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璨
一
老毛的门店是县城东街并排的两间。一间杂货铺,前半段各种商品,铅笔、文件夹、巧克力、蛋糕、卫生纸等,琳琅满目;后半段厨房,锅碗瓢盆,香菜小葱,夹在一个阴暗的窄道里,只一人能进去。一间地毯专营店,入门左侧一张办公桌,继而左右墙、木架上各种大小各种纹样各种颜色的地毯,以及十几块镶着金框的奖牌;再往里,布帘隔着单人床,被褥、衣服随便堆着。
杂货铺担着一家人的吃喝拉撒以及孩子的学费,由老婆管着,十几年不好不坏。地毯专营店老毛负责,赚就是欢欢喜喜一大张钱,垒起来给儿子买房娶媳妇;不赚便是裂在心上的一条缝,得杂货铺往里填。中间有门互通,两面可兼顾。
老毛小学时,校门口有个小卖部,有方便面、辣条各种好吃的零食,允许赊账,村上孩子一蜂窝往那儿涌,拿东西只签张飞宋江鲁智深,欺小卖部老头不识字。唯老毛,工工整整署上自己的名字,想偷偷把别人签的改成本名,又怕挨揍。杂货铺开张那天,脑子里印出小学时候的事,门口贴了张“概不赊账”,想一想,又撕了,该赊还赊,谁都有慌忙不带钱的时候。至于买地毯的,都是有闲钱又喜欢这传统物件的,给的是现钱。
这就说到了传统,老毛是当地织毯工艺的非遗传承人,一边靠地毯给儿子攒钱,一边还得把这手艺给下一代传承下去。但下一代愿意学这个的越来越少,能传多远连他自己都说不上,所以他就想把自家地毯做得更好,越多人喜欢就越多人记得,也算一种传承。
地毯怎樣叫做得好,外行人不懂,怕把不好当好,就远远近近托懂行的人打听。回说你去找县城东街的老毛,他那里的地毯就叫做得好。果然就买到好的,纹样经典,色泽鲜丽,绒面韧而细密,经年不脱毛不褪色无虫蛀,嫁姑娘当个陪嫁娘家人一辈子都脸上有光。
这是老毛入行三十多年才有的资本,三十多年前他连地毯究竟是怎么回事都不知道。那时他刚二十出头,从一个中专学校毕业,跑市里一个啤酒厂卖啤酒。日子过得如意,不但工资高,上下班还被五菱汽车专程接送。看车窗外那么多骑26型自行车的人风里雨里,心里又得意又不是滋味。半年后主意变了,跑去工信局,想一辈子做个行政事业单位干部,结果被农村户口卡在了门外,恰好县地毯厂招工,能解决户口问题,就招工入厂了。
若当时一直留在啤酒厂或继续在工信局干临时工,现在什么样子说不准。高一时学校住宿,他的床位临近门口,冬天冷风透身,感冒一个月没上课,等再回到课堂无论如何都赶不上进度,便书包一扔直接就回家种地了。种了一段时间,同伴说我们走啊,不能再种地了,就一起又跑到县城上初中,重读两年考上那个不怎么样的中专,从此命运钉在一个并不高的起点上,想要往前却处处受限。都说人一辈子是命定,但当初要好好学习考个好大学,定不会像现在一样,在县城守了十几年的门店。而他的愿望是想到更大一点的地方,那样人生就会是另一幅广阔图景。说到底还是自己浪费了自己,跟命不命的关系不大。
前半辈子既这样过去,后半辈子就只能认命地继续下去。幸亏有地毯这个传统手工艺,让他觉得和许多浑浑噩噩一生的人究竟也有所不同。
二
老毛最终喜欢上地毯制作,同厂里一个姑娘有直接的关系。
那时地毯厂的女人很牛气,下巴高抬,眼皮低垂,旁边缠着的小伙子要长得差或家里买不起“三金”的,必定入不了眼。一个小县城,女人的工资竟比老师还要高,年底还有鱼啊肉啊大堆的福利往家里搬,难不成会俯下身子找个上不了台面的农村人?简直是白日做梦。
入厂即做了洗毯工的小毛就被这样一个白日梦困住,喜欢上了剪毯岗位的一个漂亮姑娘。其实他条件很不错,浓眉大眼,鼻梁高挺,国字脸棱角分明,与那姑娘同属上品的容貌。可姑娘是标准的城里人,他这样农村家庭的小伙,他连和她说话的勇气都没有。只一次,他到几个哥们的宿舍去玩,见姑娘也在,忍不住盯着她看,而她只朝他这边随便滑了一眼,便转过身没再理他了。
小毛有些痛苦。一方面,他觉得那姑娘正是他一直想要娶回家的女人,因为在她随便瞟他一眼的时候,他从她目光里看到了一种叫温柔的东西,同她漂亮的容颜一样自此在他心里扎了根,不几天就疯长成一棵大树,撑得他心里面难受。另一方面,他又老实,远远一个姑娘走来都会令他脸红,更别说涎着脸去追这个于他可望而不可即的女人,简直比登天还难。
没办法,小毛只得把那越长越大的树强压在心里避免冒出一片叶子来。然而毕竟年轻啊,由内及外的热气腾腾,免不了从心沿上斜出一片大叶子。什么大叶子?一块地毯。他决心偷偷为女子织一块最漂亮的地毯,哪怕给不到她手里,他天天晃着的心也有个落处。而且,作为地毯厂一名普通的洗毯工,他唯一可利用的资源也只有这个。
很快小毛就想好了。他小时候在离村不远的祁连山上放过羊,特别喜欢山里一种叫马兰花的植物。浓绿的韭形叶,一入夏就噌噌噌地在草坡上蹿;蝴蝶样长舌瓣的蓝色花,安静地从密叶中微微冒出头,让人既能看到又不觉得它张扬,像极了他喜欢的那女子。而且,这种花白色的条形蕊紧贴在每片花瓣的内侧,竟是可以摘出来吃的。说不清什么味道,就觉得好,每次放羊他都会蹲在铺地的马兰花旁一根一根慢慢地抽出来吃。到如今,只要看到那姑娘,他都会莫名地想起马兰花的白色花蕊,那渺渺的说不清的味道,他要织这样一张马兰花的地毯。
先是绘图。这难不倒小毛。因为他所在的地毯厂一直在全国乃至国外都有声誉,无论古典繁复的欧式图案、民间韵味的传统图案,还是皇家气派的京式图案,无论牡丹的富贵、卍字边的吉祥、珠儿边的延绵不断,还是石榴和佛手的多子多福、奎龙的镂空通透,只要他愿意,都可以从绘图工那里偷偷学来。但小毛想要绘出的是厂里从未有人做过的马兰花图,倒显出小毛的独具匠心,私下里觉得只那女子才配拥有。不动声色地,他从绘图师傅那里要了一张与实物1:1比例的专用格子图,按记忆中马兰花的样子,独自在灯影下一格一格标注了落线位置及颜色,并想象地毯成品后的精致模样,感觉同那女子在情思上又近了一步。
接下来是织毯。这工序说难也不难,将经线一条条挂在高及十米的机梁上,后方挂上那1:1比例的图纸,操作时只按图纸标注的颜色及花形经纬线交织便不会出错。只不过,当地地毯是它独有的一种织法:线是纯羊毛八股一根的细线,比起其他地方或假冒产品十股一根的粗线,织出的地毯更柔韧更细密;纬线按手工8字套方式与经线套在一起,不像机械制成的那样背面只刷一层胶,日久胶一脱落地毯也跟着脱毛,当地地毯永久都不会脱毛。让小毛倍感为难的是,整个地毯厂包括98%女工在內的正式工加临时工近两千人,没一个男人会上织毯工岗位操作,若他这样一个洗毯工坐在机梁下,不单显得突兀且不合适,别人问起也无法说出缘由。狠了狠心,他用半月工资买了条价格不菲的中华烟递给车间主任,谎称学习织毯技术,到厂里用做实验的一架独立成室的织毯机前偷偷织起了那块地毯。
要说织毯这活真不是男人干的,即便看了很多次女人们穿绳系扣、割刀落线的方法,到他男人的粗手下,不是穿错了位置就是割破了手,急得他在心里暗骂。而且,持续一个坐姿腰酸背痛不说,心也不能长久地安稳。怪不得织毯的那些女人屁股都大,成天这样坐着,身上的肉都往这一处垒,不大才怪。也不知这算不算得职业病,反正厂里从未给过相关补贴,倒是不明真相的人都觉得女人屁股大好生娃,况且这又要不了人的命。
小毛用了比别人多一倍的时间,即两周多才把这一平方米的地毯织出来,实在太不好弄了。等别人下班后将地毯放入平毯机,看表面参差不齐的地毯经工刀自动裁修再从另一头出来,变得格外平整和柔顺,他心里那个开心啊。甚至幻想自己与姑娘一起坐在地毯上的情形,俩人肩并肩手牵手说着想说的话,连周围的空气都散发着幸福的味道。
小毛这样偷偷地织毯,无疑是在干私活。而事实上,厂里一直鼓励青工要多学多练成为多面手,因而允许进步的青工在不影响本职的情况下进行各种尝试。小毛是不想让别人知道,藏在心上的东西一旦公之于众,便像漏了风的气球,不那么饱满了。包括平毯完后的洗毯,并不是普通的用清水洗洗完事,而是要放在院子里,喷上酸碱适度的药水,用韧性十足又不伤毛的马兰花根扎起的细耙子来回地耙。耙掉毯上的杂质和浮毛,洗去植物染色剂的残余。如此地毯几十年都是最初的颜色且不掉毛还防虫蛀,一段时间脏了用小笤帚(现在是吸尘器)扫几下。如果四五年实在脏得不行,便冬天反扣在雪地里,用木棒使劲敲打,待毯中的灰尘杂物被雪吸附,翻起来晾干又是一张簇新的地毯。如此之声势,天晓得他是怎样躲过别人的目光将那张地毯洗好的,总之男孩子一旦坠入爱河,便一切不可能都变成可能了。
他开始剪花。好比小毛喜欢的那姑娘,她的身形若只是平上平下没一点起伏,那同一根了无生趣的枯树枝没什么区别,绝不会引起小毛的喜欢。漂亮不说,那姑娘凹凸有致的身体每每出现并摇曳生姿一般地走动,在小毛因害羞而躲得远远的眼里简直就像一条曲折回绕的溪水,瞬间就灌满了他颤抖不已的心。剪花亦如此,洗好的地毯上各种花色纹样都是平面的不太生动,如果用剪刀在每朵花每片叶每条龙的边缘片一下剜一下甚至做个抹坡,那花那叶那龙即刻就浮雕一样地立起来,像呼之欲出。尤其小毛织的这张毯又细又密,稍不慎就会剪出一个难看的豁口,故而小毛几乎屏住呼吸全身都贴在那里剪。他想剪出一种圆润,就像自己每想起那姑娘心口就涤荡起一种温柔;他想剪出一种层次分明,倘能与那姑娘成家,那婚后的每一天都将丰盈多姿;他还想剪出一种宽窄适度、深浅一致,日子必得要遵守一定的规矩才能长长久久。手底下这张质地柔软、色泽鲜亮、纹样生动、经久耐用的集当地地毯所有优点为一体的马兰花地毯,无疑是他为自己和那姑娘将来的生活绘制的一幅无比灿烂的图景。他要在地毯厂后门旁一棵正开着白花的槐树底下,将它深情地送入姑娘手中,虽然一想起送毯的具体情形,他内心不免又紧张起来。
剪完花再经修毯这最后一道工序,小毛整张毯做出来已是四个月以后了。地毯厂后门旁那棵槐树上的白花也已落尽,剩下一树浓密的绿叶子,酷暑天倒是乘凉的好地方。
小毛没能找到机会把地毯送给那姑娘。他实在太害羞了,好几次远远看到那姑娘,心努力地往前冲,身子却长在原地一动不动,以至于错过好几次单独邀约的机会。直到有一天,听同事说那姑娘正与一个车间主任的儿子谈对象,他心里又痛又悔,更不敢有什么奢望。只想等姑娘和那小伙结婚那天,就把这几乎耗尽他全部情感的地毯当作贺礼送给她。她虽不知其饱含着的情意,但他知道并曾倍受煎熬,也就足够了。
想象一下,失恋后的小毛究竟怎样才能从一种痛苦中摆脱出来,每天看着那用心织就的地毯又会是怎样一番心境,总之其后的日子定不会太好过。然而一年后小毛便结婚了,并发现结婚远比他当初想象的要幸福。
新娘正是他要送地毯的那姑娘,如今杂货铺的女主人。
那姑娘并没和车间主任的儿子谈恋爱。之前某个平常的日子,她去一个男生宿舍借东西,随后进去一个浓眉大眼方脸盘的英俊小伙,黑衬衣下摆掖在蓝色牛仔裤腰间,西部牛仔一样引得她注目,随即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这辈子要是嫁给这样一个人也就足够了。”闪完,她该干啥又去干啥了,再无丝毫的情绪波动,也再没想起过这小伙。后来,有人热心要给她介绍对象,她想这方式多俗啊,还不一定找到合心的,便连名字都没问就一口回绝了。
说不相信命吧,有些事偏偏就好像是命中注定。无论当初要嫁小毛的那个念头如何的转瞬即逝,也不管别人要给她介绍而她强力拒绝的对象正是小毛,那姑娘最终还是嫁给了小毛。其间历经了怎样一个百转千回的过程,那开着马兰花的地毯在什么情形下由小毛颤着心送到姑娘手中。他们未对任何人提起,像小毛偷偷织就的那张马兰花地毯,唯愿珍藏在彼此的心底,成为其后岁月里的忠诚陪伴。
事实证明,老天爷做事还是挺靠谱的,只要是真挚的意念,便绝不会流于虚妄。说人要遵从自然,大概就是这个道理。
三
经历了这一次爱情的小毛可谓一箭双雕,不仅得到了心爱的姑娘,还跌跌撞撞学会了织毯所经的全部工序,并在随后几年的质检工作中显得沉着冷静,各个环节都不会遭人糊弄。包括再后来的销售,地毯品质的好坏,工艺的高下,他只看一眼摸一下便心中了然,没人能骗得了他。
业务精熟并不代表小毛一切都能遂心。2005年的年底,三十多岁的小毛已被人事科科长在电话里称作老毛,他说:“老毛,你们先别回来了,企业马上要改制,等改制完再说吧。”
“凭什么不让我们回去?”老毛在电话这头几乎要炸了,“你们就是不让我们回,我们也要回去!”说完,他摔掉电话,开始收拾东西。
没什么可收拾的,就几件简单的换洗衣服和洗漱用品,锅碗瓢盆不管了,谁爱要要去;床铺也不带了,谁爱用用去。这糟心的小店,一年了夫妇俩像两只老鼠一样挤在里面睡睡不好,连吃碗张掖路的马子禄牛肉面都得精打细算,再这样下去,保不准连玉米糊糊都喝不上了。
如果地毯厂对他们这些在外搞销售的人略微宽待一些,也不至于沦落到这步田地。每人每月150元保底工资也就罢了,想办法多卖地毯多挣点提成,日子总还有希望,说不定还能在省城兰州大有作为,恰是老毛一直以来期待的。关键是,东奔西跑好不容易签到的订单,厂里要不暂时没货,要不就无限期地拖,搞得人家客户一甩手不要了。甚至,有一次厂里竟发来一大一小不一样的垫子,还不允许退回去,只得自己把损失赔上。垫子压在原本就不大的店里看一眼就生一眼的气,你说这工作还怎么做,今后的日子还怎么过?
实际情况是,当年那个以生产为主的地毯厂,因产品质量深得人心,无论出口换外汇还是内销赚人民币,销售渠道都很畅通,故而厂里对销售岗位历来就看得很轻,把他们撒豆子一样撒到外地,不过是烧杯里一个酸碱中和的小实验,引不起太大的连锁反应。之所以老毛和老婆被派到兰州,是厂子内部两股势力争权,都想把他这个业务骨干拉到门下,而他只认准了踏实工作,既不管那些争权夺利的事,又不想站队,结果就当了牺牲品,被发配到谁都不愿意的外驻销售点,等于是自食其力。
那一大一小的垫子,老毛后来仔细地想,定是当初在厂里搞质检过于严苛,得罪一些人,他们故意使坏,不然后来他自己干企业那么多年怎么就没出现那种情况。别看那些人平日里笑面虎一样,背后挖坑简直一绝,防都防不住。
跌在这样的坑里整整一年,眼看工作和生活越来越没指望,老毛终于扛不住了,带着千辛万苦娶回家无论日子多艰难都义无反顾跟着他的那个女人,坐上往返兰州的绿皮火车,毅然决然地回到了厂里。时值冬季,车里没暖气又不通风,俩人哆哆嗦嗦靠在一起,等深夜抵达地毯厂,冻得连话都说不出。
日子又回到了起点,且这个起点连最初的进厂都不如。当年起码还给他安排了洗毯工这个清清楚楚的岗位,这次固执地从兰州回来,厂里竟连岗位都迟迟不给他安排。按他老婆的话说,他这辈子就是吃了脾气太直心太软的亏了,别人不拿他当回事。
老毛不信这个邪,他就站在厂里一个盖板房穿风的走廊里等,哪怕冬天的风像高一时穿过他身体的风那样凌厉,他依旧站在那里等。“厂里那么多临时工,我这个正式工竟无处安排,哪怕是打扫厕所,你也得给我安排岗位。”他下了狠地对人事部门的人说。
说完,他觉得这个冬天真的冷啊,自己就像一个布满粗孔的砂石筛子,连心都被寒风撕成了碎片。
一个月后,厂里终于给他安排了工作,回到原销售部门。
四
2022年的春天,新冠肺炎疫情持续的第三个年头,我坐在老毛的地毯销售店里,看那边杂货铺人来人往。他老婆忙得团团转,还要抽空跑后面的厨房去做饭,着急了就大声喊老毛,老毛便赶紧跑过去帮她一下。
两间门店是十年前将城里一套100多平方米的楼房卖掉后买来的,他和老婆还有已经上了班的儿子迄今还住在这里,有时还住城北一个被他租来当厂房的汽车修理厂。卖掉的那套楼房,则是之前将他岳父母在城里的平房卖掉后买的,为此他对岳父母像自己的父母一样敬着。也曾向亲戚们借过钱,但亲戚们都以各种理由推诿,大概不相信他们有偿还能力,有的甚至連电话都不接,他们只好拆了东墙补西墙,拿唯一能换钱的楼房下了一次注。
老毛从兰州回来的第二年,地毯厂完成了国有企业改制,给职工一定补偿,将厂子整体卖给了南方老板开发房地产。一夜之间,那张由企业和南方老板签订的轻薄的买卖合同,将一千多职工天女散花一般散入西北这个经济并不发达的小县城,使他们陷入之前从未有过的恐慌和失落中,很长时间都找不到生活的方向。只有老毛,在历经四个多月的茫然无措和徒劳奔波后,被南方老板重新聘用,负责厂里剩余一部分地毯的生产经营,一直到他终于破釜沉舟买下那些资产和企业资质,磕磕绊绊经营到了现在。
“我们家的人真是太不容易了,想起那年他端着羊肉汤一步一步往前挪的样子,我这心里呀,难过得就不能提。”坐在销售门店临时支起的一张小方桌旁,老毛如今依然美丽的老婆一边说着,一边又舀了一勺卜拉子倒进了我碗里。
卜拉子是当地的一种民间美食,春天地埂上刚冒出芽的艾蒿嫩叶,或自家种的叫香豆子的植物嫩叶,或榆钱、槐花、胡萝卜、甜菜等,洗净切碎半干不湿地拌上面粉,蒸笼里蒸半个多小时,出锅冒热气时撒点盐,热油刺啦啦一炝再一拌,那叫一个香啊,单是想想都要忍不住流口水。我原已拒绝了老毛在这里吃午饭的邀请,门店这么拥挤,多一个人都迈不开脚,但一听是卜拉子,竟不争气地又留在原处,连吃了两碗。
满嘴卜拉子的香,差点没听清那端羊肉汤的渊源。原来,老毛从兰州回来那年,单位组织职工郊游,午饭是野炊开锅羊肉。老婆那天身体不舒服,又想人多肉少自己一个剪毯工不见得能吃上,就坐在大面包车上等。远远看到老毛端着一碗羊肉汤正要给厂长们送去,怕汤从碗里晃出来,见他双手紧抓着碗沿,脖子在前身子在后,每走一步都小心翼翼,额头上的汗都要滴下来,看得她当时眼泪就扑簌簌地往下掉。结婚那么多年,男人在家从来都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不曾想在外面竟受着这样的苦,女人心上那个疼啊,简直成了身体的一个暗伤,十多年了还隐隐作痛。
那天,老毛也抽空给老婆端了碗羊肉汤过去。多年的剪花工,剪刀拿得老婆指关节突出,胳膊肘变形,身体一直不好,老毛也心疼,愿她在外面也能喝上一碗热乎乎的羊肉汤。至于她提到的那心酸场景,老毛不以为然:“比如最开始你是站在旁边等吃饭的,等后来那里也有你的座位了,再后来如果你没来那桌饭就开不了,人都是这样一步一步才能走到前头去。何况,你不给别人端饭,后面跟着你的人还指着你吃饭呢。”半辈子过去,老毛将人情世故看得很透。
然而提到地毯,老毛却依旧改不了他的直脾气。一位领导和他通话说地毯的事,对他既有些怀疑,语气还颇多不屑,气得他没说几句就把电话摔了,再没理会。“我的地毯你看上就看上了,看不上大不了不买,没什么了不起的。”他说。
只有对自家地毯十足的把握,老毛才会在哪怕是领导面前都有这样的底气。譬如同为地毯,别人家为了节约成本会将八股线改为十股线,一般人看不出差别,而他规定的八股就是八股,绝不容多或是少;别人家会用化学染剂以次充好,而他从前用植物比如红心树根、松塔之类熬制,现在则必须来源于正规厂家,这方面从不会有半点掺假。尤其是他精心设计而成的一张地毯最近获得国家级专利,让他对自家出品的地毯有了绝对的信心,若有人低看,于他即是一种最大的侮辱。
那是一张集传统与欧式风格为一体的铜雀图,外边饰以褐色铜雀纹样,内环白色的卍字边框,中间雀、牛、羊等禽兽云纹相连,配色古朴典雅,图样沉静中透着一种绚烂,很见制作者的匠心独具。为这地毯的设计,老毛将厂里老绘图工多年前送他的一本书几乎翻出了毛边,各种图形在脑子里无数次搅成团又散成花,用一年多的时间才制作完成。也就是说,至少在别人还不能明目张胆抄袭的近三年时间里,这张地毯的设计版权独属于老毛,他已是当地织毯行业响当当的人物了。
人强抵不过天的强,老毛最近倒有些犯起愁来。受新冠肺炎疫情影响,今年地毯生意大不如从前,半年了厂子只接到一个订单,偌大一个修理厂改建的织毯间,十几架高及屋顶的机梁,只一个女工在那里孤零零像被时间消弭了似的默然在织毯。那毯的颜色看起来依旧那样的绚烂,织好的下半段也依旧那样紧密,仿佛连滴水都渗不进去。但日子却同厂房整个的寂静和空旷一样,郁郁地有那么一种拂不去的灰,让人对今后的生活终究多了些惆怅。
倘父亲健在,这样的境况是可以同他聊一聊的,从小到大无论他怎样的闹腾,父亲都会无条件站在他这边支持他帮助他。自去年父亲因病离世,便再没了听他倾诉帮他出主意的人,怎么都感觉自己像被一阵狂风吹得乱摇,需百倍的努力才能勉强站得稳的树。
说到这里,53岁的老毛竟当着我的面哽咽起来,想要说下一句,嘴上却颤抖着好长时间都说不出,他有些想念自己的父亲了。
责任编辑 黄月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