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名村 线晨
摘要:“我将遵循本我,违背本我,忤逆超我,永远爱你。”作家托马斯·哈里斯凭借《沉默的羔羊》在文坛一举封神,诡谲多变的剧情、血腥凌厉的文风以及著作本身蕴含的“艺术美学、精神对抗、内在哲理”更是让他被推举为美国最富魅力的成熟作家。然而《沉默的羔羊》最成功的一点便是让受众在沉默中觉醒,从真实的社会土壤中汲取养分,将生理排斥与心理猎奇相融合,在多位原型的基础上塑造了三个脱胎于社会大众却又映射自身的人物,其为人所创造,从而用以表达人。在心理学视域下,这无疑是一种巨大的成功。文章在分析《沉默的羔羊》语作系统的基础上,借助弗洛伊德精神分析法探讨小说所塑造的人物形象,从而阐述小说《沉默的羔羊》所具有的意识形态属性。
关键词:《沉默的羔羊》;弗洛伊德精神分析法;人物塑造;命运悲剧
中图分类号:I106.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9436(2022)10-0-03
《沉默的羔羊》的创作背景极大地影响了其悲剧本身的形成。20世纪90年代,美国正处于颠倒混乱的时代,生产力快速发展,加速了旧世界的崩塌,人的启蒙与觉醒时代已过,个体自由意志的泛滥导致社会秩序、人伦道德出现了扭曲和剥离,其深刻反映了1990年以来美国社会犯罪问题。诡谲的剧作结构、独到的心理分析,展现的不仅是人类意识层面的激烈冲突,更体现出人类本质灵魂层面的深刻哲理。
作为西方文学长河中非典型性命运悲剧式创作——对未知既定命运的探索与抗争,自我、本我、超我的轮回往替,其体现出一种古老荒蛮的人伦历史观,克拉丽斯·史达琳拯救迷途羔羊、汉尼拔·莱克特寻找沉默羔羊、水牛比尔屠戮待宰羔羊都属于实际生活中的人伦纲常,带有一种以命抵命、以眼还眼的原始法则,若从人为角度阐述他们的悲剧,那实际上是人与自身、人与环境的抗争。与其说是悲剧,不如说是人生来就有的神明诅咒——人本身固有的欲望和道德的羁绊交织形成的人性,没有非黑即白,只有自我、本我、超我的选择。
《沉默的羔羊》倾其所言,只为袒露人性。但用人性这一浮表的词语来阐述既定命运是如此苍白无力,无法对人物内心的最深处进行透视和理解,更无法摆脱传统解读。但以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理论这块“透视镜”去重新窥探人物时,便能发现解读人物命运的新天地。
弗洛伊德精神学说的本我、自我和超我恰恰对应着三个古希腊神话中神对人最残酷绝望的惩罚:西西弗斯的苦役——命运的既定;达那伊得斯姐妹的水桶——无尽的轮回;坦塔罗斯的惩罚——永恒追求却注定无法企及的欲望,也对应着《沉默的羔羊》中人物殉道之旅。
1 自赎的羔羊——克拉丽斯·史达琳
克拉丽斯·史达琳是殉道的牧女,是典型的雅典娜型女子,是悲天悯人的圣徒,是离轨者,是层层束缚的虫蛹,是无尽轮回填不满的达那伊得斯水桶。克拉丽斯有着理性和常识,与本能感情至上的本我抗争徘徊在本我和超我之间,分解剥离方见其本质人性。
克拉丽斯有两大特质一直贯穿始终,一则克制隐忍。礼节、理性本是人类违背动物本能压抑驯化而来,兽性未退者往往遵循本性。而克拉丽斯则过于克己,作为一个游荡在灰色边缘的离轨者,其坚强外表下泄露出易碎感,无法掩饰内心不可动摇的信念——羔羊的自赎。她幼年丧父,寄人篱下,冬日牧场破晓前的浓雾中传来他人不可听闻的羔羊嘶鸣,这弱小的羔羊是其内心无法摆脱的梦魇,是她未成熟的幼体人格在自救,梦中迷障如浓雾,痛苦的幼年经历形成磨刀霍霍的屠夫潜伏在暗中,她抱着年幼的自己无处可逃。羔羊一向是最沉默的动物,而在克拉丽斯眼中,它们因受难而不断求救挣扎,因为她就是一只因丧父而不曾长大的羔羊,迷雾中她救赎羔羊,逃向未知……
在西方《圣经》中,羔羊带有宗教意味,往往象征救赎、洁净的正面意义,又代指受苦而无法解脱的人类[1]。多年来,羔羊的尖叫苦苦折磨着克拉丽斯:年幼的她面对父亲在病痛中挣扎、生命日益流逝而无能为力;弱小的羔羊面对被屠宰的命运而不自知,她竭尽全力也无法解救;重重打击下,她想脱离生活的泥沼,将死去的警察父亲作为追寻的目标,对父亲和羔羊的自责内疚便转化为对破案的执念。不同于常人的敏感慈悲,克拉丽斯注定无法快乐。在汉尼拔的素描中,她身着白衣,环伺羔羊,眼神温柔却透露出苍凉坚毅,如救世的圣母,祈求上天降罪于恶人,赐予她一丝宽慰来学会遗忘——她在寻找自我的殉道之旅中自赎。
二则执着坚毅,执念、梦魇是人类遵循动物本质繁衍化生而来,理性尚存者往往执着于梦魇而迷茫徘徊。而克拉丽斯为超越自我,渴望成熟强大,她想要成为联邦探员,在男性为主导的领域战胜父系权威。可她只是一个没长大的孩子,一个没有父亲的孤儿,她需要蜕变——化茧成蝶。
这里需要分析克拉丽斯的蜕变期,在医学和心理学视域下,幼儿的成长分为三个阶段,即模仿、舍弃(一旦中断极有可能产生分裂)、蜕变,这一过程需要外力的引导。而克拉丽斯幼年丧母,因此她的模仿对象是她的警察父亲,而父亲的去世使舍弃的过程中断,不仅残留了婴幼儿的强烈依赖,还分裂出另一个幼小的她,弱小而敏感。随着其渐渐成长,这种症状演变为一种悲天悯人的同情,将她自己臆想成一切可怜的事物,期盼通过救赎来自救。这期间她又为自己创造了三位父亲存在:一直存在于记忆中的生父、她的上司杰克·克劳福德、精神教父汉尼拔·莱克特,这三者交织罔替,填补了克拉丽斯的灵魂空缺。
克拉丽斯成年后在FBI中的境遇也是灰色的,她的化蝶之路艰难孤独。小说开头节奏缓慢,在上帝视角下,凋败凄凉、令人不安的枫树林中,她独自一人从远处疾步跑来,穿过层层障碍,逐渐攀升,突然节奏加快,众多鲜艳中的一抹灰色背道而驰。进入电梯后,又被暴力、血腥与压力的红色男权包围,遭受轻视与鄙夷的同时,又暗藏着来自男性的威胁与来自父权制社会的压迫感。
在她与上司对话的过程中,俯视压抑感更甚。同时,克拉丽斯一直处于下降趋势,这在她探访汉尼拔之前的铺垫中尤为明显,螺旋状扶梯蜿蜒下降,垂直向下的构造黑暗而模糊,唯一的上升也是与奇顿医生同行。到达地下牢笼时,暗红色光芒将紧张的氛围烘托到極点,原地旋转的主观视角下,她孤立无援。随着数道重型囚门洞开,她再次进入幽深狭小黑暗的密闭空间,缓缓通过代表三原罪的囚笼——暴怒、傲慢、色欲,也预示着她将面临的苦难。
2 沉默的羔羊——汉尼拔·莱克特
汉尼拔·莱克特是众神遗弃者,是古萨蒂的信徒,是坦塔罗斯罪罚的承受者,注定永恒追求却无法企及。他弃世而独立,追求理想道德化的超我,引导自我抑制本我的非理性冲动,奉行理想原则,从而实现自我放逐。他种种反人伦的行为可以解释为其自身实现本能欲望的第一位与外部环境力量、社会伦理、道德准则的第二位产生了矛盾。换言之,他的自我、本我、超我之间产生了激烈的摩擦和碰撞:杀戮搅乱环境、食人违反伦理、蛊惑违反道德,是他毁灭自我,融合本我、超我的灭世选择。
汉尼拔拥有超凡的精神控制力,似乎超脱了一切人类劣根性的局限,他崇尚理性和智慧,欣赏古典文化和音乐。巨型囚笼中,汉尼拔出于本我冲动啃噬警察面部,面不改色地吃下罪人的血肉,以遵循古老荒蛮的血腥法则。但这种似动物原始本能的行为并非本我的无意识,而是有序理性的超我行为满足。
巴赫的《哥德堡变奏曲》贯穿了整个进餐过程,满嘴鲜血的汉尼拔陶醉于极美与极恶的冲突融合之中,光影中仿佛具有了宗教的超越感和崇高意味。巴赫的音乐最具理性,汉尼拔更加钟爱古典悲剧的壮美而非尘世生活的享乐。克拉丽斯无疑是他欣赏且愿意救赎的经典:童年不幸使其具有浑然天成的忧郁和疏离的孤独之美,理智坚强,且自尊敏感。但真正打动汉尼拔的是那个“尖叫羔羊”的故事,如此理想化、符号化,有了寓言的色彩。那种悲天悯人的情怀和对人类苦难的大爱,都使克拉丽斯散发出一种圣洁殉道之美,也令汉尼拔一再探寻她的故事,并被深深震撼。
因噩运自伤乃人之通性,困苦不堪的童年经历所造成的创伤终究局限于其个人遭受的特定不幸命运,哀而自殇,依旧是个人得失的范畴,这种悲剧带有泛泛而过的烙印。而克拉丽斯的悲剧是深刻罕见的、不居于表象的、基于生命本源的战栗,她看到了遭受苦难的生灵,为其悲痛,舍弃自身而救世,真正抛开了滥情式的自我宣泄,用悲悯纯洁的灵魂与之产生共鸣,甚至有了基督背负十字架的觉悟。两人仅有的一次肢体接触是食指轻触,两人隔着铁笼,好似米开朗基罗的《创世纪》,上帝的手指化了亚当,自此人神贯通。汉尼拔无限温柔地长叹:“谢谢你,克拉丽斯。”
克拉丽斯曾想释放羔羊,但它们不知逃跑,只是困惑,不愿走。可謂慈悲不渡自绝人,世人有罪却无知,肉体的自由无法释放困苦的灵魂。世人怀揣脆弱的心灵游离在世间,沉溺苦痛无法自拔,垂死嚎叫,一切都被沉默掩盖。The Sound Of Silence中文翻译“寂静的声音”,所吟唱“当沉默变成一种声音,世人错以为一切都为正常”,可沉默下何尝不是生身地狱,生之痛楚与生之沉重不曾偏颇,就像克拉丽斯说的“它们太重了”。汉尼拔与克拉丽斯在这苍凉的世间相遇,两人是可以殉道的伴侣,懂得那不可言语的微密,在放逐路上互相救赎。
3 迷途的羔羊——水牛比尔
他是迷途的羔羊,是被爱神抛弃、被雅典娜诅咒的美杜莎。他遵循最原始的本我,服从与生俱来的无意识部分,由先天各种本能欲望组成,奉行快乐原则。他不顾任何理性和伦理道德的约束,渴望发泄本能冲动,是西西弗斯的苦役和命运的既定。可以用几个象征性事物来概述水牛比尔悲惨的一生。
鬼脸天蛾本身无害,只是背部的骷髅赋予了它死亡的含义,人是主观臆断最强的生物。比尔不惜万里走私生长在亚洲的蛾子幼虫,在寒冷干燥的北美洲精心的饲养,只是因为蛾类象征着蜕变和新生。“所谓心理防御机制是自我用来与本我和超我压力对抗的手段。当自我受到本我和超我的威胁而引起强烈的焦虑和罪恶感时,焦虑将无意识地激活一系列的防御机制,以某种歪曲现实的方式来保护自我,以缓和或消除不安和痛苦。”[2]
比尔幼年遭受继母的虐待,他同样进行了分裂,臆想出了一个成熟强大的女性,又残留了幼年懦弱的自己,渴望被爱护。同时,比尔是一名同性恋者,蝴蝶又隐喻着模糊不清的取向。他有多渴望蜕变成美丽的飞蛾,就有多厌弃自己丑陋的身体。在他的概念中,自己的身体无比恶心。这就有了他在每个被害的女孩口中放入鬼脸天蛾的幼虫,这正是他臆想的将自己丑恶的身体与灵魂通过幼虫分给每一个女孩,再从每一个女孩身上取下一块皮,最终制成一件完美的“灵魂嫁衣”。
比尔在昏暗的地下室身披绚丽的蝴蝶形披肩,将自己做过变性手术,但不完美的躯体展现在破碎的镜子前。镜子一般是展现人物内心的矛盾,破碎镜子的寓意不言而喻,但是自己内心深处最真实的写照却无法掩饰最真实的人性。比尔随着音乐的旋律舞动着,就像一只濒死的蛾子,磷粉殆尽,一无所有。
一般情况下,男孩由于害怕来自父亲的阉割惩罚,会产生阉割焦虑,并努力压制住这种焦虑,俄狄浦斯情结在这压抑的过程中便会逐渐消失。但比尔小时候曾受母亲的虐待,由此产生了对自己男性身体的厌恶,再加上对母爱的求而不得,使水牛比尔企图通过行使自己对身体的控制权——通过变性来满足自己对母爱的追求,即通过阉割来补偿所缺少的爱。但“在特定的条件下,把当时的内心某一种情感转移到另一时刻释放出来,这种情感往往是不良的,对个人来说是沉痛和难受”[3]。
遭到医院的拒绝后,水牛比尔走向疯狂,开始通过极端的手段阉割自己,用年轻女性的皮肤制成皮衣,通过穿着女性服饰等方式来掩盖自己的第二性特征,尝试使自己破茧成蝶。但单单是一名女性倾向患者、一名精神分裂者、一名杀人狂都不足以完全对比尔定罪,他是一名狂热的纳粹拥护者,在他的房间和床上都有着纳粹的旗帜,这也就是吃人的汉尼拔只是被终身监禁,杀人剥皮的比尔却必须死的原因。
水牛比尔就像一个迷路的孩子,在人间无处可走,只好去地狱寻求自由。堕落不是一瞬间,是积累后的质变,他的自我救赎却是逆向的变化,堕落者的自赎使上帝蒙眼。
4 结语
个人的悲剧演变成了社会的悲剧。《沉默的羔羊》的深刻意义正在于其对真实人物和荒诞世界进行的自然刻画构造,引领受众真正关怀这片无底色的荒漠,审视自身的命运,从而进行具有永恒意义的精神反抗,这种根基和底蕴是反复推敲后依旧无法驳倒的。一部好的悲剧作品的价值和意义总是和人类的普遍意识和深层心理产生共鸣,从而帮助行走于这荒芜大地上的人们去寻找生的希望,探寻沉默之外的可能,从而走向救赎的远方。
参考文献:
[1] 端木凡昌.看哪神的羔羊《圣经》中被杀羔羊的献祭之爱与命运延续[J].文明,2015(2):102-121,6.
[2] 毕金仪.浅谈心理防御机制理论[J].中国社区医师,2006(14):52-53.
[3] 颜刚威.试论心理防御机制理论[J].黑河学刊,2017(6):48-50.
作者简介:郑名村(2000—),男,黑龙江哈尔滨人,本科在读,研究方向:电影评论、新媒体。
线晨(1984—),女,辽宁大连人,硕士,讲师,系本文通讯作者,研究方向:新媒体文化、电影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