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一舟
有了人,就有了人的疾病;有了人类,就有了人类的灾难。疾病是个体的,也是人类的;灾难是人类的,也是个体的。史铁生的伟大恰恰在于他没有陷于个体残疾的悲苦之中,而是把这种悲苦升华为带普遍性的人的“残疾”中。从某种角度讲,每个人都是残疾的,面对更宏大的宇宙时空,我们的局限、缺陷显而易见。个体力量的渺小、生命的短暂是我们在世界舞台演出时的永恒弱点。作为整体意义上的人,同样是悲怆的、残疾的,宇宙时空既构成了碾压性的外在,又成了我们人类群体内在发展中不可剥离的维度。这种碾压性的外在以洪水、地震、飓风等自然灾难的面目出现在人类文明进程之中,如影随形,无法摆脱;而战争、核泄漏、空难等社会灾难同样作用于人类发展过程之中,如附骨之疽,无法去除。社会灾难是人类内部的,是人自身贪婪的后果,也是技术发展的代价。就人而言,所有的灾难实质都是内外作用的结果,比如瘟疫,病毒、细菌一开始是自然的、外在的,但是它之所以构成灾害,因为它作用于聚集性的人类社会结构组织。人无法脱离他人,而他人在瘟疫的大流行过程中构成了一种传染性危险。《现代汉语词典》把灾难定义为“天灾人祸所造成的严重损害和痛苦”,非常恰当地揭示出了灾难的内外两重属性。
个体的悲苦在于世界不以他的意志为转移,世界有时反而构成了一种否定性的力量。人类的悲怆同样在于灾难的发生不被人类的意志左右,灾难构成了对人类社会和发展的一种否定。我们要进行一种灾难教育,就是因为灾难伴随于人类发展的始终,教育不能回避这样的永恒母题,而一味粉饰美好的人生和进步的社会,过于美好的人生和永远进步的社会显得浮夸和虚假。灾难教育的首要前提是认识到灾难的普遍性,在这个基础上去进行知识性和技术性的灾难教育。同样,我们是人,与其他生物不同,有着独特的生命尊严和价值,不是说高于其他生物,而是说我们在灾难面前不能丢盔卸甲、仓皇失措,而是要重铸信心,要有从“损害和痛苦”中走出来的决心,正是这种信心和决心,以及这种贯彻信心和决心的行动凸显了人类的伟大。灾难教育不是教我们学会向灾难投降,恰恰相反,它要求我们去更好地应对灾难,更好地解决灾难带给我们的难题。作为一个语文老师,我无法在这里谈知识性和技术性应对灾难的方式和策略,我要讨论的是我们该如何理解灾难,如何确立我们在灾难中的精神姿态,如何找到我们的心理坐标。
然而,在今天去谈灾难教育是一个比较“诡异”的话题。不是灾难没有了,而是灾难太多了,多到灾难成了一个新闻噱头而失去了它的血泪肉身。地球上每天都有灾难和苦难,每天也都有娱乐和消遣。昨天的灾难已经被今天的灾难覆盖,灾难不再是灾难,灾难被置换成新闻和数据。对灾难和快乐的关注成了人的注意力的一种分配,灾难已经成了争夺人们眼球的一种工具,它成了祥林嫂口中的阿毛,成了我们这些看客的谈资。灾难变得轻飘飘,它失去了它的重量和分量,而每一个被灾难波及的肉身本应该是极其沉重的。而建构在灾难之上的灾难教育很多时候成为了一种新闻作秀,可以说我们从来没有离灾难这么近过,也从来没有这么远过。在这个时代,灾难中的人的形象也显得极其“特别”,要么过于光辉成了英雄书写,要么过于悲惨成了卖惨乞怜。它或者是一种宏大叙事,歌颂人类在灾难中的精神和意志上的伟大;或者是一种传奇事件,书写独特曲折的个体痛苦,不这样不足以让人知晓。最后,每天发生的灾难事件成了与我们无关的事件,它太远了,我们无法感同身受,它太近了,我们已经无法言说。只有抽象的数字和刺激的图片无法避免感觉的钝化,我们必须把灾难教育融入到真正有效的语文教学中。真正的语文教学是作用于学生生命感受之上的,它要观察和映射人的微观生活,去体悟灾难文字背后的人的悲苦,从而唤起学生更多的悲悯之情。语文教育无法让我们脱离灾难,它能做的是让我们的内心和情感连接在一起,它是爱的集合,赋予我们更多的勇气和希望。
但是,真的要在语文教学中去进行灾难教育,我们马上会面对一种比较奇怪的局面。你会发现在语文教材里,有很多书写个体苦难的文本,但很难找到直书灾难的文字。灾难不等于苦难,它是一种特殊类型的苦难。人教版新教材里基本沒有涉及这类话题,除了选择性必修上的《在民族复兴的历史丰碑上——2020中国抗疫记》一文,这篇文章是战胜灾难的自豪宣言,浓墨重彩的是精神礼赞,灾难只是点缀。而很可能马上会进入历史的苏教版教材,必修二却有一个专门的单元“和平的祈祷”去探讨战争这个灾难话题。如果比较苏教版的前后版本,我们会发现“和平的祈祷”这个单元的有关灾难书写的内容也在逐渐减少,一开始还有《安妮日记》,后来删掉了,现在只剩下肖洛霍夫的《一个人的遭遇》和海因里希·伯尔的《流浪人·你若到斯巴……》。苏教版必修五本来选有周国平的一篇文章《直面苦难》后来也被删掉了。语文教学中的灾难教育的尴尬在于它缺少直接的文本依托,变成了空中楼阁。
因此,在语文教学中去进行灾难教育,就必须直面两种困难,灾难成了失血的符号,灾难教育逐渐成了无文本的道德感化。那么,我们该如何应对?我的建议是要重建灾难的历史谱系,把灾难放在具体的情境和文本中去认知,意识到灾难就是我们历史和生活的一部分,我们每个人从来没有逃离灾难,这也是人类悲怆之所在。
工业文明之前,在人与自然的遭遇中,自然处于绝对的上风,人是卑微的,人乞求自然的恩赐,人乞求自然不要降下灾难惩罚人类。自然是神祇的栖居之所,自然力量是神性的表达。文明的出现、繁盛、衰落和湮没更多是自然选择的结果。自然既是一种赐予,又是一种剥夺。我们从自然中获得了所有的生存资源,乃至我们的生命本身,而我们又可能会在自然灾难中失去所有的生存资源,甚至我们的生命。最早的灾难书写是神话,神话是我们可以依托的文字,我们在文字中可以充分地认识到人类文明发展的悖论。
在中国神话中,水与火构成了自然灾难的两大主题。《尚书·尧典》和《尚书·益稷》中分别记载,“汤汤洪水方割,荡荡怀山襄陵,浩浩滔天”“洪水滔天,浩浩怀山襄陵,下民昏垫”。洪水导致的灾难根本不是人力所能抗拒的,它淹没山陵,连最高的天都在它的气势笼罩之下,而人面对自然灾难的状态是“昏垫”,按照孔颖达的注疏是“精神昏瞀迷惑,无有所知,又若沉溺”,人整个迷失掉了,陷落于这种灾难之中,无可自救。而“灾”字的字源本就来自火,下面是火,上面是“宀”,火烧房屋,火破坏了人的文明建构物。“凡火,人火曰火,天火曰灾。”这是《左传》中的文字,灾与火在词义上密不可分。“逮至尧之时,十日并出。焦禾稼,杀草木,而民无所食。”《淮南子》中的记载形象地描写出过度的炎热所导致的灾难。而灾字的异体字“災”更为形象,上面是“川”,下面是“火”,“災”是水火的共同表达。水火是灾难的根源,同样是生命的缘起。有了水,才有生命的迹象;有了火,才有了文明。所以我们根本无法避开灾难,因为灾难的源头之物也构成了生命的根基。
在西方神话传说中,同样如此。《旧约·创世纪》提到: “耶和华见人在地上罪恶很大,就后悔造人在地上,(便) 使洪水泛滥在地上,毁灭天下。”灾难以水的形态出现,但我们不要忘记,水同样是净化的象征,洗礼这个仪式已经说明了水并不只是灾难,诺亚方舟在洪灾中存活下来,表明方舟上的人是被选择的,经过洪水仪式净化的,并受上帝认可的人类。水是神的惩罚手段也是走向神圣的必备之物。火也是如此,“众百姓发怨言,他们的恶语达到耶和华的耳中,耶和华听见了就怒气发作,使火在他们中间焚烧,直烧到营的边界”,火是一种惩罚,只有受上帝选择的人类才能平息灾难,“百姓向摩西哀求,摩西祈求耶和华,火就熄了”。而火同样是神圣之物,火祭是沟通上帝的重要仪式。火既是复仇惩罚之火,也是普罗米修斯偷盗的神火,孕育了人类文明,火神赫菲斯托斯同时是工匠、冶炼之神。
神话是先民对人与自然关系的最原始的文字表达,也是我们了解人与灾难关系的窗口。从神话叙事中,我们可以明白水与火既是灾难和惩罚,也是生存和文明,文明和灾难可能就是一体两面的,只要人类文明存在的一天,灾难就是人类无可回避的。就如列维·斯特劳斯所认为的神话是一种对人类不可调和矛盾的妥协之物,借助神话人类实现了某种秩序的统一。
进入工业文明,人与自然的关系发生了根本性变化,人成了万物的灵长,人造物从根本上改变了人类生存的环境,人类的各种发明和创造极大降低了自然灾害之于我们的影响。但这不是说我们战胜了自然灾难,而只是降低了伤害的程度。如果把自然灾难置入一个更大的维度中,就如刘慈欣《流浪地球》所预示的,太阳也不是永恒存在的,我们人类的狂妄在自然灾难面前就变成了一个笑话。地球中生代霸主——恐龙,曾在1.6亿年的时光长河中,睥睨其他族类,而今天它们都到哪里去了?而人类的历史才几十万年,说多了也就几百万年,在自然灾难面前我们哪来的骄傲?
相较于过去,人的力量的确增强了,今天自然灾难的危害程度肯定不如过去,但我们会发现灾难并没有减少,因为有更多的社会灾难,有更多文明发展问题导致的自然灾难。在工业文明时代,造成人类最大灾难的是战争,两次世界大战,是人类自身制造的灾难。而到了今天,我们的技术更加先进,物质文明更加发展,但灾难仍然是我们生活的重要主题。世界意义上的战争的确没有,但局部战争还在频发;由于人类的聚集效应,流行性疾病还在不断出现,空难、海难也时有发生;因为人对自然的肆意掠夺,自然灾害也在到处出现,温室效应导致的海平面上升事关太平洋岛国的生死存亡。灾难的形式和类型随着人类文明发展的阶段会发生变化,但灾难本身是不可能从人类文明中去除的。
文明不应该只是一堆数字,灾难也不是。数字是冷冰冰的,生命是有温度的,语文教学要告诉我们的是生命的真实和细节。这一点《安妮日记》是一个特别好的教育文本。《安妮日记》的一个特质就是真实,一个小女孩在战争灾难面前所表露的一种真实心迹。“丧气”“可怕”“糟糕”“恐怖”,这一系列内心感受的形容词,它们对应的是“无辜”,也就是说灾难的责任并不是她自己,并不是那些普通的市民,但是他们现在却被迫要吞下灾难带来的恶果。文章中一系列的被动词更是足以说明安妮的困惑,在战争灾难面前,普通人是多么无辜、无助与无能为力。无罪无辜却要被卷入灾难中,承受灾难最可怕的痛苦,这是何等的悲怆。这里面没有精神胜利法,这种内心的痛苦直接化为安妮身体和生理上的不适,“头痛得厉害”“吓人”“胃口全失”“两腿还在抖”“惊醒”“吓够了”“没睡好,根本不想工作”,在灾难面前,人就是脆弱的。心理和身体的双重打击之后是对所有社会关系的解构,只有“死寂、压迫的寂静”,“父亲、母亲和玛格对我完全无关紧要”。面对灾难,人甚至是卑微的,“心中有個声音哭喊着”“哭喊着哀求”,哀求放她出去。《安妮日记》的真实不仅仅是人在灾难面前心理、情感和身体的真实,更是一种思想的真实,而正是这种思想的真实体现了人性的尊严和伟大。安妮的思想是不断成长的,她终于知道她的受罪遭难并不是一种无辜,人性中就埋藏着恶的种子,“人心里有股毁灭的冲动,发怒、杀人的冲动”,“我不相信战争只是政客和资本家搞出来的,芸芸众生的罪过和他们一样大”,我们都是有罪的,只有所有的人的内心黑暗都被驱除,这个世界才会没有战争,但这可能吗?“一切都会被砍倒、摧毁,然后又从头来过!”安妮是清醒的,悲怆的,所以也是真实的,现实是残酷的,理想是不可能的。安妮更是崇高的,她是信仰的骑士,不可能却不能绝望,不可能却仍然要执着于理想。面对悲剧的命运,“必须往它们幽默的一面看,并且笑一笑”。
周国平在《直面苦难》中非常清晰地认识到,苦难并不会根本改变一个人,苦难更多地毁灭人。正如肖洛霍夫的《一个人的遭遇》所写的,战争把一家人变成了一个人,索科洛夫失去了所有的亲人。就算有活下来的人,他的生命也残缺不堪。虽然索科洛夫找到了生命的依托——凡尼亚,但是残缺的不能重新变成完整的,他的心是“悲愁的”,它仍然“收缩和绞痛得那么厉害”。海因里希·伯尔的《流浪人·你若到斯巴……》中的“我”最后“失去了双臂,右腿也没有了”,“我”变成了一个残疾人,不完整的人。“我”的残疾不仅仅是生理上的,也是社会意义上的,一个中学生,一个学绘画的中学生,无法再拿起画笔,再也无法重建以前的身份。
其实,就算一个人从苦难中坚强地存活下去,他仍然会陷于新的社会之网中,落入新的社会漩涡而难以脱身。我们现在没有落入灾难,只是生存的一种幸运,并不意味着我们远离了灾难,实际上我们仍然在各种灾难的威胁之中,灾难从来没有消失过,因为人性的幽微和文明的发展悖论。但这并不是要否定人在灾难面前的价值,正是彻底的灾难观,才能剥去罩在灾难之上的伪饰,让我们直面灾难。我们有太多的想象了,以为自己可以坚强,可以非常勇敢。“人天生是软弱的,惟其软弱而犹能承担起苦难,才显出人的尊严”,周国平的这句话真正写出了人的悲怆和崇高,人本就是渺小、卑微的,在真正的灾难面前不堪一击,被碾压是一种悲怆,被碾压之后活下来爬起来却是人的尊严和崇高所在。只有在灾难中实现自我成长的人,才可以配称为有尊严的人。
人在,灾难在,悲怆、崇高也在。
(作者单位:浙江温州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