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蒲团

2022-05-30 22:39杨典
花城 2022年4期
关键词:茅屋箴言光头

杨典

茅屋的惩罚

山上茅屋前有两三棵桃花、一株石榴,窗台放着几盆榔榆、紫檀与兰草,艳异怒放。厨房里还放满了粮食、蔬菜、猪肉与柴火。但茅屋中的被救者醒来之前,他是看不见的。无论植物或炊烟,对他都只是一些形状而已。山下的每个人,都希望自己能成为被救者,但只有很少人有机会被救上山,进入茅屋,并在一枚古老油腻的蒲团上靠静坐打瞌睡。睡眠必须不分昼夜。只有实在饥饿难忍时,才去厨房吃点东西,然后再迅速回到神圣的昏昏然里。

很多年来,“被救上山去打瞌睡”就是世间最幸运者的一种标志。

据说盖这茅屋者,为了展现其所发明的幸运之意义,还留下了一些可资睡眠的东西:诸如瓷器、酒、几何与数学书、一大瓶豆子、堆积如山的砖头、没有故事的录像带、红泥小火炉、充满异体字的经文、瘸腿鹦鹉、梅花桩、铁棍、沙袋、手榴弹、螺旋桨、发条座钟或一座玲珑斑斓的游乐园旋转木马等。当然,这些东西,有时盖茅屋的人自己也会享用。若一个被救上山的人,不能在大多数时间做到在茅屋里酣然打瞌睡——毕竟有时人很难入眠——就会被赶出茅屋,重新回到悲惨的山下,重返蒙昧的人群,与大家一起泥沙堆里频哮吼。他会忍受常年不间断的巨大噪声,以及一段又一段世袭的、漫长的、反反復复的惊醒。他会每秒钟都不得不清楚地去注视哐当哐当作响的人与事,并因眼球的过度疲劳而痛苦不堪。尽管痛苦是独辟蹊径的,而幸运则是毫无个性的,但那毫无个性,依然充满平庸的魔力。盖茅屋者是一位异人。那些被他赶回去的人,若不小心透露了打瞌睡的奥秘,便会遭到其惩罚:即一生都不许再进入任何建筑物,只能在露天生活,每夜都无法入睡。山下有不少人因此会疲劳过度,猝死在田间路边。

“人都害怕惊醒,不是吗?”偶尔会站在茅屋前的梅花桩上,不断挪动步伐,变幻姿势的盖茅屋者如是说。

“那倒也是。但为何一定要发明露天的惩罚呢?”一个被救上山的年轻人问。

“没有惩罚的世界,也没啥意思。”

“可你这么做,我也分不清上山进茅屋,究竟是被救了,还是被绑架了。”

“当然是被救了。‘绑架只是你个人对茅屋的解读。我的茅屋一直都很传统,并不是每个人都会像你看问题这么扭曲。”

“这个解释并不能说服我。”

“我没必要说服你。”

“难道就不能换个方式吗?”

“茅屋的吸引力与露天的危险性是成反比的,就像植物与噪声,怎么换?”

“这两者听起来好像并没有逻辑关系。”

“年轻人,生活从来就不能靠推理,得靠愿望。”

“有没有这种可能,为了表达对你救赎之力的尊重,我们每个人就在山下打瞌睡,不必上山去到茅屋里?毕竟打瞌睡的位置并不重要。”

“没有。如果那样,救赎就不可贵了。静坐打瞌睡只属于极少数人。”

“那你如何确定我就是极少数之一呢?”

“这也不是你我说了算的,要看打瞌睡的长度。”

盖茅屋者说着,猛地转身从梅花桩上跳下来,又迅速地骑到旁边一座旋转木马上去,并开始朝着一个无限循环的方向飞速前进。为了表示坚定,盖茅屋者还举起一只拳头,仿佛是在叱咤风云。年轻人碰了钉子,无话可说,可好像对梅花桩与旋转木马之间巨大的文化差异性又都没什么兴趣,只好进到茅屋里睡起觉来。他坐在蒲团上点头、流口水、打呼噜,有时还眼泪鼻涕一大堆地说梦话,或忽然瞳孔流血,怒眼圆睁,辗转反侧。可为了避免以后受到露天的惩罚,他大概率也相信自己就是那个能睡很久的极少数之一。

褶皱

奔跑者的确是见过那道褶皱的,不过只在一瞬间。当时,在满是泥泞的林荫道里,一个徘徊的陌生女子的旗袍,因昨夜的幽会与挤压,未能熨平,奇异的褶皱便出现在靠近臀部的下摆上。奔跑者碰巧与她擦肩而过。他看到那褶皱虽小,但扭曲、深奥、漆黑、僵硬,如一根尖锐的吴钩。随后,奔跑者便迷路了,还险些摔倒。他后来的跑步也漫无目的,经过了不少难堪的岁月。但在时间上,漫长的奔跑也远远短于对那褶皱的惊鸿一瞥。由此,他还对速度与方向都失去了兴趣。

“不,从来就没什么小小的褶皱,能影响到我的判断力。”迷路的奔跑者,经常坐在路边野树林中自己开的茶摊上,一边喝着盖碗茶、乘凉、抽水烟、吐火、炼金、摆龙门阵或摇着破蒲扇读一本古籍,一边这样对路人解释他半途而废的一生。

“那是什么让你自暴自弃的呢,那女子吗?”乘凉喝茶的路人问道。

“完全错了。影响我的,或许是对之前那场残酷幽会的分析。可惜,我这个人并不擅长分析。我最擅长的只是走神、发愣、开小差。我并不能确定,那是道普通的褶皱,还是用毛笔涂在卑贱群体衣服上的标记?是鞭子殴打后留下的血渍,还是被一条狗袭击后,撕开的旗袍裂口?是否只是路灯、蝙蝠或树枝偶然投在她身上的疏影?是否只是因我奔跑时踩到了什么路边脏水,飞溅到她身上的一点泥浆?无人能补充褶皱留给我的伟大空白。那空白日积月累,造成的褶皱好像也有几千层了。而且,由于迷路的岁月已太久,我甚至都不能确定那条林荫道在哪里,是否早已因要修一些著名的大楼而被夷平。”

“可毕竟你也算是见过褶皱的一代人。”

“‘一代人,什么意思?我一直认为我是唯一的一个。”

“不,是你的记忆出了问题,小题大做了。”

“可能吧,在这个完全不能证实细节是否存在的世界上,我也是因自己的过分特殊,所以才对自己感到绝望的。”

“特殊?那你可就想多了。兄弟,像你这样的废物多如牛毛,其实每个路口都有。褶皱可能是个不解之谜,但你的选择,就像你的迷路,真的一钱不值。”

路人们说完,扔下茶碗与硬币,集体哄笑着,扬长而去。

素蒲团

满头大汗坐在一枚蒲团上的光头,是很不耐烦的。他之所以要无限忍受这独坐,只不过是为了发明一句烈火般的箴言。

制造箴言很难,因不仅须是前人从未说过、从未做过的,还须是不能被人理解的。一句完全不能被理解的话,还能算是箴言吗?这困惑让坐在蒲团上的光头常生放弃之念。可为了凌空说出一句具有毁灭性的金子般的语言,他几乎与过去所有人都断了交。这并非因光头不珍惜友谊,而是他想尽量回避生活习惯的影响。

绣满海棠图案的蒲团,斑斓得如一座柔软的困境,在慢慢地将光头吞掉。

“问题并不在于你的箴言是什么,而是你发明这箴言,究竟有何用呢?”天黑时,一个前来借蒲团打坐的邻居,擅自闯了进来,向光头发问道。

“箴言本来无用。但它必须存在,否则我就不能理解这个世界。”光头说,同时身体正瑟瑟发抖,缩成了卑鄙的一团。

“可你又说,你发明的箴言还必须是不能被人理解的。一句完全听不懂的话,怎么可能表达这个世界呢?”

“理解与否,得看能不能发生智力上的意外。”

“再意外,不仍属于这个世界吗?”

“不,箴言与世界,两者虽完全相等,但箴言總是会比世界多出一句话。”

“那是什么话呢?”邻居很好奇地追问。

“如果能说出来,你就能理解了,也就不是我的箴言了。”坐在蒲团上的光头,忽然站了起来,并弯腰掀开了蒲团表面的海棠图案。图案下,露出一个类似夹层的口袋。口袋里显得深不可测,在蒲草编织的圆形深渊中,澎湃着一圈圈黑色的波澜。口袋如张开的嘴在呼吸,吹拂着一股死老鼠般的腐烂臭味,还能听见似乎有叽叽喳喳的鸟叫声从里面传来。口袋漆黑的尽头像是有间屋子,隐约透着一丝忽闪忽灭的灯光。屋子里放着办公桌、电脑、酒瓶、地球仪、档案柜、糖、梅花与一尊巨人雕塑,还有几个戴鸭舌帽的人在下盲棋。而整个蒲团的表面,则小如通往一座地窖的入口。

“怎么样,有兴趣跟我一起进夹层里去看看吗?”光头得意地问邻居。

“小小蒲团,如何能进出?”邻居惊道。

“进出不看成败,要看胆识。”

“您这是在戏弄我吧?”

“绝无戏言。”

“那我是头朝下栽进去,还是脚踩进去?”

“头也可、脚也可,头脚并用,五体投地亦可。”

听光头说得如此斩钉截铁,邻居便下意识地对着地上的蒲团比画起来。他带着怀疑,一会儿抬脚,一会儿倒立,一会转身,有时还想腾空跳起往口袋里冲,像个蹩脚的跳水运动员。他的每个动作,都引起了口袋里那些鸭舌帽者的注意。他们不时会回头看一看他,然后又在喧哗与嘲笑中转过脸去,继续下盲棋。轮番对弈的气氛很紧张,邻居不断改变动作的时间也延续得很长。也只有输了棋的某个鸭舌帽,才有时间一直朝蒲团之外看。

不过邻居最终还是放弃了。他有些尴尬与客套,还有些恐惧。

“我看还是算了吧。我只是来借蒲团的,并不想为这种不可能的小事情冒险。万一不小心摔伤了怎么办?”邻居悻悻地絮叨着,结束了一系列的姿势。

“怎么,你不是对那箴言很好奇吗?”

“那只是我这样的平庸之辈,一时不能理解你的想法嘛。可对这个夹层、这个洞、这个莫名其妙的入口,我可不敢太好奇了。”

“你这是话里有话呀。怎么,你是对我不满吗?”

“没有,只有一点最粗鄙的怀疑。”

“怀疑什么呢?”

“难道那口袋里面会有另一个世界吗?”

“我说过了,世界与箴言,两者完全相等。世界也包括任何一种‘另一个世界。世界可以并排着无数种、无数个,但那多出来的箴言则只会有一句。”

“看来这蒲团夹层里,就是多出来的那句话喽?”

“不,夹层也是这个世界。至于多出来的那一句箴言,就在我们刚才的对话里。只是因你这个打酱油的家伙有太多的尴尬、客套与恐惧,又不敢进出,故始终不能发现而已。”

“刚才的对话里……哪一句?”

“哼,蒲团你可以拿走。反正你的世界也不过如此,借来借去。但那句话我可不能告诉你。如果告诉了你,就说明我的箴言还是可以被人理解的,不具备什么毁灭性。那将会比完全表达这个浅薄的世界更加让我丢脸。”说着,光头将斑斓漆黑的夹层合上,然后拿起蒲团来,慷慨地向邻居投了过去,砸到了对方脸上。望着邻居最后夹着油腻的蒲团,灰溜溜如逃亡者般仓皇离去的背影,光头残忍的嘴角上挂着一丝冷笑。

乒乓

他的写字台是一张巨大的、废弃的、满是裂缝的旧乒乓球桌,放在露台上。这写字台是全城淘汰赛终结那年,他从废品站拖回来的。多年来,前来探访他的人,都知道他有一心两用的本事,即能一边在露台上写推理小说,一边打乒乓球。

他的对手有时是来访者,有时则干脆把球打到屋里的墙上,再弹回来。

他右手写字,左手挥拍,球跳来跳去,他则目不斜视。他知道,读他小说的人,或是迷恋事件,或是倾心修辞,有的会因其叙事结构之诡谲而生欢喜,有的则徒爱为其文章中有某种孤绝之态度,求得一丝短暂的共鸣。但这些对他都是次要的。他始终都在乒乓球中锻炼瞳孔与双手之间的配合:如是否能在乒乓球飞出去,又飞回来的那一瞬间,便完成一篇推理小说的全部词语与细节。这须集中精神于快与慢——这完全相反,又同时并驾齐驱的两件事。他必须高度概括,在二三秒之中迅速表达出多年里发生的悖论,一心二用。

当然,他也遇到过一些擅打弧旋球的家伙,令球体绕桌而行,形成狡猾的、能够引起海啸的曲线。还有一些球被对方高高抛起后,很久都不落下来,就像彗星,几乎让他忘记了自己刚才要写什么。

即便有时面对屋里那面墙的反弹,他也会生气,猛地胡乱挥拍,把球狠狠打出去。有些球被抽得满地乱蹦,像一朵惊慌的白色飞蛾;有些球被扇破了,在角落里堆积如山,仿佛工厂里废弃的灯泡;有些球因其用力过猛而飞出了露台,飘如一只滑翔的折纸飞机,直接碰到远方的树枝与麻雀,甚至砸到过路的人;有些球则狼狈地滚过走廊,滚下楼梯,甚至滚到了大街上、地铁中、公园里。混乱的球宛如无数诱人的鸡蛋,还令一些过路的警察、老妪或孩子,纷纷跑去追赶它们。但乒乓球通常都会越追就越蹦,飞快地跳跃在大家的前面,消失在房屋拐角处或黑暗的下水道口里。

对此,露台上的人可是不负责的。对一个在全城淘汰赛停止的那年就已被遗忘的推理小说运动员而言,这倒也不重要。只是他一心二用时,偶尔会有不速之客来敲门。

譬如有一天,他打开门,便看见门外站着一位身穿黑雨衣、拿着手电筒的陌生人,其人之脸沦陷在黑雨衣的头罩里,眼窝与鼻孔也都黑咕隆咚的。黑雨衣走起路来一瘸一拐,另一只手里还拿着一枚沾满污泥的乒乓球。

“先生,这球是你打出去的吗?”来客当面问道。

“是我打的,怎么了?”运动员反问。

“它把我绊倒了,还摔伤了我的腿。我需要你做出解释。”

“解释什么?”

“你把这些球打得到处都是,有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我只是在一心二用。”

“那你也不能污染环境吧。世界又不是只有你这张写字台。”

“抱歉,我心无旁骛,每天忙得左右开弓,很多时候挥手的确比较粗鄙。至于那些球乱七八糟地飞到哪里去了,我真的不知道。”

“你知道得太少了。”

“也许吧。大概正因为我知道得太少,所以反而能一心二用。那些知道得太多的人則做不到。一个乒乓球就足以浪费他们的一生。”

“哼,强词夺理。”

“推理都是强词夺理。”

“做人最好谦虚一些。你确定打球就一定是对的吗?别忘了,全城淘汰赛停止那年,我也曾经进入过决赛,还差一点……”

“差一点就等于差一万点。就等于是零。”写推理小说的人抢过话头说,“有兴趣,你也可以跟我打一场,高下立判。”

说着,他回到露台上的球桌边,忽然朝门口又发了一个球。

“我对打球早已没兴趣,但也不能就此认输。”黑雨衣反应极快地掏出了随身携带的乒乓球拍,并打开手电筒照亮对方来球的方向,瘸着腿迅速跳到露台上接球,并冷漠地答道。两个人一边打球,一边交谈起来。

“那你找我做什么?”发球的人挥拍时仍在写作。

“我只想为摔伤的腿讨个公道。”黑雨衣带着怨气回敬道。

“你说的公道是什么?”一心二用的人边打球边写作,如闲庭信步。

“人总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哪怕是无意的。”黑雨衣狠狠地把球打回去。

“难道我要给你道歉吗?”

“道歉是最起码的。”

“如果不呢?”

“那恐怕会有不愉快的事发生。”

“威胁我?”

“不信你试试。”

“你知道这些乒乓球是谁制造的吗?”

“不知道。”

“你知道我为何要一心二用吗?”

“不知道。”

“那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今天你一出门,就遇到下雨、泥泞、乱球,然后不小心摔伤了腿,然后又拿着对我充满侮辱的手电筒晃来晃去,以及让你滑倒的乒乓球——其实受到那枚球的羁绊也只是你个人的看法——翻山越岭来找我这个写推理小说的,却得不到我的道歉等——所有这一切,都是别人早为我们设计好的生活方式?”

“这些就更不知道了,也不想知道。我只关心公道。”

“公道很重要吗?”

“那还用说?”

“公道能治好你的腿吗?”

“不能。但能还我尊严。”

“你觉得你的尊严和腿更像这个世界,还是我的一心二用?”

“不知道。但此刻我必须赢你一球。”

“你的输赢重要,还是我挥洒乒乓与推理的秘密重要?”

“愿赌服输。不过,只有赢家才会知道秘密。”

“你说反了。”

“什么意思?”

“知道秘密的人通常都会输。”

“我不信。怎么会?”

“秘密即负担。想赢,就得轻装上阵。”

“未必吧。你同时做两件事,不也一样轻松自如吗?”

“从全城淘汰赛停止那年以来,我一直就是个快乐的输家。”

“说得好听,我看你并不关心输赢,尽管你自诩有秘密。”

“这很难为外人道破。”

“等我赢了,你就会从实招来。”

“你真觉得你能赢吗?”

“不知道。”

“你赢了我就会道歉吗?”

“不知道。”

“我道歉了,你就有尊严,就能理解那些我都不理解的秘密吗?”

“也不知道。”

“瞧,那你知道得也太少了。”

说着,写推理小说的人在即将完成结构、词语与细节的同时,猛地一转身,从写字台的侧面发出了一个残忍且毫无道理的反手扣球。当疯狂的天空敞开给分裂的露台,雨水弯曲,手电筒忽闪忽灭之时,这枚与其他千万枚被胡乱飞散出露台的乒乓一样的球,来势凶猛,劲道十足。它如滚烫的螺旋形电波,向黑雨衣的黑脸窟窿飞去,宛如一颗燃烧的白矮星射入宇宙。可扣球发生得太突然、太快,角度太刁,故几乎是不可能被接住的。它就像一首单刀直入的诗,为两个互相误解且无意间互相伤害过的人,制造出了一道没有输赢的、绝望的弧线。

七人行

东瀛古代妖怪“七人同行”①,也叫“七人童子”,一般肉眼看不到,他们的形象可能是孩子的幽魂,也可能是行脚僧之亡灵。据说,有时可从牛腿间看到这七人,见者必死。耳朵会动的人与敏感的动物,也能透过幻象窥见他们的行踪。在过去的冲绳,还有一种妖怪干脆就叫“七”,或作“七恶魔”,则是可以像风一样出入门缝的幽灵,不过这个“七”是一位独行的妖怪,他与七人之间可能并无关系。七,在东方宗教里一直是最神秘的数字,而这个数字里最有意思的妖怪,还是“七人同行”。因这七个人出现时,都是结伴而行在森林、悬崖与海畔之间,不断穿梭徘徊,吸引前来结伴行脚者。如果路上有新人加入他们,那么走在最前面的一个,就可以被超度了。再来一个,又超度一个。如此类推,来一个,杀一个,队伍则始终保持着行色匆匆的七个人。如果不能完全诱杀七个人,那大家便都得不到超度。还有传闻说这七个人都是海上的溺死者,水鬼,故也称作“七人海角”之类。名称倒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为了让大家陆续都被超度,他们便需要合谋,陆续去杀死(这种超度是谋杀,还是来自另外的超自然力,并未有定论)一路上出现并加入他们队伍的新陌生人。于是,每次第八个人的出现,便成了大家集体的方向、愿景与一系列的犯罪可能,如:

一、大家以什么理由去杀害这个新出现的无辜者?

二、谋杀(超度)的手段具体是什么,众人合力将其推到大海中溺死吗?

三、如果半路上出现的人不止一个怎么办,会不会发生群殴?

四、一个新加入的人会有六次机会陆续看到前面同伴的死。轮到他自己死后,对其他六个人会没有怨恨吗?

五、当新死者达半数以上,他们之间是否会出现歧义?

六、当新死者(或新加入的人)多达六个,那唯一剩下的旧幽灵(或新死去的人)是否会成众矢之的?或者反之,提出对这种秩序的怀疑?

七、七人必须始终保持新旧交替,这是杀害还是救赎?

尽管有很多不解之谜,或传说有漏洞,不过集体七个人合谋杀死(或超度)一个,多数消灭少数,只为了换取其他多数的被超度,除了数字七的奥义之外,这里面的隐喻仍是具有荒谬性的。最吸引人的是,七个人之间竟会有一种黑暗的默契,即大家都要为了一个具体的个位数,容忍无限的数,以及陆续进入又陆续退出的空间,并且始终不发生任何排异反应。这似乎说明,无论后来加入“七人同行”者还有多少,他们可能都属于同一个零道德思维的世界,是同一种非原子的幽灵生物。他们的生与死之交换,都只是为了成就数学的神圣、数字的纯粹与严密逻辑分割中的不可冒犯的奇迹,而不只是为了证明恐惧。

陀螺

孩子都喜欢抽打。陀螺高速旋转时,倒圆锥体纹丝不动。动就是快倒了。没有什么生物能像陀螺那样,活着,就一直站在一个点上,并不断地渴望着鞭笞。一生漫步中,人大概率總会遇到某个孩子在大街上抽打陀螺吧,鞭子的频率或快或慢,宛如酷刑。有时孩子会走神,用鞭子去抽打别的东西,诸如电线杆、花草、车轮、一条路过的流浪狗,或街对面另一个孩子的陀螺。这枚被遗忘的陀螺则会摇摇晃晃、歪歪扭扭,渐渐地缓缓倒下,如一只累死在风车中的老鼠。没有人会在意陀螺的疲倦。那孩子回来继续发动新的旋转时,他也并不知道那陀螺是已死过一次的。在孩子眼里,陀螺是没有生命的,旋转是物理的,那个唯一的点也是在不断移动时才能立足的。为了让陀螺重新塑造一场纹丝不动的尖锐舞蹈,他继续抽打它,表现得比前一次更加亢奋,也更加凶残。

责任编辑 梁宝星

①关于“七人同行”与“七”这些幽灵,多记载于水木茂《妖怪大全》与岛袋原七《山原的风俗》等书。但这里说的则是另外一种推理或心理本义。“七人同行”作为妖怪后来也常见于东瀛漫画,但黑泽明电影《七武士》是否也曾借鉴神话为祖本,或作为形式、数字与渊源之一,暂不得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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