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文强
记得童年时代去伙伴家,他家的院子临街,那条街通向海边,地势一路走低,走不多时,就能望见海面和渔船了。院子靠近海滩,他站在院子里,抬头就能望见渔船的桅杆和旗帜从墙头冒出来,那是一片移动的丛林。冷硬的枝条,在墙头上的天空忽聚忽散,他坐在院子里就可以看半天。铁壳船一阵牛吼,携带那些枝条去外海,并将它们长久暴露在海风与烈日之下。
码头上船来船往,将海外来客搬运到眼前,还有来自海水深处的动物。外部世界如此辽阔,我们所在的岛屿,俨然是世界的中心。岛屿上的夜晚,头顶的星空绕着岛屿旋转,在睡梦中,身子漂浮,连同星月一起移动,海岛上的少年沉浸在奇幻的梦境中。
他便是这奇幻梦境中的一个。他是高我两级的校友,是本家的侄子,却比我大两岁。
那天午后,方盒似的院子里阳光炽烈。走进那片白光,门虚掩着,他站在桌边,在水盆里摆弄船模。船的桅杆和他的肩膀齐平,那时的他,身子还没有长成,面对水盆中的袖珍世界,他也算是个巨人了。客厅明亮,窗外有倒悬的干鱼,在风中摇摆,薄片的身子投进巨大的阴影。干鱼是渔家富足的象征,可充当粮食。那是渔村的丰饶之年。方桌上的水盆占去了桌子一角,盆里响着哗哗的水声。水盆中漂着海岛和船,他在那里兴风作浪。
这盆海是地球上不为人知的角落,是大洋的深处,有世界上最孤独的海岛。海岛没有名字,也没有地理坐标。走近细看,海岛的尖顶上插着旗帜,旗是从日历上剪下来的红纸,旗杆是用光了的圓珠笔芯。海岛是用泡沫塑料削成的不规则圆锥体,又用手剥下一些碎片,使海岛的地势起伏,看上去更加自然。
海岛染成了绿色,树木丛生的样貌。他在绿色的间隙画出了几处房屋的轮廓,还有一条小径通向海岛的制高点。随处可见的材料,搭建为一方海外世界,少年心中的乐土。海岛漂浮在水面上,随着他的手掌在水中搅动而上下跳荡。
其实,窗外吹进来的风,也会让它来回挪移,偏离水中央,贴到盆壁。为了防止海岛漂走,或许也为了保持海岛的孤独,他执意把海岛拨到水中央,让水环绕在它四周。为了固定海岛,他用三根透明的钓线,系在海岛的底部,线的末端坠了铅片,沉到水底。
他的船要简陋得多,薄木片拼接而成,两头尖长,接缝处用白胶填充。船中竖着一条桅杆,是从扫帚上折下的细竹枝,顶端贴着三角的彩旗。在靠近船头的位置,是木片搭建的驾驶室——在我们的童年时代,机船已经在海上跑来跑去。驾驶室是一条船的核心部位,隐藏着强劲的动力。驾驶室内部的机械构件,他无力仿制,这超出了他的认知能力,于是徒有外形。
挽起袖子,将手臂探入水中,回旋搅动,水形成涡流。海岛位于漩涡附近,剧烈抖动,岛上正在经历一场地震。船围绕着海岛旋转,急切中无法靠岸。
盆里的海波涛翻滚,不亚于真实的海。这一幕令人沉溺其中:晶莹清澈的水流,漩涡壁上的曲线肌理,抖作一团虚影的海岛,倾着身子匆匆奔走的船。这一盆海,也称得上惊心动魄。从世界中截取的微缩景观,让一个少年满面欢喜,他高高在上,双手搅动波浪,口中吹出气流,模拟着不可抗拒的自然之力。那一刻,他充当着神明的角色。
忙碌了一阵,他抽出手,手指肚在水中泡出了褶皱。窗外的海湾里,柴油机船的马达突突作响,将我们带回现实世界。船尾的白线切开海面,留下了一条长长的痕迹,许久未能消散。我们抬头望着船,都不做声了。现实世界似乎更吸引人,然而远非我们所能掌控,这正是吸引我们的地方。水盆里的船已经放缓速度,在水面上慢慢滑行,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力尽,海岛生出吸力,船舷急急靠到了峭壁。
天色已晚,留在他家吃晚饭。他的母亲端出海上菜肴,干鱼横在面前,海螺块垒峥嵘,螃蟹手持刀戈。揭开蟹壳,红彤彤的蒸汽上腾,让我看不清他的脸。晚上离开他家,在黑暗中,看见门外玉兰花的花苞紧闭,团团白色的虚影。我们在黑暗中告别。回去的路上,我眼前还有盆中的激流漩涡,以及轻盈的海岛,那是童年时代目睹的不大不小的奇观——不至于让人感到多么惊奇,却也不寻常。
(摘自2021年12月31日《光明日报》,刘嘻嘻绘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