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兢
如今的布列塔尼以其变幻莫测的自然风光、静穆淳朴的小镇、风味上佳的美味海鲜与沿袭独特传统的居民习俗闻名于世。
卡尔纳克石阵。
曾有好事者统计说,世界现存的国家与地区里只有22个从来没有被英国(不列颠)侵略过,皇家海军将“大不列颠”的威名带到了全世界。众所周知,“不列颠”与“英格兰”完全不是一个概念,前者始于罗马人留下的地名,后者则源出盎格鲁-撒克逊人的族名。如果把“英国”(“大不列颠”)换成“英格兰”的话,这个长长的入侵名单恐怕还会加上苏格兰与威尔士。
“不列颠”与“英格兰”的交光互影,经常让人忘了这两个概念从未画上等号,它们在历史上只是“联合”(united)或者“合一”(union)罢了。如果再追溯更久远的词源,你会惊异地发现“不列颠”其实不止有“大不列颠”(Great Britain),在大不列颠岛投水之遥的英吉利海峡南岸,世界上还有一处“小不列颠”(Little Britain),这就是今天法国的布列塔尼半岛(Brittany Peninsula)。而且一望而知的是,小不列颠与大不列颠之间也存在千丝万缕的历史纽带,亲缘关系甚至超过小不列颠与法国其余地区之间的关系。
欧洲史是一部各族群先后升降沉浮、各地区次第兴衰相继的复杂历史。在近代民族主义兴起之前,欧洲各地区各族群之间的关系经历了漫长丰富的演变过程,征服、迁徙、定居与融合是中世纪以前的常态,布列塔尼半岛当然也绝不是第一天就顶上了“小不列颠”的名号。这个形状酷似神兽头颅、地理上相对孤立的法国半岛,正是西北欧历史的见证者;隐藏在真实历史、文学想象、古迹遗存、考古发现与词源学里的丰富线索,足以勾勒描绘出一幅西方文明的立面图。
巴嫰兹古冢。
圣米歇尔古墓。
布列塔尼半岛留存着也许是世界上最为古老的建筑,新石器时代的人类至今仍然顽强地展示着自己“来过”的痕迹。圣米歇尔古墓(约公元前5000年)与巴嫩兹古冢(约公元前4800年)都以7000年左右的历史傲视着后来者,这也许是智人进入欧洲赶走尼安德特人之后引以为豪的纪念碑,新石器时代人类聪明才智的具象。考古发掘显示布列塔尼半岛不但留下了巍峨耸立的古代墓葬,也留下了人类最早使用壁炉的痕迹,史前遗迹在布列塔尼半岛的存在感不止于此。半岛南海岸张牙舞爪而又形貌各异的“卡尔纳克石阵”(Carnac Stones)与英格兰中部和智利复活节岛的同类桴鼓相应,沉默有力地讲述书契未兴之时人类社会的雄浑生命力。这些石阵矗立于新石器时代晚期,距今5300年到6500年,组成了各式各样的“石列”“石坊”“石墓”与“石堆”。顽强厚重的石头遗迹,也许是人类最早先民证明自己存在的唯一“文献”,也给后来者的英雄传说提供了无穷无尽的养料。
信史里最早来到布列塔尼半岛的是凯尔特人,这是20世纪以降“凯尔特文化复兴”以来在流行文化里大放异彩的族群。凯尔特人今天是欧美的小民族,但他们在古代曾经遍及欧洲大陆,活动范围西至爱尔兰东至小亚细亚的广袤地区,在古希腊的典籍里以“蛮族”(Keltoi)之名存世。半信史时代的凯尔特人在布列塔尼半岛建立了5个部落的统治,建立了恺撒口中的“阿摩里卡联盟”。阿摩里卡(Armorica),就是布列塔尼半岛的第一个拉丁化名字。
罗马的兴起与扩张重新划分了西欧的政治版图,罗马军团的兵锋北上直指西北欧地区,以高卢为基地攻略不列颠,给这块古代世界的边陲之地带来了拉丁文明。公元前51年,恺撒手下的高卢军团攻略了阿摩里卡,凯尔特部落臣服于罗马军团的短刀之下,成为“卢格顿高卢行省”的一部分。罗马化的大道、神庙、廊柱大厅、广场纷纷进入这里,今天布列塔尼半岛上3个大城市里的2个(雷恩和南特)就源于罗马时代的定居点。然而罗马人的神祇并未完全取代凯尔特人的神祇,罗马人的宏大叙事也没有消灭凯尔特人的口头传说。罗马人固然征服了阿摩里卡,但未能完全同化凯尔特人的文化。不列颠岛上此起彼伏的叛乱与苏格兰边境的哈德良长城,都在展示凯尔特蛮族名副其实的桀骜不驯。
在罗马帝国衰亡之际,地缘格局的变动再次给布列塔尼半岛带来新的历史。日耳曼蛮族迅速占据了西欧中欧的大片土地,他们的南下与西进一步步瓜分着罗马帝国的遗产。布列塔尼半岛恰以其陆权与海权竞逐点的位置,成为帝国身后权力真空混战的代表。公元4世纪末,罗马僭帝马克西穆斯命令不列颠岛上的罗马军团渡海南撤,这次战略收缩也是“阿摩里卡”变成“小不列颠”的催化剂。从公元5世纪初到6世纪末,日耳曼蛮族盎格鲁-撒克逊人源源不绝地渡海西略不列颠岛,就此与凯尔特人展开上千年的争战(从苏格兰独立浪潮来看,可能持续至今)。盎格鲁-撒克逊人击溃了凯尔特人的抵抗,在不列颠岛上初步建立了七大王国的统治。不列颠本岛的凯尔特人撤退到威尔士的群山与苏格兰的高地,南下逃亡的凯尔特人则頂着“不列颠人”(Briton)的名号来到布列塔尼半岛,并逐渐演化为“布列塔尼人”(Breton)的新名。现代考古学的研究显示,公元5世纪至少出现了两波凯尔特人南逃的浪潮。
罗马的统治自南而北节节推进,盎格鲁-撒克逊族群自东而西迁徙,凯尔特人被迫西移而后南下,这一连串族群之间“南北横切”与“东西纵割”的断面,至今仍然存留在英伦的版图上(威尔士边界与苏格兰边界)。一个个族群来了又去,在西欧土地上逐鹿纵横。地名、族名与边界的变动,标记着史上和战叛服的史迹。如果把眼界放宽到整个西欧,这种“东西纵割”的态势就更为明显:
在罗马人北进、盎格鲁-撒克逊人西迁与诺曼人南侵的三股浪潮冲击之下,凯尔特人的地盘不断向北萎缩、向西撤退,以至于一度只剩下不列颠岛的西部(威尔士与康沃尔)与北端(苏格兰高地)、爱尔兰岛、法国西北部布列塔尼与西班牙北部一隅了。在中世纪的政治地图中可以很清晰地看到,凯尔特人的家园被整个向西连根拔起,他们依托不列颠的山岭与高地继续对抗盎格鲁-撒克逊人,又凭借航海技术南下寻找栖息之地,将自己的族名与“不列颠”这个拉丁地名紧紧结合到了一起。在中世纪的漫长岁月里,“不列颠人”之名不像今天这么有包容性与厚度,它更多地指代流散的凯尔特人。同样颇具宿命与喜剧色彩的是,布列塔尼人在公元1066年的“诺曼征服”中扮演了重要角色,还把血统“传回”了英国王室(斯图亚特王朝拥有布列塔尼血统)。
罗马人、凯尔特人、盎格鲁-撒克逊人与后来诺曼人之间的纵横合战一直都是西方流行文学的一大母题,布列塔尼半岛在地理空间上拓宽了文学家的想象边界,在历史空间里又恰好是各大组群争逐的交界地点。在托尔金的《魔戒》与乔治·R·马丁的《权力的游戏》里,我们都能找到定居者与外来者之间争夺岛屿与大陆的情节,文学想象的地图上不时见到西北欧各族群的影子。有好事者发现《权力的游戏》里的“维斯特洛大陆”实为不列颠“拼接”颠倒的爱尔兰所成,其实这也暗含了几大族群互争雄长的真实历史。
且战且退的凯尔特人仍然在西欧留下了6个国家(苏格兰、马恩岛、爱尔兰、威尔士、康沃尔、布列塔尼),布列塔尼半岛上的公国甚至一直坚持到了1532年才被法国吞并,从此以法语“小不列颠”之名留在了法国版图之内。它在提醒法国西北部(还包括诺曼底与至今仍在英国治下的海峡群岛)与英国的传统连结之际,无意中还成为凯尔特人抵抗盎格鲁-撒克逊人入侵的英雄史诗中转站——亚瑟王传奇的故事过海而来,归于与“罗马演义”“法兰西演义”并称的“不列颠演义”(Matiere de Bretagne),并以法语宫廷文学的题材流传于世。这种奇妙的“跨海文化交换”在欧洲并不罕见,也是西方历史文化“多源”与“嫁接”特色的写照。
中世纪英国作家乔弗里创作的《不列颠诸王史》(1136年)与《梅林传》(1150年)将亚瑟王这位介乎传说与半信史之间的凯尔特人领袖拔高到了神话传奇的高度,至今仍为英语世界诸多流行文化的母题。近年来有研究指出乔弗里本人就是布列塔尼人的后代,祖先也曾经跟随征服者威廉跨海完成了诺曼征服,那么,他花费大量笔墨与精力塑造亚瑟王的形象,颇有追念本族前贤、赓续宏大叙事之感。
流传着魔法传说的潘蓬森林。
每到節日庆典,人们都会见到穿戴蕾丝帽饰的女人,一身黑夹克长裤、宽边黑帽的男人,存续自己森林魔法与蛮族传说交织的民族故事。
在乔弗里的笔下,今天布列塔尼半岛的潘蓬森林(Forêt de Paimpont)是亚瑟王传奇里浓墨重彩的一笔。亚瑟王曾经派人来这里寻找遗失的圣杯,他所倚重的骑士梅林则成为潘蓬森林的领主。相传梅林具有变形的魔力,可以把自己变成小孩、老人、女人、侏儒或者动物。他可以控制咆哮的大海、为亚瑟王的城堡构筑围墙、击退试图进攻亚瑟王的士兵。卡尔纳克那些静静耸立的石阵,其实就是望洋兴叹准备征服大不列颠的罗马军团士兵。正是梅林施法,将耀武扬威的罗马悍卒瞬间石化。但梅林却犯下了愚蠢的错误,他迷上了一个湖中仙女薇薇安,并告诉了自己神奇功力的秘密,最终被了解他弱点的薇薇安施了魔法,把他永久囚禁在了一个橡树里。今天潘蓬森林里仍旧流传着种种魔法传说,这里的梅林墓与巴朗东泉(Barenton)已经成为众所仰望的爱情圣地,堆满了前来祈愿恋人的爱情信物。
从中世纪初期以降,布列塔尼半岛经历了从王国、公国到法国行省的转换。布列塔尼人在这里顽强地生存下来,维系了“小不列颠”的传承与血脉,哪怕并入法国已经500年之久,布列塔尼语仍然没有消亡。长达千年的更替与变迁并没有完全消除当地人的自我认同,20世纪以来,布列塔尼人要求自决乃至独立的呼声开始涌现。在欧盟内部日渐“破碎化”而不是“更加一体化”的今天,布列塔尼人自然会联想起自己骄傲的历史传统与文化遗产。如今的布列塔尼仍然以其变幻莫测的自然风光、静穆淳朴的小镇、风味上佳的美味海鲜与沿袭独特传统的居民习俗闻名于世,每到节日庆典,人们都会见到穿戴蕾丝帽饰的女人,一身黑夹克长裤、宽边黑帽的男人,存续自己森林魔法与蛮族传说交织的民族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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