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天气一天天转凉,秋意也日渐浓深。对于那些生活在钢筋水泥丛林中、那些穿梭在高楼大厦中、那些奔波在职场中、那些宅在家中的现代都市人来说,已经几乎感觉不到一年四季的更替变化了。有首禅诗说得好:“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 ”如今,人们太忙了。忙得几乎没有时间抬头看天,忙得只顾赶路,而无暇欣赏沿途的风景,忙得一个个成了粗糙的、没有情感的“空心人”。最近我先后两次走进终南山赏秋。一次是二郎山,一次是温家山。这两处山都在终南山腹地,都算不上什么名山。二郎山得名于神话传说中的二郎神,而温家山则大约是源于附近山民的姓氏。因为不出名,所以这两座山至今是“野山”,声名不章,人迹罕至,反倒落了个清净。
登二郎山是一个秋日的上午,天高云淡。那天的心情可借用古人的一句诗来形容——“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還乡”。当然,我们还的是大自然这个永恒的故乡。居山野羨慕闹市,住闹市向往山野。一旦置身田间山野,整个人也就变得格外的温润、格外的多情。“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将车停在山间的一块空地上,然后我们踩着布满青苔的石块,小心翼翼地蜿蜒前行。路旁山花烂漫,身边蝶绕蜂飞。一眼苍翠,满山青绿。行至半山腰,见屋舍俨然、草木森然,禁不住心旷神怡。当地人说来二郎山一定要看二郎庙。入乡随俗。二郎庙建在山崖的最高处,山势险峻,悬崖峭壁,壁立千仞,直插云霄。一尺来宽的石阶路,凸凹不平,两边是铁锁链,摇摇晃晃。战战兢兢地爬到顶,心跳快得仿佛要从胸腔里涌出来,两条腿也酸得不停地打颤,以至于站都站不稳。于是一屁股坐在二郎神前。这才发现,所谓的“二郎庙”只不过是在山坳间凿出的一个洞。一尊泥塑的二郎神,旁边蹲的是同样用泥塑成的“哮天犬”。坐在石阶上,看着山间飞来飞去的流云,终于体会到什么叫“乱云飞渡仍从容”了。举目四望,青山绿黛,恍如世外。这时想起古人的一首诗:“三十三重天外天,白云深处有神仙。神仙本是凡人做,只怕凡人心不坚。”今生注定是凡人。下山回城的路上,车里放着钢琴曲《秋日私语》,但我始终眼望窗外,若有所思、一声不吭。
几天后我们再次进山,天降秋雨,时近黄昏。潇潇中我们来到温家山。原本是要看“二龙塔”的,据说那与唐王李世民有关,结果却因雨天路滑,不得不“望塔兴叹”。塔是没有看成,但却意外地遇到了一片芦苇地。面对那一泓惹眼、直挺的绿,我实在爱得不行。遂不顾劝阻,踩着湿泥,拽着草丛,硬是走到跟前,直愣愣地看了半天。朋友喜欢上了山间的一棵柿子树。像小孩一样爬了上去,站在一根枝干上,哧哧地笑。朋友是一位商界精英,身家不菲。平日里我们来往不多,只有彼此心灵需要的时候才一起出来喝茶或是走走,真正的君子之交。他问我要不要也爬一回树。我毫不犹豫地回答:“要!”于是,我也爬上了柿子树,和他一样站在一根树枝上。我伸手从树上摘下两个尚未熟透的红柿子,心里欢喜得不得了。那一刻有风吹过,那一刻有雨飘过,那一刻我甚至觉得自己就像是一棵树。
秋天是有颜色的。谁持彩练当空舞? 赤橙黄绿青蓝紫。秋天有各种各样的颜色,但底色仍是金黄。秋天是有表情的。春之轻佻、夏之奔放,到了秋终于变得沉稳端庄了。春天过于鲜艳、过于扎眼,夏天过于热烈、过于火辣,冬天过于凄冷、过于暮气。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
秋天是有气味的。泥土味,花香味,草根味,粮食味,五味陈杂。秋天正好,不浓不淡,天高地阔、风轻云淡,如人之中年。走过了春之鲜花铺就,经过了夏之荣光普照,到了秋天,终于变得安详刚毅、成熟内敛。秋天是成熟的季节,秋天是收获的季节,秋天是人之中年——天高云淡。
(摘自陕西人民出版社《贾平凹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