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猴青羊

2022-05-30 10:48俞胜
安徽文学 2022年10期
关键词:向东洋洋

俞胜

李淑芹实实在在感到自己第一个回合就吃了个哑巴亏,脸上阴云密布,只是这雨总也下不来,那种闷热烦躁就跟夏季雷雨前的天气似的,谁碰上谁都感到不爽。

“淑芹,这咋算第一个回合呢?咱又不是第一次和倩倩的父母见面。”丈夫董卫红反驳。

但李淑芹不认可董卫红的说法,以前归以前,以前只是见见面,又没有商谈婚礼,以前无论输赢,都是过眼烟云。第一个回合的较量,就应该从商谈婚礼日期的那晚开始计算。

婚礼商定在十一长假期间举办。十一长假共有七天,究竟在哪一天举办更好?亲家郭雅玲看好国庆当天,因为这个日子普天同庆,举行婚礼,那叫喜上加喜。在国庆当天举行婚礼,也有见证国家富强、人民幸福,从而让小两口更加自觉地为新时代建功立业的意思。郭雅玲是和平区的一名小学校长,一番话就把女儿的婚礼上升到家国情怀的高度。

而李淑芹更看好长假的第二天,因为第二天是公历的双日子,农历那天是九月初六,公历和农历都是双日子,这叫好事成双,吉利!咱中国人办事不都是要图个吉利吗?何况儿女婚姻这样的大事了。

这天是2019年8月末的一个周六,沈阳的早晚已經有了一丝凉意。按照李淑芹后来的说法,这第一个回合的较量在沈北新区蒲昌路的一家云南菜包房里进行,双方擂主是郭雅玲和李淑芹。出席的观众有李淑芹的丈夫董卫红和郭雅玲的丈夫刘向东,以及准新娘刘思倩和准新郎董洋。爷爷辈一个都没有出席——擂台赛是临时起兴,或者说饭局是临时组起来的。

下午,刘思倩拉着母亲去纺织城看订好的新婚窗帘。从纺织城出来,董洋驾车。刘思倩和母亲坐在车的后座,女儿亲昵地挽着母亲的胳膊。周六,道路顺畅,车窗外的高楼大厦和行人纷纷倒退,街上的场景仿佛过电影一般。结婚证半年前就领了,2月19日领的,取“爱要久”的谐音。

郭雅玲疲倦地打了一个哈欠,脸上的表情有些落落寡欢的。去纺织城逛累了只是其次,自己和丈夫之间的裂痕已经无法愈合了,女儿大喜的日子之后,应该就是自己和丈夫分道扬镳的日子了,只是他俩现在都不愿意向女儿展示他们的裂痕。女儿因为自己即将离开母亲身边,心里有些不舍,语调却是轻松愉快地对驾着车的董洋说:“洋洋,下午可把我娘累坏了,咱订一个特色餐馆行不?好好犒劳犒劳我娘!”女儿撒娇时喜欢喊自己的妈为“娘”。

郭雅玲怅然若失地回过神来,怜爱地拍拍女儿的脸蛋,说:“你俩订包间,妈请客。”

“妈,看你说的。这单洋洋买,必须的!”女儿把脑袋往母亲的肩头靠了靠。

董洋熟练地驾着车,熟悉的和不熟悉的饭店在脑子里闪现,最终锁定了一家,问:“倩倩,咱们就去那家云南菜馆咋样?请咱妈吃云南的菌子行不?”

女儿摇摇母亲的胳膊,“娘,那家的香格里拉松茸汤可是一绝,能让你吃出‘云南胃来。”

女儿今天穿的是一件芥末黄色圆领提花短袖衫,纤细的手腕上绕着三圈带民族风的紫红色沉香木珠手串,郭雅玲调侃了一句:“倩倩,你早就有意于云南菜吧?”

等红灯的间隙,董洋就拨通了那家餐馆的订餐电话。

郭雅玲看着准女婿的侧影在心里给他打着分,百分制的话,及格还是能打得上的,65分吧。当初,女儿刚向自己介绍小伙子时,郭雅玲确定女儿的确不是开玩笑后,不由得大吃一惊。自己的乖乖女,沈阳师范大学外语系的毕业生,读书期间还赴美国伊利诺伊大学进修了一年,咋能看上一个连大学门都不知道朝哪开的小伙子呢,更别提小伙子的家庭了,往上翻三代都是工人,门不当户不对的。关键是提起铁西区工人村,郭雅玲都心有余悸,坚决反对:“刘喆那小伙子多好哇,你俩还是大学同学,现在又在教育局工作,不提公务员社会地位高、教育局是你们的上级主管机关了,最起码的工作稳定、工资不低。那工厂哪有谱哇,指不定哪天就黄了。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一个铁西区就有几十万下岗工人。”

刘思倩冷冷地说:“妈,你说的我都明白,刘喆也优秀,可我对他没感觉!”

一句话噎得郭雅玲直翻白眼。

刘向东也反对,“倩倩,你还不知道机床厂就要进入破产清算的地步了吧,你想给爸找一个下岗工人女婿?”

刘思倩伶牙俐齿地反击,“爸,你不是说过,‘我相信倩倩的眼光,倩倩就是看上一个乞丐,爸都认!爸,你忘了吗?我可没忘!”

刘向东气得连话都说不顺畅,后来一句话说顺畅了,“倩倩哪,爸当初是太相信你了呀!爸做梦也想不到他这喝了洋墨水的闺女就这样报答他的信任哪!”

刘思倩歪着脑袋俏皮地说:“爸,也许你做梦也想不到你闺女买了一只绩优股呢,你就相信你闺女的眼光吧。”

还绩优股呢,典型的垃圾股!倩倩这孩子是咋啦?刘向东反对!郭雅玲反对!但是这些反对统统无效!“热战”“冷战”之后,做父母的只得妥协,和女儿化干戈为玉帛。后来,见了小伙子几面,遗憾总归是有些遗憾,但也渐渐地看出小伙子身上的优点来。第一是阳刚,有个小伙子的样儿。

小伙子本来就应该阳刚,咋成了第一的优点?独生子女时代,小伙子都当姑娘养着,不少小伙子养得没了小伙子的样子,成了娘炮。

郭雅玲学校里有个教数学的任老师,任老师的女婿就是个娘炮。任老师没少向身边的同事吐槽,诸如家里有个大事小事,任老师的女儿还没流泪,女婿早就眼泪汪汪的了。任老师的女婿还是韩国庆熙大学毕业的,出门还得描眉、抹唇膏,动不动就是“宝宝愁死了”“哎哟,宝宝愁死了”,学历高有啥用?且不说任老师真的愁死了,就连郭雅玲听到这回事儿都快愁死了!

后来得知机床厂要重组,要并入中国通用技术(集团)控股有限责任公司,不但不会倒,还要从“地方队”华丽转身为“国家队”。机床厂是新中国第一枚金属国徽,第一台车床、钻床、镗床诞生的地方,代表着中国机床工业发展的最高水平。机床厂怎么可能会倒?小伙子咋能成为下岗工人?时代不同,不会再出现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的下岗潮了。

再说小伙子还是单位的青年职工标兵。蓝领和白领都是人才,女儿说,在美国,蓝领工资普遍高于白领,蓝领人才比白领人才更吃香。

如此这般,郭雅玲夫妇也就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渐渐承认了这个准女婿。

阳刚是一个方面,另一个方面,郭雅玲一直不动声色地观察着,看得出来小伙子对女儿言听计从。言听计从的内涵不一样,有的是媳妇儿没到手之前言听计从,到手后就不言听计从了。郭雅玲感觉董洋的言听计从应该不属于后一种情况,他的言听计从应该是出于对倩倩的真心膜拜。倩倩将来一准能拿得住这个家。

男人有没有能耐是一回事,哪个女人不想找个有能耐的男人?关键是女人能否拿捏住这个有能耐的男人。有能耐的男人就像一头狼,女人拿捏住了,这头狼就会变成温顺的羔羊。拿捏不住,狼还是狼,顶多一时假装成一头温顺的狼。刘向东不就是这样吗?刘向东多狡猾呀……

不知不觉的,郭雅玲在心中又给小伙子添了10分。75分,够上良好的标准了——郭校长在学校里是比较严谨、比较苛刻的。

这会儿见准女婿订包间,想起准女婿的父母把儿子养这么大也不容易,咋就该围在你的身边转呢?双方的父母都是父母,郭雅玲校长是一个通情达理的人,还是她提的议,“洋洋,也给你爸妈打个电话,咱们晚上就一块儿聚聚。”

女儿提醒,“娘,你就忍心让我爸一个人在家吃泡面?”

郭雅玲冷笑了一声说:“你爸,那么大人物,能在家吃泡面?早被狐朋狗友拖走了吧。”

女儿细心地问:“娘,你没和我爸闹别扭吧?”

郭雅玲心里一惊,但面色不改,佯怒道:“这孩子咋说话呢,没大没小的。行,你给你爸打电话吧!”

刘向东是一家国资控股大企业的销售分公司老总,哪天晚上少了局?好在此时尚未被“狐朋狗友”拖走。

女儿一撒娇,“爸,你不是还没出门吗?你现在扯啥都不好使啦,我和我娘在沈北新区。地址?我发你手机上!爸,你可得早点过来呀!”

于是局就这么组了起来。

酒桌上,松茸汤清香诱人,《舌尖上的中国》说,“一只在云南以八十元收购的松茸,六个小时之后就会以七百元的价格,出现在东京的超级市场中。”这两年,云南菜馆遍布沈阳城,沈阳人总有一颗吃遍全国美食的心。

松茸汤之外,还有石屏豆腐、曲靖蒸饵丝、云南汽锅鸡、大理砂锅鱼等,云南菜馆推出的当然全是地道的云南菜。推杯换盏之间,两位母亲为婚礼究竟是国庆当天举行还是第二天举行,产生了分歧。

郭雅玲骨子里其实是瞧不起李淑芹的。李淑芹今年五十二岁,属羊;郭雅玲今年五十岁,1969年立春之前的生日,属猴。郭雅玲瞧不起李淑芹当然不是因为李淑芹比自己大了两岁,而是觉得李淑芹曾经是下岗工人,现在她爹的皮革店里帮人缲裤脚、修拉链。也不是因为下岗工人、帮人缲裤脚、修拉链就瞧不起,郭雅玲校长不至于这么浅薄,而是见过几次面后,郭雅玲觉得自己和李淑芹受教育背景不同、成长环境不同,就决定了层次不同,层次不同思维就不在一个频道,谈不到一起去!

如果不是倩倩死活要下嫁给董洋,郭雅玲觉得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和李淑芹坐到一张酒桌上,生活中甚至都不会有交集。

初次见面,李淑芹夸耀自己的儿子,“洋洋的确不如倩倩学历高,可在他们厂里那可是技术大拿呀,月工资比他厂里的大学毕业生还要多!”

郭雅玲当时化用龙应台的一句话怼了李淑芹,“上不上大学的意义,不是因为月工资的多少,而是因為,上了大学会拥有更多选择工作的权利,可以选择有意义、有时间的工作,而不是被迫谋生。”

李淑芹当时抢白,“洋洋咋是被迫谋生呢?机床厂,那可是咱们沈阳市的一张名片哪!”但那天董卫红却不知抽了哪根筋、息事宁人地制止了她!一定是因为初次见面,第二次见面,丈夫董卫红就不知天高地厚地和刘向东抬起杠来,董卫红擅长抬杠,在厂里都挂得上号。

当时,郭雅玲在心里冷冷地对李淑芹说:“瞧你那样儿还不服气,说别的没有用,说一千道一万,你没能把自己的儿子培养成大学生,就是做父母的失职了,哪还有脸大言不惭呢!”

这么一个失职的母亲马上就要成为自己女儿的婆婆了。

郭雅玲骨子里再瞧不起李淑芹,她的教养也会让她懂得面子上无论如何要过得去,这会儿听了李淑芹的反对意见,笑容可掬地说:“亲家,咱俩的意见都是供人家参考的。老刘,你说呢?”

刘向东正在和董卫红抬杠。刘向东所在的那家大型工业企业,和机床厂一样现在都搬到了经济技术开发区,两家企业相隔不远,只不过董卫红是机床厂的装调维修工——普通工人,刘向东却是销售分公司的老总。按照郭雅玲的逻辑,刘向东和董卫红也是层次不同,思维不在一个频道,也坐不到一张桌上的。但奇怪的是,两个层次不同的人不但坐到了一起,坐到了一起也能抬起杠来,谁也不服谁的气。

上一回,抬杠的中心是东北人口外流的原因。董卫红虽然只是个装调维修工,但机床厂的产品销往全国各地,装调维修工跟着销往各地的机床也是走南闯北。应该是刘向东起的杠头。董卫红认为,“咱东北气候寒冷嘛,南方沿海地区气候温暖,谁都想往气候更好的地方走!”刘向东就摇头,“老董你说得可不对,气候根本不是啥原因。要说冷,北欧比咱东北还寒冷,北欧的经济却比咱东北发达。说白了,咱东北不少城市是资源型城市,现在资源型城市的资源枯竭或者贬值了,树挪死、人挪活,不外流等着喝西北风啊?”董卫红不服,“南方沿海城市的自然资源并不是多么丰富,譬如说浙江吧,我上个月还去了宁波一趟,浙江的自然资源哪能和咱东北相比,不在一个层次!”刘向东笑着说:“老董,你甭拿一个省的资源和咱整个东北比呀!”董卫红说:“就是跟咱辽宁比也比不了。”

刘向东和郭雅玲夫妻,三观趋同,本来也没想和董卫红抬杠。但这两年,刘向东夫妇之间在冷战,冷战当然是背后冷战,外人面前还得表现出亲热的样子,但这份亲热也就是郭雅玲装装,刘向东还能感觉不到她的冷漠吗?为了掩盖郭雅玲的冷漠,刘向东就不自觉地和董卫红抬起杠来。而董卫红抬杠,一方面是出于爱好,另一方面还觉得自己抬赢了,也是替儿子争了面子,光彩!所以没理都要杠出几分理来,管他啥逻辑不逻辑,两个人自然是谁也说服不了谁。

这一回,两个人在杠足球。世界杯预选赛6月已经拉开序幕,国足将于9月10日迎战马尔代夫。

董卫红比划着筷子,分析得头头是道,“这次世预赛咱们以马尔代夫为起点,百分百能赢得开门红。为啥呢,你看十八年前,国足第一次与马尔代夫交手,客场虽然是1比0小胜,但没让对手进一个球呀;主场虽然让对手进了一个球,可你别忘了,咱们是10比1大胜,一下子进了十个球。咱现在又今非昔比,前场既有杨旭、武磊,又有外援艾克森,如果我是主教练,就让这三人组成三叉戟,中场在进攻当中死死抓住对方防守的弱点,实现边路突破传中,不出意外,这次国足至少能收获三个球。”

董卫红侃球的水平足够一个电视解说员,刘向东更是口吐莲花。

刘向东五十二岁,比董卫红小一岁,摇头说:“老哥呀,你的一颗爱国心的确在胸膛里怦怦跳着,你希望咱自己的国家队赢球的心情谁都可以理解的。可是一句话叫‘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哪。就拿你说的十八年前来说吧,那是啥时候,那可是国足最强的时候!今天的国足能和那时候的国足比吗?正如你所说的,咱客场也只是1比0小胜。那么十八年后的今天,马尔代夫的球队就没有进步?我告诉你,据我了解的情况,在过去近十场国际比赛中,马尔代夫取得了4胜1平5负的战绩,一共进了十七个球、失掉二十个球,这成绩咋样,还是十八年前的马尔代夫吗?我再告诉你,2006年世界杯亚预赛第二圈阶段,马尔代夫队主场战平韩国队,这次咱们又逢客场,凭啥那么乐观呢……”

刘向东正侃得起劲呢,妻子指名道姓地让他表态,刘向东虽然觉得郭雅玲有些小题大做,但他想讨好郭雅玲,他想早日结束冷战。郭雅玲和他之间一定有误解,何必呢,一辈子能有多长?咋就不能再生活下去呢?刘向东讨好地对妻子说:“雅玲,我非常赞同你的意见。只是这婚礼究竟是国庆当天还是2号,还是让倩倩和洋洋定吧!咱们做父母的,应该‘无私地付出、适时地退出,给别人留点足够的空间,是不是更妥当?”

刘向东话里有话呢!啥叫给别人留点足够的空间?哼,过几天让你放飞自我、给你足够的自由!相由心生,怒气往郭雅玲的脸上蔓延开来,她自己感觉到了,掉转头挤了个笑脸,对正在窃窃私语的小两口说:“倩倩、洋洋,还是你俩决定吧!”

小两口停止窃窃私语,一个左手拉着另一个的右手,十指紧紧相扣。洋洋瞅瞅倩倩,倩倩一双眼睛里除了脉脉就是含情。洋洋表态,声音磁性十足,他说:“那就听咱妈的呗……”

李淑芹松了一口气,得意地瞅瞅郭雅玲,那眼神分明在说,看见没?儿子没白养,自个儿的儿子到底属于自个儿的,关键时刻就得向着自个儿的妈。关键时刻不向着自己妈的,那不成了白眼狼吗?她看着郭雅玲嘴角微微上扬,做出她那副高雅的笑,内心不知怎么沮丧呢!

谁知准儿媳妇解释,“洋洋和我的意思,还是按照我娘说的,国庆当天最合适。”

李淑芹一听,脸上得意的表情就僵住了。

郭雅玲鼓掌叫好,“好!这就叫‘举国同庆大家乐,天作之合小家欢!亲家,剩下的,咱们做父母的就听小两口的吩咐吧。”

李淑芹的脸上不得不挤出笑来,抬起巴掌跟着拍了两下,只觉得丹田深处一股恶气蹿出来,一下子堵到了嗓子眼,她觉得自己连说出一句顺畅的话都有点困难了。

曲终人散,刘向东晚上有一个推辞不掉的局,一辆车开过来接走了他。董洋駕车送未来的岳母和倩倩回他们在太原街附近的家。

李淑芹和董卫红夫妇俩坐公交车回到了工人村的家。沈阳市公共交通发达,坐地铁回家也可以,只是坐地铁回家,到最近的一个站点下来,还要走二十分钟的路。坐公交车到离家最近的一个站点下来,顶多只要走十分钟的路。

夜晚的公交车上乘客不多,李淑芹夫妇俩找到一个双人座坐下。董卫红劝慰气鼓鼓的李淑芹,“洋洋没送咱,送倩倩和她的母亲是应该的,这合乎礼数。你该不会觉得洋洋应该送咱,不送他们吧?”

李淑芹没好气地白了董卫红一眼,说:“不会说话就甭和我说话!”

董卫红熟悉李淑芹的脾气,就扭头欣赏起窗外的夜景。沈阳市这几年城市建设大变样,灯光照射着道旁的绿植,绿成一团云烟,卫工明渠里的灯光辉映着岸上的灯火,即使是天上,恐怕也找不到这么美的景致吧。这么美好的生活,妻子李淑芹咋还有这些不开心的事呢!完全没有自寻烦恼的必要嘛!

回到家中,李淑芹长嘘一声,觉得堵在嗓子眼中的恶气吐出来了,才心气平和地对丈夫说:“老董啊,你咋想的呀!我是生洋洋送他们的气吗?你也太小瞧我老李了吧!”李淑芹有话憋不住,即使憋也憋不了多久,“你瞅瞅咱家的洋洋说的,‘那就听咱妈的呗!合着‘咱妈原来是那个老郭婆子呀,这还没有结婚呢,咋就改口了呢……”李淑芹越说越恨,牙齿都咬得咯吱咯吱响了。

董卫红一回家就惦记着电视里的球赛,不拘哪个台播放的,只要有球赛他都看,当然国足比赛优先,世界杯比赛优先。李淑芹气哼哼地抢先一步把电视遥控器没收了。董卫红只好嘿嘿笑着说:“依我说呀,也就是你爱较真,1号就是1号呗,1号比2号还早一天。早一天娶儿媳妇,又不是早一天嫁女,你呀你,脑子里咋转不过来这根筋呢?”

沈阳话,脑子转不过来这根筋是形容人固执。李淑芹马上要做人家婆婆了,要照年轻那会儿,丈夫敢这么说她,她都能扑上去撕他的嘴巴。这会儿只是气哼哼地说:“老董呀,你就跟那个白痴似的,成天不是抬杠就是侃球。你成天侃球,咱家咋不见你捧回一个奖杯呢?我就是见不得老郭婆子的那张脸,一副学问好高深的样子,一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样子,哎哟,妈呀,她好歹只是一个小学校长,要是一个大学校长还不得嘚瑟到天上去?”

董卫红说:“她要是大学校长,咱家真高攀不起了呀!”

李淑芹不屑地说:“哟,还高攀不起!说心里话,我还看不上那个倩倩呢,啥玩意儿,年纪轻轻就戴那么厚的镜片,瘦得像根面条似的,洋洋看上她哪里呢?”

董卫红说:“就是呀,其实是他们老刘家高攀咱家了。咱家的老李,搁在前清,那是格格呢!”李淑芹的祖上属于满洲镶红旗人,她这李姓是富察氏改的。

李淑芹一听,乐了,“那人家没准还说他是刘邦的后代呢!老董啊,格格不格格的,都是另外一说了。我就是不能想起老郭婆子的那张脸,我一想起老郭婆子的那张脸就咽不下这口气!”

董卫红说:“换位思考呢?”

李淑芹问:“咋换位?”

董卫红说:“你想嘛,人家是嫁女,咱是娶儿媳妇儿。咱把人家的女儿娶到咱家里来,咱就是胜利的一方,胜利的一方要大度嘛!你何必这么在意1号还是2号呢!”

“卫红说得对,咱是娶儿媳妇儿的,把儿媳妇娶到手就是王道!”婆婆张金凤打开房门,撑着一只木拐,拖着一条裹着石膏的腿,从自己的卧室里走了出来。董家的这套房子是1995年换的,虽说是三室一厅,但套内面积只有八十九平方米,哪里都小,客厅只有十二三个平方米。张金凤小心翼翼地坐到靠在卧室门边的一张塑料凳子上,把木拐靠到凳子边的墙上。张金凤今年七十六岁,一直和儿子、儿媳妇住一起。两个月前,下楼梯时不小心,踏空了一级,脚腕骨折。

“娶到咱家里来了吗?”李淑芹的火气本来消了点,见婆婆也这么说,心头的火苗又噌的一下蹿高了,“妈,你以为像当年娶我一样被娶进董家门呀。人家小两口有自己的窝!妈你说说,咱娶儿媳妇的,他嫁女儿的,就是两家各出一个人,都不和咱生活在一起,这有啥区别呢?”

张金凤一板一眼地说:“咋没有区别呢,嫁女就是嫁女,娶儿媳妇的就是娶儿媳妇,洋洋就是不和咱一起住,倩倩也是娶进了董家的门!”

董卫红向着老婆,“还是淑芹说得对,的确没啥区别!”

婆婆没了面子,气鼓鼓地拄起手边的拐杖在地板上蹾了一下。

丈夫向着自己,李淑芹反而更来气了,“那会儿,你尽在神侃胡吹的!你一见到老刘就抬杠,你抬得过他吗?你抬得过他,咋不也弄个老总干干呢?”

董卫红认真地说:“淑芹,这你就不知道了。正是因为咱不是老总,咱就必须和老总把杠抬下去。这就叫气势上不能低头!”

婆婆听不得儿媳妇贬损儿子,又气鼓鼓地拄起手边的拐杖往地板上蹾。

李淑芹心里明白,想到自己也要马上做婆婆了,这将要做婆婆的和早就做了婆婆的在心理上就找到了一种相通的东西。李淑芹耐心地解释道:“妈,您是不知道,为洋洋的婚期,我还特意查了老黄历,2号是九月初六,这天冲虎(丙寅)煞南,咱家洋洋属兔、思倩属龙,这天叫好事成双,我告訴您,十一期间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日子了。”

婆婆说:“老刘家嫁的不是自个儿的闺女吗?淑芹呀,老刘家嫁的是自个儿的闺女,老刘家就不会挑日子吗?”

“妈——”李淑芹又觉得一口气堵上来,自己的婆婆咋也和郭雅玲一个鼻孔出气呢!

李淑芹一句反驳的话还没打好腹稿,门锁响了。儿子董洋一阵风似的闯了进来,“爸、妈,哦,还有奶奶,你们咋都没睡呢?”

张金凤板得紧绷绷的脸见到孙子就舒展开来,眉开眼笑地说:“洋洋,咋这么晚才回来!奶奶还给你留了一碗饺子呢,韭菜馅儿的,奶奶给你热热去!”说着,拿起手边的拐就要起身。

李淑芹说:“妈,您歇着吧,还能饿着他?”

董洋说:“奶奶,韭菜馅儿的饺子好,我明早起来吃呀。”

张金凤说:“我知道你饿不着,可是你不刚刚送倩倩和你岳母回来吗?你围着沈阳城绕了一大圈,早该饿了……”不由分说地拄起拐。

李淑芹只好说:“妈,您歇着,我去吧!”

张金凤刚抬起的屁股就坐下了,不放心地嘱咐道:“淑芹哪,饺子放在冰箱的最上层,蒙着保鲜膜。我知道,蒙着保鲜膜隔菌,可不能把我孙子的肚子吃坏了。”

李淑芹进了厨房。婆婆自己经历过饥饿的时代,一辈子就是担心孙子吃不饱,到物质丰富的今天还是这样。婆婆对孙子的爱也只是停留在衣食层面,对孙子小时候的学习可是一直放任自流。不但自己放任自流,还常常觉得李淑芹两口子督促学习都是多余,“你俩不都没上大学吗?不都活得好好的?你俩也不比那上了大学的差啥短啥!”“你俩想干啥,可怜洋洋现在瘦得跟个麻秆儿似的,可不许再让他点灯熬油地费神了!”——点灯熬油应该是婆婆自己小时候的记忆吧,全国刚解放的时候,沈阳大部分城区就通上电了。

李淑芹觉得儿子没考上大学,当然和婆婆这样的溺爱有关。不然,洋洋上了大学,自己哪会受郭雅玲的轻视呢!

儿子也来到了厨房,哭笑不得地说:“妈,我真不饿!”

李淑芹瞅瞅坐在客厅里的婆婆,小声说:“你好歹吃两个,要不然,你奶都不去睡觉!”

李淑芹去厨房的时候,电视遥控器就随手放在电视机的机壳上,但儿子回来了,董卫红也就打消了看球的打算,趿拉着鞋进卫生间洗漱去了。

董卫红心宽体胖,自十八岁进机床厂当学徒工开始到今年,已经在机床厂奉献了三十五个春秋。经历过机床厂火红时期、衰落时期,还经历过机床厂发展冬虫夏草、矿泉水和房地产时期。机床厂火红也好,衰落也好,董卫红对工厂都是不离不弃。说他善于抬杠也好,能言会道也好,但从不卖奸耍猾,本职工作历来都是一丝不苟地完成。机床安装调试的步骤:第一步先进行通电前的外观检查,第二步接通机床总电压,第三步电箱通电后逐条逐位地核对参数,三十五年下来,机床上的每一条参数董卫红都门儿清,工作中几乎没啥让他发愁的事。

儿子小时候的学习,董卫红也从来不上心。只是在儿子十三岁那年,董卫红发了一回飙,抽下自己腰间的皮带,把儿子摁到地板上,皮带山呼海啸地抡,儿子的屁股被揍得半个月不能挨凳子,睡觉都只能趴着睡——儿子和工人村的一帮小流氓混在一起,在工人村横着膀子走,那天这帮小流氓踢翻了一位进城农民的水果筐,被下班回家的他看了个正着。

后来,董卫红常常洋洋自得地对老婆说,亏得他的一顿皮带,要不然儿子连职高都考不上。

现在儿子和他都在机床厂。机床厂是老沈阳人的叫法,现在全名叫“通用技术沈阳机床股份有限公司”,1993年由原沈阳第一机床厂、中捷友谊厂、沈阳第三机床厂共同发起成立。原企业不务正业,发展冬虫夏草、矿泉水和房地产,弄得资不抵债,今年刚通过司法重整,加入中国通用技术(集团)控股有限责任公司,改为现名。

儿子进厂其实和董卫红半毛钱关系都没有——公司直接去职高招工,招进了儿子。父子俩也不在一个车间,董卫红是立式数控机床的安装调试工,董洋在立式钻攻中心做钳工。厂子又大,从一个车间到另一个车间都要驾车,所以父子俩很少能见面。即使见了面,无论是父亲对儿子,还是儿子对父亲,都是客客气气的,有些生疏,有些像外人。

夜里,董卫红睡得香甜,鼾声阵阵。李淑芹却睡不着,一辆车从卫工南街轰鸣而过,像是发动机气缸有一缸不工作。一楼临街的那家餐馆这么晚才打烊,传来卷闸门落地的哗啦声响——是落地,不是卷起,卷起有急遽向上弹起的金属音。起了风,夜风吹得窗帘不停地抖动,像是一个瑟瑟发抖的人藏在了窗帘后面。李淑芹意识到窗扇没拉严,悄声下床拉严了窗扇。窗户是密封性能良好的塑钢门窗。工人村的窗户最初都是木窗户,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中后期流行起铝合金门窗,李淑芹家所在的小区人家多把木门窗换成铝合金门窗。不在统一的时间又不是同一家加工厂更换的,有的人家喜欢用蓝色的玻璃,有的人家喜欢用绿色的玻璃,有的人家喜欢用白色的玻璃。一栋楼房的窗扇,蓝一块、绿一块、白一块,远远看去,像老和尚的袈裟——那时候,工人村的居民还在“品味”下岗带来的阵痛,把自己的日子过舒坦了就好,哪有心情管整栋楼美观不美观的。新世纪流行起了塑钢门窗。塑钢门窗跟铝合金门窗相比,外观雅致,密封性能也更好一些。有的人家又敲掉了铝合金换上了塑钢。奇怪的是,新世纪以来,人们像商量好了似的,塑钢窗扇几乎都采用白色玻璃。这样,一栋楼,蓝玻璃、绿玻璃的窗户就渐渐少了,老和尚的袈裟渐渐变成打了几个蓝补丁、绿补丁的工装。李淑芹家的铝合金窗换成塑钢窗要晚一些。不是李淑芹家经济条件不行,是李淑芹成天忙得四脚朝天——没有空,再一个李淑芹心里也在合计,没准两年后又流行起其他门窗呢,到时一步到位,不就省了中间这个环节了吗?

到郭雅玲家认亲后,李淑芹一周时间都没耽搁,请来师傅立刻换成了塑钢的——郭雅玲家的门窗就是塑钢的。至于郭雅玲家房子大那是另外一回事,郭雅玲家房子是大,自己的儿子不也买了一套宽敞的大房子吗?那布局、那小区,比郭雅玲家的还强!

李淑芹这辈子啥时向人低过头?

李淑芹的第一份工作是当车间工人,十八岁时技工学校毕业,托人进了沈阳灯泡厂。别看灯泡托在手心里还没一两重,活儿可不轻。上世纪沈阳流传一句话,叫“轻工作不轻、重工作不重”。灯泡厂和纺织厂一样,属于轻工业,都是女工多。李淑芹的爸爸李兴海担心闺女吃不了这个苦,征求她的意见说:“闺女,要不咱再等半年?你那个表舅不是在公交分公司当经理吗?如果能进公交公司当个乘务员多好,风不吹日不晒的,还能沿街看西洋景。只是你表舅说了,半年后才能进人。”

李淑芹从小就主意正,回答道:“爸,那假如公交公司半年后又出别的幺蛾子呢?您闺女又不是真的格格,灯泡厂就灯泡厂吧,别的女孩子能干的,您闺女也能干!”

李淑芹进的是灯泡厂的熔炉车间。熔炉车间烧玻璃料的炉子是用耐火材料砌成的,一个倾斜面上有八个菱形的孔。玻璃料烧好了,工人要用一根一米五六长的铁管从吐着火舌的炉口将玻璃原料取出,再到模子前一口气一口气地将灯泡的泡皮吹走。也有机器吹泡机,但车间温度常年都在50 C左右,进车间就跟进桑拿房似的,一班还没下来,全身的衣服就像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脚底下都是一摊汗水。

李淑芹后来无数次回想自己的第一份工作,让她引以为荣的是她清楚地记得自己从来没有叫过一声苦。

李淑芹的母亲米海兰是工人村街道主办的一家工厂的工人,1984年,那家街道工厂就倒闭了。1984年李淑芹才十七岁。上个世纪沈阳还流传着一句话,叫“七十年代最吃香的职业是技工,八十年代最吃香的职业是摆地摊,九十年代最吃香的职业是司机”。但米海兰上街头摊煎饼、摆地摊卖袜子钥匙扣,起早贪黑,到头来哪一样都只赚了一个“身心俱疲”,其他啥也没赚到。母亲的辛劳映在李淑芹的眼里,李淑芹懂得没有工作的滋味,心里格外珍惜灯泡厂的工作机会。

灯泡厂的福利也不错,学徒期结束转正后,仅仅十年,李淑芹的月工资就能拿到1200元,比那时候沈阳市的最低工资标准680元足足高出了一大截,而且逢年过节还发福利——米、面、油……带鱼都发过。

灯泡厂还有一项福利——浴池二十四小时开放。李淑芹和董卫红结婚后,有了董洋。董洋小的时候,李淑芹常带他到工厂的浴池洗澡。董洋三岁了,有工友就好心地提醒,“三岁的孩子差不多就能意识到性别的差異了,你还总带他来女浴池,小心将来洗出个假闺女哦!”可是没带儿子到女浴池洗两年,灯泡厂就转制成了“东北照明股份有限公司”。灯泡厂转制后,李淑芹就不带儿子享受女浴池洗澡的福利了,万分庆幸的是,长大后的董洋身上也没有一点娘炮的迹象。也许是因为熔炉车间气温高,让自己的卵子也异常活跃?所以,她的儿子读书时就像得了多动症似的。李淑芹偶尔这么暗自分析儿子考不上大学的原因。

“东北”的名头可比“沈阳”大许多,公司却经营惨淡,一日不如一日。李淑芹上班十年出头,月工资就能拿到1200元,改成“东北”后,月工资还只能拿到1200元,十几年工资水平就是原地踏步,不肯往前挪出半步。挺到2005年,“东北”拉闸息灯,退出市场。这一年,李淑芹才三十八岁,儿子董洋刚刚上初中。

丈夫董卫红除了干好厂里的工作,剩下的唯一爱好就是足球。李淑芹失业那年,董卫红还是铁西区一支业余足球队的中场队员。那年这支业余足球队常常和抚顺的一支业余足球队举办友谊赛。一到周末,董卫红不是在沈阳就是去抚顺的球场生龙活虎,一回到家就瘫软成一只死猪。

李淑芹告诉他自己失业了,董卫红只是“哦”了一声,头挨着枕头就睡着了。李淑芹一看心里拔凉拔凉的,那一夜也跟今夜一样,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烙烧饼”。李淑芹明白,告诉丈夫纯粹就是浪费一句口舌。别看董卫红一张油嘴,骨子里其实还是个老实巴交的人,老实也就是无能啊,关键时刻指望不上他为自己遮风挡雨。可这怨谁呢?怨自个儿的命呗!

十四年前的那夜李淑芹把心一横,打定了主意:再不济,到我爸的修理铺去!

第二天早上,李淑芹把自己的打算告诉丈夫。董卫红跳起来反对,“咱爸那活儿哪是女人干的呀!”

李淑芹冷冷地说:“我是女人吗?我早就不把自己当女人了,亏得你还把我当女人!”

一句话噎得董卫红哑口无言,反对自然无效。那天早上就成了李淑芹在董家地位的分水岭,从前董家的大事,她都是听公公婆婆和丈夫的,那天早上之后,董家的大事渐渐地就由李淑芹说了算,尤其是六年前李淑芹的公公董树国去世之后。

李淑芹的爸爸李兴海今年七十七岁。十四年前,李兴海六十三岁。李兴海原来是沈阳防爆器械厂的工人,厂子不大,不足两百人,这个不知名的企业在1986年却创造出新中国历史上的一个第一——第一家破产倒闭的企业。那年李兴海四十四岁。那年李淑芹十九岁,还在灯泡厂领实习期的工资。

米海兰下岗后的人生是从街头开始的,李兴海下岗后的人生也是从街头开始的。米海兰在街头只赚了一个“身心俱疲”,其他啥也没赚着。李兴海在街头却淘到了属于自己的“第一桶金”,仿佛就是为了印证“八十年代最吃香的职业是摆地摊”似的。到李淑芹下岗的那年,李兴海的街头皮鞋修理摊已经变成了一家皮具维修门店。

十四年前的往事在李淑芹脑海里回放,自己来到父亲皮具维修门店的那一天的记忆异常清晰。那一天,她迈进父亲门店的时候,父亲正在埋头修鞋,面前的小凳子上坐着一位等鞋穿的大姐。李淑芹沉得住气,在一旁静静地等着,一直等到那位大姐穿上修好的鞋、试着在不足二十平方米的门店里转了几个圈、满意地走后,才跟父亲开了口。李淑芹没有一点不好意思,竹筒倒豆子一般讲了自己的现状、打算。李兴海听完,摊开一双粗糙的大手说:“闺女,爸不是怕你不能吃苦,是咱这一片儿一天只有这些活儿,爸一个人就能对付过来呀!”

李淑芹不讲理,说:“我不管,爸,你闺女下岗了,反正你得给我想个法儿。”李淑芹突然想起了当年父亲说过让她到公交公司当乘务员的事,说,“要不,爸,你马上帮我问问公交公司还要不要人?”

李兴海哭笑不得地说:“闺女呀,那都是猴年马月的事了。再说,你表舅都退休好几年啦。”李兴海用粗糙的手指挠头,把稀疏的头发挠断了好几根,然后说,“这样吧,闺女,你就在爸的店里摆个缝纫机,接接修个拉链、缲个裤脚啥的活,你挣的钱都归你,咋样?”

李淑芹二话没说,骑着三轮车把家里的缝纫机搬了过来。这缝纫机还是当年结婚时娘家陪嫁的——上海第一缝纫机器制造厂生产的飞人牌缝纫机。李淑芹结婚时,娘家还陪嫁了一辆沈阳产的白山牌自行车。自行车早就扔到废品收购站去了,缝纫机还完好如新。

李淑芹这一干十四年就过去了,她的身上就是有这么一股不服输的劲儿。

这十四年来,李淑芹啥样的人没见过?来修拉链、缲裤脚的未必就是穷人,勤俭节约是中华民族传统美德。十四年来,修拉链、缲裤脚的单价也从一元涨到了十元,说实在的,她现在一个月挣的比董卫红的工资还高出一大截呢!郭雅玲更没法和她比了,一个小学老师月工资能有多少?老刘家的日子过得滋润些,无非就是因为老刘是销售分公司的老总罢了,李淑芹心里清楚得很。

这第一个回合的交锋算是屈居人下了,第二个回合无论如何也得扳回一局,不然真是辜负自己的“格格”身份了。李淑芹这么想着,暗自笑了一下。迷迷糊糊中,听见了隔壁婆婆早起走动的声音,拐杖杵在地板上,笃笃笃笃,像是报晓的雄鸡提醒着她,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这天,夜里睡不着的还有郭雅玲。郭雅玲大学毕业那年,艾敬的《艳粉街的故事》这首歌正唱响全国:

我的童年家住在艳粉街/那里发生的故事很多/我没有漂亮的儿童车/我的游戏是跳方格/大人们在忙碌地活着/我最爱五分钱的糖果/我们姊妹三个是爸和妈的欢乐/尽管我家里没有一个存折……

郭雅玲的家并不是住在艳粉街,当年她的家住在重工南街。她对这首歌记忆深刻,是因为这首歌传唱时,她的父亲郭迎九就在这个街道做党委副书记,母亲孟庆雯也在艳粉街第一小学当老师。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有一句话形容生活在艳粉街人的生活窘境:“春怕刮风夏怕雨,秋怕严霜冬怕雪”——艳粉街是低矮的棚户区,沈阳又地处东北平原,春季的大风能掀起艳粉街私搭乱建的屋顶漫天飞;棚户区的房子永远低矮,街道却不断加高,棚户区里小房子的地面,有的就比室外足足低了一尺,夏季一场暴雨,雨水像决堤的河流一般一下子倒灌到人家的炕沿边;秋天第一场霜冻到来之前,为了买到过冬的煤和菜,全家老少齐出动整宿整宿地去排队;冬天的大雪能封住许多人家的门。再加上小流氓、大流氓甚至还有黑社會出没,一年四季,住在这里的人没有一刻舒心的时候。上世纪八九十年代铁西区数十万工人的下岗潮,更是让艳粉街雪上加霜。

郭雅玲大学毕业的时候,沈阳市已经启动了艳粉街大规模改造工程。但郭雅玲眼见耳闻,仍然对艳粉街和工人村心有余悸,所以毕业双向选择时,她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和平区的一家小学。刚毕业时的郭雅玲天真地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和艳粉街、工人村乃至铁西区发生交集,谁知先是刘向东,后是女儿。

刘向东还是辽宁大学管理学的毕业生,他的父亲是沈阳鼓风机厂享受副厂级的退休干部,是刘向东自己乐意到大工业企业发挥特长。那么女儿选择董洋,可是让她想得脑瓜疼都没想明白,现在的结果,只能算是与女儿之间的一种妥协吧。晚上还觉得董洋能打上75分呢,现在想起饭局上李淑芹的谈吐,郭雅玲在心底又给他减掉了10分。

郭雅玲睡不着,索性打开自己一侧的床头灯,开着微弱的光。刘向东似乎是感觉到了,因为他改变了平躺的姿势,把后背给了她,回来得很晚的刘向东继续在做他的春秋大梦——他和她已经是同床异梦了。她知道那个女人的存在,那个女人是大连的,大连女人高挑白皙,应该是他的客户,应该是对他日久生情,他们还要在金石滩边共筑爱巢——那个女人给他发来微信时,他恰好在洗澡,终于被早就疑窦丛生的郭雅玲看见了,看见了也就是撞破了真相。哥,我要的不是曾经拥有,我要的是天长地久——那个女人说。好吧,我就成全你!愿你们幸福——郭雅玲想,自己和刘向东早已过得不像夫妻了,早就是在一起搭伙过日子了,有时连搭伙过日子都不如!

郭雅玲厌恶地看了丈夫一眼,她的身子离开他的身子远远的,她索性翻身拉开床头柜的抽屉,捧出女儿小时候的相册。相册的封面是水晶做的,封面上的照片还是女儿上幼儿园时照的,倩倩那时候留着齐眉的刘海,穿着白色的衬衫,眉开眼笑地倚在一只比她身子还高的毛茸大熊猫玩具的后面,那双眸清澈透亮,就像是幽蓝天幕中两颗最亮的晨星。郭雅玲的脸情不自禁地向照片上的女儿的粉嫩脸蛋贴去。

9月一到,婚庆日子的脚步声就渐行渐近,一声比一声急促。

婚礼现场在哪里?那天都需要邀请哪些人参加?怎么发请帖?婚庆的车辆预定了多少台?……李淑芹是个爱操心的人,家里家外该操心的、不该操心的事,她都喜欢操心个遍。

儿子的婚礼肯定不能照自己那时候的样子办,“时代不同了”这句话李淑芹张口就来。李淑芹结婚的那天,董家就是在院子里支起了做饭的大炉子,厨师是婆婆张金凤从苏家屯老家请来的本家哥哥。桌子、椅子、盘子、碟子都是借邻居家的,结婚的那天,一共摆了八桌——院子里摆了六桌,还有两桌摆进了居委会的屋子里。每桌十二盘菜,有四喜丸子、红烧肘子、红烧鲤鱼、锅包肉、沟帮子烧鸡等。酒是东北老烧,还有雪花啤酒,每桌再摆上两瓶饮料,分别是八王寺汽水、大白梨汽酒。

迎亲的车辆,按照董卫红的设想,就是一辆自行车,往车把前装饰上几只彩色的气球和一朵大红花。董卫红说他好几个工友就是这么办的。

父亲李兴海黑着一张脸说:“咱都不提格格这一曲了,小董我告诉你,没有六台夏利,这婚结不成!”

董家只得租了六辆夏利。那天同车间的两个姊妹充作伴娘,把穿着红色呢子上衣、红色呢子裙的李淑芹抬到打头的夏利车里。夏利车坐不下所有送亲的人,剩下的人都骑着自行车,尾随着六辆夏利,从皇姑区苍山路浩浩荡荡地来到了铁西区工人村的婚礼现场。

儿子这段时间差不多都住在新房子里,新房位于沈北新区,万科开发的楼盘。婚礼现场已经知道了,预订了北站附近的锦天饭店。董家这边除了至亲外,要请哪些人,李淑芹夫妇已经通过电话通知了。可是,婚礼大事哪会这么简单呢?现场谁总管事?宴席上摆啥酒?啥烟?买啥样的糖果?这不都得提前谋划好吗?

这天晚上,董洋回了一趟家,董洋是回来取自己的一张存折,急匆匆的。董卫红在客厅里看球,国足和马尔代夫队的比赛已经结束,国足5:0取胜。董卫红现在看的不是国足和马尔代夫队的比赛,看的是英超西汉姆联和曼联的比赛,董卫红就像是一只猴子坐到沙发上,不时要起来蹦蹦跳跳一阵。“边路,边路,哎呀!瞧你那眼睛直钩的,真是头傻了吧唧的货!”

董卫红光顾着看球赛,没理儿子,儿子也没和他打招呼,冲进自己的屋子掏了一阵,掏到了就要离开,一只手都拉开了房门。儿子好不容易才露了这一次面,李淑芹得抓住机会,可不能就这么轻易放他走了。“洋洋,宴席一共订了多少桌?妈得提醒你呀,宁可多订一桌,可不能少订一桌!”

婆婆张金凤说:“大喜日子大喜日子,喜糖得多预备点,洋洋啊,咱沈阳的老牛轧糖比啥糖都甜,你就多买点!”

李淑芹没理婆婆,对儿子说:“洋洋,需要妈预备啥的,你也得提前说呀,你这新式婚礼的,妈心里可一点谱都没有。你不提前说,到时妈咋为你长脸啊。”

刘思倩在发短信催董洋,礼仪公司关于婚礼的一些细节还要当面和小两口商量,细节不同收费的标准也就不一样。董洋火三火四地对母亲就失去了耐心,说:“妈,那天你和我爸还有我奶去就是了,啥都不用你们操心!”

李淑芹一听,不高兴地说:“这孩子,咋说话呢!婚礼这么大的事,都不让妈操心,让谁操心呢?”

儿子拉开门,咚咚的脚步声轉瞬就消失到楼道的尽头了。

李淑芹懊恼地说:“哦,敢情都要你那个妈去操心哪!洋洋,你这个浑小子,你是这个妈一把屎一把尿养大的呀,合着你是有了媳妇就忘了娘啦。”说着说着,眼泪都汪汪起来——这些天,李淑芹的感情变得脆弱起来。

婆婆张金凤坐在凳子上回味着牛轧糖,“我就觉得最好的糖也比不上牛轧糖。”瞅见了儿媳妇泪光闪闪的样子,心里明镜似的安慰道,“放心吧,淑芹,自个儿的崽丢不了,永远都是自个儿的。”手中的拐呼应着在地板上发出笃笃两声。

李淑芹擦了一把眼问:“妈,石膏这几天能拆了吧?”

张金凤说:“能,咋不能呢!这些天感觉利索多了,我孙子的婚礼我咋能拖着石膏腿参加呢!”

不知是球赛结束了,还是中场休息,董卫红不知好歹地插了一句,“妈,石膏拆不拆都没啥,不影响出席!”

李淑芹朝丈夫翻了个白眼。

翻白眼归翻白眼,关于儿子婚礼的事还只能和丈夫商量。

董卫红安装调试立式机床在行、侃球在行、抬杠在行,新时代的婚礼程序门都没摸着,和他商量不是难为他吗?夜里躺到床上,董卫红给妻子出主意,“富诚是大老总,见过大世面,我觉得这事还是问问富诚妥当。”

富诚是李淑芹的弟弟。李淑芹从东北照明股份有限公司下岗时,李富诚刚刚从沈阳化工大学毕业,也不找工作,成天张罗着要自己创业。现在的“富诚化工有限公司”是通过十几年的打拼,才拼得有声有色的。要不然,当初李淑芹下岗走投无路时,一定会优先考虑在弟弟的公司里谋份差事。

李淑芹一想丈夫的话有道理,看时间也才夜里十点左右,富诚一定还没有休息,就是休息了也没啥事,自己亲弟弟嘛!李淑芹就给弟弟发语音邀请。

李富诚的化工有限公司主要以生产楼宇外墙清洁剂为主,也顺便承接楼宇清洁的工程。李富诚今夜以公司为家,姐姐李淑芹打电话来之前,他刚与客户晚宴回来,庆祝今天签了沈河区万宇大厦的订单。万宇大厦有三十二层,扣除门窗,外墙面积就有一万一千多平方米,对富诚公司来说这是个大活儿。此刻,他站在办公室的落地窗前,看着窗外的车灯汇成几条长长的、静静流淌的河流。一会儿把这河流想象成穿梭的时光,一会儿又想象成是正在演奏的生命交响乐,奏出的当然是一支华美的乐章。李富诚心情愉悦地听完姐姐的倾诉,心情愉悦地回答说:“我说老姐呀,我外甥的婚礼我能不关心吗?这可是我亲外甥啊!我早就问过洋洋了,那家伙主意正得很,啥都不让我操心。依我说,老姐你也甭操心。你说你把一颗心操碎了,可咋整!关键是,你越操心,洋洋越觉得你是在添乱!”

李淑芹说:“老姐咋能不操心呢?老姐第一个回合的交锋都失败了!”就把自己和郭雅玲第一个回合的交锋,一五一十地向弟弟倾诉了一遍,“老弟呀,你可别笑话你姐,你说,这人活在世上不就是为了争一口气吗?”

李富诚坐到宽大的老板椅上,把两条腿舒服地搁到面前的老板桌上,说:“老姐,依我看,那天,你和我姐夫就好好捯饬捯饬,咱别的啥都不争,争那些也没啥用,咱就在气势上压倒她!”

李富诚的话一下子就说到了李淑芹的心坎上,不然还能咋样呢,郭雅玲又不是别的女人,她是洋洋的丈母娘!婚礼那天自己也只能在气势上压倒她。

李淑芹想了想,又嘱咐了一句,“老弟呀,那天你可得给姐长长脸,别让她老郭婆子寻思咱家没人!”

李富诚豪情万丈地说:“老姐你就放一百个、一千个心吧,咋的哟,他们老刘家请来了市长?”

光从外表上来看,李淑芹和郭雅玲身材都差不多,虽然都有些中年发福,但都还有年轻时苗条的影子。

李淑芹缲裤脚、修拉链干了十四年,对儿子婚庆仪式上,自己穿啥衣服早就有谱——说啥她都得穿旗袍。她是旗人,祖上出过皇后的那一支,不穿旗袍穿啥?——李淑芹理所当然地认为,旗袍就是由旗人的服装演变来的,她才没有心思去考证旗袍是不是受了汉人服装的影响呢!

穿旗袍定下来了,穿啥颜色的旗袍还得费点心思。李淑芹家里不缺旗袍,不过儿子的婚礼当然得穿新的旗袍。选择来选择去,李淑芹在网上给自己挑了一件深红色带梅花的复古旗袍。

董卫红身高一米八〇,体重八十公斤,红脸膛,平时都是穿着工装。李淑芹穿旗袍,按照道理来说,董卫红也应该穿中式的服装。但弟弟李富诚和弟媳钱敏建议,董洋举办的又不是中式的婚礼,姐夫董卫红穿西服更好。别看姐夫平时穿工装不显山不露水,这西服一上身,又能侃,比公司的老总还像老总。

李淑芹就参考了弟弟、弟媳的意见,去服装店给丈夫挑了一套深蓝色的西服。蓝色西服应该配蓝色的领带,但弟媳觉得婚礼还是配红色的领带更好,红色就是喜庆嘛。李淑芹参考了钱敏的意见,给丈夫挑了一条红色碎花真丝领带。同时又给婆婆张金凤挑了一件酒红色的羊毛开衫外套。

9月23日这天,预订的服装都陆续到了。李淑芹夫妇、婆婆张金凤都试穿了衣服。董卫红西服上身、扎着领带,立马就有了老总的感觉。

董卫红装模作样地说:“作为中央直接管理的国有重要骨干企业,我们要基于国家战略需要和自身发展基础,把做强做优机床产业放在集团发展战略的首位,扛起振兴我国机床产业的大旗。”气势是啥?不就是人靠衣服马靠鞍吗!

董卫红身材比刘向东高大、壮实。刘向东身高一米七四,体重不到六十公斤,跟董卫红比起来,简直就是瘦猴一个。刘向东穿上西服,外人哪能知道他是销售公司的老总?顶多像个销售员。对了,刘向东似乎也很少穿西服,几次见面,都是一身休闲服,婚礼那天的刘向东会穿啥衣服?

看着穿上西服的董卫红装模作样地抬手举足,李淑芹抿嘴一乐后想,且慢,不能高兴得太早!先不说刘向东,郭雅玲的身材可是和自己差不多,论年龄,郭雅玲比自己还小两岁。

可是不怕,郭雅玲的鬓角已经比自己多了几根银丝。不过,婚礼那天,郭雅玲也可能染发,也可能拔掉那几根银丝。自己要想在第二个回合,凭气势压倒郭雅玲,首先得了解郭雅玲那天穿啥衣服、咋打扮,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第一个回合失败,就是因为不知彼,不知道郭雅玲葫芦里卖的是啥药。

好在儿子也不是不回来,即使婚礼之前都不回来,李淑芹還可以打电话问呀,自己的儿子嘛,有啥不方便打电话的!恰好这天晚上,洋洋和倩倩来了,喜上加喜的是,还有时间留下来吃顿晚饭。

李淑芹自然不肯错过这个机会,饭桌上就问起了儿子,李淑芹先绕了一个弯,问儿子那天自己和他爸穿啥衣服合适?

董洋说:“妈,这都不是事儿吧。我觉得,你和我爸穿啥都行。行不,倩倩?”

儿子大了,马上就要结婚了,董卫红平时跟儿子的话就不多,现在更少了。

李淑芹对儿子嗔怪道:“这说的是啥话呀,洋洋?你俩的婚礼,妈和你爸不都得穿得喜气洋洋的呀,还穿啥都行呢!”

母子俩的话,不知咋就触动了准儿媳妇的笑点,刘思倩一只手举着筷子,一只手捂着嘴哧哧地笑。

李淑芹正色道:“洋洋,妈是觉得你俩的大喜日子吧,我咋也得和我亲家保持一致吧,如果我亲家穿西式的服装,我也得穿西式的服装;亲家穿中式的,那我也得穿中式的服装呀。”

奶奶张金凤说:“洋洋,你妈说得对呀!两亲家服装都是一个风格的,说明咱两家关系融洽呀,是不?”

刘思倩忍住了笑,放下筷子说:“阿姨,我妈也没告诉我呀,我和洋洋办的是一场开放、包容的婚礼。真的,那天你们觉得啥喜庆就穿啥,穿啥都行!”

董洋挑起礼儿,“倩倩,凭啥我喊你妈为妈,你还喊我妈为阿姨呢,咱俩早就是受法律保护的夫妻呀!”说完,又想十指相扣。

刘思倩抬手轻轻一拍他的手说:“你急啥嘛,到改口的那天就改口,噢……”

小妮子这儿也没有探出啥有价值的线索,郭雅玲是她的亲妈,她能不知道自个儿亲妈那天穿啥衣服吗?小妮子这是不想透露一点信息呀,啥叫同仇敌忾,这就叫同仇敌忾!还没过门呢!得,过门了也不和自己一起过。李淑芹想着想着,牙根又直痒痒起来。

小两口走了之后,婆婆张金凤善意地问:“淑芹,倩倩妈妈属啥的?”

李淑芹说:“属猴!”李淑芹自己属羊,她想了想,又说,“这属猴的和属羊的也不相冲啊!”

婆婆说:“咋不相冲呢?”

李淑芹问:“咋相冲呢?”

婆婆说:“那《西游记》里的孙猴子不就把那只羊弄到油锅里炸了吗?”

婆婆说的那只羊是车迟国三国师之一的羊力大仙。婆婆这话是啥意思呢,不是说自己没好下场吗?

夜里躺在床上,董卫红安慰气鼓鼓的李淑芹,“不透露就不透露呗,就你这格格气质,穿上旗袍,全沈阳,也没有一个女人能比上。”

李淑芹有自知之明,“还格格气质呢,哪有天天帮人缲裤脚、修拉链的格格?那天有个人来我店里,还说自己是朱元璋的第二十九代孙女呢!”

董卫红认真地说:“朱元璋多少代孙女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的气质是基因里带着的,你就是在街头卖包子也是格格气质!你卖的包子也是格格牌的包子!”

李淑芹听了,扑哧一乐,老董这个人有时也很懂风情的,郁积在心头的气就消了。

10月1日果然是个好日子,秋高气爽,沈阳城艳阳高照。刘思倩和董洋的婚礼现场设在锦天饭店的三楼泰山厅。

沈阳的风俗,婚礼当天男方父母不和接亲的车队同行,女方随意。董洋派徒弟韩一川负责接送自己的父母和奶奶张金凤;李富诚和媳妇儿钱敏负责接送董洋的姥爷李兴海和姥姥米海兰。

刘向东既有私家车,又有公车。但婚礼是私事,十八大之后没有公车私用的道理,这天,也没有让他亲自驾车的道理,他们夫妇俩也不随接亲的车队同行,女儿安排同事吴丽莉负责接送刘向东夫妇;刘向东的弟弟刘向北负责接送刘思倩的爷爷刘存义和奶奶辛月娥;专程从苏州赶回来的刘思倩的舅舅郭毅臣负责接送刘思倩的姥爷郭迎九和姥姥孟庆雯。

迎亲的队伍从董洋的新房子出发。张金凤腿上的石膏已经去掉了,只是行走起来还不是那么利索,李淑芹夫妇推着坐在轮椅上的张金凤就早一点来到了锦天饭店。饭店门前立起来三个气球拱门——今天有三对新人在此举行婚礼。

董卫红穿上西服、扎上领带,西服胸袋中还露出一截洁白的叠好的口袋巾,举手投足就不自觉地显得文雅起来,他文质彬彬地推着坐在轮椅里的母亲。李淑芹穿着旗袍,脸上轻施粉黛,拉着丈夫的一只胳膊仰头找气球拱门上儿子和儿媳妇的名字。儿子和儿媳妇的名字在东侧的那个气球拱门上,为啥没放中间那个气球拱门上?听儿子说过,中间的那对现场设在四楼珠江厅,珠江厅的价格贵得离谱,咱都是普通工薪阶层,没有必要装那个大头。

三个气球拱门边都有人在忙碌着。一个西装革履的小伙子看见李淑芹夫妇俩和张金凤,毕恭毕敬地跑过来,边鞠躬边道喜。董卫红和李淑芹都认识,是儿子的徒弟邵宇,说起来也算是董卫红的工友——同一家企业的嘛。邵宇属于伴郎团的成员,在婚礼现场的任务是负责接待公司领导和男方家长等重要来宾,负责把来宾引导到大堂的电梯口。

李淑芹喜滋滋地问:“小邵啊,你看阿姨这身得体吗?”李淑芹这么问,可不是不自信的表现,李淑芹就是想多一个人的夸赞,加一份喜气。

邵宇端详了一番,半是真心半是恭维地说:“阿姨,您穿这旗袍是再合适不过了,哎呀呀,不认识的人谁能想到您就是我师傅的妈呀!您看起来顶多四十出头的样子,哟,董师傅今天也年轻了十岁,比咱们老总还有派儿。”

董卫红又装模作样地说了一句,“小邵啊,咱们要把做强做优机床产业放在集团发展战略的首位,扛起振兴我国机床产业的大旗!”

邵宇一边笑着一边殷勤地接过轮椅,把董卫红夫妇引到大堂的电梯口。来早了,电梯口负责引导的人还没到。邵宇看了看表,索性就推着轮椅,领着董卫红夫妇进了电梯,上了三楼泰山厅。

泰山厅昨天晚上就布置好了,入口处摆放着两幅结婚照海报:一幅上,新郎穿着燕尾服,新娘穿着白色的连衣裙。新郎低头,额头抵在目光平视的新娘的额头上,两个人的手互相搂着对方的腰,两张脸笑得像节日的鲜花一样;另一幅上,新郎穿着湖蓝色的西装,新娘穿着洁白的婚纱,两个人手牵着手似乎在翩翩起舞。镜头定格在新娘陶醉般地仰着脸,新郎的嘴唇将落又未落到新娘的红唇上时。

张金凤睁大了眼睛问:“淑芹,这上面的小伙子真是我孙子吗?”

董卫红抢着回答,“妈,就是洋洋,不是洋洋是谁?”

张金凤乐开了嘴,说:“真好,真好,我孙子就跟大明星似的,我孙媳妇儿也跟大明星似的,大明星都比不上。”

大厅里各种灯光、花朵装饰得如梦似幻,音乐一会儿播放李玟的《真想见到你》,陶喆、蔡依林的《今天你要嫁给我了》,一会儿又播放英文的《Love never end》《Everyday I loved you》……

李淑芹夫妇和张金凤都听不懂英文歌曲,只知道一首英文歌是女生唱的,声音像只猫在呢喃;另一首歌似乎是个腼腆的大男孩唱的,听起来像是正在对恋人倾诉衷肠。

大厅里来了几个负责婚庆现场的人,有的李淑芹夫妇认识,有的不认识。李淑芹把婆婆张金凤委托给一个认识的人,就拉拉丈夫的胳膊,提醒姥爷李兴海和姥姥米海兰一会儿就要到了,应该亲自下去把他们迎上来。

刘向东夫妇也来得早点。接亲的车队出发后,他俩就出发了,刘思倩的同事吴丽莉把车开到宾馆门口,让他俩先下车,自己去停车场泊车。

婚礼预定在中午11:58正式开始,婚车行驶路线有讲究,要不走坎坷路、不绕大弯路、不走回头路、不走繁琐路、不闯红绿灯,预定上午10:38到达。刘向东夫妇抬头在气球拱门上找到女儿和女婿的名字,只是女儿和女婿的名字不在中间那个气球拱门上,有些遗憾。刘向东不是出不起珠江厅的钱,但他的身份,不敢违反中央的八项禁令。

刘向东夫妇俩仰头看高大巍峨的锦天饭店。今天的蓝天白云有情,有意成了婚庆日子的装饰品,夫妇俩都不禁想起自己当年结婚时的情景:

刘家的家境要比董家好许多,虽说结婚时刘向东的爸爸刘存义还没有享受副厂长的待遇,但已经是鼓风机厂一个核心车间的车间主任。郭雅玲的爸爸郭迎九是艳粉街道的党委副书记。刘存义和郭迎九还是当兵时的战友,昔日的战友结成今日的亲家。两个人为了操办儿女的婚礼,不但搞到了八辆清一色的红旗轿车,打头的一辆还是敞篷的,在沈阳街头实足地“拉风”了一回。婚宴酒席在酒店里摆了三十四桌,喝的酒虽然不是茅台,却是同样来自貴州的“贵州醇”,当时多少钱一瓶,刘向东忘了,只记得这酒入口微微有些甜。每桌的烟都是进口的“万宝路”和“白箭”,当时一盒烟就是十几元钱。除了至亲的份子钱,每人随礼五十元,光礼金就收了一万三千多。婚庆之后,郭雅玲的父亲郭迎九还被人举报了,好在那时候还没有八项规定,举报的事也就不了了之。

这些事都像发生在昨天,没想到今天自己的宝贝女儿就要出嫁了。更没想到两个人的日子过成了这样,女儿婚礼结束之后要去度蜜月,她就和他去把手续办了——郭雅玲想,可是不管明天咋样,今天她和刘向东的夫妻戏得演好、得演足。刘向东昨夜向她翻过来,把手伸到她的胸前,她毫不犹豫推开了他的手。后来,刘向东悄悄下床,一个人跑到阳台上抽了半宿的烟,到天蒙蒙亮时才躺回床上,她也就是到那时候才迷迷糊糊地眯了一会儿。

邵宇把李淑芹夫妇和张金凤送到泰山厅就反身下楼了。刘向北的女儿、刘思倩的堂妹刘莹也来到了锦天饭店的大堂门口。刘莹今年二十四岁,在东北大学读研究生。刘家的女孩儿都是肤白高挑,刘莹今天穿着一件粉色的连衣裙,脑后的马尾辫也用粉色的丝带扎着,随着她律动的步伐,马尾辫也一跳一跳地弹出青春的韵律,显得格外地利落。刘莹属于伴娘团的成员,在婚礼现场的任务是负责接待女方的重要来宾。邵宇见到刘莹那一跳一跳的马尾辫,就觉得跳到了自己的心弦上,莫名的兴奋生发出来,内心涌动着和她说话的强烈欲望,才搭讪着说了两句,刘莹看到伯父伯母到了,就离开了他,旋着轻盈的步子出了大堂。

郭雅玲向侄女摆了摆手,她想和丈夫刘向东在楼下再待一会儿,等着弟弟郭毅臣接来自己的父母,好一起上楼。刚通完电话,弟弟郭毅臣过一个红绿灯路口就到了。

郭雅玲掏出手机,录制了一段锦天饭店门前的视频。今天这个日子是一道分水岭,过了这个日子,二十六岁的女儿就名正言顺地离开自己生活了,雏燕羽翼丰满地飞出母燕的巢了。从前,郭雅玲喜欢听别人把自己和女儿当成姐妹俩,可时光永远向前,不会停息,过了今天,她就要成为“空巢老人”了,郭雅玲心情激动,一会儿,她还要发一个朋友圈。

陆续有宾客来到,认识郭雅玲夫妇的人,都向他们道着喜。

就在这时候,李淑芹夫妇下来了,还没走出大堂的门,董卫红眼尖,隔着玻璃,一下子就看见了穿着一身藏青色中山装的刘向东,董卫红自鸣得意起来,“哈哈,淑芹,你还记得吧,就是上次咱们在云南菜馆那次,老刘不是说国足逢客场,可能不会那么乐观吗?咋不那么客观呢!结果是5:0!我当时预测至少会3:0取胜,咋样?哈哈,这个老刘——”

董卫红大踏步地迈向门口,李淑芹脸色一沉,一把拽住了丈夫的胳膊。隔着玻璃墙,她看见郭雅玲正在优雅地和来参加婚礼的人打着招呼。今天,郭雅玲穿的是一件紫红色的套装,紫红色的裙子刚过膝,映衬着一双修长的大腿;紫红色的上衣领口是一圈浅灰色的栀子花瓣刺绣,栀子花的花蕊似乎也是紫红色的。郭雅玲化了淡妆,轻点朱唇,把头发绾在脑后,绾成一只桃形的髻,白净的脖子和白净的瓜子脸都难掩年轻时的风韵——要不然咋把年轻时的刘向东迷得魂不守舍呢!郭雅玲侧脸说话的样子,此刻看起来,用婆婆张金凤的话说,那是比明星还要更加明星。

李淑芹的心往下一沉,她意識到,第二个回合尚未交锋,自己就已经败下阵来。

责任编辑 张 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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