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帆
书院,佛潭沟,黄河北岸。
七月初,就有了大雨的某种迹象。如那种雷不再是单一的,而是复合的,连绵的雷声是从老天爷的丹田里发出来的,有着排山倒海的气势。如那种团云翻滚的晦暗,尾大不掉似的,有着波谲云诡的天机。
七月中旬往下旬走的间隙,大雨连续下了一天一夜又一天,于是,济源市区穿城而过的两条河——城北的蟒河、城南的湨河,水就涨起来,涨起来了。有的河段几与堤平,上游有的桥冲塌了,市区段有的桥基出于安全考虑也被暂时封闭。这种险情,似乎吊起了所有人的紧张情绪。但市区的河道实在是修得太阔绰了,扎实的水利工程注定是经受得住不期风险考验的。
抽暇,急忙去佛潭沟看看。雨仍下得不小,一路上担忧着,要不要上去呢?山区道路会不会塌方?佛潭沟的路窄,又挨着河沟,会不会早就被淹没了呢?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佛潭沟有着某种挂念在心中啊!
沿途果然有塌方,如微型的泥石流,车辆仍可以通行。把车停佛潭沟口,还是开下去?试试运气吧。沿沟没开多远,拦路是一棵半倒的橡树,斜搭在道路上,如一个牌坊。似乎能从树下穿过?但近前,知道是枉然。
既然过不去,就急忙找地方调头。找一处稍高的地方,停车。积水仍淹了半个车轮。换了拖鞋,把裤腿挽到大腿根上去。
撑伞,步行。到书院,也就一二里的路。突然觉得,不应该只是去看书院有没有水患,还要兼顾雨中佛潭沟的风景。这多少年不遇的雨,或许是灾难,但也是风景。对于大自然,或只是一种微弱的情绪表达,以回应这些年来自然与人的种种龃龉,甚至不比一个暴脾气的人拍案而起呢。
水已淹了沟口一段低洼的路面。好在我对路况熟悉,霍霍然蹚水而过。佛潭沟本来就不阔大,两岭夹一沟,大致是南北走向,北高南低。一边是不甚宽阔的田地,一边是窄窄的道路。道路与田地之间,是一米多深、一米多宽的沟渠。
沟渠已经灌满了水。田地里也灌了些许水,但玉米并没倒伏。顺沟自然形成的几个梯级落差,此刻就飞起了有些壮观的瀑布。穿着拖鞋走在水泥路面上,雨水冲刷着脚面,有一种爽爽痒痒的触感。如果不是某些担心,就这样走一走,是极美好的体验。
山坡上的每个褶皱都噙着水。实在噙不住了,才承担起通道的责任,成了小溪水。看着有些浑浊,但涌过脚尖,并不脏。
当下的佛潭沟,如一个大汗淋漓的汉子,每个毛孔都冒着气,淌着汗水。
佛潭沟的土质是沙石土壤,平时一直是沙沙的、干干的,虽然林木蓊郁,但何曾见过如此的流水潺潺?大小沟壑都有一支水流涤荡,舒舒展展的,似乎好多年没有这么扬眉吐气了。
沟口遇到一个匆匆而过的农人。不认识。但我还是打声招呼,说这水够大啊!他回应说,雨下得大,场数还多,水能不大?
荷宝高速宽阔的佛潭沟大桥,平时如半空撑起的一把大伞,从东沿扯到西沿,是放羊人躲雨或遮阳的好地方。今天不行了,雨水从桥的缝隙汩汩而下,似乎讪讪地说,伞面单薄,无能为力呵。几组高大的桥墩,对于脚下匍匐的河水,自然显得孔武有力,我自岿然不动,给人十分踏实的感觉。像一个大男人,在危难中慨然伸给女人结实的臂膀。
遇到慌慌张张走来的千里娘。问她慌着干啥?“趁这会儿雨小,去把几只鹅找回来,它们就喜欢漫山遍野地跑。”她边走边扯着闲话,“这么大的雨,自从我嫁到这沟里来,还是第一次遇见呢。”
到书院了。第一次看到环绕书院的水渠,水如一条大蟒一般腾挪跳跃。当初铺下水管道,想着这么粗,或者根本用不上。但还是决定多些余地吧,宽备窄用。不想这一次就用上了,才知道实践真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但智者千虑,必有一失——管道是够粗,但上下两段管道承接处预留距离不足,结果水足够大时就超越了承接口。下泻的洪水,可不是软绵绵的,而是气吞万里如虎,于是就溢出管道,四处流窜。
水道里果然壅塞了一些枯枝败叶等杂物,急忙清理一下,算是一种现场疏浚。
然后,看到书院柏树林那边堰塌了一大截。又看到西南的堰,去年刚垒的,穿插着塌。塌下的石头与泥土,掩了两垄玉米。再向四周张望,发现那棵著名的彩槐怎么不见了?细看那里的堰也塌了,彩槐跌落下去,躺平了。
二楼房间一角,一块天花板掉了下来,烂瓦碎土,一地狼藉。循着空隙看上去,是房顶靠山墙的一绺,垫的一块瓦掉了下来,但表层的瓦依然坚强,没有轻易沦陷的意思。屋顶也是前年才翻瓦的。雨后又得急着修葺了,屋漏可不能拖延太久。
巡视一番,书院整体上也算无大碍,便又惦记着车,担心会不会被不断上涨的水淹了……
间隔几天,雨后再去。
把车规规矩矩停到沟口,顺着沟走下去。路面那个拦路的“牌楼”已被清理。山体的大一些的褶皱里仍流着水,但河沟里的水小一些了,也变清了。
瀑布澄澈。
河道澄明。
浅浅的水草铺在河底,随着水流,婀娜多姿。河水清莹,映着天空的白与蓝,流光溢彩,便幻想着如果佛潭沟平日都是这样的一沟清水,如江南水乡那般,可真是羡煞人呀!
快到书院时,看见老黄家媳妇,她老远就喊:拐弯处的堰塌了,往边上走走昂。走近了,她说她家也有几处堰塌了,但她并不大惊小怪。过去,夏季雨水多,堰就容易塌。她的眼神似乎说:多少年了,都是夏秋季塌堰,冬季农闲时补堰。
也许在农人眼里,人与大自然之间的这种推推转转,早习惯了,已心照不宣。岁月,无非这般。
当然,她也感叹雨大,多少年没见过。她也听说郑州、新乡灾得不轻。对这次雨灾,她似乎有着某种仰仗,大灾面前,济源人有着某种无畏。
碰到巡查的村委会主任老赵,他说刚查看了沿着佛潭沟布局的几个中小型水庫,都盆满钵满。这些水库平素吃不饱,哪想到今天烟波浩渺。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这么多年来,黄河沿岸持续不断的小流域治理可真是有见地。
他又感慨:“这几年,先是新冠,又是水灾,真是多事之秋。但我们中国不含糊,脱贫攻坚,还有美丽乡村建设、乡村振兴……一步棋,又一步棋,政府走得都稳着呢。”
显然,佛潭沟这次灾情并不严重。佛潭沟蜿蜒在黄河北岸,橡树满坡疯长。橡树似乎生来就喜欢这沙石坡,不让一处地方荒着。一沟水流入砚瓦河,再流入黄河,是黄河流域生态的一部分。相对来说,济源这次灾情也不太严重。晋豫交界的济源,处于二、三阶梯过渡地带,山西高原的洪水通过太行山、中条山峡谷直接或间接流入黄河。
济源在黄河北岸,属于黄河流域,生态与人文相得益彰。黄河大峡谷的小浪底水库与西霞院水库、蟒河大峡谷的蟒河水库、沁河大峡谷的河口村水库等,布局浑然。靠近市区的塌七河、五指河、虎岭河,分别汇入了西郊的曲阳湖、玉阳湖、万阳湖。西部王屋山区,东阳河、铁山河、逢石河,大店河、大峪河等等,都直流黄河。
济源只是豫西北、晋东南的一个小城,或籍籍无名,却是中国版图上不可或缺的一个组成。佛潭沟以及留守者,或籍籍无名,但都是中国农村、农民的一分子。百姓或说不出太多大道理,但他们都生活安稳。即便有点儿灾难,也都是暂时的。毕竟,在大的自然灾难面前,没有经历过,就难以名其状。但历史的灾难,总会以历史的又一次进步为补偿。
就在前几天,老黄门前水毁坍塌的那段,已被一段石堰结结实实代替,大路朝天。听老黄媳妇说,用的是政府灾后补偿资金。
面对百年未有之大变局,谁愿意辜负这个伟大的时代呢?在乡村振兴的热潮里,我也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思考着为扶贫脱困、乡村振兴做点儿什么。文化复兴不能没有乡村的一路同行,这不,我就尝试着为乡村送点儿文化,于是就结缘了佛潭沟,有了小小的佛潭书院。
几年时间,佛潭沟是我所见证的当下农村生活的第一现场,有着活生生的地气,有着真切切的日常。
宏大叙事有太多人去关注,我不再去凑热闹。我只是安心做一条书虫,在佛潭沟这一页纸上,啃噬一点儿边眉,做一个细枝末节的脚本。
责任编辑:黄艳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