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茂谷
1
曾子祥这次专门来看那家河狸的老家长。是的,河狸有牢固的家庭关系,家长的地位不容挑战。他刚走近河岸,远远看到那只老河狸早就等着他,直立站在岸边,啊——啊——啊——极似人声的呼喊,异常悲怆。等他走近了,对视半天。他真想抱抱它,至少能握个手。老河狸表情真挚,但还是没有接受与人的过分亲热。呜咽几声,蹒跚滑入水中。回转身来,两只带着水雾的小豆眼,再次留恋地看看他,才转身潜入水底。它在水里划动时,身上的毛不再顺滑,奓烘烘的似要脱落。河狸不见了。他看着静静的水面,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老河狸寿数到了。转身离开时,后心有些发凉。
晚饭时,曾子祥情绪受到感染,开了酒戒。半夜到卫生间,突然摔倒。他在倒地的一刹那,闪出一个念头,后悔没有提前给老婆留下一句话。
2
曾子祥一生最爱两样:河狸和酒。
说到酒,他生长在北疆寒冷的青塔县。从小与草原牧民为伴,等于在酒窝子里长大。酒量底子厚,出道早,结交广,喝得有些狂放,名声远传。那些年交通不便,一年有大半年大雪封路。整个冬天,没有天大的事,人们轻易不会出行。曾经有一家,儿子在古尔班通古特沙漠南边的奇台县谈上对象。年轻人性急,生米做成了熟饭。报告各自家长,托媒提亲,准备忙完秋收办喜事。没想到老天打横杠,一场大雪提前下来,路不通了。等来年雪化再去商定婚事,姑娘怀里抱着娃。喜事不好大办了。两家人和最近的亲戚一起吃顿饭,把母子接回家。婆婆看娃像儿子,悄悄和自己的老头说:这倒好,省了伺候月子。
孤寒小县,漫长的日子里,人心里热乎的也就是个酒。曾子祥刚当支行行长,碰巧新县长上任。第一次坐一张桌子吃饭,实际是酒场子首次过招。
县长看他年轻,话说得松懈:“年轻轻就当科级干部,喝酒行不?”
这里日子过得慢,人的成长也慢,县里的干部没有四十出头,很难混上科级,嘴上无毛,办事不牢。曾子祥三十出头,寒冷的气候让他脸色黑红,却长着一双能盛住水的酒窝,一笑还显孩子气。不了解的人,真把他当毛头小伙子。
听到县长的话,他腼腆地笑着说:“我先垫垫肚子,再陪领导好好喝。”
说着打开一瓶六十度的青塔大曲,倒在大碗里,掰进半个馍,呼呼噜噜吃干净。抬手抹了一下嘴,酒窝笑成了两个甜丝丝的小陷阱,说:“县长我垫好了,你让咋喝咱就咋喝。”
这场酒,喝成了他在新县长面前的基本定位,工作得到相当高度的支持。
后来这么多年,他从支行到二级分行,再到省行。一路走来,当上工会办主任。说到喝酒,他是酒神。
前年入冬前,他和总务处处长一起检查锅炉房。看着老家属院的五吨供暖锅炉,沉思良久,自顾自地说:这辈子少说也喝了这样两罐子白酒吧。哎,过去我管酒,现在酒管我,不行了。话说回来,人这一辈子,享用什么都像银行贷款,凭自个儿的能量,有个核定的相应额度。多数人出于多种原因,往往用不完自己的额度。额度能用满,算是天大的福气,真正活得超值,还有什么遗憾呢!
话落量到,从此,他真的不怎么喝酒了。到医院检查,这高那稠的,毛病一大堆。他老婆时刻盯着,生怕他犯起酒瘾要了命。
酒的额度用完了。两爱归一,他对河狸的感情度数直线上升,像老人偏爱小孩子,几乎失去克制。尤其对那一家老河狸,有着惺惺相惜的命运牵挂。每年都回青塔县青水河上游看河狸。河狸成了他的心头肉。
他喜爱河狸,不只因为稀少。他说,河狸初看似鼠,细看很有人形。引用林肯的话:河狸聪明果断,具备人类创造美好生活的一切特征。人们听了,笑他说醉话。再看河狸,感觉这个东西还真有些人相。
曾子祥反驳:“不是东西。”
河狸躯体肥大,头钝,眼小,颈短,长得憨。四肢却都有五趾。
曾子祥问:“你说,凡长五趾的,哪个不和人像?”
被问的人掰着指头想:猿,猴,猩猩……还真是。
河狸前肢短,抓力强,像人手。后肢粗壮有力,加一个扁平的尾巴,能稳稳站立。爪子经常举起梳理头上的毛发,动作拙朴,颇有几分萌态。正说着,远处一对河狸父母,在水里教小河狸用两只前爪洗脸。而后领着孩子爬上岸,躺在草地露出肚皮晒太阳。一家子爱意浓浓。
曾子祥说,河狸有人形,还有人味。善良,勤俭,有规矩,活得比有的人更像人。和人最大的不同是皮毛好,有一对香腺,容易引来人的伤害。好在有了保护区,它们才能安心生活。
看他说话的表情,两只酒窝一吸一放,神似河狸。
3
曾子祥与河狸的感情,源于青水河里游泳。
青水河清澈美丽。从山里流出来,在城边宽阔的草地上,弯弯曲曲,像条纯蓝的羊绒围巾。依着一条青水河,冬天滑冰,夏天游泳,是男孩子永不疲倦的快乐游戏。曾子祥自然不会例外。他貌相腼腆,胆子忒大,好奇心极强。刚长到能离开父母的视线,就跟着大孩子到河边玩。再大一点,成了水里的孩子头儿。离城不远,有一段沙石河道,河宽水清,深不过肩。夏天里,大人們洗衣濯身,小孩子玩水嬉戏,是个相对固定的游泳场。家长们基本放心。曾子祥天生好水性,不大一点儿,就能潜水扎猛子,肚皮露出水面仰泳。刚上小学,就开始不满足在这个老地方玩,撺掇几个比他大的孩子,逆水向上游,顺流向下漂,不停地走向远方,到不同的河段游泳。同一条河里同样的水,别人感觉都一样,他则觉得每一河段的地形不同,水的味道也不一样,心里总装着新鲜劲。长到青春少年郎,已把青水河游了个遍。河里生活着一些特殊的主人,叫亚欧河狸。河狸天性胆小,喜欢安静的环境,一般人很难近距离见到。曾子祥摸清了整条河上所有的河狸窝,心里有种渴望,早晚要和河狸玩到一起。他早已不甘心在河道里扑腾,专找河狸筑坝的河湾小湖去游泳。
曾子祥与河狸的第一次相遇,颇具戏剧性。他还以为是一种河狸特有的欢迎仪式。
那年初夏,草地刚刚变绿,树上的叶子还未长全,曾子祥就到青水河上游的一个河湾——河狸筑坝形成的最大的河狸湖里去游泳。他绕过河狸坝,从湖右岸的草坡下水。湖水清冽,入水后全身激灵,冰冷之后又微微发热。兴奋细胞顿时活跃。他嗷嗷叫着,向深处游去。游到中间停下来,两脚踩水,双臂像翅膀上下扇动,打出一片水花。水花回落,变成波纹,一圈一圈向外扩散。反向看,像一只织出层层水网的蜘蛛,被优美的水纹簇拥在中心。他当自己是水中之王,恣意扑腾,向河流、向草地、向森林、向远山,尽情表演。等待寂静中的万物欢呼献礼。他不知道,不远处的一个小岛上,一群栗棕色的脑袋,从土伦柳下的绿草里钻出来,惊恐地相互探问,又齐齐望着自己。他结束了这段“演出”,转身继续游泳时,突然看到这群“观众”,欣喜地向小岛游去。相距二三十米时,那群脑袋刺溜溜缩回去,两个最大的留在原地,完全站立起来。噢,两只大河狸,并排站着,嘴里各咬一根手臂长的树枝,尾巴啪啪啪地拍着地面,瞪着溜圆的眼睛,嘴里滋出呼呼有声的气流。曾子祥长成了一副好身材,体形健壮,手大脚大,还有一身密密的绒毛。他有游泳天赋,心里早就喜欢上了河狸,以为河狸也喜欢自己。第一次近距离见到河狸,它们还摆出这样隆重的架势,真有些敲锣打鼓的仪式感。好久以后,他才知道,河狸当他是危险的入侵者。两只河狸家长让所有的孩子们隐蔽,以大无畏的勇气挺身而出,迎战强敌,“义正词严”地宣示主权。
此时,他以为河狸见到初夏的第一位“泳友”,和自己一样兴奋,于是摆出热烈欢迎的阵势。他像遇见仰慕已久的好朋友,迎头游了过去。快到小岛时,两只河狸急了,跳着往前冲。他感觉情形不对,赶紧停下。河狸也停下来。看他光滑的身体虽然长些绒毛,形状与己差异甚大。显然不是同类,而且是人这种最可怕的家伙。河狸一时难测危险程度,直接应战,胜败后果难料,只得偃旗息鼓,转身而逃。
曾子祥并不知道自己被河狸视作危险,反而因为与河狸第一次面对面的相遇,惊喜不已。河狸吓得躲起来,他却在这个湖里游上瘾,从此每游必来这个河狸湖。
青水河流出白桦与黑杨混长的森林,形成这个缓慢的回水湾。河狸在出湾口,巧妙地用树枝泥石筑起水坝,使河水有了湖的形状。长有几百米,宽有四五十米。这个夏天,曾子祥几乎每天来这里游泳,还经常把小伙伴们招来一起游。慢慢发现,河狸在他独自游泳时,偶尔出现,小伙伴们一起来时,绝对深藏不露。他想和河狸建立亲密关系,自从发现这个规律,便独自悄悄来游。他喜欢在两岸间横渡,边游边观察河狸的动静。有时故意拍打水面,发出很大的声响;有时慢慢游,尽量不出声息。河狸不时出现在离他二三十米远的水面,或者躲在靠近岸边的水草树根里,也在小心翼翼地观察他。一天又一天,双方相互试探,均未表露出伤害对方意图。和平相处十多天,河狸一点点递进,慢慢向他靠近。有时身前身后往返穿梭,有时相距几米远,与他平行横渡。像比赛,又像挑逗。曾子祥和小伙伴们一起游泳时,快得像条鱼。和河狸比,慢得像头牛,显出力不从心的笨拙。他有时很气恼。向河狸追去,无论自由泳还是蛙泳,速度不及河狸的一半。刚刚发力加速,河狸早游到远处。他不理河狸了,自己随意游,河狸又悄悄来到身边。等发现时,又快速游走。河狸与他做着若即若离的游戏,乐此不疲,不觉就是大半天。
曾子祥不再生气,细看河狸游泳,真有享受音乐般的舒畅快乐。河狸爬泳,半个脑袋浮出水面,嘴巴半张,两根白白的大门牙似在微笑,圆圆的眼睛四处转动。看不到划水,一条半弧形水纹稳稳地向外扩散,丝溜溜滑过来,丝溜溜滑过去。河狸仰泳,脑袋朝天露出水面,一对前趾微抱胸前,同样丝溜溜过来,丝溜溜过去。河狸潜泳,在水下一划而过,只见身体滑行,看不到如何推动。他想看明白河狸发力的动作,水里看不清,到岸上站在高处看。河水清澈,能看到河狸的整个身体在水中游动,就是看不清如何发力。难道它能靠意念游泳吗?
心中的谜团无法解开,曾子祥每次游泳,就使出全身的力气,变着法儿追逐河狸。渐渐地,他的速度快了,河狸的速度好像慢下来。终于有一天,看清了河狸游泳的动作。突然明白了一个道理:河狸在水中游动,并不是常人理解的游泳,只是它在水中的生活行为。
那一天,曾子祥游泳没有使太大的力气。他在水中放松地游着,河狸朋友出现在身边,与他保持一臂又不能够着的距离。他划水,河狸也划水。他侧向河狸,河狸也侧向他。他看清了,河狸身体的其它部位基本不动,包括那个皮夹子似的扁平尾巴。它的腰到后胯部位借着水流的浮力,舒缓地上下用力,带动粗壮的后肢,以稍大的频率传导力量,两只连蹼的后趾连贯均匀地划动。头部和尾巴平衡方向,腰部以下关节完全打开,稳稳地轻松游动。距离稍远,看起来就是几乎不用发力的滑行姿态。浑然天成,真是奇妙。
曾子祥恍然大悟。原来游泳并不需要太大的动作,而要学会在身体平衡中,借用水的力量,与水和谐互动。他回到岸上,认真观察自己的四肢。想像着腰部发力,大腿带动小腿,小腿联动脚掌,波形连贯划水的节奏和感觉。再到水中练习,速度没有加快,反倒僵硬别扭。这是改变自己必然要经历的过程。他相信对河狸游泳的理解,反复重复想像的动作。突然,心里“嘭”地一声,感觉身体里团着的筋,一下子绷开了。动作如有天助,完全跟从了自己的意念。
曾子祥暗暗得意:原来自然才是最高的技术。他在湖里畅快地游起来。不知何时,两只河狸朋友同时出现在身边,像宽容仁厚的师傅,耐心引导徒弟。他紧跟河狸,速度竟然不差太多。
这个夏天,曾子祥收获了河狸的友谊,得到了河狸的游泳真传,享受到了河狸般的水中快樂。直到河流封冻,才依依难舍地告别那个河狸湖。
4
又一个夏天来临,一场死里逃生的奇遇,让曾子祥坚信,他与河狸有着不可言说的前世缘分。
熬过一个长冬,好容易又到了下河游泳的时节。曾子祥心怀对河狸的想念,也揣着炫耀游泳绝技的小心思。约了几个小伙伴,迫不及待地要搞个新游季的开游仪式。河水化冻后,这个河湾湖泊,水面更大,水色更显幽深。一个长冬的蛰伏,人的情绪沉闷压抑。新的夏季,第一次下水,心情难免激动,加上内心的秘密同时躁动,曾子祥确实有些肆意忘形。他仗着水性好,爬到一个树杈上往下扎猛子。别人叫他小心,他一点儿不在意。站在树上咋呼够了,双臂展翅,一头栽下去。
下坠的一刹那,他的大脑突然变空,闪过一丝恐慌。身体无法在空中停留,更不可能回到树上,手却不自觉地向后缩。扑通一声,插进水里,脑袋朝前,直冲水底。“噗”!他听到耳边又一声闷响,整个灵魂都陷入黑暗,头扎进了淤泥。
一闪而过的不祥即时得到应证:小命完蛋了。
他绝望了,下意识地挣扎。
突然被推了一把。身体翻滚,头拔出淤泥,稍一张嘴,呛进一口水。
他在慌乱中连滚带爬,不知东西南北,感觉坠入了地狱。睁开眼,看到的是地层深处的黑暗。身体泡在冰冷的水中,头不在水里,张嘴可以呼吸。似乎在一个狭窄黑暗的洞里。一点一点往前爬,地方宽敞起来,有了一丝微弱的亮光。一定神,刚刚复活的心脏急速收缩,就要跳出口腔。
他看到一片幽幽发光的眼睛,小豆子一样,缓缓移动。
这是一群什么动物?地狱幽灵吗?我已经死了吗?会霎时成为一堆白骨吗?
曾子祥思维散乱,神经恍惚,心中倒不全是恐惧。从树上到洞穴,一转念的时间,好像一场旷日持久的穿越。
再看那群黑暗中的眼睛,似乎没有要吞噬自己的贪婪。它们在一点点退缩,还有些微微发抖。
双方对峙好一阵。曾子祥明白过来,这是一家子河狸。两只大的见他没有攻击的意图,慢慢移动,似乎在给他带路。他咽了几下口水,把雷声般巨响的心跳往下压。忐忐忑忑,试探着跟着它们,在洞里爬行。过了几个分岔。突然,天光像刺刀,哗啦一声穿进来。
他看到了一座圆锥形“建筑物”,用树枝搭建,高宽都有两三米,墙壁涂了泥浆。光线从头顶树枝间的小缝隙里射进来,同时带进外面的空气。
曾子祥嗅到新鲜空气的味道,百感交集地体会着生命的重生。再看两只河狸,似曾相识,原来是两个老朋友。它们的目光里饱含着欣慰,似乎为冒险救人的行为松了一口气。过了一会儿,他适应了新的光线,找到了一个向外的通道。两只河狸注目礼送他这位不速之客。他从洞中爬出,看到出口隐密地藏在一丛土伦柳的根部。再看所处的环境,是湖水中间,第一次与河狸相遇时,那个远离河岸的小岛。
曾子祥的眼泪河一样流淌。人是动物最危险的敌人。善良的河狸,虽然有去年游泳的交情,毕竟冒着家破狸亡的危险,救了他这个最可怕的异类。
同伴们不知去向,大概回去叫人了。
他从小岛游回岸。躺在草地,眯眼看着太阳的光芒。
细细回想,水里推他的一定是河狸。这一家子,两只大的父母,护着一群小的,其中有几只出生不久。这个时候,最怕受到攻击,警惕性最高。就算与他是老相识,事关生死安危,怎么就肯舍身相救。出于善的天性,还是什么别的原因?
这次遇险,让他无意中走访了河狸朋友的家,知道了它们的很多秘密。这家河狸所在的小岛,高出水面一米五左右。地面的锥形建筑,采光透风。隐密通道方便进出。地下的中心居所干爽暖和,连着结构复杂的洞系。有一条通道藏在深深的水底。河狸自卫能力弱,却有天生的智慧,能构筑严密的保护体系。它们自己筑坝,蓄水成湖,淹没陆地。原来较高的地方,成为水中的“貍工岛”。把家建在岛上,食肉动物难以到达,户外活动相对安全。住所万一遭到破坏,就从水下通道快速逃往深水。水陆两栖,多么完美的家!真像人类代代相传的窑洞,能有几百年的传承。
它们今天把洞穴的秘密暴露,后面的修缮工程,要付出多少辛劳?河狸救他的代价实在太大了。换作是人,很难做到。
噢!是自己正好撞到水底的洞口,河狸为自保推他,却把他推入洞中……他似乎找到了正确的思路,这也太巧了吧。
他想,无论何种解释,自己和河狸一定有某种神秘的缘分。
他觉得自己前世就是一只河狸。
同伴们回来了,带来几个大人。看他躺在草地上晒太阳,觉得不可思议。不管怎么说,没有出事就好。
他把秘密装在心里,永远不告诉第二人。
曾子祥成了河狸自然保护区的义务看护人,有空就去看河狸,与河狸一起游泳。
他喜欢听河狸用尾巴啪啪啪拍打水面地面的声音,喜欢听它们咔咔咔伐树的声音,喜欢看它们从水下挖泥,双手抱在胸前,一点点加固水坝的样子。它们集体劳动,分工协作,各尽其能,相互之间从不计较你多我少。他看它们和谐幸福地生活,享受着一种天地自然的愉悦。偶尔与河狸对视,发现它们有三道眼睑,外眼睑上下两道,还有一道透明的内眼睑。难怪越看越顺眼,原来长着动物界最美丽的眼睛。它们把皮毛梳理得光滑油亮,一副绅士派头。
河狸天性胆小,大部分工作在夜间完成。救他的这家河狸与他保持默契,他在的时候,白天也出来活动。近二十年,他看着那道水坝年年加固,高有四五米,宽度超过三百米。天长日久,坝体上长出小树,近乎一道天然大坝。更有利于逐年加高,使青水河上游这个最大湖泊继续扩大。这家河狸成了全流域最大的河狸家族。老河狸情笃爱深,每年生几只小河狸。小河狸长到三岁分家另过。老河狸身边总跟着四五只小河狸,家庭成员总有六七只,显得“狸丁兴旺”。它们的子女慢慢也成了有同样群体的小家庭。更多的陆地被湖水淹没,形成更多高出水面的小岛。岛上用木头搭建的一米多高的小房子,远远看去,像一个个充满诗意的湖心亭。曾子祥知道,那是一个一个河狸的家。自己不去,也不许人们靠近。
曾子祥与河狸的感情,一年一年增加厚度,随着年龄增长,似乎有了心理感应。他觉得,河狸爱情忠贞,勤劳智慧,恪守规矩。正是这些良好的秉性产生影响,让自己不走斜路,赢得尊敬。
他的潜意识里,遇人遇事,总拿河狸对照。
5
到省银行工作后,看望河狸,成了他对家乡最大的牵挂。遇到烦心事,就想回去看河狸。和河狸默默对话,成了消除心结最好的方式。
那年入夏,省银行老员工李天福的儿子娶媳妇,他的老乡、好人张敬业却出了事。事情本就不幸,后来搞了个纠缠不清,毁了张敬业一生挣下的声誉,让曾子祥心生失望,烦恼不已。
张敬业是行里出了名的厚道人。谁家婚丧嫁娶,搬家暖灶,总有他的身影。忙完事,总要吃桌饭,这个时候,往往不见他。再去找,有时来小坐一会儿,多数时候不来。他办事稳妥,在他心里,谁家的事,都比自己家的重要。久而久之,无论领导、平级、还是下属,包括新入职的年轻人,都对他有一份敬重。谁看见他远远打招呼,都平常自然。李天福与张敬业是河西老乡,又是一个单位的同事,处得像亲弟兄。两人各自成亲时,就相互帮衬。两家相交几十年,孩子看着出生,一起长大,和亲生没有太大区别。一家办事,两家欢喜,老张从头参与到底。
喜事办得好,全凭亲朋帮忙,答谢是必须的。当天晚上,老李单独摆了一桌。老张既是答谢对象,也算半个主人,自然不再推脱,不仅端了酒杯,还带着河西口音,讲了好多侄子的成长趣事和老李两口子的笑话。人们发现,这个厚道人,喝了几杯酒,很会逗趣,讲话自带幽默感,不时冒几句夹杂方言的经典“嘴子”,点爆本就热烈的氛围。曾子祥这个久经沙场的工会办主任,平常总担着带动气氛的角色,今天却当起忠实的听众。大家喝得开心,聊得尽兴,都说下次再聚,老张必须在场,这么多年深藏不露,少喝的酒要补上。
谁能想到,这样一个好好的人,会突然出事。
第二天早晨,曾子祥正在卫生间洗漱,客厅里的电话着火似的响起。他带着一脸泡沫跑出来,拿起听筒。里面传来张敬业老婆姜彩霞塌方似的哭喊:“张敬业死了!他死了!”
曾子祥拽过湿毛巾,抹掉脸上的白沫,套上外衣就跑。
他直奔张敬业家,跑得太急,进门时心脏狂跳,震得耳朵嗡嗡响,什么都听不清,加上姜彩霞精神错乱,话不成句,半天才弄清事情的经过。
张敬业昨晚回家,说了一句:“心里绕得慌。”躺下就睡了。姜彩霞早晨醒来,翻身看到一贯早起的敬业还在床上,一动不动。她想,老头子这几天忙累了,难得喝些酒,就多睡会儿吧。
她起床拾掇半天,见张敬业还是不动,感觉有些不对劲。走过去推他,才发现全身冰凉,她一下慌了。
“张敬业!张敬业!张敬业,你死了吗?”
耳边响起轰轰隆隆的打雷声,她觉得整个房子都在摇。
“张望!张望!”她喊儿子的名字。
张望迷糊着眼睛,从自己房间跑过来,看到眼前的情形,扶她坐下,张开大嘴哭起来。她也抱着儿子大哭,哭了好一阵,回过神来,给李天福和曾子祥打电话。
好人张敬业死了。喝酒喝死的。
消息像晴天打了个大霹雳,惊坏所有熟悉他的人。人们纷纷前去悼念。
曾子祥向领导做了汇报,按行里的惯例送去慰问金。几位领导破例都上了门。主要领导指示曾子祥妥善安排,尽量厚待。
事发突然,人们不尽唏嘘,回头劝慰姜彩霞:人的寿数天注定,老张天年虽短,一辈子活得光彩。忽然离去,活人悲痛,自己倒没有受罪,也是他一生与人为善,做好事无数,积下的福分。这样的好人,到了那边,老天爷一定会眷顾。驾鹤西去,说不定已成神仙。
曾子祥作为工会办主任,员工的喜事不一定到场,丧事一般都要参与操持。生老病死,自然规律,每次面对生命的离去,都会有些感慨,但履行职责,不会顾念太多。这一次,他却充满伤感。张敬业的一生,像河狸一样恪尽职守。谁都可以麻烦他,他却从不麻烦人,为自己这个工会办主任分担了很多事。这样的人,怎么说也应当有个圆满的人生结局,至少应该像河狸一样宁静而去。出现这样的结果,天理人情,怎么想都让人痛心。所以,他这次为张敬业办事,格外用心,想尽量办好一些,让张敬业安心而去,也给他的家人多些补偿。
曾子祥带几个人操办丧事,显出单位的重视程度。喝酒是直接诱因,经济上如何补偿,他事先想了很多。他把那天的当事人叫到一起商议。李天福是事主,非常自责,也很悲痛,主动要拿六万元,说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给嫂子侄子一个安慰。有人带头,事情就会顺利一些。曾子祥作为中层领导,又是在场的参与者,他表示和李天福拿一样的数。事发的银苑酒店是银行内部的培训中心,虽然没有直接责任,出于同情,经理表示,把这次婚宴高出成本的差价全部拿出来,作为慰問补偿金。参与喝酒的其他十多人,都给老张敬过酒,都有责任。曾子祥想,作为银行员工,收入相对较高,职业素养也好,一贯讲规矩,确定每人拿三万元。算下来五十来万,远高于社会上同类情况的补偿额。他觉得心里上能交待过去。
6
曾子祥少想了一点,人不是河狸。河狸生性良善,就是个善的动物,不会变心。人有私心,百人百性,每个人的心思不一样,而且随时会变。
姜彩霞本来是个明白人。常言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她与老张生活几十年,脾气性格相投,秉性自然相近。人一下殁了,她心里悲痛,一时没有了主意。看到张敬业单位领导重视,同事关心,主动提出经济补偿,慢慢又恢复了基本的思维。她原本就没有想过要提什么要求,不能因为争钱争利毁了丈夫一生的名誉。人死不能复生,身后留下个话柄儿,再多的钱又有什么用。儿子张望因为爸妈的好人缘,从小受人关爱,别人有的他都有,活得有些缺心少肺。他还没有学会计较,对经济问题根本不敏感。
事情原本可以平安了结,让这个好人尽快入土为安,可是有些人真是私心太重,找种种理由,不愿出钱。有人还发牢骚,说曾子祥和李天福,一个是领导,一个是主事人,拿钱当然应该。我们只是帮忙的,敬杯酒就三万。银行有钱,公家多给点补偿不就行了,还非得让老百姓赔钱。拿老张人好说事,根本就是两回事。要说为人处事,咱也没有亏待他。他老婆儿子难道要靠这个过一辈子吗?
话传到姜彩霞耳朵里,她听着就有些犯冲。
晚上,一位陌生男子来到家里。看年纪四十岁上下,穿一身藏蓝色西装、白衬衣,戴着墨镜,打一条黑领带,显得肃穆又庄重。
来人先给张敬业上香烧纸,对着遗像端端正正三鞠躬,转身与姜彩霞、张望握手致哀,声音低沉地说:“姜大姐节哀!小张兄弟节哀!”
姜彩霞思谋:这是谁呀,礼数这么周到,咋从来没有见过?
这人好像看到了姜彩霞的心思。说:“姜大姐您不用猜,咱们是第一次见面。我姓范,是专门为弱势群体提供法律援助的律师。”说着,掏出一个青花陶瓷款的名片夹,啪地一声按开上盖,弹出一张淡蓝色的折叠名片。打开名片,上折写着:利群律师事务所范田礼一级律师;下折写着法律联系单位:W市人民政府法律援助中心、妇女联合会、红十字会、青少年服务中心、残疾人服务中心、工商业联合会……密密麻麻,排得满满的。
范律师说:“我们的宗旨是关注弱势群体,服务普通群众,把法律的公平正义传递给天地间每一个有尊严的生命。我们的理念是让每一个生命得到法律应有的尊重。”
姜彩霞听他语速均匀,语气坚定,语音标准,如同朗诵,不带一点儿吭咔,心里有些不落底,感觉这人有什么目的。
范律师始终能看出她的心思,说:“姜大姐,您不要紧张,也别想太多,我只想为您提供法律援助。咱们到里面房间,单独交流一下。可以吗?”
姜彩霞不好拒绝,让张望在客厅,也是临时的灵堂守着,有人来时招呼。领着范田礼到了里面的房间。
范田礼坐下,先对张敬业、姜彩霞两口子的人品大加夸赞,对张敬业的不幸罹难深表沉痛,接着为他们一家打抱不平,说因为对事件有了解,才主动上门。张先生不辞劳苦,经常为他人义务操劳,受益人应该真诚感恩才对。那些人明知张先生鲜有饮酒,酒量有限,竟然没有一人劝他少饮,还给他频频敬酒,说以后每场酒都不能把张先生落下。这是什么行为?是极不负责的,直接导致张先生宝贵生命丧失的恶劣行为,是一种犯罪。
姜彩霞想想也是,老张平时不咋喝酒,这些人怎么还给他劝酒。如果不喝,或者少喝,肯定不会出事。好好一个人突然就殁了,止不住又伤心痛哭起来。
范田礼不停地安慰:“姜大姐请节哀!请节哀!”
等姜彩霞情绪稍微平息,他给她讲法律理念。他说:“法律讲的是公平和正义。张先生已经失去永远不能再有的宝贵生命,曾子祥等人还用和稀泥的方式糊弄,就是对张先生生命权、对您一家人权的侮辱和践踏,这绝对不能接受。”
姜彩霞说:“曾主任是个公道正派的好人,他做得挺好,只是个别人不地道。”
范田礼说:“您和张先生人好心好,看不到问题的复杂性。曾子祥是什么人?是省银行的工会办主任。他代表的永远是银行的利益,怎么可能向着一个闭了眼的老百姓。他让那些人出三万元,有些人就是要耍赖。一个尊贵的生命逝去,古人讲要盖棺定论。听任曾子祥糊弄,棺难盖,论难定,您和儿子心里的委屈会伴随一生。法律解决是唯一公正合理的办法。”
姜彩霞听范田礼说得义正词严,心想在理呀,那几个耍赖的人,就该和他们讨个说法。不过,她还是不同意范田礼对曾子祥的说词。
范田礼说:“我不是说曾子祥本人不好。在这次事件中,他再好人也没有用。凭他的位置和角色,不可能一碗水端平。就算他有心公平,他的话不是法律,不是人人都听。任由他来和稀泥,您心里留下疙瘩,会永远坠着心痛。用法律手段,由人民法院公正裁决,对他本人其实也是个解脱,免得他左右为难。您根本不用担心会得罪他,他反而会感谢您的明智。”
“还有一点最重要。”范田礼说完这句话,停顿好一会儿,看姜彩霞专心等他的后话,才慢慢说:“曾子祥最大的问题,是要撇开事件与银行的关系。张先生为银行奉献一生,这次罹难的原因,表面看是帮老乡李天福办事,实质则是为银行内部的员工办事,参与者也都是省银行的人,地点在银行的内部酒店,事件出在银行内部,当然要银行负责。撇开银行,就混淆了基本的法律关系,避重就轻。这怎么可以?让省银行赔偿,才是解决问题的关键。您说呢?”
哦,律师到底懂得多,原来银行要负责。姜彩霞想,能让银行赔偿,免得曾主任为难,也不用听相关的人埋怨,当然好呀。她心里已经接受了范田礼的说法。
范田礼接着说:“法律最重要的是断明是非,其次才是经济赔偿。姜大姐您一万个放心,委托利群律师事务所,由我代理,保证为您伸张正义。如果不能实现预期标的,完全义务援助。”
她感觉范律师是另一种好人,举止规范,彬彬有礼,有理有据,令人信服。看着范律师名片上写的那些法律联系单位,她想,这个人一定做了不少扶弱济贫的好事。
范田礼拿出事先写好的法律委托书,姜彩霞像相信单位领导一样,没有细看,很放心地签了字。范田礼特别提醒她看清楚一条:如果没有实现原告预期的标的,完全义务援助;达到或超值,收取一定比例的拥金。她想,这也在情理之内。范田礼拿出一盒红印油,让她摁个手印。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摁了。她抽出一张餐巾纸,擦着手指的红色,心里闪过一丝不安。
一般人去世,三天后火化。范田礼要求把停灵三天,改为七天,让人们好好悼念张先生,他也好在七天之内履行起诉的法律程序。
姜彩霞万万没有想到,这一改,就把老张整整放了三个月。
她还有一个没有想到,就在她与范田礼说话的同时,曾子祥又召集喝酒参与人员谈话。他严厉告诫:如果谁再有微词,说出伤害死者亲属感情的话,将对他不客气。这些人自知理亏,又是行里的职工,领导一发威,还能有什么脾气。事情敲定,所有的补偿加在一起,达到他心里预想的数目。
第二天一早,曾子祥带着部分现金来到姜彩霞家,劝尉她节哀顺变,保重身体,人死不能复生,大家都很悲痛,但還要面对生活。说了有关人员,包括自己,还有酒店,给予一定经济补偿的心愿和数额。请她给个账号,回头转进去。经济补偿只代表大家此时的心情,同事们会永远铭记老张的情义,都会怀念他。
“还有,以后家里有什么事,尽管开口,在不违反制度的前提下,省银行一定给予解决。”
听曾子祥这样说,姜彩霞后悔昨晚签定了法律委托书。面对曾子祥,她觉得打官司还是会伤感情。何况,相亲相爱的老公停在那里,自己不赶紧让他入土为安,却要与他的单位和同事对簿公堂,真是不忍心。亲戚、老乡、老张的生前好友都会怎么说呢?再想范田礼无懈可击的说辞,似乎有些超出现实。
她心里有了不好的预感:范田礼这个人不好对付。
她对曾子祥和大伙的关心表示感谢。给曾子祥倒了一杯水,转身到里间给范田礼打电话,说要放弃用法律手段。范田礼并没有她想象的难说话,很理解地说,知道大姐内心的矛盾,可他一早已到法院立了案,撤回需要一个流程,还要法院的领导签字。他一定尊重大姐的决定,只是停灵七天不要变,这样才能有时间进退。
姜彩霞不知道法院的流程,但相信领导要签字,只好同意停灵七天。
她回来和曾子祥说:“老张走得太突然,心里实在难以接受。张敬业虽然是个普通人,我还是想让他多待几天。停灵七天吧,让我和他好好说说话。”
曾子祥感觉她话里有话,但不好提出疑问。七天就七天,人已送到殡仪馆,无非多出点费用。爱人好好的突然离去,妻子一时难以接受,完全可以理解。家里挂着一张遗像,她想说话就说吧。
7
曾子祥回到办公室,刚刚坐下,范田礼敲门进来,一番程式化的介绍后,拿出法院的传票,起诉受理书,姜彩霞的法律委托书。他表明身份,称自己是姜彩霞丈夫饮酒致死案的代理律师,从现在起,有关事项由他全权代理。法律文书送达三天后第一次开庭,请做好应诉准备。
曾了祥看起诉书,被告除参与人员外,还有银苑酒店、省银行和行长。他问范田礼,这是什么意思,把银行当唐僧肉吗?老张饮酒致死,事出偶然,完全是个人之间的事,与银行何干?和行领导更扯不上一点儿关系。
范田礼从容不迫,反问:“参加人员是不是银行的职工,甚至领导干部?事件是否发生的银苑酒店?酒店是不是省银行的一个单位?如果是,和省银行有没有关系?行长作为一把手,有没有管理不到位的责任?管理不到位是不是一种失职行为?银行有责任不该担当吗?当然,行长工作繁忙,可以委托他人代理。”
曾子祥看着范田礼,真像一只在河狸湖偷猎鱼吃的水獭。范田礼说完自己要说的话,不等曾子祥的反应,转身走人,说要去给其他人送达传票。
曾子祥一口气直冲脑门。真是岂有此理,他从工作到现在,这么多年还从来没有被人如此对待。气归气,回头一想,这个范田礼来者不善。看来,想对银行狠狠敲一把。他气愤地想,一家省银行,难道还怕你个无良律师不成。
他马上向主管行长汇报,请法规部的法律专家杨博士逐条研究,准备应对这场官司。
姜彩霞把银行和有关的人,包括行长都告了。
消息像大晴天突然飘来阴云,很快扩散,给人们带来阴影。有人就说,现在的人,还真看不出来,姜彩霞表面良善,心里好贪哈,老张死了,不让入土为安,停灵三天改七天,拿死人要挟活人,真做得出来。
因为再没有人给姜彩霞传话,这些话她听不到,却明显感到了周围的寒意。之前源源不断来悼念安慰的人,像水龙头突然关死,断流了。帮忙的人也不像之前那么周到,脸上的表情明显变得冷漠。
曾子祥来到家里,和她谈起诉的事,问她到底是个什么想法。曾子祥说:“咱有言在先,有什么不满意,什么要求,都可以提出来。以后家里有困难,省银行绝对不会不管。”分析利弊,劝她还是协商解决,最好不要打官司,对单位和个人的声誉都不好。
姜彩霞面对曾子祥,心里又在动摇。她想,官司打下去,不一定对自己有利。范律师看着挺好一个人,怎么会如此大动干戈。她说了事情的经过,因为相信了律师说的“公平正义”,本想通过法院裁决,解脱人情上的难堪,谁能想到成了现在的情形。
曾子祥明白了事情的原委,和她商量,希望能撤诉,还是那句话,有什么事提出来,好说好商量。
姜彩霞同意了,当着曾子祥的面给范律师打电话。范律师在电话直接就说:“姜大姐,您是不是气糊涂了。法律岂是儿戏,想诉就诉,想撤就撤。我从昨天签定委托书到现在,没有吃饭,没有睡觉,眼睛都熬红了。工作做到这个程度,您这一撤,损失谁来承担。”
姜彩霞一下来了气,说:“你怎么是这样的人,我家的事,我还不能做主?何况,说好的只诉银行,你怎么把这么多人,包括行领导也起诉了。”
范律师一点儿不生气,说这样做,只是法律许可范围内的合理策略。劝导她先消消气,冷静一下。软话说完,又强硬起来,他说:“起诉可是您完全同意的,委托书也是您自愿签的,咱们的谈话我全部录了音。您再看看委托书,如果您非要取消委托,要按标的承担损失。”
他停顿一下,继续说:“我不是只认条文不认人,说到底还是为您一家争取正当权利。”
姜彩霞感到祸不单行,丈夫突然离世,一下掉进了无底洞,心里疼痛,无着无落。她觉得这个范律师的做法,几乎就是绑架式地胁迫。精神几近崩溃。
曾子祥只好反过来劝她想开些,既然到了现在的情况,咱就正面应对。法院是讲理的地方,打官司也不一定是坏事。
法院如期开庭,曾子祥和杨博士作为省银行的代表,同时代表其他被诉人一起出庭。
范田礼在法庭算下一笔账。张先生现年五十岁,离退休还有整整十年,按去年的实际收入,每年上浮百分之五,计一百四十九万元。依照他本来的身体状况,起码活到七十岁,应享受养老金加年金,计一百九十二万元。事件发生的根源是省银行制度缺失,所以,省银行承担第一责任。行长管理失职,银苑酒店是事件的发生地,还有直接参与者……各种责任赔偿,合计五百六十八萬元。
听着范田礼振振有辞的陈述,曾子祥觉得,与河狸比,他就是一副贪婪狡猾的水獭相。
原以为范田礼有多大能耐,其实也只是玩点偷换概念和生拉硬扯的把戏。唬一般人或许可以,见多识广的曾子祥和知识渊博的杨博士,当然不会被他扰乱阵脚。
然而,两人感觉并不轻松。
曾子祥最大的愤慨不是范田礼的漫天要价,而是在法庭上不能把这种无礼要求直接驳回。民事案件,先做调解,允许双方充分陈述各自的主张。道理虽然明了,他们还要回去准备反驳的证据材料。
第二次开庭,范田礼提的大部分诉求被驳回,却又增加了新的内容。他振振有词地说,张先生突然罹难,他的夫人和儿子承受了巨大的精神痛苦,要给予经济赔偿。又算出一个好大的数字。
一来二去,官司陷入僵局。
8
曾子祥回到青塔县。他也不想见到其他人,每天只到青水河边看河狸。
初夏时节,河狸的主要活动就是筑坝。它们到岸边树林,挑直径十公分以下的小树咬伐。一只河狸尾巴撑地,四肢抱着树,咔咔咔,十分钟,树干将倒。尾巴“啪啪啪”拍响地面,告诉同伴们躲开。小树吱咛咛断裂,哗啦啦倒下。它把倒下的树干咬成几十公分的短截,拖到水中,架到坝上;又把树枝拖去,纵横交错,密密叠加;再一抱抱地把石块、泥沙、树叶、填塞空隙。几小群河狸一起干,真是一个热火朝天的大工地。
恰在此时,两只别处的河狸翻过水坝游到湖里。这一大家子干活的河狸发现了,立即停工。两只老河狸各自横咬起一根树枝,露出一对大门牙,站立岸边,尾巴啪啪啪地拍打着地面,向两只入侵者示威。其它河狸没有群起而攻,只在旁边静观其变。那两只河狸或许是刚刚长大离开各自的家庭,结成一对年轻夫妻,想独立寻找新的立足之地,看到此湖不可留,便转身离去。
曾子祥想起与河狸第一次面对面时的情形,当时还以为是受到欢迎呢。一场领地之争很快结束,这家河狸稍事休息,重新投入劳动。河狸之间的纠纷,遵循它们之间的规则,很容易就解决了。人与人之间的争斗,怎么就永不停歇?曾子祥不由得一声长叹。
他对河狸那对大门牙的坚硬锋利,一直心存顾忌。天长日久,才发现那是它们的劳动工具,主要用于伐树和采食,很少当作攻击的武器,就算遇到领地入侵者,也只是咬根树枝展示一下,很少动真格。哪像人类,相互攻击,专找对方的软肋,常常得理不饶人,狠下死手。
他观察河狸的饮食,非常简单。河流没有封冻季节,杨柳的嫩枝叶、树皮、树根就是它们的主要食物。夏季里,河岸边的菖蒲、荆三棱、水葱等草本植物是时鲜美食。筑坝的间隙,把树枝咬成小段,藏在深水的泥土中,供它们冬天食用。这些简单的东西,它们吃得津津有味,总是一副享受美味的惬意样子。不像人,过苦日子时失魂落魄,唉声叹气;有了好日子,往往又贪得无厌,不知满足。
岸边的树林间伐后,通风变好,小树很快长成大树。河狸要到更远的林子里伐木。曾子祥曾经担心它们如何把树木运到水里。河狸的创造力实在超乎想象。它们挖出一条几十米长的“小运河”,直通远处的伐木场,把伐好的材料水运至施工现场。曾子祥想,人类最早开挖运河的师傅或许就是河狸。
曾子祥感叹:人的心智真的不如河狸。
河狸筑坝伐树,只挑小树,不伐大树。小树间伐,通风增加,大树长得更快更好。树长得好,保护了河流,也保护了自己的家园。人则相反,如果没有严格的管理,放开让去伐树,都会先挑大树。国有银行是一棵大树,可它是国家的树、大众的树、人心信用的树。有多少人会这样想?多少人能有这样的心智呢?
9
一个七天过去,又一个七天过去。好人张敬业一直停尸殡仪馆。
姜彩霞已经不大关心官司的结果,只想让自己的丈夫尽早上路。她哭干了眼泪,每天都在拷问:咋就稀里糊涂把事情办成这样?老张做了一世好人的灵魂,咋能经得起这样的折腾?
父亲出事之前,张望对生活的思考,基本还停留在童年般的无忧状态。父亲的生命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声无息,没有给他任何活着的告白,却留下一具送不走的身体。过去像影子一样不离左右的母亲,整天恍恍惚惚,连一日三餐都不管,他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迷茫和无助。
曾经对他笑脸相迎的人,现在变得漠然无语,甚至白眼鄙视。李天福叔叔还像过去一样关心,可自己没办法再去他家。有两次硬被拉去,也觉得别扭生硬。他失去了以往的安然自在。法院,家里,上班,木头一样被时间牵着走。曾子祥叔叔让银行的职工食堂每天定时给家里送饭,可是寒风冷气吃不下。家里呆得无聊,出去瞎逛,他突然觉得喝酒是个好事情,便时不时到附近的小馆子,坐在一个不引人注意的角落独饮。
这一天下午,张望又到了那家饭馆。刚坐下,旁边来了一个人,叫他老同学。抬头一看,是初中同级不同班的蔡胜。蔡胜在校时,同学们给起了个外号“鼻涕”,意思是谁挨上他谁倒霉。到初二下半年,因为打架被学校劝退,蔡胜不上学了,仍然在学校附近滋事,欺负同学,挑逗女生,派出所常进常出,慢慢混出一些名气,成了附近街区小混混的头儿。前些年,他消失了好一阵,再次出现,说去了先进发达地区,考察到了一个好项目。纠集一帮“哥们儿”,成立了“志成爱民援助团”,自任团长,发展事业,帮人讨账,小贷公司催款,解决医患纠纷……用种种花式摆平种种纠纷。目的两个字:拿钱;秘诀四个字:抓短,闹大。只要不构成严重违法,闹得越大越管用。每个小兄弟手下都有一帮小兄弟,召之成群,挥之无形,对一般的单位和个人杀伤力极强。
面对孤立无助的张望,蔡胜表现得仗义豪情。他紧紧握住张望的双手,说:“老同学,别难过,有兄弟在。”
蔡胜主动点了菜,要了一瓶高度白酒,给两个杯子满上,说:“老同学,我知道你心里的苦。啥也不说,喝酒。”
几句暖话,让张望的心湿成一片烂泥塘,顿时泣不成声。蔡胜从对面坐过来,搂住他的肩膀。等他的眼泪止住了,端杯喝酒。一瓶酒很快见底,两人又开一瓶。蔡胜喝着酒,讲出自己的计划,一定要为老同学全家讨回说法。
张望感到过去惹不起瞧不上的蔡胜,坐在身边是一座石头垒成的山。这个从小听话的乖孩子有了热血冲动,也想挺直腰杆子,像一个真正的男子汉,让父亲瞑目,为母亲分忧。
两人商量好行动计划。蔡胜说:“现在这个社会,同学最能靠得住。咱不签合同,不摁手印,凭的就是义气。事情有了满意的结果,给我手下的小兄弟们意思一下就行。”
第二天一早,人们发现,省银行大楼和附近的几个营业网点,一夜之间变成了阴恻恻的凄惨世界。门前摆满花圈,门上挂满白布条幅,一大群“孝子贤孙”,披麻戴孝,呼天抢地,伤心欲绝地痛哭好人张敬业。姜彩霞和张望成了他们表演的道具。
曾子祥带着几个人,跑前跑后,可如何能够应付得了这样的场面。公安局及时出面,平息事态。闹闹们一哄而散,只留姜彩霞和张望被带去询问。原来这对母子也是受害者,只好不了了之。
銀行为维护社会声誉和公众形象,不能让此事继续产生不利影响。曾子祥给有关人员做工作,又想了一些其他办法,赔偿金额在原有基础上,增加了十几万元。事情终于得以了结。
银行门前闹事的场面,成了曾子祥心里的阴影。越不愿回想,却越难忘记。奇怪的是,这场闹剧在记忆里,总和河狸活动的场景相伴出现,让他对人世间的纷争更感失望。
10
官司打完了。曾子祥和李天福陪姜彩霞母子去火化张敬业的遗体。几个人都感到心里凄凉。凭老张的为人,本该有一个隆重的告别仪式,一场官司,落了个孤单上路。
将骨灰存放好,曾子祥向张敬业最后告别,不禁感慨:人不如狸啊!如果人心少一些贪念,世上不要有太多的功利,也就不会有这一切的纠纷。一个好人,知命之年早逝,本就不幸,还落了个不得清静。他看着张敬业的遗像,真是于心不忍。
姜彩霞回到家里,感觉全身的筋骨都被抽空了,躺着不想再动弹一下。
敲门声响起,铿锵有力,三声一个停顿,持续不断。张望打开门,范田礼走进来。姜彩霞听着敲门的节奏,就知道是这个道貌岸然的家伙。她真想不通,一个人的心,怎么会长成一支空洞的话筒,只出一种频率不变的声音,没有一点人情味。
姜彩霞挣扎着爬起来,十分厌恶地问:“你还来干什么?”
范田礼一副宠辱不惊的平和笑容。说:“姜大姐,事情圆满收场,得到超出标的的收益,您不用感谢我。按事先签订的委托代理书,请您兑现承诺,支付代理费。”
说完,拿出收据,上面写的是赔偿额的百分之二十。
姜彩霞现在最痛恨说钱,看到范田礼开出的数字,突然爆发,指着他的鼻子说:“什么狗屁法律援助?完全是把我家的不幸当生意。还代理那么多政府和公益单位,全是假的。”
范田礼脸不变色,说:“我名片上写的是联系单位,可不是代理。再说了,律师靠能力赚钱,有什么不对吗?您拿到的赔偿金高于曾子祥他们确定的数额,多拿钱才是硬道理。当然,您刚刚丧偶,情绪波动,可以理解。”
姜彩霞说:“你名片上要不写那一堆单位,我怎么会轻易相信,搞半天只是个联系,打个电话也算联系吗?”
“联系有深有浅,有多种方式。现在的关键是你多得了钱,应该支付代理费。”范田礼不气不恼,再次强调钱的重要性。
姜彩霞差点被一口气憋死。她缓了好一阵才说:“不打官司,曾主任他们补偿的钱并不少,银行以后还会照顾我们母子。打这么久官司,多出的钱落入你的口袋,却把我们母子打得不成人。都是上了你这种恶人的当。老张一生的好名声毁了,将来在地下相见,不知怎么对付我。人鬼相反,活着是善人,死了是恶鬼。他也不会饶了你。”
范田礼微微一笑。说:“姜大姐,我只拿钱,不讨论那么高深的问题,更管不了鬼魂的恩怨。不过,还是要提醒您,如果不是诉讼成功,根本无法保证曾子祥答应补偿您的钱能如数到手。”
姜彩霞就差一巴掌搧到他脸上,咬着牙说:“无耻!见过揽功的,没见过你这样为自己揽功。”
范田礼刚走,蔡胜来了。两人一前一后,不差五分钟。蔡胜来,当然也是拿钱,他那么多弟兄出了力,拿钱更是理直气壮。
事后,有人看到范田礼和蔡胜一起喝酒庆祝,两人喝多了酒,勾肩搭背走在街上。
处理完张敬业的事,曾子祥的头发白了很多。
他请了几天休假,又回青塔县去看河狸。秋天了,河狸结束了夏天筑坝的忙碌,他也想好好歇一歇,和河狸说说话,排解心里的烦恼。
然而,他这次看到,两只老河狸情绪明显不好,总在追咬几只小河狸。他开始有点纳闷,看了好久才想到,小河狸该离开父母独立生活了。河狸长到三岁,必须离开父母,寻找自己的伴侣,建立新的家庭,绝对不能继续啃老。也许是几只晚生子的缘故,老河狸耐着性子软硬兼施,小河狸百般周旋,赖着不走。曾子祥看着无奈的老河狸,真想劝劝:最后几个孩子,实在不愿走,留在身边一起生活呗。
他正琢磨如何帮助河狸,一场厮杀突起。老河狸夫妇疯狂撕咬曾经疼爱守护的孩子。小河狸惊惶失措,四散而逃。它们怎么也不相信,亲爱的爸爸妈妈会用铁钳一样的牙齿对付自己。流血战争结束,一只小河狸被咬死了,其它的死里逃生,去开始新的生活。
做完这件事,老河狸流露出伤心难过的神情。曾子祥看到它们决绝凛然的爱,难过得流下眼泪。
他从青塔县返回省城,听说姜彩霞卖掉银行家属院的住宅,到一个很远的小区买了房子,搬走了。
11
曾子祥去年来时,还看到两只老河狸一起行动。它们早过了生育年龄,自从发生那场撕咬后,孩子们都离它们而去,成家另过了。后来听说只剩一只,成了丧偶的孤寡老狸。这次来,心里有些担心,还能不能见到行单影只的老家长。河狸雄雌难辨,他不知道那只活到最后的是爷爷还是奶奶。哎,和人一样,活到一定年龄,男女还有什么区别呢?
老河狸情真意切地等着他。它的最后告别,给了曾子祥一份沉重的预兆。
老河狸消失不见了。
湖水呈现出秋天特有的清澈,静得不泛一丝波纹。两岸的苦杨和土伦柳色彩斑斓,远处的白桦树已显凋零。
曾子祥感觉,今年的秋景过于浓重,有种说不上的浮幻。
他感慨:老河狸的一生,堪称圆满。这样的结局,作为人,都难以达到。
陪同他的司机小刘一直等在远处,这时走过来,说:“老领导,该解决肚子问题了。赵行长请示您,去吃风干牛肉怎么样?”
风干牛肉是青塔县特产,熟悉曾子祥的人都知道他好这一口,简单实惠,也不违反规定。
天黑下来。汽车开到城郊的一个小巷子,进了一个大院子。迎面摆着一块牛一样大的奇石,上面刻着“凤兰”两个红色行书大字,给这家普通院落平添出一种气派。朝南的一排平房亮着灯,一位半老徐娘迎出来。曾子祥认识,人叫她小凤兰。风兰是她婆婆。店开了三十年,传女不傳男,保证味道始终不变。青塔县人吃了三十年,有外面来的客人,不管在这里呆几天,至少要来吃一顿。
曾子祥走进院子,闻到熟悉的味道,心情开始好起来。
门口一个铁架子,挂着半圆形的白铁皮小水箱。小凤兰特意舀进去一瓢热水。龙头拧开,浇到手上,热热的刚好不烫。等他洗好,一块新毛巾递过来。
曾子祥洗过手,小刘领他走进六号,这是他每次来坐的房间。
开门进去,里面坐着现任支行行长赵兴和办公室主任两人,加他和小刘,四个人。曾子祥满意这种低调简单的安排。大家请他坐上首。他坐下来,往后一仰,一只手碰到身后的暖气片,热的。
小凤兰笑着说:“知道领导来,今天特意烧上暖气。”
从走进院子到入座,曾子祥心里暖暖的。河边的伤感和眼前的温情,让他的情绪交织发酵,慢慢热起来。
饭菜端上来。四个凉菜:一盘自制泡菜,里面有青豇豆、红菜辣、莲花白;一盘凉拌野芹菜;一盘拌牛肚;一盘醋泡花生。中间两只小脸盆大的盘子。一盘二指宽的皮带面,盖了一层切成小块的风干牛肉;一盘青水河里的野生大草鱼。还有一盘子手工薄荷花卷,几头没有剥皮的大蒜。一桌子东西,完全应合曾子祥的心思。
赵兴拿出一瓶商标发黄的青塔大曲,递到曾子祥手里。
曾子祥接过来,眼睛一亮。说:“好你个小赵,从哪儿弄的?真的假的?”
赵兴说:“老领导,您是酒神,谁能骗了您。这是我前些日子从老爸地下室里翻出来的,专门留给您。您说,这个瓶子和商标,我到哪儿造去。”
和谐的气氛加进一瓶老酒,度数随之升高。青塔酒厂停产关门有十五六年了,过去成天喝的普通酒,现在真是稀罕。曾子祥双手拿着酒瓶,摩挲出很多记忆。青塔大曲度数高、味道冲。想当年,县里难得来一位贵宾,但凡有客人,酒场上就是一个劝。客人根本招架不住,十人要倒九个半。那位新县长有句名言“热情是资源,酒量是资本”,说青塔县没有什么资源和特色,只有用热情和酒量招待客人。青塔人碰杯,酒要倒成“表门子”,五十克的酒杯,满到手表正面鼓起来的样子。稳稳端起来,轻轻一碰,一口干掉。滴酒罚三杯。那时候,曾子祥年轻气盛,为人仗义,经常是酒桌子上坐到最后的人,多少酒坛豪杰败在他的手下。
酒的额度用完了,身体出了状况。实话说,他真的不馋酒。可老婆待见他,生怕有一丝儿闪失,时刻紧紧盯着。在家无话可说,一日三餐恨不得替他吃掉,遇到出差,更是千叮咛万嘱咐,把他当幼儿园的小朋友,反复唠叨。青塔县尤其是他老婆的神经敏感区,更是要把该说不该说的话说上一万遍。他有时候就像不懂事的小朋友,故意要逆反一下。
曾子祥拿起这瓶老酒,如同抱住亲切的老伙计,行动直接超越了思维。本想只是打开闻一闻。瓶盖开启,一股陈香直冲心肺。老婆的话在耳边回响。他想,这两年几乎滴酒不沾,偶尔抿一点,不会夸张到要了命。老婆的话要听,也不能绝对服从,在小兄弟面前,不能太装得是个领导。他本想表白一下“破例”之类的话,可是手比嘴快,脑子里想的话没有说出口,手却主动给大家倒酒。一瓶酒,除了司机,三个人平分。这点酒对曾子祥而言,也就是尝个味儿。
吃完饭,站起来,曾子祥感到久违的精气神。
几个人陪他到宾馆,送他进房间,告别离去。
曾子祥脱掉外衣,穿着秋衣秋裤,打开电视,斜靠着床上的两层枕头,想略微休息一下,再洗漱睡觉,可是刚刚靠上,就睡着了。
电视嘈杂的声音中,他梦见一群人在打篮球,又像自己领着一支队伍爬山。山不高,却是走不完的慢上坡。腿软得死活走不动。他能感觉到,自己半醒不醒,梦境却无法挣脱。好累呀!
他不停地走,不停地挣扎……
终于像解开一条大绳上的死扣,挣脱了梦的乱麻。
睁开眼,满身大汗。看表,凌晨四点。本想眯一会儿,竟然睡了这么久。
他用遥控器关了电视,起身去卫生间小便。
开门时,房子在晃。
地震了?好在抓着卫生间的门把手。
他定住神,不晃了。走进去,弯腰去掀马桶盖。直起来时,后脑勺里咔咔作响,像河狸伐树的声音,嗡嗡嗡,还有虫子的叫声。
他抓着马桶上面的毛巾架,尿了好一阵。感觉干净了,甩了好几下。装进去,一松手,哗啦,出来热热的一股子。
他恼自己了。今天咋回事?
内裤脏了。刚好没有洗澡,睡觉又出了汗。宾馆热水方便,简单冲一下吧。
他脱掉秋衣。秋裤裤衩一起脱下去。弯腰抬脚时,身体软了一下。靠着洗漱台站住了。后脑勺里咔咔咔,又响起河狸伐树的声音。树长在自己的脑仁里,吱咛咛地往下倒,拔根子一样铮铮铮地疼。
他有点晕,两耳发懵。脑袋成了不会拐弯的直杠子,想了的事直直地去干,不知道要變化。步子都迈不稳,还硬是挣扎到喷头下面去冲澡。
热水从喷头哗哗流下,从头到脚,流遍全身。曾子祥感觉像在老河狸家的小湖里游泳,明明是热水,却像白天站在湖边时一样清凉。
他伸手去关水。手刚够到水柄,身体像游泳一样趴了下去。
倒地的一霎那,后脑勺里又响起虫子啃咬的声音。应声闪出一个念头:必须给老婆留下一句话。
12
曾子祥陷入昏迷。恍惚间,看到水雾弥漫的大镜子里是一片铺天盖地的花圈。省银行机关大楼前,附近几个营业网点的门口摆着一层又一层花圈。一群穿白戴孝的人,有哭有笑,乱哄哄地喧闹。巨幅白布遮住大门,挡住要到银行办事的人。白布上墨汁淋漓地写着斗大的黑字:“ZZ银行为富不仁”“银行是吸血鬼,吃人不吐骨头”“还老实人张敬业公道”……张敬业的老婆姜彩霞、儿子张望身穿重孝,木头一样任人摆布。
曾子祥看到镜子里的自己带着几个人,气恼地忙前忙后。
他想起来了。李天福的儿子结婚,张敬业喝酒出了事。官司打了几个月,张敬业的儿子最后整出了这场事。
他最不愿意回想那个场面,每次在记忆里出现,都会引发对人性的失望。今天再次出现,让他对自己的命运生发出阵阵恐慌。
曾子祥裸身躺在卫生间。他的意识还在游泳,在老河狸家的湖泊里。怎么游不动呢?像之前在梦里爬山,使劲,再使劲,就是不往前。明明在使劲划水呀。记忆中,自己划水的动作,轻松,潇洒,有力,像河狸一样自如。老婆从恋爱到现在,就喜欢看他游泳。今天怎么了?使劲游,使劲游,就是没有身体与水流交融,水在皮肤上刷刷滑过的感觉。湖面有雾,眼睛看不清。他不管,使劲游,不停地使劲游。
天真的凉下来了。雾气像揭床单,一层一层散去。
卫生间里的雾气散尽。曾子祥看清大镜子里的自己,躺在地上的水渍里。身上的体毛,杂乱不堪,像剃下的毛发沾在身上。他对自己的体毛一直有些自恋,胸部、大腿、小腿、结实的肌肉上,密密的一层,像河狸的毛,在水里顺滑柔软,游泳时仿佛有助速的功能。
镜子里的自己,怎么成了这个样子。他还发现,自己的体毛早已灰白,毫无生气,奓烘烘地沾在肉上,比老河狸与他告别时的毛色更差劲。白天有过的不祥预感,此时更加强烈。
曾子祥想:不会就此告别人世吧?
一个念头在脑袋里嗡嗡嗡地轰鸣。要给老婆留下一句话:这次喝酒任何人没有劝,完全是自己主动。
他想写张纸条,打个电话。怎么努力都无法站立。他对着大镜子,看着赤裸的自己,后悔不迭。
镜子里的自己,身体不算太老。奇怪的是下面胀得像个大萝卜,竟有一丝隐隐的冲动。
他想到草原上的公马、农区的公驴,把硕大东西招摇在外。就算是那些家伙,当人注意到时,会慢慢收缩回去。自己咋会有这样的丑态。
想起来了。他参与装殓了很多人。男人临死,血液失控,自然下涌,那个地方成了血口袋,胀得比正常勃起都显大。
既然出现这样的症状,看来一切都晚了。
老天怎么会开如此残忍的玩笑。曾子祥送走很多人,轮到自己,会走得如此不堪?要是也闹成张敬业那样,这一生不白活了。
人死一堆肉,没有什么大不了。假如能变成一只河狸,就这样悄然而去,不惊动任何人,该有多好。
他相信自己的老婆,识大体,顾大局。可人遇大悲,难免迷失。她是个直性子,有时也在网上跟风,关键时刻,能架得住人烧火吗?
曾子祥好羡慕老河狸,走得安静从容。
他慢慢闭上眼睛……感觉还在那个河狸湖里游泳。湖水突然清得透明。两只河狸朋友在身边穿梭,溜圆的眼睛向他微笑。他心生欢喜,“嘭”地一声,全身的筋骨绷开了。腰部收紧,胯部发力,两条长腿缓缓起伏,带动脚掌划起一层水波、又似乎失去重量,轻飘飘毫不费力。脚掌变宽变薄,长出河狸后趾一样的蹼。暖暖的意念在胸腔循环,流遍全身,传到四肢,身体和水波融为一体,与河狸的速度完全一致。他们相伴游泳,从清澈的湖水游向蓝蓝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