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

2022-05-30 22:39:20于建新
花城 2022年4期
关键词:急诊室国美医生

于建新

易有祥参加过抗美援朝,负伤回家,属于荣军。本来在江西的厂里做工人,还是车间负责人。后来响应国家号召,回到龙溪务农。他是孤儿,又有脚伤,农村人叫作折(she)脚。40岁的时候,组织出面牵线,跟公社的妇女队长结了婚,夏荣娣也是孤儿,结婚的时候30岁。隔年一个,连续四个女儿。那时,计划生育有口号无行動,没人扒房子、拉结扎。到有祥48岁的时候,终于养了有生,土话叫拉藤瓜,先天瘦弱。旁人打趣,你叫有祥,儿子叫有生,你们父子排名啊。有祥答,他是我生的,姓了易,就是我的人,儿子跟兄弟没有什么区别。

有祥惯有生,他有边,部队的纪律刻在他的骨子里。荣娣惯有生,无边,有求必应。那个时代的惯,无非是能吃饱、穿得整齐一点。四个姐姐苦,老是饿肚子,家里年年超支。有生虽然惯,但他天生地乖,因为体弱,头大身体小。比别的孩子长得慢,讲话也慢,走路也慢。慢归慢,不妨碍他长,聪明跟着身体长,顺利考上中专,学的是结防(结核病防治)专业,毕业以后,他说不想进结防所,他想做医生。这里要说到姐姐的好处了,有姐姐才有姐夫啊。大姐夫陈国康,公安局刑警大队队长,去找人民医院院长,有生进了人民医院。因为他学的结防,跟肺结核有直接的关联,被分到了传染科,成了人民医院传染科的一名医生。姜一主任就让他分管肺结核病人,他亲自带有生。

有生中专毕业,有祥已经71岁了。四个姐姐,四个姐夫,到处撒网。三百六十行起码发动了一百八十行,有生就是看不中。他偏偏就看中了医院药房的药剂师,许晓燕。小县城的风俗,婚姻之前要访门风。易家一打听,这个晓燕苕得很。贪吃懒做,爱穿爱玩,作风还不正经,易家都说不行。有生不听,犟不过他,隔年就结婚办酒。

识惯的孩子,不会把生活之中的惯带到工作中。不识惯的孩子,一以贯之,从日常到工作。做医生有个苦处,不管你睡多晚,都要早起。七点半查房,最晚七点要起床吧。有生爱睡懒觉,早晨总是起不来,查房经常迟到。荣娣不讲儿子,她骂媳妇。说,都是跟那个懒逼学的。还不止这一点,三观相合,臭味相投,简直是绝配。两个人都懒,生了女儿,周岁以后,直接丢给了荣娣。两个人喜欢吃零食、吃快餐,家里从来不开伙。两个人都爱玩,业余时间就舞厅、卡拉OK、麻将、点牌。后来就是玩游戏,整夜整夜都在玩《传奇》。八点了,姜一主任打电话,手机关机。夜班五点接班,六点才到,科室其他医生意见大了。这里要说到姐姐的好处了,有姐姐才有姐夫啊。二姐夫,医药工作者冒小平,跟姜一主任是高中同学。因为有生的懒散,经常要请科室其他医生聚餐,包车出去旅游,年节送米、送油、送超市卡。同事看情面,病人不看啊。医教科收到的投诉多了,查房迟到,开错医嘱,门诊病历空白,出院手续办理不及时,出院好转写成死亡,出院带药开少了,等等等等,这不是办法啊。姜一主任就跟冒小平商量:医院马上要开急诊科了,有生是个中专生,升到主治就到顶了,在临床很难混出头。跟院长打个招呼,出去进修一下,回来干急诊,又不要管床位,又不要写病历,休息也没人叫,你说呢?

有生到省人民医院急诊科进修了一年,回来就调到急诊室,叫召集人,不叫主任。铁打的有生流水的医生,其他医生都是各个科室轮流派驻,有生是唯一固定的。也许是急症相比慢病(传染病)更合有生的医学思维,也许是动手超过动脑更合有生的脾气性格,玩《传奇》的手眼总不会差到哪里。当时,急诊室抢救最多的病人是农药中毒,不管是什么农药,洗胃是第一步。洗胃就需要插胃管。那些喝了农药的病人,像是从农药里浸泡了再捞出来,可以把整个急诊室熏蒸透彻,蚊虫俱灭。喉咙浅的医护以及其他病人,立刻会被迫喷射性呕吐。当别的医生工作受阻的时候,当班护士叫开始高声叫喊了:易医生,易医生。

还以为是“一生”呢。

有生休息,就住在医院,急诊楼上的值班室。进修回来,他就跟许晓燕离婚了,净身出户还带着女儿。明面的原因是被绿了,实质的理由是三观不合了。有生听到“一生”,不管是否休息,立刻披上白大褂,拖着鞋皮就下楼。他连口罩都不戴,手套是戴的,拿过胃管,对准病人的嘴,口里念叨着慢慢来。猛一下,经食管就进了胃。清水一冲,病人开始从胃里往上经口呕吐,是稀释的农药,急诊室从干蒸改成湿蒸了。

这里插个故事。有一年春天的大早上,有生在春梦里死去活来。120送来一位年轻女性,浑身有农药味道,家人说刚喝的。女人紧闭双目,紧咬牙关。值班医生束手无策,值班护士高喊:易医生,易医生。还以为是一生呢。有生在春梦里瞄准射击,遗憾未进。摇头自嘲,起身,披衣,趿拖鞋,下楼,冷水浇面,醒了。有生坐稳,拿过胃管,顶住病人的嘴唇。看她一边摇头,一边紧咬牙齿,有生心里有数了。他问家属,你们亲眼看到她吃了没有?都摇头。有生移去胃管,拿过水管,对着病人的面孔就冲去。女病人一个起身,眼睛瞪出火来,高声喊叫:我没吃药,我没吃药,我不要洗胃。

有生故意问:你身上的味道哪里来的?

我就洒在衣服上的。

有生再问:那个空瓶里的农药呢?

被我倒掉了。他老是打我,我就是想吓吓他。

有生很威严地说:你这是浪费公共资源,你是在犯罪。

我再也不喝农药了。

病人家属,有生,值班的医生护士,其他的病人以及家属,都偷偷地笑了。

有生摘下手套一扔,继续到值班室等护士喊“一生”。

如果是在班,他还要继续看别的急诊,譬如,这个被鸡啄的病人。

被动物咬伤,是急诊室病人的重要成员。狗咬最常见,然后是猫,还有猪,最少见的是鸡。咬了就要来医院急诊,在最短的时间内打狂犬病疫苗。这里插个故事。那是很久以后的故事了,有生已经离开临床,在医院行政值班。接到110电话,说有个人倒街。120去接了回来,没有喝酒,昏迷,衣着整洁,没有手机,没有证件,不知道该怎么看。内科推外科,外科推内科,忽然有人问,会不会是狂犬病啊?这句话有点声响,急诊室里所有的病人以及家属,嚯地跑出了急诊室,急诊室一下悄无声息,日光灯都喑哑无声了。传闻中的狂犬病人,是会咬人的,被咬的也会发狂而死。年轻的急诊医生,都没见过狂犬病发病的样子。有人说,去把易医生叫来,他肯定见过。电话过去,有生问了一句话,就慢慢地从行政楼过来了。把当班的年轻医生都召集过来,围着这个昏迷的病人。他问:狂犬病人有什么特点?

有年轻医生小声回答:怕光、怕风。

有生说:拿来。指着不锈钢的病历夹。年轻医生将之递到有生手上,有生双手握住病历夹的一头,另外一头对着抢救床的病人,上下扇风,病人继续昏迷,不见丝毫反应。

有生问:是吗?

年轻医生集体高声回答:不是。

门外的家属跟病人,嚯地又跑回了急诊室,高声嚷叫,日光灯也恢复了原来的光亮,跟吵嚷声一致高度。有生不管,继续问年轻医生:生命体征怎么样?

都正常。

有生翻翻病人的眼皮,搭搭脉,说了一句:等他醒。大概是吃多了安眠药。

回到被鸡啄的病人。有一天夜班,盛夏,七点左右,来了一位中年男人,打的来的急诊室,跑到呼吸困难,看到有生,想说又说不出,弯腰摇晃,喘气不止。有生说,你慢慢说,慢慢说。中年人半天才直起腰:医生,我来问个事情,被鸡啄了,要不要打狂犬疫苗?

有生看过相关资料,知道必须打疫苗。但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对被鸡啄产生了兴趣:你怎么会被鸡啄的?

中年人回答:不是我。是我儿子,才十岁。难得到乡下去玩,看到公鸡高高大大的,就逗它玩,嘴里说得臭公鸡,臭公鸡,没想到这公鸡不经逗,大概觉得受到了侮辱,一口啄在我儿子的脸上,立刻就来医院了。

那晚,等父子俩都走了,等急诊病人都忙完了,有生可以到值班室稍息片刻了。他无法入睡,刚才那位父亲的话,一直停留在耳边。公鸡觉得受到了侮辱,都敢于啄人,我为什么不可以?

有生离婚以后,来做介绍的不少,愿意见面的不多。离婚还带了一个女儿,就吓走了大半。说是急诊医生,在医院专门抢救死人,每天都摸好几个死人,觉得异怪全身起鸡皮疙瘩的又是一半。这算不算侮辱?还每天摸好几个死人?愿意见面的,有生不愿意,他也太忙。你看这一天,是深冬了,冷得全身的微循环障碍,勃起也障碍。有生在家休息,醒无绮念、睡无春梦,凌晨三点多的时候,家里座机响了,有生心律失常。是三姐姐打的电话:快去医院,幸国庆喝醉了。

这就是有姐姐的好处了,有姐姐才有姐夫啊。

三姐夫叫幸国庆,跟有生同年,月份略大,关系也最好。做化工生意,自己有个小厂。以前,有生玩《传奇》缺钱的时候,都是老幸偷偷给他,不能让姐姐知道。这里插一句,有生的四个姐姐,分别叫国珍、国香、国仙、国美。老幸偷偷给钱,不能让国仙知道。

既然自己做生意,应酬必然多,老幸又爱交朋友,喝酒自然更多,醉酒是免不了的。为此夫妻俩吵架无数次,老幸呢,离酒就赌咒发誓,坚决不喝,遇酒就恨不相逢,再來一杯。有生打的到医院,还没进急诊室大门,就听里面高声喊叫:我要吐痰,我要喝水,我要……

醉酒和酗酒的人,也是急诊病人的重要成员。

姐姐不在,晚上一起喝酒的几个朋友在伺候老幸,还有几个女人。老幸,躺在抢救床上,不停翻身,高声乱喊,间歇嬉笑,或者胡说八道。附近的急诊收费处、急诊药房、留观病区等,都被老幸的高声鸹脑,整夜未得安宁。当班的医生,已经推注了纳洛酮,正在输纳洛酮,老幸一会儿就要拔掉,非要几个人摁着,才不动弹。就有他的酒友问了:有生医生,给他用点镇静的药么,吵得不好过啊。

有生笑了:醉酒的人,最忌讳的,就是用镇静药。因为酒精已经抑制呼吸了,只能用呼吸兴奋剂,至于吵闹,是人的心理在酒后彻底放松了,平时不敢说、不敢做的事情,都会往外冲。马上就好了。

果然,老幸很快就鼾声震天,清醒的人,依旧不得安宁。

不得安宁的不只是老幸醉酒的事情,等老幸酒醒后,国仙姐姐还要跟他离婚。

看姐姐跟姐夫闹离婚,有生就想到了自己的离婚。倒是没闹,一拍两散,因为绝望得彻底。离婚以后,有时会想,谁结婚的时候,都是奔白头偕老去的,为什么会有离婚?还有,当初那么相投的情感和理念,现在想起来令人非常厌恶。也就是说,人是在不断成长的,而婚姻本身是静止的,是反对成长的。生活都是演着的在继续,不想演的就中途谢幕了。俗话说,离婚对人的打击,仅次于死亡。更主要的是,死亡只有一次重击,目的既达,过程就结束。离婚不是,目的达到,打击继续存在,且并不会减轻和缓解。

两个人闹得实在不像样子了,八十多岁的有祥出面了,跟国仙说:国庆哪里不好?不嫖不赌,人归家,钱也归家,就是好个酒。有了问题,要去想办法,而不是跟问题去对抗。你要离婚,国庆喝酒的问题还在,你又添了新的麻烦,这是解决问题啊?

国仙有国仙的道理:我不是反对他喝酒,我是反对他喝醉。怎么解决?每次讲、每天讲,有用吗?喝醉了,吐了,躺街上,躺家里地上,送到医院抢救,我也认了。他喝醉了会胡说,一会儿这个女人,一会儿那个女人,说得我心里不舒服。

荣娣也出来讲话了:他就是说说啊,又没去真做什么。他没要离婚啊?再说了,这个世道,一个男人家在社会上混,有个把女人不算什么。你多大啦?儿子多大啦?你不想想?

国仙硬气得很:你们讲他好,你们跟他去过,我就是要离婚。

老幸被闹得上下不通,吃饭吃不下,放屁放不出,拉着有生去喝酒。有名的苍蝇馆子“就是猪圈”,大厅小桌,大肠、腰花、猪肝、猪宝是特色菜。有生知道,喝酒是假,听话是真,今晚就是要做一个特大号的垃圾桶。老幸的第一个问题,居然是问有生,你说人啊,为什么要结婚呢?

还没等有生思考,隔壁一桌打架,酒瓶在空中乱飞,老幸跟有生也有幸被“分享”了,一起被120送到了人民医院急诊室。值班的医生护士看到有生,都大感惊奇:易医生。你也会跟人打架啊?

打架导致的内、外伤,也是医院急诊病人的重要成员。

110也来了,都熟悉有生,都取笑他。录了口供,值班医生写了病历,查了头颅CT,拍了胸片,打了破伤风抗毒素。老幸手臂有伤,缝了几针,要输抗生素,有生陪着聊天,人为什么要结婚呢?因为社会约定俗成的习俗?因为人发育到异性相吸的需求?因为人类需要代代相传的内力?成长以后需要另一方来排遣寂寞?还是不知道为什么反正别人结婚我也结婚的随大溜?有生也想不明白。老幸说了,别跟家里人说啊,更不能跟国仙说,以为我喝酒打架呢。唉,有生啊,你在急诊室这么多年,碰到打架的事情肯定很多,讲一件有趣的事情来听听。

打架怎么会有趣呢?肯定是无趣跟悲哀啊。

你知道国美跟晓云为什么会离婚的?有生问。

不知道。老幸答。

打架。

我怎么不知道?

你那年在山东办厂么。

晓云打国美?

晓云?那个教语文的老师,连话都讲不响,还打人?是国美打晓云。

啊?

啊?我还啊呢。还是110打我的电话,我赶到了急诊室,开始也以为是晓云打人。到了才知道,是国美动手了,还不是第一次,从结婚开始,国美就养成了动手的习惯,打了十年了,晓云大概实在熬不过了,报了警。

不对啊,国美也是又瘦又小,打得过晓云?

大家都被外在蒙蔽了。

也不对啊,国美跟晓云可是自由恋爱,两人从高中就谈了,又一起做了老师,哪里像我跟国仙,介绍了,看了,马马虎虎了,就结婚了。

这个东西说不清楚啊,我跟晓燕也是啊,不也离婚了。

你说晓云跟国美的事情。

警察问他们,为什么打架,都不肯说。后来是我问晓云,晓云说了一半,再问国美,国美说了另一半,才知道原因。唉!

唉什么唉,你说啊。

我说了你不相信,我开始也不相信。为什么打架,国美说,晓云那个不行。

什么那个不行?

就是床上不行。

床上不行,也不要打架啊。

国美说,开始是恨么,闹着玩,动手打几下。后来不管什么事情,只要国美不开心、不惬意,就会动手,成了习惯了。

唉,也不知道他们现在怎么样了。老幸感叹。

是啊,也不知道他们现在怎么样了。有生感叹。

老幸输液结束,已经下半夜了。有生决定今晚不回家,就在值班室睡。老幸要打的回家,临上车,有生嘱咐:国美和晓云打架的事情,别跟任何人说起。家里人都不知道,外面人都以为是晓云有了外遇,晓云也愿意这样。

有生知道是在梦里,因为有晓燕在。有生知道是在梦里,但他无法让自己立刻醒来。烟雾浓烈的游戏室,脚臭都那么真实,鼻黏膜都肿胀了,导致呼吸困难。不断地召唤,不断地进攻,不断地升级。正和晓燕起劲着呢,忽然,游戏屏幕上,金甲铁人用女声高喊:易医生,易医生。

醒了,是值班护士在高喊。

还以为是一生呢。

纵使有生在急诊室工作了快二十年了,看到眼前的场景,仍然吃惊不止。从急诊室大门以外算起,大概有二十几位病人,严重的有担架和床垫躺着,轻症的自己选个地方靠墙靠花台坐着,痛喊声、呻吟声、哭泣声、诉苦声、电话声汇集在一起,心和鼓膜都要碎了。鲜血自是不必说了,像一场小型战斗以后的战场,血腥气弥漫整个医院。凌晨的高速公路,驾駛员打盹,八车相撞,两大六小。近十年来,有生明显感觉到,交通事故造成的内、外伤,已经成为急诊室病人的最重要的来源了。

有生大喊一声:按生命体征分诊。

我们通常说的生命体征,是指一个人的体温、呼吸、血压和心律。四项都正常,即使有病也不严重。分诊到普通内外科去做进一步检查,再对症治疗。没有生命体征的,立刻拉心电图,确定临床死亡了,送殡仪馆,等待家属来认领。生命体征不稳定的,对症治疗,心电监护,吸氧,输液升压,强心,清创缝合,肌注破伤风抗毒素,消炎抗感染等,再做进一步的辅助检查,如血常规、CT、彩超、心电图等,再分诊,手术,住院,还是留观等。

抢救过程到十点才结束,整整四个小时。整个过程中,有生对每个医生护士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慢慢来,慢慢来。

最严峻的考验不是此刻的抢救,而是如何面对失去亲人的家属。

从抢救病人开始,就不断有家属闻讯赶来,有生一边抢救病人,一边还要分心跟病人家属劝解跟分诊。

轻症的,分诊到内科,如神经内科、呼吸内科、心血管内科、消化内科等,有专门的护士引导至具体科室。需要手术的,分诊到各个外科,如脑外、胸外、普外、泌尿、骨科等,也有专门的护士引导至具体科室。正在手术的,引导至手术室的候诊区等待。在ICU抢救的,一样有护士引导至候诊区等待。以上的劝解跟分诊,都是在尖厉巨大的哭喊声中完成的。最轻松的,当然是门诊留观的,病人家属会反复说谢谢。那种满脸幸运的表情,那种多亏保佑的语气,那种重复感谢的弯腰,让有生始终难忘。

医院的急诊室,对很多飞来横祸的人来说,就是人生最后一站,殡仪馆的前一站。这个想法,就是这一天第一次产生的。这也是第一次,有生有了离开急诊室的念头,太多的经历,太多的感受,太多的心绪,太多的思考,加在一起太沉重了,普通的身心都无法继续承受下去了。

有祥九十岁了,荣娣说要过生日,阴历三月二十八,阳历恰好五一。

国珍跟陈国康,带着儿子跟孙子,有祥已经是太公了;国香跟冒小平带着女儿,有祥令国仙请来了老幸,带着儿子;有祥令国美请来了晓云,带着儿子。唯独有生是一个人,带着女儿。许晓燕,前几年生病死了,宫颈癌。

酒宴当然是热闹的,几个女婿在社会上都算是人物了,有生在医院的人缘也不差。三十几桌酒席,烟酒菜都上了档次。难得喝酒的有生,跟着几个姐夫一桌一桌敬酒,有点醉了。最后敬有祥,父子对坐,就听国珍叫出声来:看,有生长得跟爹爹一个面模了。

嗯,有生也老了,43岁了吧。

做医生辛苦的,都有白头发了。

还是一个人啊?还带个丫头,不容易啊。

他在那个医院的急诊室,每天看死人,吓也吓老了。

……

来宾都哄闹着请有祥讲几句,有生跟大姐夫,搀着有祥走上主席台,坐下,拿过麦克风:“……在朝鲜跟美国人干仗的时候,冻死不少人啊,我这只脚,就是冻坏的。我能活着回来,是我命大啊,我还能活九十岁,是我命好啊,命好啊,命好啊……”

有祥一边说着命好,一边人往地上弛了。有生跟大姐夫立刻去搀,人已经揾软了。有生知道是心梗,突发心梗,也是急诊室病人的重要来源。等120送到急诊室,有生对当班的医生护士说:慢!

他握着有祥的手,眼泪下来了:别救了,他是老了。

有祥走后,有生立刻给医院打了调职报告,要求离开急诊室,离开临床,哪怕去做保安。医院领导把他调到对外联络办公室,负责跟社保局、保险公司、交警大队以及病人家属的联系和沟通。

大概十年之前,如果你来到人民医院,如果你来到急诊室,如果你有足够的运气,你也许会看到这样一个人。苍着头发,戴着口罩,敞着白大褂,拖着鞋皮,一步一笃地从楼下往急诊室走去。那边,当班护士正敞着喉咙四处高喊:易医生,易医生。

还以为是一生呢。

责任编辑 许泽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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