激活“文化的河”

刘佳璇　王剑英

北京西山永定河文化带串联了以“三山五园”为代表的皇家文化。图为五园之一的颐和园

“本来轮廓极优美的屋宇，再加上琉璃色彩的宏丽，那建筑的冠冕便几乎无瑕疵可指。”建筑学家林徽因曾如此称赞琉璃在中国古建筑中的美学作用。

明清时期北京各大皇家建筑中所用的琉璃，其实和永定河这条古都母亲河密不可分。

在北京市门头沟区龙泉镇永定河畔，坐落着一座以琉璃命名的千年古村—琉璃渠村。作为中国历史文化名村和中国传统村落，琉璃渠村以自元代起烧制皇家琉璃而闻名，被称为“中国琉璃之乡”。

北京市琉璃制品厂就在琉璃渠村里，它的前身便是专门烧制官式琉璃的皇家琉璃官窑厂。

从故宫金顶、北海九龙壁、北京各王府建筑琉璃瓦，再到新中国成立后古建维修、仿古建筑所需的琉璃材料……700年来，正是产自这个窑厂的琉璃，装点了古都的色彩。

因市场收窄和环保受限，老窑厂曾一度熄灭窑火。近年来，在西山永定河文化带建设的背景下，琉璃之乡又渐渐苏醒，老窑厂蜕变为文创产业园，摸索着兼具琉璃制品保护性生产、非遗文化传承和生态环保思路的新道路。

窑火重燃是永定河文化再生的缩影，要激活这条“文化的河”，大有文章可做。

琉璃渠村之所以成为皇家官窑的选址地点，是因为特殊的地理条件，三面环山、一面临水——山是九龙山，水是永定河。

水土育工匠

每次到故宫时，赵长安的视线总是落在宫殿顶上，那些琉璃制件让他着迷，也让他在窑火前忙活了大半辈子。

1993年，赵长安进入北京市琉璃制品厂，拜师于琉璃烧制专家范淑英、李朝元夫妇，从此和琉璃结缘。

作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琉璃烧制技艺的北京市级代表性传承人，赵长安曾参与故宫大修工程的琉璃烧制工作。太和殿垂脊上的十个走兽，便是由他负责，在北京市琉璃制品厂的老窑口中，用古法烧制而成。

建筑史学家刘敦桢在1932年所著的《琉璃窑轶闻》一文中提到：“现存琉璃窑最古者，当推北平赵氏为最，即俗呼官窑，或西窑。元时自山西迁来，初建窑宣武门外海王村，嗣扩增于西山门头沟琉璃渠村，充厂商，承造元、明、清三代宫殿、寝陵、坛庙各色琉璃瓦件，垂七百年于兹。”

琉璃渠村之所以成为皇家官窑的选址地点，是因为特殊的地理条件。

这里处在西山古道上，又三面环山、一面临水——山是九龙山，水是永定河。

琉璃渠村西的对子槐山上，盛产琉璃所需的坩子土。赵长安对《瞭望东方周刊》说：“这里的坩子土烧出来是月白色，施釉后颜色透亮、纯正。”

坩子土制成坯后，以呈月白色为佳。相比其他地方，这里所出坩子土含铁量少，不会发红而影响釉色呈现，自元朝以来一直为皇家琉璃所用。

永定河则为琉璃的制作提供了水源。

皇家所需琉璃有着“成大形而不开裂，经百年而不掉釉”的品质要求，其古法烧制过程水里来、火里去，要经粉碎、配料、炼泥、制坯等20多道工序，40多天才可制成。其中，炼泥、施釉等环节，都需用水。赵长安说：“老窑厂用的就是永定河的水。”

“如果没有永定河，这里也不会被选为皇家琉璃的生产基地。”金隅琉璃文化创意产业园负责人于海燕对《瞭望东方周刊》说。

2006年，琉璃渠村建起了一面百米琉璃文化墙，以展示这里琉璃烧制技艺的精华和琉璃工匠的審美旨趣。68岁的琉璃文化研究者肖永旺生长于琉璃渠村，站在墙前，他对上面的图案如数家珍。

“在长江以北，建窑以来没迁过窑址、没改过原材料，始终用古法手工艺烧制官式琉璃的，除了琉璃渠村，再没有第二处。”肖永旺对《瞭望东方周刊》说。

传承之困

“琉璃经过1500多年演变，形成了四大派系，南派广东、北派齐鲁、民派山西、官派北京。”肖永旺介绍，琉璃渠村所产的官派琉璃，有着辉煌的皇家气度，同时还具有不惧寒暑、坚固持久的特点。

能产出高规格的琉璃，原料与技艺缺一不可。

琉璃渠村的琉璃烧造技艺，保留着由清工部所授权的多项技术秘方和制作标准，因此被视为正宗。故宫、颐和园等皇家建筑从建造到大修，其使用的琉璃制件，基本都由琉璃渠窑烧制。

新中国成立后，琉璃渠村除了为故宫、天安门、天坛、北海公园、景山公园、颐和园等古建筑添砖加瓦，人民大会堂、民族文化宫、国家博物馆、钓鱼台国宾馆、中国美术馆、毛主席纪念堂等建筑的琉璃制件，也多在此地烧制。

然而，装点古都色彩的700年老窑厂，也曾面临难以为继的困局。

2001年，北京市琉璃制品厂经企业改制后更名为北京明珠琉璃制品有限公司。但在市场需求萎缩之下，公司的经营出现困难。琉璃烧制工作艰苦，工资待遇也不高，让技艺传承出现了后继无人的危机。

另外，坩子土需要开山采集，古法烧窑使用的是煤炭和木柴，无论是采石开山，还是烧窑时产生的烟尘，都与环境保护要求相冲突。

2013年，在为故宫大修工程烧制最后一批琉璃后，老窑厂停产。2017年，在门头沟区生态涵养区定位之下，琉璃渠村的开山烧窑亦被叫停。

“故宫后来需要的琉璃制品，由山西的窑厂来烧制，但是原料和技术仍然是由这里来提供。”肖永旺说。目前，琉璃渠村还保留着此前开采的2000多吨本地坩子土。

琉璃渠村窑火的兴衰，始终和北京这座城市的发展有着密切联系—它因都城营建而肇始，也因城市而转移腾挪。

在窑厂停产的时间里，赵长安一直奔走于社区、校园，讲述琉璃文化：“就想把这事儿好好做下去，这座官窑700多年的历史需要被人看见，手艺需要传承下来，但当时对于如何传承，也很困惑。”

在琉璃渠老窑厂厂址，一座全新的琉璃文化创意产业园完成规划并开工建设。

契机到来

2017年，在琉璃渠村停止开山烧窑的同时，契机也悄然到来。

这年9月，《北京城市总体规划（2016年-2035年）》正式公布，提出建设“长城文化带”“运河文化带”“西山永定河文化带”。

据北京市文物局统计，西山永定河文化带范围内拥有不可移动文物1572处，占全市的41%。其中，世界文化遗产2处，占全市的29%;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和北京市文物保护单位分别占全市的28%和31%;国家级和市级传统村落分别占全市的76%和52%。

6月10日，肖永旺老人介绍琉璃文化（王雅思/ 摄）

古代文明总是依河流而兴、沿河流传播辐射。距今约200万年前，古人类就开始在永定河上游的泥河湾繁衍生息。这条跨越了晋北高原和华北平原两大地理单元的河流，历来便是游牧文明与农耕文明交流融合的通道，也是北京作为都城的依托。

历史地理学家朱祖希在1996年便首次明确提出，永定河是哺育北京城的母亲河。

根据朱祖希所著《北京城：中国历代都城的最后结晶》，永定河自冀北山地奔流而下，将大量黄土挟至下游，造就了巨大冲积扇，而北京城正是仰仗永定河筑就的北京小平原及其供给的水源，才得以成长发育为全国政治中心。同时，北京历代园林、行宫、苑囿的兴废，也无不与永定河留下的古河道有密切联系。

因此，便不难理解，为何西山永定河文化带的历史文化资源分布集中，且等级较高了。

《北京城市总体规划（2016-2035年）》公布后，三大文化带的保护发展规划陆续制定完成。

由此，门头沟区也开始酝酿在琉璃渠村落下西山永定河文化带建设的一笔—琉璃渠村是西山永定河文化带上一个重要节点，其传承的琉璃文化，集合了古建筑研究、非遗传承、古村落文化的多重价值。

2019年底，在琉璃渠老窑厂厂址，一座全新的琉璃文化创意产业园完成规划并开工建设，项目建设由门头沟文旅局统筹协调，实施主体为金隅集团。

金隅琉璃文化创意产业园（以下简称“文创园”）占地3.5万平方米，到2022年底，将面向公众开放。据介绍，文创园以琉璃重生带動区域产业转型升级为目标，集琉璃保护性生产、琉璃文化推广、琉璃体验式旅游、文化创意办公于一体，是北京首个保留生产功能的非遗主题园区。

“整个园区也可以说是一座博物馆，处处可以见到官式琉璃的展示。”于海燕说。

园区内将呈现与故宫合作建立的故宫琉璃研究院，为琉璃技艺传承与生产研发提供支持。

“现在，手艺的传承看到了希望。”2021年4月，赵长安回到琉璃渠村，在园区担任琉璃烧制技艺负责人，并开设工作室作为研究及研学授课基地。

用文化赋能生态修复

“我们想把这里打造成西山永定河文化带上一个亮点，非遗技艺和琉璃文化记忆的传承，是这里的魂。”于海燕表示，目前，已经有年轻人来到园区跟随传承人学习技艺。

6月10日，琉璃文创园里的老窑（王雅思/摄）

为满足生态涵养前提下的环保指标，旧厂房经过了改建，可采用天然气为燃料烧制琉璃。同时，为展示古法烧制技艺而保留的古窑，也加装了空气净化和回收设备，虽使用传统燃料，但符合北京市环保排放要求。

永定河的水体治理及周边生态治理，与西山永定河文化带建设相辅相成。赵长安说：“回到琉璃渠村后，明显感觉到环境变化非常大。永定河河道清淤、拓宽后，周边绿化做得更好，到这里工作心情舒畅。”

永定河要恢复为“流动的河、绿色的河、清洁的河、安全的河”。

“现在，在这四条的基础上，还可加上一条‘文化的河。”北京永定河文化研究会会长张广林告诉《瞭望东方周刊》，作为北京的母体文化，永定河文化的宣传以及沿线文化资源的发掘，还处在初级阶段。

以琉璃渠村为例，作为西山故道的入山口，每年都有不少游人经琉璃渠村进入京西的山中游玩。村内还有过街牌楼、琉璃厂商宅院、关帝庙等文物建筑，并保留着丰富的民间民俗文化遗产。如何借文创园和西山永定河文化带发展建设之力，进一步激活村内文化资源，尚需继续探索。

永定河沿线的文化资源以多元、丰富而著名。在北京境内，西山永定河文化带串联了以“三山五园”为代表的皇家文化，以大觉寺、卧佛寺、潭柘寺等为代表的寺庙文化，以琉璃河西周燕都遗址、周口店龙骨山猿人遗址为代表的考古文化，以妙峰山庙会为代表的传统民俗文化。

水利部海河水利委员会一级巡视员田友认为，永定河要成为“文化的河”，就应对标永定河综合治理与生态修复，结合工程实际，在工程建设中保护、传承、利用好永定河沿线文化资源，加强河道治理文化的研究，建立“文化的河”评价判别标准，实现工程建设与文化建设相互促进和提升。

2021年6月，在水利部海河水利委员会、中国水利文学艺术协会、北京市文化和旅游局、北京文物局指导下，永定河流域投资有限公司联合中交疏浚集团等九家单位发起组建永定河流域文旅联盟，以推动流域文化保护建设。目前，该联盟成员单位已有106家。

“用文化赋能流域综合治理与生态修复，对保护好、传承好、利用好流域文化以及区域生态文明建设都具有重要的意义。”永定河流域投资有限公司董事长孙国升对《瞭望东方周刊》说，在他看来，永定河治理，水脉是根本，发展是要义，文化则是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