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曦
绿茶
书评人、作家、插画师、绿茶书情创始人、北京金牌阅读推广人。常年担任深圳读书月“十大好书”、华文好书榜、新浪好书榜、中国童书榜、中版好书榜等好书榜评委。
曾任《新京报·书评周刊》编辑、《东方历史评论》执行主编、《文史参考》主编、中信出版集团副总编辑等。著有《如果没有书店》《在书中小站片刻》等。
从朱自清、梁思成、王世襄,到梁晓声、许知远、刘擎、冯骥才……在刚刚过去的9月,一本新鲜出炉的《所幸藏书房》揭开了120位中国文人学者书房的神秘面纱。从作家、诗人、学者,到藏书家、古籍研究者及修复师,这本书因内容之丰富、分量之重,在文化圈、收藏圈引发了广泛的关注。
日前,在北京海淀区的一家书店内,《中国收藏》杂志记者专访了《所幸藏书房》的作者——知名书评人、作家绿茶。在林立的书架之间,我们围绕新书谈开去,那些有关书房、书人的故事,藏书、读书的讲究,以及对于书房传承与消亡等问题的思考,在绿茶的娓娓道来之下显得格外动人。
“如果没有书店,所幸还有书房,不如在书中小站片刻吧。”当被问及新书书名的由来时,绿茶告诉本刊记者,从《在书中小站片刻》《如果没有书店》到《所幸藏书房》,他近年来完成的几本书之间形成了一种微妙的联系。这似乎正暗喻了当今爱书人内心的一种状态。而书名中“所幸”二字所饱含的庆幸之情,也揭示了这趟“奇旅”给他带来的始料未及的惊喜。
在这本《所幸藏书房》中,120位书房主人分别现身于“文人”“学人”“书人”“友人”“故人”五个篇章中,他们纷纷抛出妙趣横生又颇具智慧的“书语”,并推荐了不少值得一读的古今好书。120张由绿茶亲笔描绘的书房插图也构成书中别样生动的风景,其寥寥数笔下捕捉的不仅是极具个人特色的书房景观,更是几代读书人的精神面貌。可以说,这是绿茶历时3年“画书房”探访之旅的精华所在。
“书房是每位读书人为自己营造的一个精神空间,每个人的书房都不一样。”正是这种独特的体验,让绿茶近年来乐此不疲地探书房、画书房。在书房中,他看到了书房主人的阅读趣味、思想底色、审美价值的流露。
藏书家的书房总是令人倍感好奇的对象,绿茶就曾多次造访顶级藏书家的书房,比如韦力的“芷兰斋”。作为一位“又读又研究”的藏书家,韦力藏有8000余部、7万余册古籍善本,光是宋元及以前的刊本竟多达数百册,从体量和质量上来看都堪称“民间藏书第一人”。而“芷兰斋”则成为了藏书界的“圣地”,体现了当下中国私人藏书的最高峰,非常人所能企及。在绿茶2019年为“芷兰斋”创作的插图中,线条简明勾勒出顶天立地的书架,一函函、一卷卷珍贵的古籍善本是架上的“主角”。绿茶还在画上写下了两行文字,他感叹道:“每次走进芷兰斋,都有种穿越到古代的感觉。那些历经岁月洗礼的书籍,散发着古中国的气息。”
“如此海量的中华典籍居然能够留存至今,真不能想象!在那样的氛围里,你会觉得好像一切都不重要了,眼前这些书就是这个世界的全部。”绿茶如此描述道。而就像韦力对历代藏书家、藏书楼执着的“文化寻踪”那样,绿茶也一直行走在探访更多藏书家书房的路上。
今年9月,绿茶编绘的《所幸藏书房》新鲜出炉,带领读者走进了120位当代文人学者的书房。
绿茶近年来完成的几本书,书名中藏着爱书人内心的真实状态。
不难发现,在《所幸藏书房》一书中占据较大篇幅的其实是“实用型”书房,包含学者、媒体人、出版人等职业背景。“他们的书房往往更注重‘为我所用。”绿茶说,他探访了不少高校学者的书房,从中能清晰地判断出他们的学术研究谱系。比如北京大学历史学教授罗新是研究魏晋南北朝史的专家,在罗新位于北大朗润园的办公室兼书房内,目光所及几乎全是学术研究相关用书。罗新还向绿茶回忆了他的老师、历史学家祝总斌的书房,祝总斌总爱叫学生到自己的书房拿书,可是“书太多了,根本拿不完”。
作为历史学中的细分领域,魏晋南北朝史涉及到的突厥文等历史文献难以释读,从事相关研究的学者较少,能达到如此深度的人就更少了。“书房就是一个人的灵魂所在。在每一间学者书房中,你都能看到这个人一辈子的心血,他们的学术基地、学术成就都在这里。这是我探访书房时很深的感受。”绿茶说道。
绿茶为韋力的“芷兰斋”所绘插图,这里可谓藏书界的“圣地”。
让他感触颇深的还有媒体前辈解玺璋的书房。虽然与这位前辈相交多年,但书房之行让绿茶对解先生有了全新的认识。解玺璋退休后专注于梁启超等中国近代人物传记的写作,在他家中四面环书的书房里,绿茶发现了大量的卡片。原来,解玺璋一直保持着学者传统的抄卡片式研究方法。这些年来,他阅读和抄录了大量中国古代典籍及研究主题相关的史料。
“解老师一本本扎实的传记作品都是这样写出来的,原来经历了这么艰难的过程!”绿茶感到非常讶异。在这个追求快速出成果、重视绩效的时代,加上互联网技术提供的便利手段,坐“冷板凳”伏案做学问的传统似乎已被摒弃了。绿茶认为,像解玺璋这种“慢工出细活”的传统研究方法在当下显得尤为可贵,仍具有不可替代的价值。正是在抄录一张张卡片形成的资料积累下,解玺璋的学术著作方能一气呵成。“我们往往只看到书籍出版了,但作者在书的背后下了多少功夫、做了多少案头工作,我们都无从知晓。所以我发现,书房里还藏着这些‘秘密,外人是看不到的。”绿茶感慨道。
看过了那么多人的书房,那么,绿茶自己的书房又是什么样的呢?当被问及这个问题时,他却显得有些苦恼:“这其实是让我感到很纠结的一件事。”据他形容,自己的书房“杂乱无章”,因为书太多了,至少已堆积了万余册。新书源源不断地涌入,作为“书奴”的他又舍不得处理,于是几个住处均闹了“书灾”。原本可以出租的空置房产已被书牢牢霸占,绿茶的夫人还为此打趣他道:“你这得浪费多少钱啊?”其实,绿茶的书房正是典型爱书人的书房,依照阅读兴趣呈专题性地“囤”书,他的书多以历史题材为主。身为资深书评人的他还会在各个网络平台和书迷们分享他精选的好书,从他以书房为背景录制的视频中可以看到,在已是满满当当的书架旁边,正摞起一座座书山。
绿茶梦想着:“我希望将来能够拥有一个独立的空间,把我喜欢的书都容纳进来,把不喜欢的书都剔除出去,保证书房的完整性,并持续地进行优化,完美地呈现出书房最理想的状态。”
在解璽璋四面环书的书房里,绿茶发现了他多年来治学的“秘密”——抄卡片。
绿茶为已故作家叶永烈的“沉思斋”创作的小画。有意思的是,这间书房由屋顶游泳池改造而成,游泳池的蓝色地砖和扶梯还保留着。
作家、学者止庵的书房。他对待生活和书都十足讲究、整洁,于是绿茶画好书房的线稿就打住了,并未涂色。
沪上文人陈子善的书房“梅川书舍”闻名于读书圈。堆积如山的书构成了一座“迷宫”,他每日会与猫在其间“捉迷藏”。
绿茶为学者钟叔河描绘的书房“念楼”
绿茶为北大中文系教授谢冕描绘的书房
绿茶为编剧史航描绘的书房
而最理想的状态离不开他自身成熟的选书逻辑,能留下的书皆是其严格筛选后的精华所在。对于爱读历史的他来说,《二十四史》等中国历代通史及近年来的重要史学专著自然占据着书架上的“C位”。包括具有版本学、目录学意义的线装书也是绿茶乐于收藏的对象,那些在一般人看来散发着“霉味”的民国旧书总会有架上一席之地。“我已经过了读文学作品的年纪了。现代文学我基本都已读完,因此这类书不必再留,只有鲁迅、沈从文等经典作品及中国古典文学作品还会保留。”绿茶介绍道。
值得一提的是,在《所幸藏书房》的封面上有几行烫金小字:文人学者和他们的精神角落。在绿茶眼中,这个时代充斥着“内耗”“焦虑”“无趣”等问题,是因为大部分人并没有在生活中找到自己的精神落点。如果能在家中为自己营建一个“精神角落”,哪怕在外再苦再累,回到这里内心就会安静下来。
从每个人书房里摆放的书籍,绿茶还能窥见书房主人的成长痕迹。他说:“你知道吗?一个人是怎么成长起来的,他的书房就是怎么‘成长起来的。”有的书房扫一眼就能知道这是一位“老书虫”,大概是从高中时期开始买书,这些书留下了他这数十年慢慢成长的痕迹。书上可能还会有签名、购于何年何月以及什么书店等记录。“这看上去好像是一种小趣味,但其实是书房主人一部分人生的生动体现,也是一种文化的传承。”
在绿茶走访的这些书房主人中,有许多文人学者都已年届9 0岁高龄,比如钟叔河。绿茶早年在报纸编副刊时,曾发表过很多钟老的“念楼学短”系列文章。二人在“相知二十年”后,才在钟叔河的书房“念楼”中第一次见面。“当一位老人坐在那里,你就能感受到他身上所具有的一种精神魅力。再听他将以前或当下发生的事情娓娓道来,可谓是如沐春风。”老一辈学者积蓄一生的阅历、学养和内心体验,是年轻人身上所不具备的。绿茶表示,哪怕只是和他们坐在那儿静静地聊上一两个小时,都是一种享受。
那么,对于年轻人来说,又该从何处开始营建自己的“精神角落”呢?绿茶指出,只要肯花钱,人们瞬间就能拥有书房,并将里面堆满书,甚至什么书都能买到——但这没有意义。书房不应只是摆设,平时不读书的话,就无法与书房形成情感上的连接。“可能大多数人还不知道要藏什么书或读什么书,这是很大的问题。如果买书、淘书形成了一种日常生活习惯,答案将会慢慢浮现,这不是一蹴而就的。”对于没有方向感的年轻人,绿茶建议只有通过长期的积累、丰富的阅读,才能找到大致的方向,然后循着这个方向去找到“生命之书”,让它成为自己的“舵”,引领自己抵达“彼岸”。
对于绿茶来说,那本书正是《史记》,百读不厌。现实生活中的任何事情他都能从历史中找到依据,“正所谓‘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把书吃透,有了深刻的认识和理解后,自身就会形成独立的判断。”有意思的是,绿茶还在书房里专门辟出了一个角落,用来收集有关他的故乡浙江温州各个方面的书。“对书房的营造其实是要让人有‘回到故乡的感觉。我们在北京漂泊这么多年,只要回到故鄉,就会觉得那里才是真正的家,那里才是你出发的地方。就算北京再好,你也觉得家乡有它独特的价值所在。”在绿茶看来,“书乡”就如同“故乡”。
在访谈的过程中,一个让我们一再提及的问题是:当书房的主人故去之后,他们的书房怎么办?是否就随之消失了?绿茶表示,答案是肯定的。
“人的生命很短暂,当一个人消亡之后,他的书房也就消失了。因为书房归根结底是人的灵魂所在。而那些书最终的命运,就是流入一些旧书市场或者废品收购站。”虽然流入旧书市场也算不上是坏事,能够让更多的爱书之人从淘书中获得惊喜。但绿茶觉得,这些“宝藏”就这样消失,其实是一件特别令人遗憾的事。
那么,我们能为留住书房做什么吗?“这是一个无解的问题。你的书房只能伴随你的一生,哪怕是被后代继承,但继承者与这批书之间并没有共情的关系。”比如学者们形成谱系的藏书,价值仅限于从事这一研究领域的人,对于一般人而言意义并不大。“所以说,很多其实是宝藏的东西,总是被大多数人视为草芥。”绿茶回答道。
绿茶曾探访过书札鉴藏家方继孝的“双序斋”、作家胡洪侠的“夜书房”以及北大中文系教授陈平原、夏晓虹伉俪的书房。
但在他看来,倒也不必为书房的消失感到过于悲观。他说:“如果回看历朝历代发生过的‘书厄,你会发现历史就是在反复上演的。比如秦始皇焚书之后,西汉在200余年的历史中重新创造了丰富的文化典籍,又因王莽之乱毁于一旦;东汉的文化积累也在三国时期的董卓之乱中毁于一旦……文化财富总是在被毁灭。”同时,绿茶还强调道:“当然,我们现在还能看到海量的中国古代典籍,它们都是幸免于难留存下来的。如果没有这么多藏书家以及读书人,这些书就没有机会留到今天。一次又一次的‘书厄都没能摧毁我们的文化传承,所以这也是藏书家对中国文化传承的意义。”
在绿茶眼中,如今的互联网热点如同潮水一般,每天都在“流动”。虽然看上去很生动,但它们“留不下来”。但书不会这样,包括每个人自己精心营造的书房,它们是不会轻易流走的,而是与生活密切地联系在一起。书房的消失的确会让人倍感遗憾,但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精神追求,一代又一代藏书家、爱书人也会不断涌现。
“不用担心下一辈的孩子们不会营造自己的精神空间。也许他们不会继承你的东西,但也会有自己的精神营造方式。所以不必感到担忧,只要我们在自己的人生过程中,能够把自己的精神空间营造出来,我觉得这就够了。”绿茶这样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