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被掩埋的巨人》是英国日裔作家石黑一雄的代表作,他在作品中倾注了自己丰富的人生情感和生命体验,引人入胜的情节是这部作品具有感染力的原因之一。亚里士多德把情节视为悲剧创作中最重要的成分,认为悲剧之所以呈现出惊心动魄的效果,是因为情节的两个因素“发现”和“突转”起到了关键的作用。在亚里士多德情节观的基础上,文章系统阐述石黑一雄如何在《被掩埋的巨人》中运用“发现”和“突转”这两个因素展开叙事,从而增强故事情节的曲折性,建构人物关系,挖掘人物心理,揭示作品题旨,展现出丰富的艺术效果。
关键词:《被掩埋的巨人》;突转;发现;情节;艺术效果
中图分类号:I561.07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9436(2022)12-0-03
石黑一雄是当代英国文坛具有影响力的移民作家之一。他的作品中很少出现身份与文化认同这类题材,而是倾向于通过时间、记忆、遗忘等主题表达他对时代、人性的认识和思考。对于他而言,写作的意义超越了民族身份。石黑一雄的小说通常显示出三个特点:一是非常关注全球性题材;二是作品中蕴含着“温和的反讽与节制隐忍的哀而不伤”[1];三是意识流、多角度叙述等文学手法的娴熟运用。这些特点集中体现在他的代表作《被掩埋的巨人》中。
《被掩埋的巨人》在石黑一雄的创作生涯中具有承前启后的意义,它不仅奠定了石黑一雄的叙事风格,也标志着他的思想已经完全成熟,形成了一套独特且完备的创作观念。小说以公元6世纪的英格兰为背景,以不列颠老夫妻二人寻找儿子、寻找失去的记忆为情节发展的主线,通过不同人物的视角讲述了一个个相互交织的故事。作者设置了多个使得主题发展、人物性格产生“突转”效果的事件,这些“突转”往往伴随着扣人心弦的“发现”,二者相互影响,使看似碎片化的情节之间有一定的连续性,同时构成了饶有意味的反讽。
文章在分析《被掩埋的巨人》情节的基础上,借助亚里士多德的情节观探究石黑一雄如何运用“发现”和“突转”这两个元素使故事情节紧张而充满张力,从而展示人物心理,揭示作品的精神意蕴,使整部作品饱含审美艺术效果。
1 “发现”和“突转”的理论概述
在《诗学》中,亚里士多德以悲剧和史诗为分析对象,系统地阐述了美学和文艺理论,这些理论对后世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其中,他的情节观为“现代小说叙事理论的情节观奠定了重要的认识基础”[2]。亚里士多德认为,悲剧的六个成分里,情节是最重要的,情节是“悲剧的基础,又似悲剧的灵魂”[3]。亚里士多德将情节定义为“事件的安排”。简而言之,情节是“行动的模仿”[3],因此“悲剧所模仿的不是人,而是人的行动”[3]。此外,剧中人物“不是为了表现性格而行动,而是在行动的时候附带表现‘性格”[3]。据此,亚里士多德明确指出,“悲剧艺术的目的在于组织情節”“悲剧中没有行动,则不成为悲剧”[3]。
那么应该如何组织情节呢?亚里士多德认为情节包含三个核心因素:突转、发现和苦难,而要引发观众的恐惧与怜悯之情,关键在于充分发挥“突转”和“发现”的作用。最好的“发现”是“突转”和“发现”同时出现,并且让“发现”引起情节的突然转向,这个突转还得合乎情理。这样不仅能使悲剧达到惊心动魄的效果,而且能陶冶观众的心灵。以上对情节的两个基本要素及其相互关系作了简要分析,从中可以看到,它们是文学创作中必不可少的成分,并且相互联系、相互作用。
2 “发现”和“突转”在小说中的体现及作用
故事开篇,英格兰山谷被迷雾笼罩着,本土不列颠人和外族撒克逊人过着安稳恬静的生活。一对不列颠老夫妇——埃克索和比特丽斯凭着模糊的记忆,决定启程去寻找儿子。途中,他们遇到了从东方来的撒克逊武士维斯坦和被食人兽咬伤的男孩埃德温,四人就此结伴前行。随着故事情节的推进,叙事节奏也骤然加快,小说中一共出现了四次比较重要的“发现”和“突转”,它们层层叠加,相互烘托,与叙事融为一体,引导故事发展。需要指出的是,亚里士多德对情节的高度重视主要是考虑悲剧的艺术效果。文章借鉴亚里士多德的情节观,从以下三个方面探讨“发现”和“突转”的运用对小说文本产生的艺术效果。
2.1 增强情节的曲折性
亚里士多德认为,“‘发现指从不知到知的转变,使那些处于顺境或者逆境的人物发现他们和对方有亲属或仇敌关系”[3]。也可以指“人物的被发现,有时只是一个人物被另一个人物‘发现,如果前者已识破后者;有时双方须互相‘发现”[3]。可见,“‘发现主要是对某种(某些)特定、特殊人物关系的发现”[4]。“发现”引起了情节的发生,又影响着情节接下来的走势。石黑一雄把第一次“发现”安排在高文爵士和维斯坦发现彼此的身份。石黑一雄笔下的高文颠覆了亚瑟王传奇中高文英俊潇洒、英勇善战的形象:“盔甲磨损上锈了……短袍上打满了一层层的补丁……盔甲上伸出来的那张脸和善慈祥,长满了皱纹;脑袋上光秃秃的,只有几缕长长的白头发轻轻飘着。”[5]读者不禁会产生质疑,年迈的高文爵士有能力杀死母龙吗?另一个“发现”是维斯坦身份的揭穿使得局势出现了扭转。布雷纳斯爵爷的一个守兵奉命追查维斯坦,透露了维斯坦的真正目的是杀死母龙魁瑞格,因为母龙吐出的气息夺走了人们的记忆。此时,大家解开了过往的疑团,也增添了更多的疑问:布雷纳斯爵爷会善罢甘休吗?怎样才能找到母龙呢?
何谓“突转”呢?亚里士多德将其解释为“行动转向相反的方面……即按照可然律或必然律而发生的”[3]。前文已述,“突转”既要转得出人意料,又要在情理之中。第二次“发现”和“突转”发生在神秘的修道院。埃克索夫妇、维斯坦、埃德温、高文殊途同归地汇聚在这里,意外事件接连发生,人物之间戏剧冲突强烈,营造了紧张刺激的故事氛围:僧侣们定期把同伴送到野外让野鸟啄食肝脏;彬彬有礼的布莱恩神父把他们引入隧道;埃克索夫妇一行人意外地发现隧道里堆积着屠杀留下的遗骸。
情节的第三次“发现”和“突转”安排在母龙魁瑞格的巢穴旁。石黑一雄用简洁的笔触带领读者看到了母龙:“她瘦弱不堪,看起来更像个虫子一样的爬行动物……皮肤……白得发黄。让人想起某种鱼的肚子。残剩的翅膀不过是一层层耷拉着的皮……眼睛无精打采地一睁一闭。”[5]寥寥数笔,勾勒出母龙正在一天天衰弱的迹象。魁瑞格的形象与奇幻文学中彪悍凶猛的巨龙形象形成鲜明的反差。高文爵士其实是母龙最后的守护人,他臣服于亚瑟王的权威,认为对于国王的行动“只能看着,只能赞赏”[5],而这种认同,在维斯坦看来,意味着掩盖亚瑟王对撒克逊人犯下的滔天罪行。故事进展到这里,“发现”和“突转”这两个制造恐怖和怜悯之情的因素一起向读者袭来,使读者的内心产生了巨大的震动。高文爵士在与维斯坦的对决中英勇战死,母龙被杀,尘封的记忆将被唤醒。维斯坦的仇恨和愤怒迸发到最高点,发表了掷地有声的宣言:“巨人,以前埋在地下,现在动起来啦……我们之间的友好纽带,就会像小女孩用细细的花茎打的结一样,脆弱不堪。人们会在夜间烧掉邻居的房子。清晨将孩子们吊死在树上……你们(不列颠人)要么逃命,要么毁灭。”[5]显然,维斯坦杀死母龙只不过是复仇的起点,殊不知,一旦古老的仇恨被点燃,和平的局面被打破,免不了战事、生灵涂炭。
最后一次“发现”和“突转”是以船夫的第一人称叙述展开的,通过他的视角进入情节。小说结局之处,母龙死后,埃克索和比特丽斯恢复了一些记忆。面对船夫的提问,埃克索小心谨慎,比特丽斯却盲目坚信能够得到豁免。埃克索的无助在两人依依惜别,比特丽斯毅然乘船离开时释放了。读者此时也恍然大悟,正是由于迷雾夫妻二人才得以相敬如宾。但是石黑一雄对于结局没有给出一个既定的结论,给读者留下了想象空间。
2.2 揭示人物的心理
亚里士多德的情节观认为“悲剧是行动的模仿,而行动是某些人物来表达的,这些人物必然在‘性格和‘思想两方面都具有某些特点……‘性格和‘思想是行动的造因”[3]。那么,这就要求“突转”既要“转”得忽然新奇,完全出乎人们的意料;同时又须以人物性格为依据[4]。石黑一雄采用线性叙述来讲述这个复杂的故事,一方面,他以客观的全知视角为主导对故事进行全景描述;另一方面,穿插人物视角,把故事中至关重要的对话和场景分散在各个人物的回忆、呓语和独白中,让读者了解人物的主观感受和情感立场。尽管记忆若隐若现,但埃克索坚韧、勇敢,内心深处仍然有着深沉的道德感和责任心。而高文爵士则一直在责任与现实之间进退维谷,时而自负,时而忧郁,时而苦闷,时而孤独。
此外,维斯坦与士兵在修道院古塔上交战的激烈场面虽然没有正面呈现,但效果却比正面描写更加强烈。通过小男孩埃德温的独白,读者既感受到了维斯坦的从容与锋芒,又体会到埃德温留下维斯坦独自战斗的负疚之情。与此同时,二人终于将心中的隐痛和盘托出:埃德温紧随内心的呼唤一路追寻,是想借助维斯救出被不列颠士兵抓走的母亲;维斯坦也说出了自己儿时与布雷纳斯爵爷的宿怨。可见,“突转”和“发现”这两个元素在挖掘人物心理方面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石黑一雄没有完全交代情节的前因后果,而是穿针引线地将“发现”和“突转”贯穿整个文本,让之前埋下的各种错综复杂的矛盾慢慢浮出水面,这些矛盾构成了一个个让读者感到困惑、意外或是震惊的“突转”,它们相互交织在一起,丰富了人物的心理,也使故事惊心动魄、意味深长。
2.3 揭示作品的精神意蕴
纵观整个文本,故事的背景虽然距离读者非常遥远,反而使小说得以不受时间和空间的限制,最大限度地逼近真实。
首先,石黑一雄戏仿历史、借古喻今,在“发現”产生“突转”的同时,也为文本带来了耳目一新的反讽效果。传说中的亚瑟王见识过人、胆略超凡,骑士们的高尚品格也受人敬仰。然而,在石黑一雄笔下,亚瑟王缔造的和平却是“建立在屠杀与魔法师的骗术之上”[5]的虚假和平。母龙魁瑞格也“不过是一条有点肉的绳子罢了”[5],她引射现实,让人不禁想到那个曾经辉煌一时,现在早已经一蹶不振、每况愈下的大英帝国。
其次,小说中包含了大量的隐喻和象征,其中巨人在小说里指的是记忆。石黑一雄将记忆分为两个维度阐发。对于个人而言,面对痛苦的伤害和心灵上难以磨灭的创伤,是选择遗忘还是宽恕?对于民族、国家而言,面对血腥的历史、战争的阴影,是保持独立清醒还是被洪流裹挟、茫然向前、自我欺骗?其实,在访谈中,石黑一雄早已坦言自己的心声:“对我来说,记忆本身就是一个看待事物的透镜。”[6]诚然,石黑一雄之所以如此痴迷于过去和记忆,是因为记忆与历史从来都无从分割,故事中的人物身在历史中,更是活在记忆里,并且在记忆中赋予其新的内容。
最后,石黑一雄的人道主义精神时时闪现,使作品获得了一种普世情怀。小说虽然融合了奇幻文学的元素,但是石黑一雄并没有着力渲染这些元素。美国作家索尔·贝娄曾经说过:“艺术……试图在这个世界里,在事物中以及现实生活中,找出最基本的、持久的、本质的东西。”[7]石黑一雄通过作品表达的正是这种最根本的东西,他真正关心的是普通人的命运、抉择和出路。深入细探人物的内心会发现,人与人之间心灵上的沟通是很重要的。博爱和善良使人们彼此相容、平等相待;混沌麻木则带来适得其反的结果。桂传俍认为“石黑一雄依旧是一个对过去不安、回忆很敏感的人”,笔者则认为,这种敏感恰恰体现了石黑一雄跨越国界、民族、身份,重视人自身的价值,对人的痛苦、苦难的关怀和怜悯,这正是人道主义精神内核之所在,也是人类文明得以延续和发展的原因。同时,也彰显出石黑一雄作为一个拥有国际视野的作家所具备的道德良知和对人类生存困境的冷峻思索。
3 结语
“发现”和“突转”这两个元素在《被掩埋的巨人》中相互作用,相得益彰,使情节跌宕起伏,悬念丛生,反转不仅一次又一次让人感到震惊,还揭示了石黑一雄对人类命运的关切,更让人对生命的价值有了全新的思考。从这个意义来说,石黑一雄独特的叙事风格是一种在胆识和想象力驱动下对精湛笔调的不懈追求,是对普遍存在的人生状态的观察与思考,展现出的是丰富的艺术表现力和审美效果。
参考文献:
[1] 梁超群.石黑一雄和那个自恋的欧洲[N].文汇报,2017-11-09(12).
[2] 申丹,王丽亚.叙事学:经典与后经典[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20:34.
[3] 伍蠡甫,胡经之.西方文艺理论名著选编:上卷[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5:54-65.
[4] 古渐.“发现”与“突转”:对《诗学》戏剧理论的现代阐释[J].外国文学评论,1999(3):117-122.
[5] 石黑一雄.被掩埋的巨人[M].周小进,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6:103-294.
[6] 陈婷婷.如何直面“被掩埋的巨人”:石黑一雄访谈录[J].外国文学动态研究,2017(1):109.
[7] 索尔·贝娄.受奖演说(〈赫索格〉·附录)[M].蒲隆,译.桂林:漓江出版社,1986:478.
作者简介:李倩(1983—),女,云南昆明人,硕士,助理研究员,研究方向:英美文学。
艺术科技2022年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