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菁菁
“云起”“云涌”“云舒”,在这三个被“蓝天”映衬的主题展厅中,84件(套)玉雕作品静静诉说着传统与现代的碰撞融合,极富人生感悟与生命哲理。这便是正在苏州博物馆展出的“黄罕勇海派玉雕艺术展”,也是“向美而生·长三角非遗系列展览”的首展。
“没有哗众取宠,而是看到一种返璞归真的真挚。”这是现场观众普遍给出的评价。事实上,提到展览的主人公黄罕勇,熟悉当代玉雕的人一定不会陌生。作为“70后”,他于上世纪90年代初踏入玉雕行业拜师学艺;2003年不到30岁时,就一举获得了国内玉雕重要奖项“天工奖”的金奖,不但在业界崭露头角,之后更是成为各大玉雕奖项评选名单中的“常客”。如今,他的身上已经累积了中国玉石雕刻大师、上海市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海派玉雕)代表性传承人、上海海派玉雕文化协会副会长、上海市工艺美术大师等多个名誉,并且数次应邀出任知名玉雕大赛评委一职,是当前行业内具有代表性的中坚力量之一。
从早期做人物,到后来专注于动物题材,多年来,黄罕勇刀工下的玉兽在业间有口皆碑。他的创作善于从细节点滴中逐步优化传统,就好比他所认为的“海派是无派”,他似乎从不愿意把自己固定在某个框架之内。
此次展览开幕后,《中国收藏》杂志记者专程对话这位自诩“叛逆期过不去”的玉雕大师。尤为难得的是,这一次畅聊,让我们更加真切地感受到了他内心雀跃、纯真甚至天马行空的另一面。理性的技巧契合感性的思考,这大概就是艺术创作的基本法则。
84件作品,每一件背后都有一个故事。当将它们串联在一起,你看到的不仅是这些年黄罕勇玉雕创作的一次梳理,也是这些年社会发展与生活变迁的一种投射。
《中国收藏》:筹备这次展览,您最大的感触是什么?
黄罕勇:这次大家看到的展品,大部分事先都已经被收藏。因此前期的筹备工作,我的主要任务是首先要确定想呈现什么样的作品,然后再根据它们的去向,以决定向哪位藏家借展。最终,我精挑细选了8 4件作品。可以说,它们从一定程度上展现了这些年我的个人创作脉络。
在筹备工作中,作品是否具有代表性,对我来说是一个反复衡量的关键点,也是一个自我梳理与回顾的过程。幸运的是,藏家朋友们对于此次展览都相当支持,大概花费了半年左右的时间,我们的借展工作就顺利地完成了;无论是展品数量还是质量,都有着比较好的保证。另外,这次的办展经历也让我再次对“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的含义产生了更加深刻的认知。
《中国收藏》:我们看到,展览海报上的作品《蓄势》也被置于展厅中的重要位置,这件作品对您有何重要意义?
黄罕勇:《蓄势》这件作品是我创作经历中比较特别的一件。它所采用的原料是一块很漂亮的黄皮籽料,早在2005年就已经出坯,但我觉得不够好,就搁置起来;2006年又画过一次草图,仍然觉得没有找到最好的构思,于是继续搁置。一直到2010年,突然有一种好似“必然”的感觉,助力我一气呵成地完成了这件作品。
《蓄勢》
这件作品最引人注目的是老虎那只将要伸出去的前腿,它也是整件作品的灵魂所在。实际上,自然界中老虎的腿关节不会达到这样弯曲的程度。黄罕勇刻意将这条腿上的肌肉、肌腱做得格外紧实,让人能特别直观地感受到老虎肌肉的力量。
回想起来,我认为《蓄势》最终的诞生,与当时的大环境触发我的思考不无关联。那时的我刚步入而立之年,正处在一个以思考的角度积极探索感知外界事物的年龄段。从早前的“非典”到后来的禽流感、亚洲金融危机,我发现,危机总是无形的,当它到来的时候,会让人感受到一种不自在和压迫感。但是这个过程当中,我们的国家逐渐变得更加强大,如同一只蓄势的老虎,有无限可能让人期待。或许正是这样一种自豪感不知不觉间渗入了我的潜意识,对创作起到了微妙的助力。而2010年又恰逢虎年,上海也在那一年举办了世博会,向世界展现了中华民族五千年的灿烂文化与中国改革开放以来所取得的辉煌成就。我想,《蓄势》在这样一个时间节点上完成,得益于一种“天时地利人和”。
《中国收藏》:这件作品的名字有什么特别含义吗?
黄罕勇:我并非单纯地刻画了一只老虎的形象,而是想要体现一种情怀。所以在创作中,我大胆采用了夸张手法。比如老虎龇牙咧嘴,脸紧绷着起了很多褶皱。事实上,在真实的自然界中,老虎捕猎时面部是不会有表情的,而是聚精会神。我想用这样的细节变化来暗示,或许它正面对的,不是猎物,而是劲敌或者对手。
老虎身体肌肉紧绷的劲道也是我特意做的夸张,尤其是伸出去的前腿,肌腱、肌肉格外紧实,正常的动物关节是达不到这样的极限的。但我认为恰恰是这种夸张,成为了整件作品的灵魂所在,能令人浮想联翩:也许就在下一秒,它会发起攻势,这条腿所积蓄的力量会瞬间爆发,一击定成败。
为了达到心中的理想效果,在创作《蓄势》的时候我确实有点“任性”。比如黄皮是籽料公认的“身份证”,但如果留皮,就正好会盖住老虎的这条腿,皮色将冲淡线条的表现。所以几经权衡,我决定磨皮保“腿”,这样能更好地表现老虎面对强大对手时内心的坚定,无惧挑战。这也是我作为“70后”,在经历了这期间的社会节点事件后,所产生认知的一种情感投射——要想自己变得更强大,生活变得更好,小到个人,大到国家,都要蓄势、努力;在困难与考验到来的时候,更要正视对手、意志坚定。
《中国收藏》:所以这也是您用作品表现时代的一种方式?
黄罕勇:是的,我认为我们在用创作去表达时代带来的感触时,应当看得更深一些。不要只是停留在表面上,做那些很多人都能想到的东西。当下令你得到了怎样的人生感悟,将更深层次的意义挖掘出来,这样创作出来的作品才不会只是简单地记录时代而已。
黄罕勇很“任性”,他会义无反顾地去做自己想做的作品。而且在下决心之前,他就知道:这件作品很可能卖不出去。“我要做‘不一样的玉雕”,这是他的执着与理想。
《中国收藏》:您对自我“叛逆期”的认知,可否举个反映在创作上的例子?
《佑生》
一个辟邪兽的头颅、一节脊椎骨,这就是《佑生》的全部。黄罕勇用辟邪“死亡”的状态来反证它曾经真实而鲜活地存在过。在他心里,辟邪兽不再是高高在上的神灵,而是触手可及的生命。它保佑众生,不仅仅是因为它拥有神威和力量,更因为它有爱和慈悲。
“黄罕勇海派玉雕艺术展”受到业界的广泛好评,并吸引了众多热爱传统文化的人士前来一饱眼福。
黄罕勇:喜欢走非主流路线,可能与个人性格有关。我从小就比较叛逆,而且这个叛逆期一直“过不去”“让我往西偏往东”。因为在我看来,可能“东边”也有着不一样的风景,何不去看看?带着这种认知,2010年我创作了《佑生》这件作品,一个辟邪兽的头颅,一节颈椎骨,这就是《佑生》的全部。
实际上,从当年学徒起,我就开始做辟邪兽。最初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做得跟古人的作品更加接近一点,慢慢做顺手了以后,我又觉得辟邪兽很讨喜,很愿意花时间与它打交道。然而直到有一天,我突然感觉倦了,心里有个声音反复在问自己:这种不存在的事物,一个虚拟的东西,做来做去有意义吗?所以《佑生》这件作品,既是对这种发问的回答,也是对我这么多年创作辟邪兽的一次否定加肯定。
为什么说是否定?是为了表达、体现我的思考,即人们从来没有见过辟邪兽这种动物的存在。但与此同时我又给予了肯定,我所肯定的是辟邪兽的原型曾经以另外一种形态或肉身真实存在过,只不过是我们的祖先用另类的手法,历经一代又一代人的揣摩,才形成了今天所看到的形象。就如同我相信古代先民很可能也见过恐龙化石,但是他们对此很懵懂甚至敬畏,便将其比喻为龙;说不定,我们现在所做的瑞兽形象,包括龙、麒麟、貔貅等等,恐龙的化石都是灵感起源之一,是先民对恐龙的敬仰而延伸出的形象。
因此《佑生》所雕刻的这节颈椎骨特别重要,我想将它营造为一个考古发掘现场,刚刚出土了辟邪兽的化石。因为不理解,所以我们理所当然地认为辟邪兽不存在,但或许它真的如同恐龙一样存在过,只是有待后人去研究发现。另一方面,《佑生》呈现的是一只逝去的辟邪兽,这表明它是有血有肉的真实生命,人们对它力量的认识,更多是发自对爱与仁慈的向往。
的确,《佑生》的创作完成,使得我对于生命的存在有了不一样的看法。我也很希望我們现在能看到的这些动物,未来的人们同样也能看到,而不是由于灭绝、没见过,只能被奉为虚无的神兽。
《中国收藏》:如此“非主流”的思路,藏家能接受吗?
黄罕勇:老实说,相比传统吉庆题材,像《蓄势》《佑生》这样的作品,人们的接受度肯定没有那么高。《蓄势》还稍微好一点,毕竟它至少是一只老虎的形象。但即便如此,刚完成的时候,有人还遗憾地表示应该做成张牙舞爪的老虎形象,那样更加贴近市场主流。
但我并不是很在意市场对这类作品的接受度,我反而认为,身为创作者,不要重复人人都会做的事情,应该要发挥自己的特长,做一些与众不同的作品。《蓄势》我花了5年时间去琢磨,而《佑生》则是经过长时间的思想斗争后,瞬间在脑海中迸发出来的灵感,对我来说,这些都是很值得回味的创作经历。
《开天》
鹰状星云距离地球6500光年,1995年,哈勃望远镜拍摄到了它内部星团的细节——三根长度达数光年的气体柱,天文学家将之命名为“创世之柱”。黄罕勇受此启发,创作了这件《开天》作品。
这块原石有着极稀少的双层皮。黄罕勇用外层皮雕出了“创世之柱”,用黄皮雕出了“游龙”。他希望看到它的人能在想象中“云游”一番,俯身看世间万物。
黄罕勇从不掩饰自己对云的热爱。无论是工作室名号还是作品落款,无一不和云有关。他说,只有千形万态、卷舒无常的“云”,才能最准确地诠释他向往自由的生活态度和艺术理想。
《中国收藏》:聊聊云吧,我们知道这是您很喜欢的。
黄罕勇:对,小时候我生活在上海郊区农村,自学画画,就非常喜欢看天上的云,可能也是因为小孩子想象力比较丰富,觉得云变化万千,很有意思,有时候连做梦都会梦到天上的云又发生了新的变化。
2005年注册玉雕工作室,我用了“云”来命名,作品落款同样离不开“云”,甚至连我女儿的名字中也带有“云”字,可以说,“云”是我生命中很重要的存在。在我看来,云有时候是美丽的,有时候是浪漫的,还有的时候是危险的……那种变幻莫测,让我怎么也看不够。我希望我的玉雕创作也可以和云一样,有着用不完的力量,永远没有重复,这种自由的生活态度与艺术理想就是我一直所追求的。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对于云的探究之心不再只是停留在肉眼所能看到的云层,星云成为了我更感兴趣的天体。在我的认知中,宇宙中的星云就像是母亲般的酝酿载体,可以创造出新生。曾经有段时间,我几乎每晚都要在工作室的电脑上看一段关于宇宙的影片,幻想着自己有一天能够在宇宙中穿梭,从不一样的角度真正去感受生命存在的价值和意义,这种心境真的特别有趣。
《中国收藏》:这种认知在作品上有所反映吗?
黄罕勇:《开天》,这件作品是我对宇宙向往、遐想的一种表达。当时拿到原石的时候,我发现这块籽料有着极其罕见的双层皮,即内外各有一层水墨皮与沁黄皮。并且它的皮色相当干净,特别是里层的沁黄皮,清亮细腻,做俏色巧雕再合适不过。这种明艳与深邃的交织,让一幅画面在我眼前徐徐展开:蛟龙在苍茫太空中尽情遨游,用利爪劈开层云,拉开天幕,壮丽宏伟如同开天创世……我当即便决定就是这个主题了。
材料难得,所以我要以与众不同的云纹来表现。在查阅了大量的星云图资料后,“鹰状星云”引起了我的关注。资料显示,它距离地球足足有6500光年。1995年,哈勃望远镜拍摄到了它的内部星团细节,是三根长度达数光年的气体柱,有恒星在其中活动演变着,于是天文学家便将这三根气体柱命名为“创世之柱”。
受此启发,我将外层水墨皮雕刻成“创世之柱”,里层的沁黄皮雕成了游龙,自然与人类、真实与幻想、传统与现代、远古与未来,这些元素的结合简直令我太满意了,整个创作过程也很舒心。大自然很神奇,這是我对它的感受,也希望看到作品的人能在想象中“云游”,附身看世间万物。我想,我们每一个人都应该对自然更多几分敬畏。
《中国收藏》:对于今后的创作,您又有何规划?
黄罕勇:如果只是一味做传统玉雕,已经无法完全满足我的创作欲望。当然,传统题材的玉雕我肯定还是会坚持做,这是一个基础,但会把更多的精力放到创作更有生命力的玉雕上。
我所谓的生命力,不在于比别人做得更细、更巧,而在于是否有思想、有思考、有时代感在其中。上升到创作的层面来说,你的人生感悟,抱着怎样的人生观与世界观,都是必须要融入进去的。我现在的精力还够用,所以必须要珍惜时间。
更进一步地说,我们从事玉雕创作的背后是博大精深的文化,在这个前提下,推动玉雕文化语言发扬光大很重要,而不是只着眼于如何把作品卖得更贵。当多年后的人们回顾起来,可以看到21世纪有这样一群玉雕创作者,他们的作品与前人完全不一样,这是我的职业理想。所以,我们应当把眼光放更长远一点。其实,如果你能够看远一点,也就不会因暂时的市场波动、环境变化而感到恐慌。
至于题材,今后的创作我还是会以动物为主。很多时候,我会把动物当成人一样去看待。因为在我看来,每种生物的进化都有独到之处,每一个生命都值得尊重。(注:本文图片由黄罕勇提供)
《无题》
这是黄罕勇在超写实主义玉雕题材上进行的一次探索。整件作品以牙为题材,分别以和田玉籽料和18K金属表现龋齿的形态,金牙和白牙间各打有两个小孔,用牙签连接,使之呈现倒影的错觉。周边凌乱散落的是32颗小牙,配合大的龋齿,刚好是成年人牙齿的数量。
龋齿本身是不好的事物,是由于自身问题而造成的。黄罕勇以此来诠释人生哲理,所谓“见不贤而内省”,完善自身要先从内心自我审视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