等到一个合适的机会说,可这合适的机会总也等不来似的。其实,我心里想要说的话都快要把我憋死了。我本想趁这顿晚饭时说的,现在看来,我必须说了,正好小虎也不在当面,哪怕说出来被公公婆婆唾骂。我就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把丈夫生前资助那个西北贫困女孩读书的事说了出来,现在这个资助还要继续下去,因此,就需要小虎去城里打工挣钱而不是继续读高中。

屋子里静寂下来了,静得听得见外面无声的雪花飘落到地上的极其细微的窸窸窣窣聲。婆婆忍不住先说话了:“那个丫头就这么花咱们的钱读书?”她双手插在袖筒里,勾着弯曲的身子坐在已摆上菜的桌边,望着我,然后又看着对面的蹲在火桶里的公公。话音一落,屋子仿佛更寂静了,好像这一刻没人会回答她的问题,于是她又说:“那将来,那个丫头还退还咱们的钱不?”我觉得这一刻没法儿清晰地回答她,只得冲她摇摇头,婆婆便有些激动了:“那凭什么还要让小虎去打工挣钱,供她读书?这是哪门子法律规定的?咱那个糊涂儿子生前怎么能做这样的傻瓜事来,媳妇你今天不说,咱到阴曹地府也不会知道这世上还有这种稀罕事!”眼看着局面僵了,后面的事情可能会更加糟糕,倘若公公的态度也是反对,那么丈夫生前嘱托我的那个遗愿就有可能泡汤了。我把眼光转向蜷缩在火桶里的公公,堂屋里还没有开灯,老人的脸几乎黑成一团。他也在望着我,他似乎明白我当时的心境,半晌,他平缓坚定地说:“承诺过的事情就要兑现,这是做人的原则,要讲信誉,不能叫人背后骂。”显然,他这话是冲婆婆说的。我注意到黑暗中他的一双眼睛似乎亮堂起来,声音也洪亮些了:“根长儿生前跟我说过这件事,我完全支持他,他做得对——那个时候咱们谁也没有想到情况会变得像今天这么糟糕,这么困难……”他的脸转向桌对面的婆婆:“这个事,我也一直没对你老太婆说,也是怕你不理解,想不通,现在看来,不说也不行了。我的态度是,这件事既然当初承诺了,哪怕如今我儿子不在世上了,那也还是要坚持做完的。”他又把脸转向我,声音更低沉了:“媳妇,你决定让小虎进城打工去挣这个钱,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我支持你!”我记得当场我就埋下头抽泣了起来。

如今小虎终于在城里打工了,而且把挣到的第一笔钱送回家来,我不能不对公公婆婆说一声。电视画面上正播着女驸马在洞房里向公主申辩那一段,唱腔甜美,公公婆婆都看得如痴如醉,我只好又从房里退了出来。我想,小虎如今做什么,为什么做,真的需要我再对公公婆婆当面说一遍吗?

我要见恩人

我终于大学毕业了,系领导和老师都希望我在母校继续读研,甚至希望我将来还能读博,甚至博士后。我都放弃了。我要工作,我要去挣钱,我要去还清我在笔记本上记下的那一笔笔恩情债务——我怎么能够忘掉那个叫王根长的叔叔这些年来的资助呢?尽管从一开始我并没有必须偿还的责任,但我可以做到心安理得吗?当我具备了偿还的能力之后,我的良知还能沉默吗?事实上七年多来的资助,就像一个摆脱不掉的幽灵一样始终紧随着我,现在我大学毕业了,我怎么会不想跟它做一个当面锣对面鼓的了结呢?

那个时候,去见王根长叔叔成了我的头等大事,而且这是在我心中酝酿了七年多的计划。我觉得自己作为优秀大学生、历年奖学金获得者、优秀团干——这份成绩单会让王根长叔叔感到欣慰的,或者说,他应该觉得他的资助在我这里是真真切切地改变了一个人的命运!

我是乘坐高铁到了G城的,按照当初的地址找到的地方令我大吃一惊——竟然是一家大润发超市商城。打听后更让我吃惊的是,这里根本就没有人认识叫王根长的,而且连听说都没有。我只得去街道居委会打听,人家告诉我,大润发超市之前是有一个“根长包子馆”,三年前,整条街都拆了,“根长包子馆”自然也就烟消云散了,至于后来王根长去了哪里,几乎没有人知道。街道居委会一个中年男人对我说,是陆续收到过好几封从某著名大学寄来的写给王根长的信,后来又都按原寄信地址退了回去,因为这里根本就没人知道王根长现在在哪里。

我当时的困惑在于,既然王根长叔叔已经不在这里做生意了,那为什么还要坚持按这个地址汇钱呢?如果没有记错的话,从我读高中开始,每笔资助款的汇出地址都是写这里——G城新业街五十七号。是不是担心变更了地址,就会引起我不必要的猜疑,甚至影响我的学业?我继续在这个街区打听着,最后总算从原街道居委会老主任杨月梅的儿媳妇刘阿姨那里得知,这条街拆除后,王根长就带着媳妇和孩子回老家农村了,从此再也没有回来。老街坊们至今都还在说王根长是个好心人,还有他做的鲜美可口的土包子。

那么,去哪里才能找到王根长叔叔呢?

还是在刘阿姨的帮助下,我最终查找到了王根长叔叔的乡下地址。这个地址是王根长在办暂住证时留在街道居委会的流动人口登记簿上的。

我当天就赶上最后一班赶往W县的公共汽车,到了W县一打听才知道,去X乡A村还有三十多里路。面对一片漆黑的夜空,我放弃了,当晚就在县城一家小旅店里住了下来。翌日一早,我就赶往X乡的A村。

这条乡村土道仅有两米多宽,从留在路上的车辙看,也只有乡野小道上常见的那种电三轮、小面包车和板车可以通行。天才蒙蒙亮,我等不及了,决定迈开双腿走着去。当年在我的西北农村老家,走上二三十里路真是稀松平常的事。

日头出来后,我已走得浑身汗水淋漓,手机导航告诉我,距离村庄只有一里多路了。不知为什么,那一刻,我的心情蓦然变得沉重起来。

我觉得这七年多来,似乎是被欺骗了——那显然不是一个有钱人资助了我,相反,可能是一个地地道道的穷人资助了我!随着我脚步的深入,乡村贫困的气息似乎越来越浓,越来越逼近那样一个真实的境况——是一个跟我一样贫困的人帮助了我,而我却一直蒙在鼓里,一直不明就里,一直在花着这样一个穷人的钱在学习和成长!

终于到了村口,我决定无论如何也要先找到一个同村的人了解一下有关王根长的情况。我一点也不能鲁莽唐突了。我在村口池塘边的一株百年大榆树下的石板上坐下来。那一弯池塘的水面上此刻正氤氲着一层淡淡的薄雾,环塘边的小道一直延伸到对面阴暗的街巷里,那小道上铺垫着亮晶晶的青石板。我看见有三只小黄狗颠着轻快的步子走过来,看着树下石板上坐着的我,它们愣住了,神情迷惑不解的样子。我向它们招手,它们居然摇着尾巴围拢到我的身边来,好像我们早就熟悉似的。我伸出手逐一抚摸着它们毛茸茸的小脑袋,一边观望周围,期待着见到第一个村里人。

终于,从小巷里走出来一个扛着短锄,背着篾篓的老人。我马上站起身,迎上去向老人打听王根长家的地址。老人看着我,问我是不是老师?我没解释,含糊地点了一下头。老人夸張地一摆手,又说,一瞧我的模样儿,就猜到我是个老师呢,而且去王根长家也一定还是为了那个小虎继续考学的事吧。我就纳闷了,他怎么会这么想?我还是没有开口,望着他,希望他说下去。老人就在我身边坐下来,从腰间抽出那种老式的旱烟管,从上衣兜里掏出烟丝袋,往烟管里装上烟丝,点上火吸起来。他是要上山采药去的。那三只小黄狗对老人摇头摆尾,匍匐在他身边,仿佛也想听他说。

老人告诉我,王根长两年前就病死了(我当场就惊怔了,心跳也异常了),说是生前在城里开包子馆时(老人这时特别强调了一句:根长那会儿可是有钱啊!)跟西北农村一个贫困学生签了一份资助协议,要负责资助那个女孩子读书读到大学毕业,这下可是遭罪了,人死了债不烂,还有两年那个女孩子才能大学毕业,王根长的媳妇姚桂花就逼着儿子小虎出外打工,其实就是为那个女孩子读书挣钱去,说这是丈夫的遗愿,必须坚持要把这件事做个了结,这一家人要这个气节,要这个名声。关于小虎要继续读书的事,乡里的老师也是来过的,老人絮叨着,最后看着我问:“你作为老师,也是为这事才一大早上门来的吧?”

我几乎没说什么了,又好像支支吾吾说了什么,反正都有些不着边际,后来我一边忙着擦拭眼泪,一边起身向老人告辞了。

我终于看到了那个叫王根长叔叔的家——一座灰暗陈旧的老式土屋,一堵破败的土墙围起的小院,里面种着几株桃树,院子旁边有鸡笼和猪圈,但看上去,院子里显得又脏又乱,好像从未好好规整过。我还注意到,关闭的院门上还贴着早已泛白的破损了的春联:“能受苦方为志士,肯吃亏不是痴人。”

我的心里这时打了个寒战。

我没有走进这个家,我甚至一点也不想见这个家里的任何人——我觉得自己没脸去见他们,哪怕是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

我们兑现了承诺

当我把最后一笔资助款汇出后,从邮局出来,天空湛蓝无比,阳光灿烂如金,我觉得整个人仿佛一下子变得飘飘欲仙了。在这之前,那个年轻漂亮的女营业员透过柜台玻璃窗惊愕地望着我,问:“阿姨,你没事吧?”——我相信,她是看到了我哆嗦不已的手指、抽搐着的嘴角以及骤然变得苍白而扭曲的面容,當然,一定还有我眼眶里即将涌出的泪水。

“没事,没事。”我说,并不住地冲她点着头。

一走出邮局,我的双脚就像踩在棉花上一般飘忽不定。我有些晕头转向了,于是我赶紧扶住路边的一棵梧桐树干。此刻,我胸腔里的心脏在怦怦跳着,身子好像也变得极其虚弱。我的眼泪就在这个时候哗哗流淌下来。靠在树干上,仰望光线炫目的天空,我大声喊道:“根长啊,你的遗愿我们完成了!”

仿佛一块压在心底的巨石终于搬走了,不,是那个烙印在心底且须臾不离左右的幽灵终于消失了,不,是死去的根长那一双睁着的在天之眼终于可以安心地合上了!

从县城回乡下的路上,我回忆了丈夫临终前的那些交代,回忆了那些省吃俭用、节衣缩食的日子,也回忆了——不,是想象了可怜的小虎在城里打工的艰苦日子,特别是他后来每次汇钱回来都不忘打来电话提醒我“攒下多少了?”……我觉得自己走不动了,就瘫坐在路边一块草地上。一坐下来我就哭了,我哭得是那么痛心而痛快啊!

我可能永远也不会把这些情况告诉那个叫黎小红的姑娘的。丈夫临终时就一再叮嘱过,我们这样做纯粹是自愿的,不求任何回报,我们只是完成了我们当初的承诺——尽管那个时候我们并不知道这个承诺会给我们带来如此大的压力,不知道要做一个信守承诺的人,原来需要这么大的勇气和毅力,而且还要为之付出如此艰辛的努力!特别是当我们又重新变成了穷人之后,实现那个承诺几乎变成了不可能实现的梦想——但是,我们挺过来了,成功了,不,是儿子小虎帮助我们实现了它,不,是我们共同完成了它!

我依稀记得,丈夫死后曾托梦给我,要我记着那个还在大学里读书的苦孩子,还叮嘱我,那个姑娘一旦失去了资助就有可能耽误了前程,不,是有可能误入一生的穷困潦倒,甚至要求我,与其那样,不如以我们的穷困潦倒去成全她,何况是我们做过承诺的!我不止一次地想过,去趟G城吧,找到那个公益爱心助学组织,要求终止我丈夫签下的那份资助协议——因为我们早就不再具备那个资助能力了。可是,每每有了这个念头,九泉之下的根长仿佛就会来到梦里找上我,他对我的心思似乎早就了如指掌。我记得有一次他在梦里还对我说,眼下家里日子的苦和难,他都看得到,但再苦再难,也要咬紧牙关去兑现那个承诺……我惊醒过来,看着黑暗中家徒四壁的屋子,就坐在床头无声地啜泣。这样的日子,还有可能去兑现那个承诺吗?可是,一想到根长的再三叮嘱,我又怎么能背信弃义呢?如果说,那份资助协议是一副道义的十字架,那么它早就从我死去的丈夫那里转移到了我的肩上,我将背负下去,直到完成那个承诺!

现在,我终于卸下了那个沉重的十字架,也就是说,我们要重新开始新生活。首先我要把小虎召回来跟他商量继续读书的事。小虎自己也明确说过,资助完那个叫黎小红的姐姐,他还要回学校继续读书,将来要考上大学。我明显感觉到小虎不仅懂事了,而且有了责任感,这是他爸生前最希望看到的,只可惜来得有些晚了——要是他爸生前能看到现在的小虎,他该有多高兴啊!这两年的打工生涯,小虎变得又高大又强壮,是个虎虎生威的男子汉了。

还有,今年这个年要好好过一下。我要告诉公公婆婆,让老人们也跟着高兴高兴。公公自从小虎进城打工后,连平日抽的旱烟都戒掉了,饭菜更是不讲究油水,有时候主食就是一根玉米、山芋或几只土豆,外加一碗白开水。家里的鸡蛋攒上三十只后,婆婆就会拿到集市上卖掉,补贴家用。只有逢年过节,才有可能杀只鸡或鸭什么的,算是一家人打了牙祭。家里腌上了十几坛咸菜酱菜,平日里就靠它们当主菜对付。日常的油荤,也是靠腊月里腌制的肥猪肉,每餐用刀削下几片,拌在蔬菜里炒熟了吃;有时候(其实也是实在馋了),就放在饭锅上蒸熟后,把油淋在饭头上,再配上一两块肉片拌饭吃。我至今都还清晰地记得,那次小虎送钱回来,翌日又要进城去打工,公公送他到门口时竟然老泪纵横,再也迈不动脚步,他就一把将孙子推出家门,佝偻着腰身说:“小虎啊,你将来的出息,就从现在开始吧。”婆婆靠在门边,几乎哭肿了眼睛,但嘴上什么也没说。

两年多来,一家子人跟着这般受苦受累,但我们还是熬过来了,这就是胜利!我觉得自己从里到外都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光彩过,轻松过,舒畅过,真的,那种感觉真是美妙极了!

一回到家里,我就把丈夫的遗像从里房拿到堂屋,把镜框擦得光亮,供在大桌上,然后我去厨房里给他做了他生前最爱吃的菜,都是我从城里顺便买回来的——粉蒸肉,红烧肉,糖醋排骨,还清蒸了一条武昌鱼,都摆上了桌,然后又给他倒上酒。我举着酒杯对他说:“根长啊,今天是个好日子啊,你的遗愿实现了,我们完成了任务,不,是我们一家人完成了任务!我今天就是要让你知道,我们一家人又要重新过我们自己的生活了!”

后面的话,我说不下去了,是嗓子眼儿哑了,眼泪也簌簌而下。但我知道,这会儿我的眼泪既是辛酸的也是幸福的;在我模糊的视线里,看到镜框里的王根长笑了,笑得眼眶里泪花闪烁。

我没有注意到,公公、婆婆居然也站在了我的身边,也是泪流满面。

我要偿还恩情

我回到大学后,就变得有些魂不守舍了。特别是到了夜里,怎么也睡不着,而到了白天,依然觉得整个人恍惚不定且心神不宁。我脑子里浮现的依然是那个偏僻乡村早晨的景象,那个上山采药老人的述说,那三只匍匐在脚边的温顺的黄狗儿,以及后来我看到的破败的屋子和杂乱的院落,还有想象中住在那间屋子里贫困交加但却坚守承诺、决不弃信的人们,还有院门上那副别有深意的对联。

这会儿是暑假了,宿舍里空空如也。往年这会儿我已经开始勤工俭学,做家教、到图书馆做辅导、去餐厅当服务员,总之,我不会让自己闲着。现在,从那个乡村回来后,我的心仿佛坠入了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里。那一家人为了我这些年的学业,过着怎样不堪的生活,我怎么就从来没有想过他们的日子呢?在以往的那些岁月里,我不是还经常埋怨甚至诅咒过命运对自己的不公,怎么从来也没有想过我这样的命运竟然还是寄托在那样一个贫困家庭的苦难挣扎之上!我难道不觉得羞愧?不,我难道不是一个寡廉鲜耻的人?

我坐在床沿上,在空寂的宿舍里,独自哭了。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哭。但我知道,我并不是为那一家人而哭,我是为我自己。

我终于给母亲打去了电话——这是我鼓足勇气后的一个极其笃定的决定,也是我这些年来第一次主动跟她联系,手機号码是她上次来学校时给我留下的,并嘱托我有需要时就给她打过去。我曾经发过誓,这辈子都不需要她的任何帮助,说穿了,是我不再需要她那样的母亲,我甚至可以对自己说,在我所要表达的语系里几乎已经没有“妈妈”一词。在过去那些黑暗而痛苦的岁月里,那个所谓妈妈的音容笑貌,包括她在我儿时和少年时光里留给我的所有记忆,甚至连同她留在我体内的血脉亲情,随着那些漫长的孤寂无告、绝望无助的时光流逝而渐渐淡化了,甚至早已消失殆尽,就像家乡山村里晨光中的炊烟一样,在越过山岗的阳光照射下早已飘散得无影无踪。就是说,我不再需要她的爱,更何况是她的同情,她的眼泪。

她接通了电话,当听出是我的来电时欣喜万分,一迭连声问着:“女儿啊,小红啊,有什么事啊?你说,你快说啊——妈心里有点乱——你说,你快说啊!”仿佛她早就猜到我总有这么一天会打来电话请求她的帮助,或者说,我终究还需要她这个妈。这令我当即感到羞愧而又尴尬,甚至是愤怒。

我握着电话,眼泪就流下来,好像既是为自己妥协的可耻,也像是因为这个世上终究还有这样一个回归的亲人。我犹豫着,竟说不出话来,而对方仍是那样热切地重复着那些慈悲而关切的询问。

于是,我闭上潮湿的眼睛,几乎屏住呼吸,才把那些事前斟酌了很久的话说了出来:“你如果还愿意做我的妈妈,也还希望得到我这个当初被你抛弃的女儿的原谅,那你就要为我准备六万元现金,从高中到大学,我一共欠下资助人这么多钱。其实,这些资助的钱是不需要还的,但这些钱,对于我的人生意义,却又是无法偿还的!(我一口气说到这,停顿了一下,换了语气。)你要是没有那么多钱,那就算了,就当我什么也没说过;你要是有,又觉得不值得,那也没关系,你就暂借给我,我可以给你写下欠条,将来连本带息还你。我要告诉你的是,尽管这笔钱是资助人当初自愿承诺的,但是,那一家人为了完成这个资助,他们倾尽了所有,是在贫困中倾尽了所有……”

我强烈地哽咽起来,突然觉得说不下去了。

电话那头没有了声音,好像刚才里面传来的激动情绪和慈爱关切瞬息间便没了踪影。我握着话筒屏息着,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异常清醒且意志坚定,我甚至已经想好了,默数到十,她没有回答我就挂断电话——我其实想到了她可能一下子无法接受要提供如此数额的沉甸甸的钞票,但她必须给我一个态度,一个像所有真正的母亲一样的态度。当我数到八时,她终于回答了,声音变得低沉而有些迟缓:“女儿啊,妈一定帮你还上,一定的!妈只是想问你,要得那么急吗?”我说:“急,越快越好!”她那边几乎没有停顿,又问:“为什么啊,这么急?”这时,我的眼泪又哗哗流淌下来。“为什么?因为那个资助我的人,早就死了,是他的妻子替他攒钱资助我的,不,是让他的儿子辍学打工来资助我的,是他们一家人含辛茹苦、省吃俭用共同攒钱资助我的——这就是我为什么要得这么急!”

电话那头的声音终于也急迫起来:“妈知道了,妈知道了,妈明天就去筹款,妈妈一定把钱筹齐了,妈妈争取后天就赶到学校去,把钱送给你。”

我想,可能是我在电话里那急促到愤怒的语气和夹杂着抽泣的声音吓坏了她,以至于她倏忽之间就失去了方寸,听起来显得那么紧张而又慌乱……

像上次一样,我还是乘坐高铁赶到G城的,那时已经午后了,我在车站外面的路边餐馆吃了一碗面,然后就坐上一辆破旧的小面包车,往X乡的A村进发。

偏西的阳光显得炽烈而炫目,狭窄的道路穿行在山林之间。一个多星期前,我曾走过这里,但此刻竟觉得外面的景致好像不一样了。我把那包裹着六万现金的挎包紧紧压在自己的膝盖上,欣赏着车窗外山野葱郁的景色,心情变得爽朗而舒畅起来。

较之于一个多星期前来这里,我知道此刻自己这样的好心情,是缘于这些年来一直盘桓在我心头那沉甸甸的感恩债务即将偿还——它们追踪着我,也不断拷问着我,既给了我绝地反击的勇气,也给了我持续发奋的动力,从而成就了我追求理想人生的抱负。

山路弯弯曲曲,一座座山坳里的小村庄从车窗外掠过。我这仅仅是去偿还感恩债务,还是应该再做点什么——面对那个贫困的家庭,面对那个坚强伟大的妇人,面对那个进城打工的男孩,还有住在那座破败的屋子里一对垂垂老矣的爷爷奶奶。

我蓦然觉得面对那七年多来的恩情,此刻,压在我膝盖上那只包里的——由我那母性回归的妈妈提供的六万元,能偿还得清那一家人对我的付出吗?偿还得清他们的付出对于我的人生的至关重要的影响吗?偿还得清他们那样不计回报,甚至连见我一面的机会也没有给予我的义无反顾的坚持到底吗?

哦,由这份沉甸甸的感恩债务所凝结的深情厚谊是我无法偿还的,甚至是我这辈子都无法偿还的!哦,我这是在回家啊!回到那个七年多来一直默默关心我、资助着我的家啊!那个坚强伟大的妇人就是我没有血缘的妈妈,那个男孩就是我没有血缘的弟弟,那爷爷奶奶也就是我没有血缘的爷爷奶奶!我这是要去和七年多来都不曾谋面的亲人们相认!

我都想好了,傍晚时分赶到那个村庄,正好赶上跟那一家人在一起吃上晚饭,我要向这家人诉说这七年多来自己所经历的一切,我今晚就要住在那个家里,不行,就跟那个叫姚桂花的妈妈睡在一张床上,就像是她的女儿一样,要是碰巧能见到那个在城里打工的叫小虎的弟弟就好了,我要劝他回来继续读高中,然后考上大学,我会尽我所能地帮助他,就像帮助我自己的亲弟弟。

远远的,透过车窗,我看到了那个山脚下的村庄,也隐约看到了在那个村庄西北角的那所破败的房屋,近了,越来越近了。

责任编辑 夏 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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