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禾
光影变幻,穿透铺展、聚散、游荡的浮云,
从高处绘出虎背的斑纹,那刻上
我们脸颊和身体的,也落向远山近水——
有一刹那,所有屋顶和坟墓一起从大地上消失了
蟋蟀的叫声,再次把你带回
灰色童年。在无数个清晨,露水
的河流浸漫镰刀,光芒沿刃口滑过
扎紧的草捆把你的瘦弱肩膀越压越低
日落之后,暮色沿一片瓦楞漫开
你独自坐在旷野上,被黑暗包围
等待浩瀚星空升上头顶,蟋蟀们
并无停顿下来的意思,叫声
更加恣肆——沿着叫声走去
你将抵达一片陌生的墓地。
仿佛神秘的引诱者,蟋蟀密集的
叫声分明来自坟墓深处,你想
找到那秘密通道时,大野突然静下来,
而后是长久的寂静。你从记忆中
抬起頭来,去看那来路和去路
它已消失无踪,唯一城灯火
交织着光芒,更多蟋蟀的叫声,
从灯火深处隐隐传来。
思想者坐在午后的街心公园,光影
落上他的铸铁之驱,还有斑驳的
锈迹、埃尘、鸟粪,但只要坐那儿,
他就不停止思想。他低首,眉头紧锁,
以手托腮,始终如一。他在想什么呢?
一个思想者,即使从地狱之门,漂泊
来到破旧街心公园,即使他是一个赝品,
也不改思想的形象——他到底在想
什么呢?而时辰已经来临,从远方
驶来的轰隆隆的铲车,越来越近了。
死去的死去了,活着的人
尘埃遮脸,继续走在赴死的途中。
这是被反复篡改的命,
这是一代代人的过往与白头。
像一滴墨,从纸上洇开。
像枯柳迎风,断枝奏出青铜的狮吼。
我在同一时辰遇见死者出殡婴儿落草。
我遇见童年的你和晚年的你手挽着手,
摘下的落果回到树上,花朵退向花蕾,
射出的子弹回归枪膛,人类因此不再杀戮,
愁苦的乌云散开,老人脸上生出孩童的天真。
这样哦,我就可以把走过的路再走一遍,
把爱过的尘世再爱一次——在遇见你之前。
每一个心怀乡愁的人,他要返回的
并非度过童年的地方,而是童年本身,
他因此只能做永远的流亡者。返乡
是一种基本人权。内心的流亡
是另一种返乡的方式。“诗人的天职在于返乡。”
而对于诗人来说,母语是他的唯一故乡。
“……走向异乡的尽头,世界的另一端。”
费尔南多·佩索阿一生用近百个不同的身份
写作,其中有诗人、哲学家、批评家、牧羊人、
翻译家、记者、心理学家、占星家、神父等,
他们各有师承、风格、观念、完整的体系,
经常会面、写信、讨论和批评。他把自己
分成了无数碎片,撒在世界的各个角落,
让后来者无从抵达,或者用截然不同的作品
建起了一座佩索阿城堡。没人说得清佩索阿
究竟是谁,或者,这些真实存在的写作者,
共同虚构了这个叫费尔南多·佩索阿的疯子。
那些永恒的事物都在消逝——
村庄、坟丘、虫鸣,荒草。
月亮沉在淤泥里,你喊出
自己的乳名,只有风在回响。
道路上走着新人。几个老人
围坐在场院里,平静地谈论
身后事,像谈论晚餐吃什么。
我反对爱,无限宽囿的
我反对榉树,废墟上的花
我反对光,为黑暗命名
我反对疾病,在死亡之前
我给予你:一个虚空的词
像匕首,反复抽出我的肋骨
当望远镜成为一种普及之物,你透过它
看到的不再是血与火迸溅,成败的秘密隧道
而是被放大的城市和原野,窗帘被焦距拉开
大地排闼而来,不同个体的生活成为庸常
作为自然事件,一片叶子飘落和一只虫子坠地
同样惊心动魄,隐匿的鸟巢在风中摇晃
麻雀的亲昵随树枝一起暴露在镜头里,满足了
你的窥伺欲望。远山近水历历目前
被打开的另一个陌生世界,人在疾走,风在奔逐
老虎打盹,狮子念经礼佛,勤劳的蜜蜂
用语言之甜,创建了星空和教堂的建筑学
生和死的角力从不停歇,你看见了自然
那双无所不在的手——它也操控着你
一步步陷入它设定的情境,而不能自拔
我们越来越多地谈论衰老,衰老也在剥去我们身上的多余——生命诞生后附加的衣服、物欲、情欲,道路、风雨,以及越来越广阔的活动空间,渐渐成为重负和累赘。衰老不动声色,又不容置疑地,帮着我们扔掉,一点点回归初始的赤裸状态。它接着拿走我们的欢笑和啼哭,最后还拿走我们的皮肉和骨头,让灵魂无枝可依,成为看不见的“无”和无所在的“无”。现在,只剩下我们的谈论,回响在谈论者和衰老之间,空洞,又无依附之唇,如所有虚拟一样,并不能减缓衰老的加速度,而且充满了沮丧——我们却没有力量让它停下来。
另一重现实:世界上也没有完全相同的两片树皮,那些纹路和疤痕仿佛不同伤害的确证。但几乎所有的树,都有着一样的孤独——那朝向光照的一面。我相信突然飞起的鸟儿是另一种形式的叶子——它们从树身的黑暗里汲取歌唱和飞行的泉水。
责任编辑 梁宝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