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菁菁
清乾隆一组三方印章,图左为“一年无日不看书”碧玉云龙纽印。
乾隆皇帝有一枚碧玉质云龙纽御用闲章,印文很有趣,叫“一年无日不看书”。出处是他在避暑山莊观书画家张照所写的“四面有山皆入画,一年无日不看花”后,易字更为“四海有民皆视子,一年无日不看书”。他还将这句话与康熙帝早年读书之所“水芳岩秀”一道,制成了一组三方印章。文人心性,可见一斑。
不过,在赏玩这枚闲章的时候,乾隆皇帝一定不会想到,几百年后,这枚闲章会成为今天故宫博物院正在举行的大展上的展品;后人在它面前驻足,与自己“跨时空对话”。他更加想不到的是,当年紫禁城烛火摇曳的书房,在这场展览中被用科技手段“搬”至不同的“舞台”,展现出别样风姿;人们举起手机拍个不停,唯恐错过一处细节。
是的,时代在变。但家国理想、天地情怀的文脉却世代相传,从未停歇。
这场大展就是当前正在故宫博物院热展的“照见天地心:中国书房的意与象”,并将展至10月23日。该展览分为“委怀琴书”“正谊明道”和“结契霜雪”三个单元,以96件(套)故宫藏精品文物和9件现当代艺术家作品回望昔日、关注当下,启发思考。
清 仿宋相台五经乾隆得岳氏所刻五经,误以其为南宋岳飞之孙岳珂所刻五经善本,遂命武英殿修书处据之仿刻,成仿宋相台五经九十六卷。据当代学者考证,此“相台岳氏〞实为元初义兴岳氏。本展品为清乾隆四十八年(1783年)武英殿刻本。
在展览的开端处、“五经萃室”对面,有一幅标有壁星的星象图;且通道用墙壁分隔,假此为鲁壁。壁星原指天上的两颗星,古人认为它是“天上的书房”;而“鲁壁出书”则是极其重要的学术史事件,指后人在孔府墙壁中发现了《五经》等古籍,鲁壁有“大地的书房”之意。将壁星与鲁壁相联,说明书房根在五经;图中下方的书为当代作品,寓意文脉流传不断。
作为主角,书房本是有形的实体。但因为当中的那些人来人往,它又更像是有形之物与无形意念在碰撞一瞬诞生出的闪光体。世间道义、人生哲学、宇宙精神……很难想象“书房”二字的背后,究竟蕴藏着多么巨大的能量!
可以说,这是一个特别耐人寻味的展览,它本身就是一本看不够的书。当观展变成另一种“阅读”,不妨跟随本刊记者专访策展人、故宫博物院宫廷历史部馆员刘国梁的脚步,获取更多注解。
《中国收藏》:策展过程中最为打动您的是什么?
刘国梁:整个筹备过程大概花费了两年时间。我们当然希望让观众在故宫博物院看到的是一个文物展,这是基础。但与此同时,“照见天地心:中国书房的意与象”又是一个创新型的展览。最大的亮点在于筹备之初,我们就想要去突破“一座墙”,让古代文物与当代艺术品互相启发,开启一场传统与当代的对话。
坦白说,当初衷真正进入实践阶段,遇到难题并不意外。举个最典型的例子,事先我们担心,即便文物是主角,但只要是与当代作品同场亮相,恐怕也难以避免有人会产生“难道是要让文物给当代艺术‘站台”的疑问。这其实是一个具有争议性的话题。怎样去打消?这就牵涉到选择的标准。所以类似的担心,很像是一道无形的城墙,横在策展小组很多成员的心里,有时候我们甚至都不敢去刻意讨论。不过换个角度而言,这也是一种动力,促使我们更加专注地去备展,尽量考虑周全。
有意思的是,自展览开幕以来,我们发现观众的关注焦点并不在上述这种所谓争议性的话题;至今为止,我也没有听到任何关于对当代元素融入的质疑。这说明观众还是将目光集中在了感兴趣的展品上。或许在他们看来,不同元素的出现只是一种形式与辅助,策展过程中大家所顾虑的情况其实并没有发生。这是最为打动我的点。
《中国收藏》:这是否也意味着文物与艺术离生活更近了一步?
刘国梁:确定要办展览的时候,我们从王旭东院长对策展组的要求中受到了不小的启发。他说故宫的展览一定要往前“走一步”,改变只是将馆藏拿出来给公众看的陈列方式。因此几经思考,我们最终决定采用传统与当代结合的思路,可以更加贴近大众的生活。
在策展过程中,我也提出了一点想法:以往大家常说艺术来源于生活,并且高于生活;我想,也许在未来一段时间内,我们会达到艺术来源于生活,就在生活之间这样一个层面。所以作为博物馆策展人,我们要做的是搭建起艺术与生活之间的桥梁,助力城市与公众审美水平的提高。
《中国收藏》:复原紫禁城的书房空间是展览另一大亮点,能否介绍一下?
刘国梁:这次展览选择复原了紫禁城的三个书房空间,分别是五经萃室、通过新媒体打造的“香雪”空间与三友轩。
?从“五经萃室”的书房之源,到“正谊明道”匾额前的情怀讲述,再至香雪书房“三友”结契、亦真亦幻……书房,是文明以止的地方。
五经萃室是乾隆年间的书房。乾隆九年(1744年),乾隆皇帝下令搜集全国各地散落的宋元旧版,成果颇丰,其中有一部在当时被认为是宋代岳飞之孙岳珂所刻的《春秋》。他将这些宋元明三代旧版书籍藏于乾清宫昭仁殿,题室名“天禄琳琅”。这一次的藏书成果后来即汇编成了著名的《天禄琳琅书目》。
《春秋》是“四书五经”当中的“五经”之一。此后大约过了三四十年,乾隆皇帝居然又得到了“五经”的其余四部,即《易》《书》《诗》《礼》。一看书板,他就觉得很眼熟,于是令人去昭仁殿找之前得到的那本《春秋》,一下就对应上了。所以乾隆认为自己得到了岳珂版“五经”,事情虽小但意义特别重要,因为“五经”讲述的是关乎天理人心之正。
然而,轮到安置这“五经”的时候,乾隆却犯了难:《春秋》已经列入“天禄琳琅”了,拿走不合适,将后得的这“四经”再放进去也不妥。最后他想了个办法——单独在昭仁殿西小间分隔出一室来收藏“五经”,匾额就叫“五经萃室”。为此乾隆还专门写了一篇《五经萃室记》,并且还打造了小炕桌来存放书籍。
策展中我注意到,五经萃室楠木小炕桌抽屉上的铜活页是蝴蝶造型。众所周知,蝴蝶的寿命很短,但是“五经”中所记载的这些思想经典早已超越时空限制,成为了永恒。尽管这只是一个细节设计,但我们从中也能感受到乾隆帝的思考。
这次展览中,“五经萃室”的复原场景放在了午门西雁翅楼第一个展厅“委怀琴书”开场的位置。大家来观展,步入展厅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它。如此安排一是出于呼应展厅主题,更重要的是“五经萃室”中所珍藏的,是儒家传统最重要的典籍,它们关乎中国几千年来的文脉传承。正如《易经》中所说:“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
《中国收藏》:那么其他两个书房又是什么样的?
刘国梁:为了策展,我们走遍了紫禁城现存的所有书房,这也成就了展览的又一个特色。因为在这个过程中我们发现,这些书房有个共同特点——都有松竹梅。
孔子说益者三友:友直、友谅、友多闻。对应的正好就是传统文化所赋予松竹梅的品格。
为此,我们在第三个展厅“结契霜雪”的开场,复现了“香雪”书房和三友轩。“香雪”位于养性殿西暖阁,是乾隆皇帝用宣石堆砌出来的一间书房,或叫禅房。内墙装饰皆是松竹梅贴落画,透过窗子望出去,还可以看到窗外植有松竹梅。而三友轩不仅种有松竹梅,室内置“三友”屏风,还专门收藏了三幅宋元时期的松竹梅画作,可见“三友”在紫禁城书房当中的重要性。
如何理解松竹梅各自的对应?松树对应正直,比较容易理解。而梅报春信,梅花所对应的则是诚信、信义。至于竹,《孟子·万章下》中说:“集大成也者,金声而玉振之也。”所谓金声玉振,即以钟发声、以磬收韵,用以比喻人的知识渊博、才学精到;敲钟磬所用的槌多是竹制,可见竹所对应的是博学多闻。
这也是我们为何要将香雪书房与三友轩在第三个展厅复现的主要原因。从书房到书房中的人,再集合至第三个展厅产生升华,那就是文人雅集。正因为人的存在,书房才不再只是简单的空间与“物”,它有社交属性、精神属性,甚至可以被视为理想的概念,这种认识是古今相通的。
《中国收藏》:您如何解读此次展览对文人属性的突出?
刘国梁:刚才我们说到文人雅集。其实,将这些展品汇聚一堂办展,本身就是一个雅集——我们希望观众来到展厅,跟文物、跟策展理念结成雅集,形成互动,成为展览的知音。
著名策展人拉尔夫·鲁戈夫曾说过:展览最重要的不是它展示的内容,而是观众在参观展览之后,会以新的视角和能量来面对日常现实。他认为,展览将使人们以从未思考过的方式重新审视世界,从而改变他们对这个世界的看法。这也是我们此次策展理念中很重要的一點。
细心的观众可能会发现,这次大展并不大强调皇家的标签与概念。事实上,故宫的收藏不光只有明清皇家御用之物,186万件(套)文物各式各样、丰富多元。因此我们也希望打破以往一提故宫,公众脑海中往往就会浮现出“皇帝”“皇家”的认识局限,让展览更具有文人气息,更多去呈现文脉传承,这很重要。我也希望大家能从逛展中感受到我们的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