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具特色的嘉庆期诗话

戎默

郭绍虞先生曾说：“诗话之作到清代而发展到高峰。数量之多，远远超过前代，即质量也比前代高。”可见清人诗话，体量大、种类多、价值高。就今天对清代诗话文献的整理与研究来看，汇编类文献的整理成果，自丁福保辑《清诗话》始，已有《清诗话续编》《清诗话三编》《清代诗话珍本丛刊》《清诗话全编》等，其中不少重要品种，也已单独整理出版，甚至还有笺注（如《原诗笺注》）、汇校（《梧门诗话合校》）等。其中，就收书规模、整理深度与学术价值等综合来看，张寅彭先生主持编纂的《清诗话全编》是其中佼佼者。

“全编”已获三期成果

《清诗话全编》既以“全”字命名，其在搜集诗话之时，自以求全，将清代诗话一网打尽为目的。然而，求“全”又谈何容易：清人诗话体量巨大自不待言，其中不少又为珍本、孤本，难以觅得。又有不少诗话，版本复杂，不同版本之间的卷帙内容又不尽相同，甚至有同名异书或同书异名等各种情况，其中搜罗、甄别、选择之功，不知需花多少精力。整理各书，即使不做复杂校勘，单单选择最佳底本、撰写提要、标点等工作也非常繁杂。但《清诗话全编》自2018年首批成果出版以来，据所收诗话年代编排，目前已出版三期：顺康雍期、乾隆期、嘉庆期，可见这一工作一直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且已初见成效：三期成果已共收入诗话253种（顺康雍期89种、乾隆期103种、嘉庆期61种），规模已远超上举其他所有汇编类文献。

《清诗话全编·嘉庆期》是2021年12月出版，收入嘉庆一朝诗话61种，体量较之前两期较小，但亦自有其特色与学术价值，不乏见解独到，论点精辟的作品。其中如吴骞《拜经楼诗话》之重视诗韵，论“欲作佳诗必先寻佳韵”、赵翼《瓯北诗话》之重视创新（卷五“苏东坡诗”第十条：“意未经人说过则新，书未经人用过则新。诗家之能新，正以此耳。若反以新为嫌，是必拾人牙后，人云亦云，否则，抱柱守株，不敢逾限一步，是尚得成家哉？尚得成大家哉？”）皆精辟独到之论，而其余如郭麐《灵芬馆诗话》、法式善《梧门诗话》、洪亮吉《北江诗话》等，都是清代诗学史上的名作。

“清诗之话”的时代特色

不止有精辟独到的诗论，统而观之，嘉庆期诗话亦有与前几期诗话不尽相同的自身特色。在经历了康乾盛世之后，清诗得到长足的发展，从清初到乾隆朝，诗坛如钱谦益、吴伟业、王士禛、沈德潜、袁枚、蒋士铨、赵翼等名家大家出现，因之嘉庆朝的诗话，所论所记以本朝诗歌居多，论诗过程中，也多不以前朝（汉魏、唐宋人）为楷模，反奉“本朝大家”为典范。如《护花铃语》卷四论杨芳灿诗，言“杨蓉裳刺史芳灿，负沉博绝丽之才，弱冠即有诗名。著《真率斋稿》，风华艳异，几与梅村太史集后先媲美”。称其诗才，则言可与清初大家吴梅村媲美。李兆元《诗笺三种》所收，为《古诗十九首笺》《苏李诗笺》及《渔洋山人秋柳诗笺》三种，将康熙朝大诗人王士禛的《秋柳》与千古名作《古诗十九首》及苏武李陵赠答诗相提并论，亦可见王士禛诗在论者心目中的模范地位。这正说明了清诗发展至嘉庆朝已逐渐成熟，形成了自己的风格与范式。所以，清诗话到了嘉庆一朝，以记清诗、论清诗为主，鲜明地显现出其为“清诗之话”的特点。

嘉庆朝诗话的另一个特点则与其所处时代的学术背景密切相关，众所周知，清代学术以乾嘉时期为盛，而乾嘉学术则以考据为主，嘉庆朝诗话，则亦有沾染上“考据气”的。比如經学家兼文学家的洪亮吉，其名作《北江诗话》就有很多颇有“考据癖”的段落，如卷四由韩翃的“日暮汉宫传蜡烛”，想到蜡烛的起源问题，又从《史记》《新论》《潜夫论》《异物志》中搜罗抉剔，终于得出“烛之制，必起于粤中，以其地有蜜滓”的结论，正如一篇严谨的考据小论文，这也许与诗歌的艺术性关系不大，但能启人心智，并于名物考证或有裨益。

可资研究的稀见文献

章学诚论诗话有“论辞”与“论事”两大功能，“论辞”即诗论，乃偏向诗歌艺术性的探讨，“论事”则记事而论之，即记录有关诗歌之诗人诗事，发挥诗话体之滥觞的《六一诗话》“以资闲谈”的旨趣。嘉庆朝诗话也记录了大量清代有关诗歌之逸事逸文，则或不止于为文人墨客的闲谈之资，亦可助清代掌故学者甚至是清史学者一臂之力。如翁照句“友如作画须求淡，山似论文不喜平”，被后世改作“文似看山不喜平”，常拿来论作文之法。但常用的工具书，都记录为“佚名”所改，似此句何人所改已无从知晓。但这个谜题的答案居然能在张曰斑的《尊西诗话》卷上中找到：乃是曰斑为人题写斋联时，欲写“友如作画须求淡，山似论文不喜平”，写到第二句时，一时笔误，先写了个“文”字，他的弟弟张曰珂提醒他此联可改撰成“文似看山不喜平”，因此这一联的改编权属于张曰斑的弟弟张曰珂。谜案竟得告破，诗话所记之诗人诗事，亦有功于考证，谁言仅可资闲谈耶？

汇编类文献于研究者最大的一个好处，即可为其研究提供丰富的文献材料，其中甚至有稀见、难见的文献。《清诗话·嘉庆期》所收录的61种嘉庆朝诗话，其中稀见文献也有不少，如《兰言萃腋》《六红诗话》《梅花诗话》等，底本皆为少见的稿本或孤本。其中张諴《梅花诗话》二十七卷，以平湖市图书馆所藏稿本整理，该本应是海内孤本，未见有刊刻或传抄者。且分卷条目多寡不一，卷二七原为七则，后为作者删至仅一则，可见该书乃未定未刊之稿本无疑。其中记录由古至清有关梅花之诗话、咏梅之诗作，搜罗既富，材料多有稀见于其他文献者，又多参以己之按语，十分难得，且有考证故实，如孟浩然策蹇访梅为伪托之类，如今能整理刊行，化身千百，于研究者未必无小助焉。

《清诗话全编·嘉庆期》八册之巨，其价值自然不是一篇文章可以说清的。况且《嘉庆期》也只是整个《清诗话全编》项目的一小部分，按《全编总序》所规划的体例，除已出版的顺康雍期、乾隆期、嘉庆期诗话外，尚有道光期、咸同期、光宣期以及外编的断代类、地域类、诗法类，这些未出版的品种，也是值得相关领域的研究者关注与期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