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莙
那一年,朱文文十二岁,是她来到南安的第十个年头,而正是那一年的那个夜晚,朱文文已经用了整整四十年的时间去忘却。
朱文文是跟下放的母亲雅琴一道,来到南安这个偏远小县城的。雅琴以前是中学语文老师,站讲台;下放后成了供销社的营业员,站柜台。除她以外,供销社还有三个营业员——素容、洪华、家秀,两人一班,一天两班,四个人轮换着站柜台。
家秀年纪最小,刚满二十,眼睛不大,脸却不小,还长了一脸痘痘,鼻头上也高踞几粒,红亮亮的,老被人笑话。小孩子见了她,都喊她“红鼻子”,这算好听的了,还有人叫她“酒糟鼻子”。朱文文从不这样乱喊,起先叫她“姐姐”,可家秀不干,扯过背上的长辫子来,拿辫梢拂她那张尖尖的瓜子脸,我还管你妈妈叫雅琴姐姐呢,你得叫我家秀阿姨,知不知道小乖乖?
洪华三十多岁,又黑又粗的头发,随手扎成两个短短的麻雀尾巴。这人是供销社里出了名的急性子,走起路来,背后老有条狗在追她似的,说起话来,脑后的两尾“麻雀”就跟着一跳一跳。
四个人里,数素容生得最秀气,对人也最和气,脸上随时两朵笑靥。比雅琴大两岁,一张鹅蛋脸,两弯新月眉,与雅琴的发型一样,黑亮的短发,耳边各别一枚钢夹子。素容一家八口人,上有七旬老母,下有四个儿子,按说这日子并不好过,但人们都说,四个人里数她最会过日子。
素容儿子一大堆,就是没女儿,所以格外稀罕朱文文,拿她当自家女儿,一味地惯她。一见面,便耍魔术似的,忽然就从荷包里掏出几颗葵花子或花生来,偶尔又哼着曲儿,捏着一颗水果糖在她眼前晃呀晃。若是家里煎了麦粑,定要喊上朱文文的。素容手巧,锅里就那么薄薄的一层菜油,麦粑却不会煎煳,香得很,还香得不一样,调好的面粉里要加东西的,有时是葱子,有时是韭菜,有时是田坎边挖回的荠菜,那香味,满鼻子乱窜。
朱文文也爱往素容家跑,不只是喜欢素容(她有时甚至觉得素容比母亲还亲),也不止馋她家的麦粑,素容家老三和朱文文是同班同学,老实巴交的,人好,可成绩不好,素容要她多帮他。每次做家庭作业,给老三讲了他不会做的题后,老三就“哦哦”着恍然大悟,素容就眉开眼笑着夸她能干,朱文文的心里,就跟吃着麦粑一样的香。
如果,这样的日子可以延续到那一年朱文文离开南安,她就会带着一份留恋,去怀想关于那个小县城的种种,而不是拼了命一般去遗忘。
是洪华一手结束了这样的日子,要是她小心一点,没有丢掉那五块钱也就啥事没有。尽管这样的假设除了制造痛苦以外,毫无意义,但很多年了,朱文文仍是犯了强迫症一样,去做这样的假设。
真实的情况是这样子的,一天交接班的时候,洪华在清理货款时发现少了五块钱。
这可不是个小数目。
天哪!天哪!怎么少了五块钱?洪华的声音完全不是洪华的声音了,甚至,完全不是人的声音了,耳后两只“小麻雀”,也焦灼而惊慌地左飞右蹦,上蹿下跳。
几个女人快速围拢过来,问她搞错没有,要她再数数。
洪华目光坚定,连说绝对不可能。
又问是不是掉哪儿了,让她再找找看。
旮旮旯旯都找遍了。洪华的目光开始绝望地黯淡,声音也低了下来。
女人们就说,那就奇怪了,长翅膀了?
赵叔也来了,这位供销社副主任,本就不苟言笑,这下子,一张刀刻的脸就更生冷了,说如果交不出这五块钱的话,就属于贪污,就是个贪污犯,性质是极其严重的。
洪华一声冤枉啊!就稀泥巴一样,瘫软在地上恸哭起来。哭着哭着,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哭声果断煞了尾。她抬起头,看着与她同上一班的家秀。而几乎同时,雅琴似乎已知晓一切的目光,也直直地搁在家秀脸上了。
你们,你们看着我干什么呀?家秀的脸,忽地红了,每一颗痘子都膨胀充血。那红也真是要命,呈燎原之势,不止脸庞,连耳朵、脖子也一并噼噼啪啪地燃烧起来。
此刻,四个人的记忆都回到前段时间。那天一起逛百货公司,家秀的眼睛被一盒雪花膏拉过去后,就挪不开了,因为营业员说可以除痘痘。谈对象的年龄了,可那一脸的痘子使几次相亲都没了下文。面前这盒雪花膏,简直就是冬天里的一把火,温暖了家秀的心窝。
但那盒膏要四块钱。
四块钱,太贵了。家秀咂着嘴,盯了老半天,直到营业员板着脸,将雪花膏放回柜台里。
走出百货公司,家秀双手合十,神神道道地念:天灵灵地灵灵,保佑我捡得四块钱行不行?雅琴笑她,瞧你,工资用节约点不就行了!家秀苦着脸道,你们都晓得的,我还能怎么节约嘛。家秀从小没了母亲,父亲卧病多年,家里全靠她那点工资撑着。
素容揽过家秀的肩,我说家秀呀,钱从牙齿缝里还是省得出来的,每个月紧着用,总能攒下点分分钱、角角钱的。
话音还在半空中,雅琴、洪华和家秀就同时啧啧啧地开了腔。
前两人的意思几乎一样,这素容呀,就是会过日子。
家秀说,那不得猴年马月呀?等到攒齐了,我怕都成老太婆了。
成为老太婆还是猴年马月的事,家秀已攒齐了钱?一脸抑制不住的红,太明显地出卖了主人。洪华二话不说,咚一声跪在家秀面前,抓着她的手,家秀,家秀,你捡到钱了拿出来就是,姐姐理解你,绝对不会怪你,真的,你只管放心好了,家秀,求求你了!
你们,你们欺负人!家秀捂着脸,扭头就向外跑去,一条乌溜溜的长辫子在她的背上,飞快地甩。
还没说清楚怎么就跑了?你不心虚你跑什么啊?你给我回来!洪华又腾地一下站了起来,用力拂了拂额前并不存在的头发。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洪华愤怒的声音追着家秀一溜烟就不见了背影。
洪华,别这样说家秀!雅琴的嗓门因陡然飙高而走了调。
素容半張着嘴的样子有些滑稽,两道好看的新月眉也蹙成了迷惘的川字眉,这突如其来的一幕,简直把这个性格温软的人吓成半傻。或许雅琴意识到自己的表现有些不妥,放缓了语气道,可能还是落到哪个看不到的地方了,不去找的时候反而自己钻出来了,一般都是这样子的,你们说是不是?但没谁搭她的腔。
雅琴回家后,不像往常那样问这问那,兀自闷闷地生火煮饭,朱文文也识趣地退到一边。吃饭时,桌上只听得母女二人咯吱咯吱的咀嚼声。
深秋了,日头变短了,刚吃过晚饭,街边的黄葛树就窸窸窣窣地,化身为一簇簇摇曳的黑影。朱文文在一盏煤油灯下写作业,一豆昏黄的光,飘摇着,抖抖索索。县城电力紧张,隔三岔五地在傍晚后断电。
就在这时候,一阵重而急促的敲门声让朱文文悚然,两只耳朵也随之竖起——
家秀喝农药了,怕是不行了。
朱文文又是一惊,而这一惊,手中的笔也飞到了一边去。
雅琴的臉色蓦地灰白,慌里慌张地转了两圈后,问朱文文是跟她走,还是留在家里。这纯属多余的一问,一个人,在这样的一个夜晚,留在家里?
家秀住在城东的一条巷子里,门前围满了人,那些黑影子摇来晃去,有人慨叹,家秀穿的是她最喜欢的一件衣裳,是安了心寻死啊!夜色中,一股浓烈的敌敌畏气味正四处奔突。敌敌畏通常是人们用来杀蚊子灭苍蝇的,这个晚上,家秀用来杀灭自己,她的身体抽搐着,嘴里涌出源源不断的白沫。
雅琴甩开朱文文的手,奔了过去,而几乎同时,素容从巷子的另一头奔了过来。朱文文一头扎进素容怀里,她听到,两人的心脏正踩着同一节奏,扑通扑通地狂跳,作势要冲出胸腔。两人的手一样,凉冰冰,却又汗津津。
很快就来了一辆板车,拉起家秀就往南安仅有的一家医院赶去。
县城的街道长约三公里,是一条弯弯曲曲、凹凸不平的碎石子路,更糟糕的是,医院在城头,家秀在城尾。
南安被群山包围,山高路不平,又是夜晚,板车爬行得小心翼翼,虽是一条大家都踩熟了的路,可每走一步仍然觉得胆战心惊。
走着走着,起风了,呜呜咽咽的,像是要下雨了。
朱文文根本不用拒绝去看板车上的家秀,因为夜似黑布,什么也看不见,可那令人畏惧的敌敌畏的味道,或者说越来越近的死亡的味道,却清晰可辨,随夜风一阵阵飘来。还有,呼吸声也是清晰可辨的,匆匆赶路的一群人,没有谁说话,飘浮在夜空中的呼吸声里,有赵叔的,有雅琴、素容、洪华和朱文文的,就是不太清楚,还有没有家秀的。
赵叔在前边拉车,雅琴她们在后面推,朱文文想紧挨雅琴,却会离板车上状况异常的家秀更近,但若不紧挨,又会离状况异常的黑夜更近。她无所适从,只得紧咬嘴唇,关住往外扑腾的哭声。
板车吱呀吱呀地碾过石子路,碾过看不到尽头的黑夜,死亡一般静寂的黑夜。朱文文意识到自己已陷进了黑夜的包围圈,这浓稠得令人窒息的黑色将她挟持了,野蛮地将她瘦小的身体推来搡去,她心口发紧,喉咙发干,头皮时不时一麻,额头和背上时不时一凉。朱文文绝望了,自脖子起,身体已被夜的黑盆大口吞没,她呼吸受阻,只能张着嘴巴出气,她多么希望有人来解救她,可所有人的心思都在那辆板车之上,根本没有谁注意到她。
终于看到了灯光。但是,那盏灯没有给朱文文带来久旱逢甘霖之类的感觉,那盏灯,并不象征温暖或者光明。是一盏小小的廊灯,十瓦?抑或五瓦?暗黄,昏朦,气若游丝,如同来自地狱的一星鬼火幽幽出现在县医院门诊部前。不过,正是这一小团昏黄的光,在这群夜行人的身上,燃起了所有的希望。
板车停在廊灯下,立刻变成了一架昏黄的板车,那么家秀,穿着她最喜欢的那件碎花衣裳的家秀,是不是也变成了一个昏黄的家秀?赵叔,还有素容,四处奔跑着呼喊医生,赵叔的声音很大,素容的声音很尖,因为带着哭腔而颤得厉害。好不容易才从角落一间屋子走出来一位“白大褂”,可他俯下的身子很快便抬了起来,说,没气了。
没气了,就是这三个字,让二十岁的家秀,成为那个夜晚、那盏昏黄廊灯下,一具直挺挺的尸体。她直挺挺地躺着,永远也喊不出“小乖乖”了,永远也拿不动她那乌黑的辫梢了。她在黑夜中的脸,几小时前还红通通的脸,变得如此之白,雪白,煞白,惨白,冰冷的白,瘆人的白,所有的鬼故事中听来的那种白,而脸上那些一度热血沸腾、冲锋陷阵的痘痘们,也终于偃旗息鼓,失血而亡。
板车边的几个人像被某种重物击打得丢了魂,集体犯晕,片刻工夫,雅琴率先还魂,高喊一声家秀后,扯开了嗓门痛哭。雅琴的哭是一根引线,素容、洪华的哭声被瞬间点燃,便是从来都以一张长马脸示人的赵叔,也呜噜呜噜地,小声哭了起来。
夜茫茫,悲声滔滔。朱文文无助地站在黑沉沉的夜里,站在亮着一盏昏黄廊灯的医院门诊部前,抡圆了嘴巴,号啕大哭,那哭声尖厉、高亢,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仿佛要将暗沉的夜幕一把一把撕开。却不是因为悲伤,不是她不悲伤,是她无法悲伤,巨大的恐惧击败了她除恐惧以外所有的情绪。
从那个晚上起,日子就不再是从前的日子了,朱文文也不再是从前的那个朱文文了。
家秀死了,丢失的五块钱也没有像雅琴说的那样自己钻了出来,所以她到底是畏罪自杀还是以死证明清白就死无对证了。洪华筹钱还上了公款,从而洗清了贪污犯的嫌疑。之后不久,雅琴接到了回市里的通知,政策落实的消息无疑一记春雷,震醒了家秀死后就一直提不起精神的雅琴,终日阴云密布的脸也终于放出些许晴来。但朱文文高兴不起来,于是她那张忧伤的小脸,被误读为离愁而令一众成人感慨莫名。
走的那天,赵叔、洪华和素容都来送她们,赵叔完全不似往常那般严肃,罕见地凸起两团笑肌,还握了握雅琴的手,嘱咐她珍惜机会好好工作。洪华一边说话一边拍打着雅琴的肩膀,耳后的两只“小麻雀”快速地一跳一跳。唯有素容站得远远的,五官一团模糊,朱文文只看到一个孑然而立的身影,不断地、不断地抹着眼睛。她很想跑过去,抱住素容大哭一场,可她没有,就连朝那个孤单的身影挥一挥手,喊上一声的力气也没有。
回城后,朱文文成为初一新生。新的生活自然不缺开心事,她也并非不为此而高兴,准确地说,是高兴的成色严重不足。比如要看场电影,比如去图书馆,或是家里包了她最爱吃的饺子等,朱文文都会待心底那一丝惊喜泛过之后,迅速收起脸上的笑意,因为无论有多么高兴的事,那个夜晚,都会从藏匿的某个幽暗处探出头来,面目森冷地招呼她,喂,你很高兴吗?
不过,那个夜晚,也让朱文文成了学校里“修猫狗房”游戏的常胜将军。女生们在学校的楼梯上或是地上画十几个长方形的格子,分别写上猫、狗、羊、哭、笑、唱等字,拿算盘珠子做成的串子,扔到“猫”就喵喵叫,扔到“狗”就汪汪汪,一步一步走完每一步,除了扔到“笑”以外,一律不能笑,否则就算输。这不是一个轻易就能完成的游戏,即使没人在旁边逗弄,很多同学也在“喵喵喵”或“汪汪汪”的时候憋不住,没走两步或是还有两步便走完的时候笑了。事后大家分享怎样才能忍住不笑的经验,有人说,必须要想最疼她的外婆去世了,有人说,得想她在通知书上改了成绩骗家长的事,问起几乎没输过的朱文文,却支吾着,一个字也說不出。
是的,她说不出一个字,她难以启齿,也羞于启齿,她背负着一个沉重的夜晚,不是怎样忍住不笑,而是,如何忍住不哭。
那段时间,雅琴一副誓要把站了十年柜台的光阴夺回来的态度,将时间和精力都献给了三尺讲台,无暇去观察,当然更谈不上把深埋着朱文文的,那些与年龄不相符的东西挖掘出来。她几乎没有主动提起过南安,谁问起了,也只是应付几句并很快就将话题岔开。朱文文不知道,母亲是在回避一个让她浪费了十年好年华的地方,还是在回避家秀的死亡,还是和自己一样,对一个与死亡相关的夜晚,心存恐慌。不过她从来都不想知道,她比谁都不愿提及那个叫作南安的地方。
多年后,朱文文听庾澄庆的歌,她将其中一句歌词记在心中了,并非“让我一次爱个够”,是“成长的代价是失落”。这歌词写得好,好得都不像歌词了,却并不完全适合她,至少,成长消弭了她对黑夜的排斥与畏惧,即便放哀乐、做道场以祭奠死者的夜晚,也没有再让她害怕得彻夜不眠。
成长意味着成家立业、结婚生子,意味着光阴会在说不清道不明的琐碎之间,不着痕迹地老去,就像朱文文搞不清楚,自己那张尖尖的瓜子脸是从什么时候起开始变形,成为一张胖嘟嘟的冬瓜脸。有一天,当朱文文对着镜子,用眉钳扯掉一根隐藏在黑发中的异类分子时,心中涌起莫名的酸楚,当年恨不得一天就长大、一天就变老的一天,以为遥遥无期的一天,怎么晃个眼就站到了面前?
对朱文文来说,那个夜晚固然强大,然而,更强大的,是时间。“时间是世间最好的医生”,这句话,不服不行。尽管朱文文的记忆在不小心碰到那个夜晚时,仍会绕道而行,谨慎避开,但曾经犹如坚冰的那份恐惧,还是在时光的风吹日晒下,渐渐融化。
还有几年就退休了,可朱文文的一颗心仍是闲不下来,整日不归家的老公让她操心,整日宅家的儿子也让她操心,要不是雅琴说想回南安看一看,朱文文以为,这辈子可能都不会再走进那个地方。
自打雅琴上了八十岁后,身体就一天不如一天,身边的老朋友也一个接一个离她而去,便开始叨叨起南安,似乎那儿还有她未了的心愿。毕竟在那儿生活了整整十年,十年光阴,足以存下很多东西。于是,朱文文和照顾雅琴起居的小保姆一起,陪雅琴回到南安。
四十年过去,南安从前的一点儿影子也看不到了,供销社和当时居住的地方都被商住楼覆盖。县医院的整体搬迁让朱文文暗自舒了口气,缠绕着那个夜晚的那一圈深深的纹路,终被岁月磨灭。而从前的那几个人,洪华、赵叔,都已去了天国,只有素容还活着,只是朱文文不知道,那样地活着,是否就好过死去?
屋子狭窄,昏暗潮湿,地面上一团团模糊的印迹,墙壁也布满了奇形怪状的霉斑。素容穿了一件看不出什么颜色的夹袄,花白而稀疏的头发胡乱挽了个小髻,坐在一张脱了漆的长条椅子上,肩上挎一个半新的大旅行包,生怕谁要抢走似的,紧紧夹在手肘里。
雅琴和朱文文的招呼都没有得到素容的回应,朱文文又凑近了些,抬高了声音,素容阿姨,你不认识我了吗?我是文文呀!雅琴也把音量调得更大,素容,你那么疼文文,把文文当女儿的,她离开南安才十二岁,现在都四十年了,好不容易见上一面,你不理她我可不答应!雅琴嗔怪道,一双老眼泪光闪闪。
但素容才不管雅琴答不答应,当年那个一张鹅蛋脸、两弯新月眉的素容,那个煎麦粑给朱文文吃的素容,比母亲还亲的素容,面对四十年不见的“女儿”,别说正眼,余光都不给一眼,一张瘪下去的嘴不知疲倦地开合,也听不清在说些什么,只看见嘴角边,一滴滴“豆浆”被执拗地磨出来。
是素容家的老三连哄带吼才把她从外面拽回家的。
我妈都疯了好多年了,整天在外面瞎跑。
没治过吗?雅琴问。
治过,没啥用。老三说了些素容患病和治疗的情况。老三脸庞枯黄黯淡,竟然有一点点儿像,那个晚上,走廊里那团昏朦暗黄的灯光。朱文文咽了口唾沫,又挺了挺脊背,重新打量着老三。她这个小学同学,瘦,一双深目,胡子拉碴,看上去,比整天念着老了老了的朱文文,老了十岁不止。
那么好的一个人,怎么就成这个样子了?雅琴拿纸巾擦拭着眼眶,长一声短一声地叹气。坐了一阵,她从手袋里拿出一千块钱,对老三说,来时没买东西,要他给老娘买点营养品,毕竟是八十几岁的人了。
老三却像被钱烫着了,且烫得不轻,嘴角歪斜着一哆嗦,喊了一声雅琴阿姨后,双膝就砰的一声着了地,委实把雅琴吓了一跳,还以为,紧接着就会有感天动地的话说出来,不承想是这个样子的一番话:我妈,我妈如今这样,那是天老爷给的报应,洪华阿姨,洪华阿姨丢的那五块钱,是我妈捡了。我奶奶病了,说想喝口鸡汤,可又没多余的钱,我妈就……这么多年一直没有说出来,这一回见了您,要是再不说出来的话,我怕,我怕……说着说着,卡了壳。
雅琴一时木愣愣无甚反应,朱文文的表情同样如此,显然都被老三声音低哑而能量堪比炸药的话给轰懵了。竟然是素容,这个待谁都像亲人的人,将要了家秀命的五块钱据为己有?
朱文文仍是一段木头造型的时候,雅琴回过神来,利索得跟年轻人一样,一下踅到素容面前,伸出食指,有节奏地指点着她的脑门,并高喊她的名字。只是素容的耳朵眼无疑被什么东西塞满了,对雅琴的怒斥毫无反应,兀自开合着嘴巴,细细研磨自个儿的“豆浆”。雅琴退了回来,逼近老三,厉声道,造孽啊造孽,平时装出一副大好人模样,谁能想到竟是她干下的缺德事!你奶奶倒是喝上鸡汤了,可家秀那么年轻的一条命没有了!你说得对,你妈这个样子,就是她该得的报应!谁料她说着说着,竟一巴掌打在自己脸上,我也该死,我也该死,我也怀疑是家秀偷拿了钱!慌得屋里的几个人一齐扑上前去。
雅琴好不容易镇定下来,但看上去好像害了一场大病。她抚了抚胸口,幽幽道,文文,我们该走了。
老三也没挽留,只嗫嚅道,雅琴阿姨,朱文文,你们,你们慢走。
走出门口没两步,雅琴又停下了脚步,扬起脸,对朱文文露出一个若有似无的笑来,她试探着说,要不,文文,你还是,把这钱给老三?你看他娘俩儿过成这个样子,素容,素容她也活得死都不如……
朱文文原本就一个字也不想说,所以能够冷冷地吐出“算了吧”这三个字,已是非常奢侈。
随后两个人都将嘴巴死死关上,雅琴更是跟谁置气似的,抿着嘴,绷着脸,显然心头蹿起的怒火却又无处可发,平时走路慢得像是在摇,这会儿倒犹如神助,大踏步往前走,害得朱文文和小保姆急忙追了上去,可三个人仍没谁说话,都和路旁列队而立的小叶榕比赛谁更沉默。不过朱文文的脑袋里却嘈嘈切切,热闹得很,一会儿是素容系着围裙站在灶前,一边翻动着锅里的麦粑一边笑眯眯地问她,文文,麦粑香不香呀?一会儿是红鼻头家秀喊着“小乖乖”,拿辫梢拂她。一会儿,高中的一位女同学又挤了进来,说如果要查谁是小偷,她准中招,因为她特别爱脸红。
整整四十年了,家秀到底是畏罪自杀还是以死证明清白终于真相大白。但是,除了大白之外,还有别的更有意义的意义吗?
朱文文想,母亲说素容平时装出一副大好人模样,可素容对她的好怎么看也不是装出来的,有必要对一个下放人员的女儿装吗?可如果不是装出来的,一个大好人又怎么干得出那样的缺德事?也许,当时真的只是想满足老三奶奶喝口鸡汤的愿望,见大家怀疑家秀时,其实很想把钱交出来却已骑虎难下?还是,她根本就没想到家秀会刚烈得不要性命?可惜一切都因为素容的发疯而无从知晓,甚或,早在四十年前,这一切,都已经和家秀一起,同时葬身于那个无边的黑夜!
算了,算了,再去想这些,除了让昏痛得快要爆炸的大脑加速爆炸以外,再无别的作用。典型的犯傻。放松,放松,朱文文告诫自己,然后拿手掌一圈一圈地搓臉,不一会儿,一圈一圈枯淡的笑纹就被搓了出来。是啊,都快退休的人了,还有什么东西看不开?
回到酒店的房间,雅琴憋了一路,或者说,憋了四十年的话终于爆发:家秀啊!雅琴姐姐对不起你啊,我们都对不起你啊!可怜你才二十岁,我八十岁了还活着,你却死了四十年了啊!
悬在窗外的那轮太阳,突然间轰隆隆西坠而去,朱文文的脸渐渐发白,一双被哭声攻陷的耳朵,分明听到,不单雅琴在哭,素容也在哭,洪华、赵叔,都在穿心入肺地哭,还有,十二岁的朱文文,站在看不到尽头的黑夜里,抡圆了嘴巴,号啕大哭。
责任编辑/何为